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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泰来”银行矗立在这座城市最豪华的富尔坦大街的南侧,右侧是一座天主教堂,这两座建筑风格迥然相异,却以各自不同的风格内涵,和谐地傲然耸立在这里。当夜色来临时,这两座具有异国情调的建筑物,在幽蓝的星光下,像两个巨人站立在浩大的天空之下,默然相对,一个极像华尔街的金融巨头克劳伦斯·巴荣,另一个则像英国修女维吉尼亚·拉尔夫,神情不同地和谐地融合在这条中国大街上。
  天主教堂始建于什么年代不详,泰来银行则众所周知是于二十年代初,由一位英国银行家理查德·沃伯顿修建的,可是三十年代这位银行家突然染上花柳病,离开了中国去了美国,而且一去不复返,这座银行就由中国人来管理,直到新中国的到来。
  银行的建筑风格,使人回忆起十五世纪罗马教堂那种庄严典雅的气派,高大而垂直的柱子,一通到顶的染色玻璃,远远看去很像罗马式雕塑,显得凝重而结实,整体的风格,又使人不得不把它与文学艺术绘画音乐自然而然地联想在一起,却很少联想到金融股票以及阴森森充满杀气的政治。
  越北在早晨的八点半准时地站在了这幢使人只想到艺术而少想到金钱的建筑物前徘徊不定,来回地走动,使发现他行踪奇特的人,还以为他在等待什么人,或者在暗中伺机抢银行呐!
  越北穿着深灰色的风衣,在清晨的阳光中,显得沉闷而压抑,这种天气,大可不必穿风衣,但是他穿了,这也许是他的心理需要,人们对服饰的需求除了生理的需要之外,多半是一种心理的需要,如果肉体是对灵魂的包装,服饰更是对心理的武装。
  越北手握那只艾非儿曾经送给琦一的核桃,一级一级地登上泰来银行的大理石台阶,然后走进那扇染色玻璃,幽静的大门,连同他的灰色的背影,全部掩映其中。
  越北在得到这只核桃之后,通过樱子的检测和化验,发现有一种特制的药水可以将这枚壁垒森严的东西打开,他们用这种特制的药水浸泡二十四小时后,核桃的合缝处就出现了一道裂痕,这道裂痕使核桃明显地成为两半,只需轻轻一转动,核桃就分开了,里边所呈现给越北的东西,完全是他意料和渴望中的东西,一颗精美绝伦的金核心,闪动着耀眼的红光,与核桃的内壁相碰时,发出一种细微的音乐声。这些对越北来说,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暗藏在核桃中的一张一指宽的纸条,纸条上记载着这家银行一万个保险柜中的一个的密码。当越北发现这个密码时,他几乎是浑身发抖,两眼发直。这个密码意味着他立刻拥有艾非儿存入银行的百万巨款,这是他处心积虑许多年后,梦寐以求的东西。
  然而这些,琦一是无法知道的。她不知道这颗核桃暗含着艾非儿全部的生命智慧和一生的积蓄,更不知道关于这颗核桃以前和之后的故事,她总以为这仅仅是艾非儿在自杀之前,突然心血来潮,将一颗不知如何搁置的家传宝物送给她作为留念,而没有想到艾非儿这种看似浪漫的后面的玄机。只有当越北绑架了她的儿子之后,琦一才对这颗核桃产生了空前的重视,疑虑,但她已经无能为力保存它了,因为它危系着她儿子以及全家的生命,这些旁人无法理喻甚至会觉得荒唐的事,却在暗地里对她杀机四伏。当她想探究这颗核桃的秘密的时候,它已经属于越北了。
  琦一怎么也想不通的是,越北完全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向她讨要这颗核桃,因为她并不知道这颗核桃的价值。但越北为什么要用这种令人痛心的甚至是犯罪的方式?这颗核桃对他就这么重要吗?
