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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三)


  二妲很失望地叹口气,一侧头仰面躺下顺手提起被子盖在身上,不一会儿就打出鼾声来。听着二妲安详的鼾声,一股温馨和安慰在我心里徘徊不去。我拿起桌上的小镜子,就着烛光照了一下,我的确大吃一惊,我的样子变得很恐怖,难怪二妲一见我就害怕,一个劲说我一点不好看!
  我沮丧极了,放下镜子,吹灭了蜡烛,躺在床上,睁大眼睛听着二妲的呼吸,我随着二妲有节奏的呼吸慢慢地睡去。深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是个噩梦,梦中的情景给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二妲被一匹飞奔而来的马踩伤了,二妲全身都是伤口,汩汩地朝外淌着血。她在血泊中爬动,边爬边呼叫我,我被陷进一个冰凉的泥泞中,挣扎不出来,我拼命而绝望地喊着二妲。我从梦中惊醒过来,汗水打湿了衣服,二妲被我的叫声惊醒之后,黑咕隆咚坐在她的床上,呆愣地望着我。
  二妲怯怯地问:“你喊什么,声音这么吓人,像狼一样。”
  我的整个思绪仍然沉浸在刚才的噩梦中不能自拔,我怔怔地望着黑洞洞的空间,我对这个梦有一种刻骨的恐惧。
  二妲见我不理她,便又倒头睡下。
  我再也无法睡了。我的心里沉重而焦虑,似乎觉得有一种不祥潜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随时可能出来袭击我们,这种不祥的感觉压在我的心里,郁郁不散。
  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情,使我蓦然醒悟,这天地之间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将先有结果,后有过程。后来我才明白,这个梦是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情的结局。
  二妲在知青点呆到第三天就显出烦躁不安的情绪来。早晨一起床她就对我说:“不好玩,连人都没有一个,你成天只会瞪着两只眼睛不会说话!”
  我无奈地望着二妲。她用白眼珠瞪着我,说:“我要回去了,这里不好!”
  二妲见我光是无声地望着她,就无比愤怒地吼了起来——“你老看我干吗?你为什么不说话?我要走了!”
  二妲气呼呼地去穿鞋,穿棉袍,穿好就往外跑,脚步落在地上咚咚地响。
  我一下子就慌神了,跟着追了出去。二妲已朝来的方向走了一段路了,一串深深浅浅的脚步印在雪地上像两行泪珠一样,朝前流动。
  我伸长了脖子大声喊二妲,我被一股胸中涌出的气流堵得脸红脖子粗,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我往往在心情紧张之下,就发不出声来,越着急就越糟,我只好奔跑着去追二妲,追上在她身后抱住,我用尽全力抱紧她,狠狠地把她甩倒在雪地上。我顺着她倒了下去,我们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二妲一下子翻过身,一跃身骑在我身上,气喘如牛地抡拳头,挥到半空中她就呆住了,她吃惊地望着我,喃喃道:“你哭了?”二妲犹豫片刻站了起来,我赶紧爬起来,二妲伸手在我脸上擦了一把,说:“猫尿!”
  我推开她的手,自己把泪擦干,然后打了她一拳,二妲就笑了,之后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说:“你身上穿的这件毛衣,好看我喜欢,你给我,我就不走了!”二妲拧住我不放。
  我想了想,明白了二妲的意思,我伸出指头戳戳她的鼻子,心想:“给你好啦!只要你不走!”
  回到屋里,我把身上穿的一件针织毛衣脱下来,送到二妲手里,二妲接过毛衣,高兴得又跳又叫,脱下自己的棉袍,把毛衣穿上。毛衣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小,浑身都鼓鼓的像要炸开了似的。二妲不管这些,拿起桌上的小镜子上上下下的溜溜的照了个遍,然后对我说:“我再也不走了,好不?”
  我伸手与她拉了钩,然后我们俩疯子一样奔出屋去。我先围绕着那棵沙枣树,踩出一个四方形来,然后又在四方形的外面踩出一个圆来,然后我跑向一片没有脚印的平展的雪地,穿梭着踩出一朵硕大无比的向日葵的图案来。
  二妲傻呆呆地看着我。我满头大汗冲二妲挥动着双臂。二妲大概受了我的感染,灵机一动,冲进一片平地,竟然一会儿功夫就在洁白的雪地里踩出一只又肥又大形态逼真的兔子来,踩好之后,就双膝跪在地上,仔细地观赏自己的杰作,然后满意之极地冲我招手,说道:“大兔子!”
  我走近二妲,看了她踩的大兔子心里一惊,的确像极了。我蹲下无比好奇地看着二妲,她的脸像一朵蓬勃开放的鲜花,充满了灵光,在阳光和冰雪的映衬下,显得那么圣洁和妩媚,有接近神抵一般的宁静。我不由得将身子移过去捧住二妲的脸,我说:“二妲,你一点也不傻啊!”
  二妲睁大眼睛惊奇地望着我,说:“你说话了?”
  我也愣了一下,我说:“不知为什么,有时候就说不出话来……”二妲听我说话了,她高兴得直咧嘴笑,笑得很酣畅,一丝闪亮的口水从她嘴角中流出来。
  后来我们又奔跑到更远更宽敞的地方,用脚踩出了许许多多的花朵和动物图案。满地都是我们深深浅浅的脚印,直到我们累得跑不动了,才退回到屋门口,观望着我们无比辉煌的杰作,那些图案在阳光的辉映下,栩栩如生,在如此寂静的荒原中显得那么华贵和富丽。谁又知道,在这片沉寂的雪地上留下我们十八岁的脚印,可是在若干年之后,于城市尖硬的水泥地上,谁又曾留下一丝半点的脚印呢?