  琦一更不知道,在越北夺取这颗核桃的三天后,他走进了这家银行。
  越北置身于布满庞大而神秘的保险柜的长廊的时候,这里的情形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一条悠而深的长廊,两边耸立着寒气习习的保险铁柜,一色的乌金色,与他身穿的灰色风衣十分相似,每一个柜面都像一面锃亮的镜子,将他的身影切割成千奇百怪的碎片,他在向里行走时可以听到脚下细微的磨擦声,自己时紧时慢的呼吸声,任何一种细小的声音都能在此扩大十倍地张扬开。阳光从两端狭小的窗口映照进来,射在地上,呈圆锥形。两端都有一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如幽灵一般的来回走动,不时将目光投向走向这里的人。此刻这条悠长的秘密通道里,惟有越北一人,此刻他是合法的持有密码的人,他可以任意地在这里留连,寻觅他所要寻找的那个密码。但是他一走进这里就被一种气氛压抑着,他觉得这里像地狱,又像某种杀机四伏的暗杀机构,这里有成千个从地上耸入楼顶的铁柜,一个挨着一个,像殡仪馆里的存放骨灰的灵柜,这里有活人留在这里的秘密,也有死人留给活人的悬念,比如艾非儿,她把生前死后的一切谜语都留在了这里,让活着的人去你死我活。
  越北在一个密码柜前停下了,他迅速地查对核桃里取出的号码,当确认与密码柜上的号码相符时,他脸上紧张的肌肉和悬挂的心终于松弛下来了,他对着这扇阴森冰凉的柜子长嘘一口气,他下意识地看一眼左右巡逻的警察,先前的恐惧顿时烟消云散。因为他觉得自己已权力在握,再也用不着心虚和防备,他完全可以吹起欢快的《进行曲》,摁开密码柜,掏出死人艾非儿存放在这里的巨额存款,然后潇洒地离开这里,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无可非议。如果有人指控他绑架,那才真正是无理取闹毫无证据的事情。拥有这颗核桃和这处保险柜的密码的女人,曾与他同居多年,是无人不晓,没人不知的,他今天手持这个女人留下的密码,让他亲自打开这个存有巨额存款的柜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越北的心平静下来,在转动密码锁时,脸上闪出了不经意的微笑。
  密码柜打开了,悄无声息地裂开一条缝,一股寒气从缝里迫不及待地涌出来,从越北手背上拂过,这使越北有了片刻的犹豫,他微微挫下身子,朝里看了一眼,然后伸出了双手。他觉得自己的双手在发抖。
  他的双手触到了一个纸包。当他的手触到它时,传递给他的是一种冰凉的硬度和重量。他迅速地拿出纸包,揭开纸皮。首先跃入他眼帘的是一个泥塑的人物头像,他的手感告诉他是一个做工十分粗糙的泥陶,像前些日子一些迷醉于在自己家里搞一些泥陶的人做的那种粗制滥造的所谓艺术品,摆在家里乱给人炫耀的那种东西。
  越北将手中的泥陶举到眼近处仔细看时,不由打了个激灵,他的目光赫然定格,像有人拿着枪突然对准他的腰部。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这是中国历史上名赫一时的领袖人物——林彪!
  林彪!
  越北几乎喊出声来。
  越北的瞳孔顿时扩大了。他此刻的情态,很像突然间被人拧着脖子推到一段恐怖的场景面前,让他毛发倒立。
  但凡经历了那一段历史变故的人,都会对这一张面孔有着深刻的记忆。最使越北熟悉且又不敢面对的是泥像上那两道尤如乌鸦双翅浓黑的双眉,简直像两道黑色的阴险的闪电,划过他的双目,令他惊心动魄,还有那一双逼真而又逼人的阴沉的双眸,穿透历史的层层迷雾,落在越北苍白如纸的脸上,含而不露,谜一般的微笑,仿佛给越北传递着一种已经不属于这个星球的某种不祥的信息。
  越北压抑地尖叫一声,声音很沉闷,紧接着就是泥像落地时的爆裂声。这些声音都通过暗道敏感的地面响亮而迅速地波及开去,很快惊动了两端巡逻的警察,他们驻步警惕地朝越北张望,片刻之后踱着方步朝他走来。
  越北似乎意识到什么,将一双痉挛的手伸进保险柜,柜里除了四壁尖硬的乌铁片,就是空空荡荡的柜盒。
  望着空无一物的保险柜,越北惊呆了。
  走近的警察,看了看越北,又看了看地上粉碎的泥陶,莫名其妙地低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越北在很短的时间内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他对警察说,请带我去密码保险处!
  越北被带进一个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屋子里坐着一个中年妇女,用询问的目光望着越北。
  越北对她出示了证件、密码号,她仔细察看之后,说,这些都没有错,你想询问什么?
  越北说,在我之前,有人来打开过保险柜吗?
  女人不容置疑地摇摇头,说:自从当事人艾非儿将这个密码的保险柜租下之后,就再没人来过,惟有你,你是当事人以外的第一个人!她说着从右侧抱出一个厚重的绿皮本子,翻了一阵,翻出一页,推到越北面前,说,你看,凡是来这里的人都要作登记,并且还有录像。中年女人说着伸手摁了一个电钮,左侧的墙上镶着的屏幕,出现几个陌生的男女,他们好像在开保险柜,他们的表情都很庄重而自然。、接着镜头快速一晃,出现了越北的形象。越北看着自己的样子,他简直心惊肉跳,他认不出自己来了,他走进那座谜宫中的一切行动和表情统统收进录像里,他觉得自己已经在劫难逃。他感到惊慌失措,但他很快稳住了自己,中年女人笑着对他说,连一只苍蝇来过都会留下影子的。越北应和地点点头。
  然后越北仔细看了登记表,的确是艾非儿的手迹。
  越北从银行出来,被风一吹,清醒了许多。人一清醒之后,内心的疑云便翻云覆雨地弥漫开来,他的第一感觉就是,不是被艾非儿骗了就是被琦一骗了。她们俩是谁制造了这一大谜宫,让他像小丑一般被引进这座谜官却被另一双藏在暗中的目光盯住耻笑!
  越北愤怒地在大街上行走着,他脑子里不断地翻腾出某一年的某一个夜晚,艾非儿在与他作爱之后,躺在柔软的枕头旁,蜷着双腿,一个人在玩一只核桃,核桃发出的细若游丝般的音乐声,使他无比惊讶,他凑近去看,艾非儿拧起核桃的金线,诡秘地说,这个核桃里装着她们整个家族历史的秘密,将来还会将她的秘密装进去。
  越北当时觉得艾非儿神情十分古怪,像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男上,说着他不明白的语言。
  这时,艾非儿就对他神秘地笑笑,说,我把一切都装在里边,包括你想得到的东西。
  越北对艾非儿的语言和举止十分反感,他伸手去抢,想看个究竟,艾非儿却把它藏起来了。后来他再也没见到过这只核桃,直到艾非儿死之前的几天夜里,她突然将核桃拿出来,举在眼前,凝神地看着,然后就出门去了。她下到楼底下,站在幽暗的地方,在与琦一说话,这是他在阳台上看见的,他没有亲眼看见艾非儿将核桃交给琦一,但凭直感,确信她已将它交给琦一了,因为他很早就在琦一身上看到了与艾非儿十分相像的地方,这使他百思不得其解。他知道,艾非儿过去并不认识琦一,琦一也不认识艾非儿,她们的相识仅仅是在艾非儿去世前的几个月之内,虽然他们住在同一幢楼里,但以前从未来往过。另外一个事实就是,在这个世界上,艾非儿已无任何亲人。然而她所拥有的那笔巨款,在她死后不翼而飞,这肯定与琦一有关系。越北在整理艾非儿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存款折,上面只有五千元钱的存款,而且她在生前已将她的服装店和她的另外的一切投资全部变卖,一笔巨额存款连同她母亲留给她的那笔遗产都不留任何痕迹地消失了。
  越北对着这种浩大的黑洞一般的谜团,茫然失措,他感到震惊的是,艾非儿死之前是如此地清醒和冷静,如此不动声色地将他愚弄了。更令他愕然的是,艾非儿为什么要将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历史人物的遗塑搁在她处心积虑经过周密策划的保险柜里,这意味着什么?她究竟要告诉人们什么?