  这一天的阳光是进入冬天以来最美好的阳光。朗蓝的天空中一丝杂云也没有,阳光将寒冷从深远的蓝天中传送到戈壁滩,一切都显得空旷而久远。
  早晨,一打开门,我习惯地朝天边张望,不管是春夏秋冬,还是刮风下雪,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天边那条古道静默张望,往往就在这个时候,天边就会出现浮影,有驼队在缓缓而行,有马群在奔跑,有人影在沉沉浮浮地游动,这一切都悄然地朝我走来,我在这种幻觉中,痴迷而陶醉。我仰望天空,双手合十,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力去迎接这种庞大的辉煌……当这种幻觉过去之后,天边又恢复了原来的空寂,我望着远处,久久地一动不动。
  这时二妲在屋里大叫几声,“唉!唉!”叫声愤懑而无奈。我一听到二妲这样的叫声,心里就发虚,我怕她突然一个念头产生,冲我大喊大叫地要走了,要离开这里。她已经无数次地闹着要走了,我又害怕又无奈,几乎把自己的东西快送光给她了,先是毛衣、雪花膏、皮鞋、鞋子、手套、头巾,最后连发卡也送她了,我已经到了没有什么东西给她了,她如果再闹着要走,我就穷途末路了。
  二妲神情忧怨地从屋里出来,望着远处,又唉唉地叫几声,我赶紧跑回屋里去做早饭。
  过了一会儿,二妲叫了起来:“有人来了!”我赶紧跑出屋去,二妲说她看见有人骑着马朝我们这边来了。
  我睁大眼睛朝二妲指的方向望,望了半天没有任何的影子出现。我侧目看了一眼二妲,她正聚精会神地望着远方,好像真看见有人骑着马来了。
  我对她吼了起来:“别看,早跑了!”
  二妲没有理睬我,仍然专心地看着,我只好返回屋去继续做饭。
  我刚一进屋,二妲就尖声叫起来:“兔子!兔子!”
  我跑出去,顺着二妲指的方向望去,果真远处的雪地上停立着一只兔子,好像是灰色的,正伸着脖子朝我们张望着。我灵机一动,想去取老枪,就在我转身之际,这种念头就打消了,我攀然想到了那只怀孕的母兔,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二妲拍着手,想吓唬那只兔子,接着就朝那只兔子追去。
  二妲在阳光下奔跑的样子非常特别,她背后的两条短粗的辫子,抡圆地在空中舞动,伴随着她一蹦一跳的节奏,极像舞台上的舞蹈动作。我被二妲呈现出的情致感动了,我一动不动地呆望着她跑远的身影,她欢快的笑声在雪原中清脆而响亮,给这孤寂的世界增添了无穷无尽的欢乐。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肺顿然开朗。
  然而,我怎么能够在这一天明媚的阳光里透视到已经隐藏着的不祥,怎么会想到二妲竟然在这么美丽的阳光下惨遭不幸呢。
  大概在半个小时之后,我正蹲在炉膛下掏炉灰,突然听到一种马蹄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种声音时隐时现,沉闷而虚幻,我侧耳静听,那种声音又消失了。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便站起身来走出去,举目朝四处张望,远处却呈现出朦胧的一片,由于太阳照射的缘故,天边起雪雾了。
  我站在外面发了一阵呆,没有听到任何异样的声音,便又转身回到屋里。我掏尽了炉灰,提到屋后堆垃圾的地方倒掉,往回走的时候,看是否有二妲的影子,可四处都不见二妲的影子。心想二妲不会偷偷跑掉吧?我便转身进屋,我想去寻找二妲,可就在这时,刚才那种时隐时现的马蹄声骤然响起,并在很快的时间里,从远处飞速而来,我冲出去时,一个骑马的男人已经站在十米外的地方了。
  我对突然出现的人马,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慌乱,脑子里有一闪念,来的人是上次那个盗贼吗?我睁大眼睛看远处骑马的人,他正朝我走过来。我看清了他骑的是一匹黑马……渐渐靠近时,我看清楚了那一张男人的脸,他不是盗贼,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他有一张尖削而阴郁的面孔,有一双深陷下去的凶悍而阴鸷的眼睛,这双眼睛打量我之后,在东张西望。我也朝别处望了一眼,心里想,他从什么地方来的?为什么就在我转首之际突然出现呢?他原来藏在什么地方?他的出现给我一种十分不祥的预感,这跟上次盗贼的出现的那种感觉截然不同。
  马到了跟前,马背上的男人下马来,他看着我,说:“有水喝吗?”