  在越北感到被愚弄并在纷纭复杂的悬念中不可自拔时,他完全忽视了一个细小而关键性的细节,那就是连系着这颗核桃的那一根金链。那是一根18K金锤炼而成的波纹式的链子,它原本与核桃联系在一起的,可后来它与核桃完全地脱离开,神使鬼差地正躺在琦一的一件外衣口袋里的衣缝里,甚至连琦一也忘掉了它的存在。
  越北在对艾非儿生前的回忆中,逐渐意识到,艾非儿没有病,她在装疯,她欺骗了他,也欺骗了上帝。
  越北这时才觉得,他得到的仅仅是艾非儿的肉体和容貌,而艾非儿的内心,他连碰也未碰触到过,她的心离他如此地遥远和陌生。
  越北转念又想,既然是装疯,艾非儿为什么要按他预先设置的圈套去自杀?她是那么从容不迫地跳下去,她的自杀意味着什么?
  一个巨大的悬念和问号,悬挂在越北的头顶,像一颗重磅炸弹,随时都可以引爆,使他粉身碎骨。
  艾非儿临自杀的前一段时间里,常常回到平安里八号楼属于她与越北居住的地方来住。在此之前,她常住在她的服装店里,很少回来,甚至有一段时间压根就不回来了。不回来的原因,是在一个偶然的日子,越北将一个叫樱子的女人带到家里来,他正在与樱子作爱时,艾非儿突然回来了,她就站在越北和樱子作爱的那张床前,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一丝不挂的裸体。艾非儿的神情起初略有些慌乱,但片刻之后,她脸上掠过一丝古怪的笑意,对越北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越北看了艾非儿的笑容之后,就心若寒蝉一般地抖索起来,因为艾非儿从未对他这么笑过,这种笑是他与艾非儿生活多年之中第一次见到,它蕴含的东西太多太重,令他喘不过气来。
  这之后,艾非儿有好一段时间没与越北见面,偶尔回来一次,也只是为了取一些她的东西,稍作停留就走了。一艾非儿从来不问那个女人的事,连姓甚名谁也不打听,就像那天的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这使越北就更加感到压抑和不安。他原以为艾非儿会跟他吵闹,甚至像许多女人一样歇斯底里地与他拚个你死我活,可是她没有。她平静得像一处幽静的深潭,波纹不起,连叹息声都不曾有过。越北觉得这太不正常了。
  有一天晚上,艾非儿回来了,正好越北刚送走了樱子,屋子里弥留着樱子身上特有的体味。艾非儿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些异味,她脸色苍白地站在屋子中央,目光幽黯地闪烁着,然后她就走到阳台上,扶栏望着灯火冥蒙的远方。一直到夜深人静,她才回到屋里来,洗澡,换衣服,然后在梳妆台前,默默地坐着。
  越北直从她进屋之后,就一直在抽烟。他用余光注视着艾非儿,跟着艾非儿的身影移动,她的身影很像一部黑白电影,有形无声地转动着,似乎在酝酿着一场骇人听闻的阴谋。夜深时,他取了一件艾非儿的薄毛衣去阳台给艾非儿披上,艾非儿转过头来看他一眼,他发现艾非儿眼里有泪花在闪。越北当时心里格登一下,他没想到艾非儿很在意他与别的女人来往,他原以为艾非儿根本不在乎,因为他与艾非儿同居整整十年时间,曾经无数次地提出要与艾非儿结婚,可艾非儿都拒绝了。拒绝的理由十分简单,艾非儿说,我不想结婚,它给你给我都不可能带来好处,将来你就明白了。艾非儿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淡,平静,而且让人无可抗拒和辩白!
  越北自然是不明白艾非儿的意思。越北在认识了那个叫樱子的女人后,曾想离开艾非儿,可是当他真要离开艾非儿时,一种千丝万缕的情绪纠缠着他,同时也有一种仇恨在折磨着他,如果就此罢休,实在令他心不甘情不愿。他痛苦愤怒得一塌糊涂。他曾经疯狂地爱过这个女人,甚至为她去杀人。当他从农村那场杀人的恐慌中逃脱之后,他几乎是用了毕生的精力在人群中寻找艾非儿。在一次十分偶然的机会里,他发现了艾非儿,艾非儿那时正是十分走红的女模特,满世界都是她的巨照和风采,她的出现远远超过了人们对一些影星的关注。
  越北与艾非儿随即开始了同居的生活。刚开始越北觉得艾非儿是一个很宁静甚至有点古怪的女人,后来他发现艾非儿的思维与常人不太一样,她常常一个人独处作苦思冥想状,说一些他无法明白和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越北很茫然。可这些茫然又往往在他与艾非儿作爱时烟消云散。在作爱时,越北觉得艾非儿是一个世界上最好最动人的女人,她丰润的高挺的乳房和柔软细腻的腰,在他的身体下,显得那么震撼人心,艾非儿使他在每一次作爱中有一种粉身碎骨濒临死亡的彻底感。可是不久,艾非儿就对他说起那个曾经在她下乡时强奸过她的男人。艾非儿说起这个男人的时候,她神情冥蒙,甚至带有几分迷醉,她说,我渴望强奸,除却当时的恐惧和不能理解,其实强奸与生命的本质有着天然的亲合力。
  这些话从一个柔弱平和甚至有几分妩媚的艾非儿口里说出,实在令越北震惊不己,他望着美丽而生动的女人,半天说不出话。
  可就在这时,艾非儿说,但是他被人杀了,情形很惨,头滚到了床底下,身子还在床上,血流成河。当时我被关在那间黑屋子里,别人揪着我的头发,让我去看他的惨象,我都看见了,看明白了……他是被谁杀的?
  艾非儿迷蒙的目光望着越北,越北顿时打了寒颤。越北没有想到艾非儿压根忘不了那一段可怕的往事,而且那一段往事在她心里已经扭曲成病态。越北是这么认为的。他认为艾非儿在那场强奸和杀人中受了严重的精神刺激,导致了后来的不良症状。
  越北在那之后,郁郁寡欢了好一段时间,如同有人对他当头一棒,打得他晕头转向。他心灵深处最敏感的区域被人插进了一刀。艾非儿对他常说起她被强奸的那件事,而且都是在作爱时说起,说这事时艾非儿神情迷蒙,甚至怀有几乎沉醉,令越北有些毛发倒立。艾非儿在回忆这件往事时,没有丝毫的痛苦,而是充满了留恋,她说,渴望强暴是人的生命最本质的东西,那天早晨,那个男人对我的强暴,与后来那把锋利的菜刀对他的进入有着共同的性质,前者是毁灭生命,后者是告别生命,仅仅形式不同而已。
  突然在一天深夜,艾非儿将他推醒,睁着一双亮铮铮的眸子盯着他,黑暗使艾非儿的眼睛幽幽地闪光,这使越北吓了一跳。艾非儿用淡淡地口气说,你杀了那个男人,是吗?
  没等越北回答她,她又补充一句,说,是你,没错,你杀了他。
  越北简直快被她突然的问话逼疯了,他疯狂地摁住她,同时扒光了她,快速地进入她,在那一瞬间他的疯狂、愤怒和绝望甚至是恐惧都达到顶峰。事后,他无力地抱住艾非儿,求她别再提起这件事,他在艾非儿身上痛哭失声。他说,是我杀了他,因为我爱你……那时我还是一个初恋的男人,我在单相思,我像幽灵一样在你的身边转悠,我倾听你的声音,潜藏在你的屋子里吻你穿过的衣物,我对你发狂,甚至想……,可是当我发现那个男人在那一天清晨,那么轻而易举地就强奸了你,看见你初次的血在顺着流下来的时候,我的世界就被那个男人和你彻底毁灭了。我杀了他。当我朝他举起手中的菜刀时,我一点恐惧也没有,我觉得我的生命就因杀死他而存在的。后来我四处寻找你,我终于找到了你……
  艾非儿像一具抽干了血液的尸体,躺在他的身边,只有两只黢黑的眸子在轻轻转动。
  后来越北觉得自己的精神快崩溃了。他成天生活在神经恍惚的恐怖之中。艾非儿常常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处,一站就是半天,她的身影一半在黑暗中,一半在昏暗的灯光里,像一个飘浮在阴间又挣扎在阳间的幽灵。