  我没有回答,便转身进屋去,不知为什么,我顺手摘下墙上的枪,背在背上,倒了一碗水端出去。男人接过碗,边喝边看我,当他发现我身后背着一杆枪时,就愣了一下。他抬起头望着我,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然后将碗递给我,什么也没说,骑上马就走了。
  我望着他走去的背影,心里很迷茫,直到他走远,我才转身回屋里,然后把枪挂回墙上,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去追兔子的二妲来,二妲去什么地方了?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二妲的喊声,声音短促而尖厉,一种恐惧和不祥直刺进我大脑。我慌忙跑出去,没有看到二妲的影子,我又跑到屋后去看,仍然没有任何人影。我一下子就傻了,我断定二妲遭遇到狼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堵得我两眼发黑,我稍作镇定,便快速回屋取下枪,这时又传来二妲的喊叫声。
  我辨别出二妲的声音来自知青点右侧处的一片红草滩。这片草滩是一片洼地,洼地长满了红草,夏天的时候红草如同燃烧的火焰,遍地火红,冬天就被冰雪覆盖了。
  我断定二妲在那个地方,我奔跑着朝那个地方去的时候,我蓦然发现洼地的南端站着一匹马,依稀可辨是一匹黑马。这是一个极其可怕的信号,犹如给我当头一棒,我对刚才那个骑马的男人产生了怀疑。
  那匹无人骑的马正在低头啃着露出雪地的植物,我再往前跑去一段时,我在洼地里看见了两个人影,仔细地辨认之后,才认出一个是二妲,一个是男人。两个人影纠缠在一起,奇怪地扭来扭去,我对这种状况十分担心。虽然那个男人背对着我,我从洼地旁拴着的那匹黑马断定一定是刚才那个讨水喝的家伙。
  我正在犹豫时,就看见两人拥挤着双双倒在了雪地上,同时爆发出二妲的尖叫声。
  我立刻觉得二妲遭到不幸了,一股血直蹿上头顶,因为我与他们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我情急之中想威吓一下那个男人,我便伸长脖子大声呼叫,这种呼叫一出口便是一种极其难听也难辨的啃噬什么东西的声音,恐怖而尖锐。这种徒劳的呼叫,除了震得我满眼爆发出火花之外,没有任何的语言从我嘴里发出来。
  我拼命地朝前跑,我在奔跑的途中摔倒了三次。最后一次爬起来的时候,我恍惚的目光所及,两个人影已经重叠在一起了,远远看去像一堆横亘的黑色木头混乱地堆放在那里。
  我发狠地嚎叫一声,我的眼睛耳朵似乎都因这种嚎叫破裂似的痛起来,于是一股成腥的东西从喉咙里流出来,我张口一吐,雪地上出现鲜红的一摊血,这是我歇斯底里的喊叫中一股强大的气流冲破了我的咽喉,顿时流血不止。我挣扎着站起来,刚站稳,两眼一花就倒在地上了。
  我仍然挣扎着抬起头,眼睁睁地望着远处抱在一起的影子,内心的悲愤如潮水一样淹没着我,我痛苦地拍打着地上的雪,雪花溅起来四处坠落,在那一刻里,我是多么恨自己啊!我为什么喊不出声音来!我为什么在这危急时刻站不起来!我痛苦得真想碰死在地上。
  当我再次抬起头,那个男人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他背对着我,他的手臂在来回晃动,在腰间扎着皮带。然后他朝洼地南端的马走去,他走得很慢。一股力量支撑着我终于站起来,背上的枪从肩上滑落,我这才蓦然意识到有枪!但就是这一刻,马尔那张毫无感情色彩的面孔闪电一般切人我的脑海——“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枪口都不准对着人,出了事不得了!”
  我走下洼地,距离二妲躺下的地方只五六步的地方,我的两眼都直了。
  二妲仰面躺在那里,如同一堆乱七八糟堆放的杂物,没头没脑地躺在雪地里。惟有两条腿从那一堆杂物中光溜溜地伸出来,像两段巨型的莲藕,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一时间,我眼前一片缭乱,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两条人腿,这两条腿微微地弯曲着,静止在一个状态里,好像已经在这里停放了很久很久了。
  在离近些的时候,我看到了二妲的一双手,在紧紧地拽住胸前的毛衣,面孔朝天仰起,头顶狠狠地拱进雪里。她的粗大辫子一条压在身下,一条横直在身旁的雪地上,像一条冻僵的黑蛇,僵滞不动地躺在那里。
  我突然听到马蹄声。我浑身一震,从迷茫中清醒过来,我抓起枪,快速奔跑上洼地的高处。
  那个男人已经骑上马,正在不紧不慢地奔跑。我盯着那个跳动的黑影,一股热血涌上头,我不由自主地对着跃动的黑影举起了枪,我的一只眼睛很快在准心里捕捉到了那颗一跳一跳的脑袋……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枪响,那颗跳动的脑袋有片刻的定格,接着身子就朝前倾斜下去……
  我迅速地又将一颗子弹塞进枪槽,把子弹推上肢,又举起了枪。
  我在准心里发现那个男人整个身子扑倒在马背上,屁股翘得很高,而且朝一边垂着,马跑的速度很快,一会儿就消失在远处的朦胧之中。我不由得跟着跑了一段,我看见了洒在雪地上和枯萎植物上的血浆。刺目的血浆似乎还在冒着热气,微弱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转瞬即逝。
  我望着一路洒下去的血浆,脑袋“轰”地一声就涨大了,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惊恐地想,我并不想打死他啊!
  我转过头看二妲时,她已经从雪地上坐起来了。她的面孔苍白如纸,嘴巴呆讷地张开,一团白色的气体从口中涌出,两眼凶悍而古怪地望着我,然后她趴下身子,像小动物一样地爬到我跟前,抬起头来用悲切的眼神直直盯着我。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股生冷的气流传遍全身。
  二妲一直这么望着我,然后她翕动了一下冻僵的嘴唇,用梦幻一般的声音说道:“你开枪啦?”
  我木讷地点点头。
  二妲愣了一会儿,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挨地走近我,然后就低头寻找地上的血浆,寻着朝前走,走着走着她突然转过头来,她颤抖的嗓音尖厉地叫道:“你把他打死啦!”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无奈而茫然地望着远处,我在想他真的死了吗?
  我看着二妲,我很想告诉二妲——我心里很难受,我恨我自己,我完全可以在二妲遭害的时候大喊几声,我相信我的声音足可以吓跑那个混蛋。我痛苦地低下了头。
  我正想着这些,二妲突然尖叫着扑向我,我猝不及防地被她扑在地上,倒地之后,她便迅速地骑在我身上。
  二妲挥动起双臂,对着我的面部和头部拼命地捶打起来。
  我的眼前顿时一片迷乱。首先是我的鼻子被击伤,顷刻间血流如注,接着我的门牙掉下一颗,渐渐就感到浩浩的热风迎面而过。我失去了疼痛的感觉,就在我昏死过去之前,我竭尽全力地睁大双眼看二妲,只见二妲双手沾满了血,血色鲜艳夺目,在空中起伏不定地飘浮,像一束束迎风起舞的丝绸,渐渐随风而去……接着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睡在了床上,二妲坐在床边,她心神不安地看着我。
  我侧目望一下窗口,外面很黑,看样子是半夜时分。
  我望着呆讷的二妲,努力地集中思索回忆发生过的事情。我总觉得在一个冗长而恐惧的梦中久久不醒,可是当我再注视着二妲的时候,我的感觉告诉我——那一切都真实地发生了。
  我紧张地挣扎一下,浑身都像断裂一般的疼痛,被打掉的那颗牙大概在我没注意时溜进肚里去了。据我回忆,我并没有将它吐出来,此刻它正在肚子里忍受着错位的折磨。
  二妲大概再也无法忍受这无声无息的处境,她愤怒地吼了一声,声音沉闷而短促,像一头困兽发出的吼叫。
  我望着二妲发红的脸颊,心里很害怕,怕她再打我,我拉了拉被子盖住面孔。
  二妲尖声喊叫起来:“你说话,我害怕!”
  我从被子里露出头来,看着二妲。我真的很想对二妲说,我也很害怕……可是我张大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股气在喉结和胸口里呜呜乱响,我痛苦极了,脑额上就鼓出许多汗来。
  二妲说:“你把打他死了,我看见马蹄印里都是血……你为什么开枪?”
  我无奈地转回目光,我知道二妲要在这个问题上无休止地纠缠下去的,心里就无比地懊丧。我知道我惹祸了,那个被我击中的男人,现在是死是活还不知道,那一张曾经出现在我眼前的尖削而阴郁的面孔,和那一双凶悍而阴鸷的眼睛,以及他中弹后倒在马背上的形象,都一齐在我脑海里涌现……这一切都像一枚重型炸弹,悬在我的头顶上,随时会炸得我粉身碎骨。
  我不由吸了一口冷气,侧目看了一眼墙上的老枪,我想了很久,对二妲说:“天一亮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啊,二妲,必须离开这里了!”
  二妲讶然望着我,说:“你把他打死了?”
  我知道我无法说服二妲,就不再理睬她,催她赶紧穿好衣服。我起床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老枪仔细地擦干净,上好子弹,将剩下的子弹数了一遍,还有二十四颗。老班给了我二十六颗,我用了两颗,一颗打死了一只母兔,一颗击中了一个男人。
  二妲穿好衣服之后,满脸的怒气,说:“我不走,你害怕了是吧!”
  我呆怔地望着二妲。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对我说话,我心里沉重得像一块石头。我知道我和二妲不迅速地离开这个地方,紧接着一场更加不幸和悲惨的事情将在这里发生。
  想到这些,我紧张的双臂发抖起来,我背上枪后,去拉二姐,二妲犟着不肯走,我只好连拖带拉地将她拉出房门。我指着那个男人消失的方向,对二妲作了一个杀头的手势,二妲愣了片刻,才提着自己的包袱,怏怏不乐的跟着我走起来。
  天已经发亮,天边出现灰蒙蒙的雪雾,我估计在下午时分会降下大雪。
  在那棵沙枣树跟前,我站立了片刻,望着它被风霜雨雪抽打得伤痕累累的树干,心里格外感伤。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它了,也不会朝朝暮蓦地陪伴它了,它将和永恒的寂静孤独在一起,坚强地走完自己的生命。
  我回头望了一眼那一座知青的小屋,心里涌起千头万绪的酸楚,我想——是你的错,还是我们的错啊!你注定了在这里等待我们吗?如果没有你的等待,我们又将走向何处呢?又会发生其它什么呢?当后来我听说在我与二妲走后的第二天,这座知青屋被一群骑马的复仇者一把火烧成了灰烬,我心里却格外坦然,我心深处为这座小屋祝福——你是本不该存在的啊!
  我怆然回头,突然觉得这里的一切于我的情感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使我举步维艰。
  我曾经是多么地恨这片土地啊,要与这片土地转首道别时,才知道恨到极致便是刻骨的爱啊!
  我和二妲朝天边那条古道走去,走了大概一公里路之后,二妲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叫喊着不走,我怎么劝她哄她都无济于事。我说一会儿到镇上,把我的一切东西包括枪都送给她,她摇摇头,说:“我不要,我要那个男人,他说过些日子还要来找我。”
  我听了二妲的话,像被电击了似的呆了。我相信二妲说的是实话,因为二妲还不知道这个世界里存在着邪恶和虚假,她还不懂得说假话。
  二妲气急败坏地在雪地上蹭着双脚,一副不还她那个男人就永远不起来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一股灼热的血从我身体里澎湃开来,一种极其复杂而陌生的感觉布满了我的每一根感觉神经。我两眼恍惚地望着二妲,回忆她刚才说的话——“我要那个男人!”
  我在雪地里站了许久,当冷风把我脸上的泪水冻成冰花时,我被冻得打了一激灵,我才从一种错乱无绪中清醒过来。
  二妲在痴呆地望着我,也许我的样子把她吓坏了,可是我平静下来去拉她,她却死赖在地上不起来,因为我没有足够的力量拉动她,我对她无奈之极,对她吼了起来——“我要把你扔在这里,让狼来叼了你!”
  二妲说:“我要在这里等那个人,他说了要来找我!”
  听了二妲的话,我悲愤的眼泪直往外滚,浑身都颤抖起来,我咬牙切齿地对二妲说:“我一个人走了,把你留在这里!”
  我转身便往前走,我想二妲一定会见我不理睬她,一个人走了,会爬起来追上我。
  刚走了一会儿,我听见身后沉重的脚步声朝我奔来,没等我回过头,就感觉到身子被猛烈地推了一把,肩上背的枪被一双有力的手夺去了。
  我转过身,二妲已经手握老枪,枪口对准我,满脸怒气地瞪着我,我愣了,对二妲摆了摆手,说:“别,别……”
  二妲说:“我不回,要回你自己回!”