  越北常常站在艾非儿的身后,暗暗地注视着她。他不知道她究竟要干什么,他甚至怕接近她,他有时觉得艾非儿简直就是那个强奸过她的男人的阴魂附体。
  在这期间,越北认识了一名自称是本市最有名望的心理病专家,经他治愈的精神病人据称已数不胜数。越北带着十分复杂的心绪去咨询了这名心理医生。心理医生五十岁左右,长有一副腐败官员的面孔,浑身都被虚浮的肥肉臃肿起来,而且气色不好,像营养不良的症状。越北在见到这名心理病医生之后,产生了空前的怀疑,在他看来,研究心理疾病的医生不该是他这副样子。心理病医生看了越北一眼,说,社会已经将人的视觉搞得很混乱了,你觉得干咱们这行的人,该是什么样子?医生忧虑的目光望着越北,越北很难为情,觉得他挺厉害,心里就暗暗服了他几分,越北就如实地将艾非儿在当知青时被人强奸的事以及目前的一系列症状告诉心理医生,越北却隐去了艾非儿被强奸之后,有人杀死了强奸者的实事。
  心理医生听了越北的陈诉之后,沉默良久,然后他说,这个强奸艾非儿的男人后来被人暗杀了是吗?
  越北感到很恐惧,他极力镇静地望着医生,点了点头。
  医生说,我们暂且不说这个杀死强奸者的凶手是谁。问题的症结就在于艾非儿的潜意识中一直认为她是杀死了那个强暴她的男人的凶手。这种错觉在她心里积压越久就变得越加清晰,明确,顽固,她陷入了一种曾经杀过人的迷惘之中不可自拔,后来她表现出来的所谓的迷恋强暴,以及她对强暴的认识,仅仅是一种真实的心理假相,与其说她迷恋强暴,倒不如说她在迷醉自杀。
  越北望着心理医生浮肿的面孔,惊愕不己。后来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事实的真相了。
  从此,越北在这位心理医生这里了解到了属于艾非儿家族历史中潜藏着的一股浩大而悠长的自杀链,每一个自杀的家族成员都是这股精神链中的一个情结,而且目前,艾非儿正在处心积虑地纺织着这一个链,以便最终走进自杀情结之中。
  这位心理医生在艾非儿跳楼自杀后,为越北出示了大量关于艾非凡属于精神失常的证据。
  在咨询这位心理医生期间,越北认识了樱子。樱子在这一所精神病医院工作,是研究遗传心理学的。与樱子的交往,彻底地打乱了越北心中经那位心理医生平息下来的心,将他无端地推到了另一种恐怖之中。
  樱子在与越北交往中,她发现越北内心超越生理之外的一种恐惧,他在竭力逃脱什么。特别是在他的作爱过程中,神情突然进入一种恍惚状态,并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痉挛状,他歇斯底里挣扎着,口里喃喃道:是我杀的,真是我杀的!快救救我!……越北的样子十分可怕。樱子对此十分担忧,她对清醒之后的越北说,你潜意识里为一起杀人的罪恶感到恐惧,恐惧的原因是怕被别人窥视或者发现,因为你感到末日已到,无路可逃……
  越北脸色苍白地望着樱子,呈现出一种落水狗的表情,痛苦地摇摇头。
  樱子说,其实事情非常简单,有的人内心潜藏的恐惧,是通过做梦表现出来,有的则是通过作爱时表现出来,比较而言,男人在作爱时表现尤为突出,因为男人在射精的一瞬间,他的灵魂达到完全的真实和透明,就是在这一刻,他灵魂深处的东西会突然迸发出来,像一道闪电一闪而逝。这种真实和透明所迸发出来的灵魂闪光,立即会消失在射精之后的黑暗之中。
  在那一段时间里,越北觉得他永远离不开这个通过射精的原理来判断一个男人的内心世界的女人。他的另一种感觉便是,他被夹在艾非儿和樱子之间,他已经彻底地混乱了,不由自主了,终有一天,他会从十二楼的阳台上跳下去。
  后来樱子帮助了越北,使艾非儿完全地进入了自杀的最后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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