  我心里绝望极了,我望了一眼天空,又望了一眼天边,天整个阴沉沉的,不久就会下大雪了,时间这样拖下去恐怕我们逃脱不了这场灾难。
  我伤心地对二妲摇摇头,转身又继续走,我仍然相信二妲会来追我,因为她害怕一个人呆在这里,这里有狼,有风雪,有偶尔迷路的人……
  就在我走出一段路后,二妲大吼一声:“站住!”
  我转过身去,枪就响了,紧接着我的左肩被一种沉重的东西狠击了一下,我的身子因此大幅度地晃动。我趔趄着站稳,右手抓住左肩,殷红的血从右手的指缝里冒出来,顺着我的手臂,流到了雪地上。我躬着背,望着迅速地滴在雪地上的血,血中有着轻微的温度,冒着淡淡的热气,很快在寒风中消失。
  我抬头望二妲时,二妲的脸色很苍白,她也许没有想到她会打死我的,她为眼前的情景吓住了。枪随即栽到地上。
  此时此刻,一种让我永远也无法明白的激情从心底里升起,在胸中古怪地膨胀,然后变成一种破口而出的狂笑,这种尖啸的笑声从我口中冲出后,像无数尖硬的滚珠撞落在尖硬的金属上,发出刺人耳痛的回声。
  二妲扑向我,我们面对面的跪在了地上,我指着地上的血,对二妲说:“你看,多好看啊,像梅花,这个世界上有血这么好看的颜色吗?”
  我怕二妲不明白,又指雪地上的血,对二妲说:“好看吗?真的好看吗?”
  二妲大概受了我的感染,使爬在雪地上仔细看那缤纷鲜艳、如同盛开的花朵一般的血迹,她对着血迹,喃喃道:“好看,好看!那个男人流出的和这一样!”
  我对着二妲意犹未尽的笑了笑,便一头栽倒在雪地上。二妲过来抱住我,我记得我努力地抬起手,指着古道尽头,我们要走去的地方,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个故事的结局十分简单,二妲把我和那枝老枪都一齐背回了镇上,二妲背着我和那枝老枪在雪地里走了一天一夜,我们竟然没被狼吃了,这的确是一个奇迹。二妲在镇上一出现,就把整个镇子里的人惊呆了,因为我和二妲都成了血人,那校老枪斜歪在二妲的胸前,枪托上都浸满了血。马尔望着二妲,张着大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二妲也无法向他们说清楚。马尔和镇上的人焦急地等待着我醒过来,说清楚,可是一直到事情的结束,我还处在昏迷中没有回醒过来。
  就在我昏迷不醒的这一段时间,马尔和二妲被抓走了。自然那个男人死了。
  他们逼问二妲,二妲只一口咬定是她开枪打死的,谁来问她,二妲都这么说,二妲被问烦了,就大叫起来:“我打死的!我打死的,血流到地上,好看!”
  当时我住在县城的医院里,醒来之后,病房里站着几个陌生男人和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马尔坐在床前,一脸的丧气。我想问马尔二妲在什么地方,我刚一张嘴,马尔一只手飞快地伸向我,紧紧地捂住了我的嘴压低嗓门凑在我耳边说:“你千万别出声,二妲已经承认是她打死的那个男人。”
  我迷茫地望着马尔,在恍惚的思绪中追忆发生过的事情。马尔那一张真实的脸使我清醒过来。我望着他由于紧张几乎痉挛的面孔,不知如何是好地摇了摇头。
  我无力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是二妲杀死的那个男人?”我的声音在他捂住我嘴上的手中闷闷地打滚。
  马尔听了我的话,脸孔立刻就气歪了,轻声而压抑地说道:“正因为我知道不是二妲打死那个人的,所以才让你别声张!”
  马尔瞪着双眼看着我。
  我推开他一直压在我嘴上的手,感到一股冰凉的汗腥味夹杂着烟草味,在我鼻尖上萦绕不散。
  这时屋外有人大声呼叫,屋里的人连同那个医生都纷纷走了出去。
  马尔阴沉着脸,不安地望一眼门口,然后转过头来对着我,欲言又止,片刻之后才说:“知青屋被烧了,就在你和二妲逃走的第二天。那个人先没死,而是受伤后被马拖死的,知道吗?这是惹了杀身之祸啊!你千万别说出是你开的枪,你懂我的意思吗?好歹二妲是个傻子,傻子杀人不犯法!”
  有一个实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老班明白地给了我二十六颗子弹,我用两颗,二妲打我用了一颗,可是当人们从二妲背上解下我的时候,从我口袋里数出八颗子弹来,马尔肯定地说的确从子弹袋里掏出八颗子弹,然而那十五颗子弹呢?二妲在背着我行走的一天一夜中,遭遇到狼了吗?她用那十五颗去打狼了吗?她是怎么知道上子弹的?这一切都是一个谜,惟有二妲一个人知道,在她憨然傻气的笑容里,好像过去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我仔细在琢磨,二妲真的是傻子吗?
  半年之后,我从医院里出来,由于我的肩胛骨被子弹打断,治愈之后走路仍然向一边倾斜,我常常有一种失去重心的荒谬感,走着走着,我会停顿下来,茫然失措地东张西望。
  当我回到镇上的时候,二妲已经嫁给了一个草原上的牧民,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她。再后来又传来消息,说二妲生了一个又胖又壮的儿子。
  马尔骑着高头大马去草原看望二妲,马背上挂着四五只叽哇乱叫的公鸡母鸡。白蘑菇站在门口,手搭在额前遮住阳光,看着自己的男人跃身上马,嘴里支支吾吾说着什么,好像在咒骂。
  白蘑菇看见我,就长声地说:“这孩子也生得奇巧,嫁出去不到半年时间,就生出一个胖儿子来,这孩子从哪里来的?”
  白蘑菇酸溜溜的目光望着我,我慌乱地看一眼她一直干瘪的肚子,心里想,这个女人从没有生过孩子,她怎么知道孩子从哪里来的。
  我怕白蘑菇过来缠住我,就故意把脸别向一边。我望着马尔走去的身影,他背着那一杆老枪,那样子在阳光下显得十分神气,没想到那枝老枪在阳光下却是那般的乌黑发亮。
  我千头万绪地望着马尔背上的老枪,心里在隐隐作痛,一股强烈的失落怆然于心。
  我望着迷蒙的远方,脑子里出现了许许多多杂乱无章的画面,这是我受枪伤之后经常出现的幻觉。
  ——鲜松的雪地上,二妲赤裸着双腿,她的头狠劲地拱进雪里,一双瞪大的晶亮的眸子痴迷地望着天空……
  ——那个从二妲身体上离去的男人,在枪响之后伏倒在马背上那一瞬间的古怪动感,永远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那一只怀孕的母兔在血泊中挣扎不休,它用它迷离凄楚的目光回望着从自己身体中掉出来的一团小兔崽,蠕动的生命在那天的阳光下闪烁着粉红色的肉光……
  ——那只煮熟却又不翼而飞的公兔,在一处对着我龇牙咧嘴地怪笑,发出女人那样的声调来……
  ——二妲那悠长而哀伤的呼叫从我冰凉的面颊上拂过——“我要那个男人,你还我!”二妲朝我伸出有力的双臂,她双手掐紧我的喉管,我在窒息中望着二妲的面孔,那张脸却仍然憨笑无忧……
  ……渐渐地我感到异常的平静,抑或是空洞。那个盗贼出现在我面前,他凝神屏气地望着我,目光中充满了慈爱,我无比忧伤地背过身去心里仍然留下难以言表的温情。
  ……我举目眺望,远处却是大火熊熊,知青屋在燃烧。一群疯狂的马影在火光中跳跃,迷蒙中渐渐清晰地出现一张尖削而阴鸷的男人的脸,这张脸在火光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听见他在远处尖啸着嗓音在咒骂我——“你这个魔鬼,为什么要打死我,还我!”骂声渐渐弱下去却变成了二妲凄凉的哭声……
  马队渐渐在烟雾绕绕中隐去,眼前是一片灰烬和空无……一缕清香似乎从天宇中飘洒下来,使我眼前蓦然一亮,那棵沙枣树开满了粉黄色的小花,一串一串地喷放着香气。在这无人的世界里仍然独一无二地站在原野里,向属于它的时间和空间里放送自己的生命气息。
  转眼之间,我好像坐在了一辆牛车上,是一辆四车。我的脖子上架着一块硕大的木板,牛车要把我送向遥远的牢狱,因为我杀了人。
  这是那个赶马车的车夫告诉我的。他说:“你犯了杀人罪,要把你送到你永远无法明白的地方去……”于是他咳嗽起来,停止之后对我说:“人归根到底是动物,太把自己当人看,人会活不下去,你看这头牛……”车夫欲言又止。他始终背对着我。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呆然地望着他的背,像看一个不透底的谜语。
  前面走着的是一头老牛,浑身布满新旧伤痕,牛尾上沾满了半干的牛粪,牛粪发出热烘烘的草味。牛尾在走动中懒洋洋地甩动,牛车就这样缓缓地行走在夏日的荒原中,那种情景古老而悠远。
  戈壁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有紫色的,有粉红粉黄的,在远处有一大片红得似火的草,那种红色夺人心魂……我们的牛车就从这样的红草丛中走过去。
  蓝天上飘浮着几片淡薄的白云,如同丝绸一般在空中轻轻飘动。有一只鹰从天边的云片中出现,好像正徘徊不定地瞟飘在空中,又似乎正在无声地朝着一个地方飞去。我久久地凝望着它,盼望它能从那个徘徊不定的地方离开,或者飞向深空,融进蓝天里;或者坠入莽莽深山,永远也不离开属于它的山林。
  牛车在轻轻摇晃着,赶牛的男人哼起了小调,那是西部人最喜欢唱的歌,它悠扬而悲伤,似有诉不尽的情肠愁绪,道不完的悲欢离合……我仔细地倾听着,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盗贼,他总在遥远的地方凝视着我,我怎么也走不近他,他的出现和消失都使我那般情牵魂绕……歌声突然停止,车上的赶车人也在转眼之间消失。我四下里张望,仍然不见踪影,我低下头来思量,我开始怀疑自己在一个无法醒来的梦中,我蓦然抬头,我惊愕地喊道——我真的在梦中吗?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的确是睡在戈壁滩上的一丛野马兰花丛里。紫色的花朵遮住眼前的天空,满天飘浮着紫色的阳光。
  那一天,我正好十八岁,十八岁这一天,我想起了金,金的笑脸,和他那大男孩与老人并兼的神情,清晰无比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觉得我身处的世界,与金存在的世界,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飘满紫色阳光的天空和原野中唱着古老曲调的老牛车,和他身处的城市,像两个不同的音符,永远发出不可调和不和谐的音响。
  可是就在十八岁那一天的阳光下,我的手指顺着我的记忆的确触及到了金玫瑰花瓣一样亮丽的唇,他温暖地挨着我,用唇传递给我爱意。我的第一种感觉就是想弄清楚,那一年,到底我和他发生了什么。
  红草沟的知青屋被人一把火烧掉之后,我从医院里出来就暂时住在了镇上的仓库里。
  马尔说:“没办法,知青屋被烧毁了,连一根木头都拣不回来了,这几间仓库还是仍然当知青宿舍吧。老班他们回来……他们快回来了。”
  马尔欲言又止,脸上充满了无奈和愤懑。
  我望着马尔挂满霜的面孔,心里非常明白,他憎恨老班他们回来。他老婆与老班的事至今令他心里隐隐作痛,可是他又那般地无可奈何。谁又知他用心良苦将知青屋迁到那么一个地方去,结果被人一把火化为灰烬,这使马尔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我偷看了一眼马尔,不好多说什么,因为我的心情与他不一样,我盼望着老班他们快点回来。
  马尔一时没发话,我就想着自己的心事,我在猜想老班见了我第一件事准是索回那杆老枪,宝贝似的抱在怀里,然后对我说:“过得怎么样,这杆枪帮了你不少的忙吧?”
  我想老班再见到红草沟知青屋那一堆灰烬该是怎样的目瞪口呆或者欣喜若狂呢,老班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一年的冬天这里发生了什么呢。
  想到这些我心里涌出许多的愧疚与感伤,往往在这个时候,我肩上的枪伤就随着情绪的变化而隐隐作痛起来。一股冷飕飕的气就从脚下升起,我赶紧从屋子里走到外面的阳光下面去,让阳光照着我,我会感觉好一些。
  目前我肩上的枪伤虽然愈合,但在我的生理上留下的那种莫名的眩晕和倾斜感,却始终在无情地折磨着我。我常常因无端的倾斜而失去重心,身子在眩晕中倾斜,好像无端陷入一种首追尾的永无止境的魔圈里。我痛苦极了,站在阳光下仰首叩望苍天,我很想对着沉默的苍天高喊几声,喊出我内心的郁懑和悲痛,可是这些日子,我的失语症已经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我几乎无法正常地与人说话,常常因在人面前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而深感窘迫,痛恨自己说不出话,我不知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说不出话来?那一段日子因说不出话来,几欲碰头自尽。
  马尔有时来看我,说一些有关二妲的事、有关牧场和二妲的孩子的事,但他从不提及发生在红草沟枪杀人的事,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这很合我的心理。我不想提及那些带有血腥恐怖的事,这我已很感激马尔了。
  马尔往往在对我讲完那些之后,似乎等待我说点什么,见我总是目瞪口呆,一副惊弓之鸟的表情,一语不发地望着他,他先是感到很奇怪,稍许之后就表现出愤怒的神情来。他愤愤地说:“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我说的不对?我到这里来放屁来啦?”
  我因无法对马尔说话,而得罪了马尔,心里极其不安,我痛恨自己。我往往在这个时候,就痛苦地伸长脖子,肩上的伤和中枢神经骤然间剧烈地疼痛起来,我两眼冒出金花来,眩晕就开始了。
  我努力地在马尔面前遮掩我因说不出话来的窘迫和尴尬,因为我真的不知自己发生了什么,要不是后来医生诊断为“失语症”我将一辈子不知道自己说不出话来是为了什么。我面对怒目眶眦的马尔,我满脸虚汗,脸色苍白如纸,我痛苦地将目光盯在地上,想找到一个稳定自己身心的办法,我怕自己在一个不明真相的人的面前莫名其妙地倒下。
  马尔从痛心疾首转变成茫然失措,不解地看我,像一只病猫在看一只老鼠,然后满脸疑惑地转身离去。
  我背过头去看马尔,马尔的背影在阳光下朦胧一片,我心里就悲怆地吼道——“我到底怎么啦!”
  那些日子,我对自己的愤恨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真的不想自己就这样下去,我才十八岁啊!
  一天黄昏时分,马尔在仓库门前大声地呼叫我的名字,我赶紧跑出去,他站在仓库门前,身子正被晚霞映照着,像一个金身人似的立在那里。
  我半天才看清楚他的全貌,他背着老班那杆老枪,身子莫名地朝前倾着,像在努力地辨清眼前的什么东西而伸长脖子直视着我。
  马尔的表情很混乱,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犯事了,车过天山时,翻进山洞里,山涧里正发洪水呢!一个都没剩下,全死了,老班他们……”
  我怔怔地站在门里,望着门外的马尔,顿时一股很尖锐的冷飕飕的东西袭进我的体内,那种中弹的感觉又出现了。我感到很恍惚,接着一阵强烈的悲怆从心底里涌上来,我难以自持地垂下了头,两眼火灼般地痛,然后就流出一串泪水,泪珠沉重地滴落在脚下的土地上,我想老班他们遭难了……我的四肢就开始颤抖。
  久久之后,我听见马尔虚恍的声音:“其实……真的没想到,他们就回不来了,人死是那么的容易,那天我还在骂他们……”
  马尔痛苦地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我望着马尔背着枪的背影,像一具虚幻的影子,在晚霞中移动。
  我突然感到,人的生命是那样的脆弱和不堪一击。
  那一天深夜,我久久地站立在旷野里,仰望着满天的星斗,我在回想老班,想着他们,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轰然翻滚的瞬间消亡了……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留给这片土地的语言和足迹,全都随着他们的消失而消失了,他们曾经存在在这里的一切如拂地而过的轻风,去了,惟有这天地悠悠,自然的恒长律动,才使人感到生命的那般微不足道啊!
  夜已深沉,风有些刺皮肤。我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转过身去,发现白蘑菇站在不远的地方,默然地望着我。
  白蘑菇发现我在看着她,她便走近我,声音沙哑地说:“老班他们在回农场的路上,车翻了,翻进山涧里,很惨呐,全冲走了!”
  我在夜色中注视着这个女人,她的脸色在黯淡的夜色中显得很苍白,双目幽幽如珠,在轻轻地转动……她突然说:“老班那次对我说,他心中有人了……”她幽幽的目光盯在我的脸上,喃喃道:“我看得出来,老班喜欢你,他心中的人是你……”
  我摇了摇头,心中陡生悲伤。
  我转身回到仓库里去,在关门的瞬间,看见她仍然站在原处,双手捂住面孔,身体在昏暗中抖动……
  这使我想起在红草沟,白蘑菇哭泣时的伤心样子。
  如果稍加留意,你就会发现冥冥之中总有一双巨手在无时无刻地掌握着你的命运,使你无法逃脱命运对你的刻意的安排。当许多的事情发生并过去之后,我蓦然地发现,我的命运总是和枪有着明里暗里的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的生命似乎也和枪这种冷冰冰的东西暗中谋和着什么,而且正朝着一个大局已定的方向行进。
  数天之后,马尔来通知我,说最近一段时间要搞民兵大演习,仓库要腾出来作民兵营,让我搬到芦苇滩去住。芦苇滩住着一户人家,就是土墩和朵尕两口子。
  马尔说,你把行李准备好,明儿一早土墩赶马车来接你。
  第二天,土墩果真赶着他的四轮马车来镇上接我。
  土墩和他的妻子是镇子里惟一一家离群索居的人家,他们住在离镇子有五十里地的芦苇滩上,在那里修了几间土屋,正好有两间土屋空着,没人住。马尔去看了,觉得我去住挺合适。
  镇上有私人马车的人还属少见,土墩几年前自个儿就有一辆四轮马车了。他常常赶着马车,载着他的妻子,从镇子里浩浩荡荡地路过,那种风光劲儿,惹起镇子里的人眼红眼黑地嫉妒。
  这一天,土墩赶着马车从镇子里穿过,有人问他干吗呐?他说:“接知青到咱那里去住。”
  土墩把车停在仓库门前,没跟我打招呼就把我的行李扔上马车,这时马尔就来了。土墩蹲在地上抽烟,沉默地看着马尔。
  马尔走近马车,用脚踢了踢车轮,说:“这破轮子早晚爆了!”
  土墩笑了笑,说:“结实着呐!”
  马尔说:“知青就交给你们两口子啦,有什么事,多言语着点。”
  土墩看我一眼,说:“上车吧。”
  我赶紧绕到车后爬上去,坐定之后,马尔走近前,对我说:“那个地方就土墩两口子,好歹有个伴儿,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看了一眼马尔,马尔眼角堆满了眼屎,一脸的庸懒,从知青和老班他们出事之后,他一直这副表情。我不知道他对老班他们的消失是什么心理,总之,他不再跟我提及有关老班他们的事。
  土墩套好缰绳,一屁股坐上来,马车吱吱呀呀地摇晃几下。土墩坐定之后,扬起马鞭“啪啪”抽打几下,马便轻松地跑了起来,是一匹棕红色的年轻马,它的皮毛光滑而闪亮,跑动时,身上的肌肉显得很结实。
  我回头去看马尔,马尔呆讷地望着我们,他的样子显得十分落寞,当他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的时候,我心里油然升起对马尔的感激。我知道我已结束了红草沟的生活,结束了住在仓库里的生活,结束了那个梦魔般的一切,我要走向另一种生活,我要和土墩及土墩的妻子和孩子们生活在一起,我不再孤单。由此,我想起了二妲以及二妲的孩子以及那个我从未谋面的二妲的丈夫,我猜想二妲的一切将是十分美好的。
  土墩他们夫妇居住的地方叫芦苇滩,其实那里没有芦苇,大概过去有过,现在只是荒芜的一片,除了遍地丛生的骆驼刺便就是芨芨草。离这儿四十里地的地方有芦苇,那里有一片湖叫眉湖,大概湖的形状像一道眉,人们就叫它眉湖。也许是很久以前因为湖水的退缩,使这儿仅留下了芦苇滩的名,而没有了芦苇。
  土墩的马车进入了一片平坦地的时候,土墩告诉我这就是芦苇滩了。我四处打量,的确是一个很荒凉的地方,远处有几间黑乎乎的土房,没有什么规矩地坐落在荒野中,显得格外凄凉。
  我看了一眼土墩宽大的后背,心里想,他们为什么没来由地在这个地方修房住?我想问土墩,但又觉得不合适,就没问。
  土墩一路上没跟我说一句话,这样就使我很放心,我怕因为说不出话而惹怒了土墩。
  这时土墩大声叫道:“哎嘿嘿!回来了!”
  土墩这是在招呼他的女人。
  不一会儿,村口的树下就出现了一个人影,接着就传来女人的喊叫——“嗨嗨,土墩,真把人给接来了!”她的嗓门又脆又亮,充满了快乐。
  走近,我看清了土墩的女人,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红色衣裙,挺着硕大的肚子,满脸红光地迎着我们。
  我望着她笨拙地朝前挪动着沉重的身子。土墩的女人怀孕了。
  她大声对我说:“知青,我叫朵尕,朵尕!”
  我似乎一下子被朵尕感染了,我冲她挥舞着双手,竟出乎我意料地冲口喊出——“朵尕,朵尕!”
  喊声出口之后,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我已经很久没听到自己的声音了,我的声音生涩而遥远,听起来像一个陌生人。
  不知为什么,土墩突然回头看我一眼,他的目光充满了惊讶,他见我满脸通红,就咧嘴笑了。我发现他有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这使我蓦然想起了那个盗贼,一股惆怅和酸楚就涌进心里。
  我正在恍惚中,朵尕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了,她挺着大肚子,笑咧咧地望着我,她说:“我听土墩说的,你命大着呐,枪都打不死!”
  土墩瞪了朵尕一眼,朵尕就捂嘴笑起来。我望着朵尕不知道说什么好,也随同她一齐笑。
  土墩在往我住的小屋搬行李,我和朵尕在面对面地傻笑。
  一会儿,土墩从小屋出来,说:“知青,你自己看怎么安排,屋子朵尕早打扫干净了……”
  我赶紧跑进我的新居,屋里的确很干净,有一股新鲜的泥土味,我立即就产生了一个念头——我要在这里永远住下去!
  土墩和他的女人朵尕就成了我在芦苇滩上惟一的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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