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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琦一在上班之前,把儿子送去托儿所。琦一拉着儿子的小手,走在清晨凉爽的微风中,阳光还在远处的高楼的顶端闪动着稚嫩的光华,像一副抽象派的画,挂在天空中。琦一深深地吸着城市早晨清新的空气,儿子的手柔柔的暖和,在琦一的手心里蠕动,一握热流传遍琦一的全身。琦一深情地瞥一眼沉浸在甜蜜中不可自拔的儿子,觉得孩子是最能感受身边的事物的,他们把一切并不美好的东西过滤得十分纯洁变得十分美好,并且尽情投入地享受并创造这种他们给予自己的美好之中,孩子的心里没有扭曲狂恶,暴虐凌厉,而只有真善纯良,这就是童心的世界。然而重心对人类是多么重要啊,人类越活越滞重,是因为人们丢弃了童心。
  儿子的情绪十分好,像一轮初升的太阳,一尘不染地流露出清新的气息。儿子不断地对琦一问这问那,琦一都一一作答。比如儿子说,人为什么要呼吸?阳光为什么带着颜色照在人们的身上,风为什么没有颜色?街上的车为什么这么多,人将来怎么办?从空中飞翔还是从地道里钻出去?
  琦一对孩子的问题,只能以大人的思维方式作着问所非答的回答,她对自己的回答都感到可笑。
  儿子说,我们老师说,二十一世纪,人类要迁移到火星上去居住,我们也去吗?
  琦一想想,认真地说,去!
  儿子对琦一的回答十分满意。儿子说,大熊猫也带去吗?送我的大熊猫的叔叔也去吗?
  琦一哀哀地望着兴致勃勃的儿子,说,那位叔叔已经去那里了,他在那里等我们……
  儿子对琦一的这样回答同样十分满意。
  儿子说。你为什么不多病几天,让我好跟你多呆几天?
  琦一想了想,说,如果一个人永远都在生病,这个人活着就太没意思了,就太惨了,到时你也不愿意跟一个成天病病快快的妈妈呆在一起了,你看这外面的空气多好,太阳多亮堂,是不是?
  儿子歪着头,望着天空,说,跟妈妈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儿子撒娇地抱紧琦一的手,翘着小嘴亲亲琦一的手指,儿子的样子既缠绵又纯真,使琦一心里舒畅愉快。琦一长长地嘘一口气,感到自己已有许多日子没这么畅亮过了,总是被一种阴影无端地笼罩着,不管爱还是不爱,一切都那么重地压着自己,常常有喘不过气来的绝望感。
  儿子站在托儿所的门口,孩子们都陆陆续续地往里走。
  儿子站下对琦一依依不舍地挥手,孩子的手势显得那么执拗和绚丽,在琦一的心里画来画去。
  琦一也对儿子挥手。
  儿子一双眼睛水汪汪地闪亮,琦一知道儿子很快就会哭出来了,但是他怕琦一看见他流泪而难过,就咧着嘴对琦一笑着,这样就使得他克制的样子又滑稽又可爱。
  琦一看看儿子懂事的样子,心里涌起热热的流泪的冲动,她想,多好的孩子啊!
  琦一觉得儿子不仅给她带来了欢乐和安慰,更重要的是他让她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和光明,让她无时不在一种做母亲的情惊中感到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充实、丰满和滋润。
  琦一想,一切苦痛和灾难以及付出,在一个做母亲的女人心里又算得了什么呢?随时都在为自己所爱的一切付出而且心甘情愿为之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的,不正是女人吗?在无常的人生中,人的好恶,信仰,理想,追求……经历了许多的改变,人,是那么脆弱乃至生命那么不堪一击,可是,普天下,只有一种是永恒不变的,那就是母亲对子女的爱心,多少艰难困苦,靠这份爱心来支撑度过,大至国家,小至个人,莫不如此。
  儿子被老师领走了,儿子仍然转回头来看琦一一眼,琦一知道儿子回过头去就会将自己一直忍着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来。
  琦一呆愣片刻,叹了一口气,看着儿子走进教室。她觉得儿子太像自己,什么都可以忍着,情愿自己受尽折磨,也要忍着。
  琦一走出托儿所,站在大门口,依恋地望着托儿所门口种植的树木,特别是门口种植的两排玫瑰花,在明亮而充足的阳光下显得十分灵动和神气,虽是到了百花凋谢的季节,盛开的花朵仍然花艳叶茂,像一群孩子在冲你天真无邪地欢笑,令人心顿时变得纯洁欢快起来。
  一位老人蹲在花丛里,满头的白发在花丛中晃来晃去,他在精心地给玫瑰花拣去枯枝败叶,由于小心翼翼的神情,使他那张老皱的脸呈现出孩子一般的稚气和天真,他的一头白发在花影浮动中显得无比生动妩媚。琦一很惊奇,发现老人与花形成的反差与对比,竟有着古老而浪漫的情调,竟有如此大的审美功效和震撼力。琦一站在一旁默然观看这一充满诗意的风景,心里多了一种感慨,现在人们活得十分匆忙,日子过得紧张而无序,谁也无心站下细细观看什么,忽略着人生中一去不再复返的东西,人心变得浮躁粗糙,从心灵到感觉。人们已经不去关心“心情”了。
  琦一久久地痴望着花丛中忙碌着的那颗白发苍苍的头顶,心怀感恩情绪,琦一想,当上帝将人放逐到人世上,人就无可选择地被扔在一种宿命之中了。过去和未来是那样的遥不可及,而惟一能感知的是目前是今天,今天的阳光,微风,鲜花和花丛中的老人,而昨天的一切已一去不复返了。可是今天的不管是灿烂还是黯淡,是幸福还是苦痛,都将随着明天的到来而烟消云散,但是这已经足够了,因为经历过,付出过,承担过,爱过,恨过,那一切人生的酸甜苦辣,都成为人对过往生命的感恩之情。
  然而,人最难割舍的是那刻骨铭心的已成为不再复返的过去。
  这时一辆装满新鲜蔬菜和牛奶的三轮车开进托儿所的大门,这些东西是给孩子们吃的。琦一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感激之情,因为她的儿子正安详愉快地生活在这个开满玫瑰花和有着慈祥老人的院子里。
  琦一往单位走的路上,柏林的形象一下子撞过她满怀柔情和感动的心里……
  那次柏林从遥远的地方赶来,他为琦一的儿子买了一个憨态可掬的大熊猫,儿子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
  柏林把儿子和大熊猫一齐抱起来,深情专注地看着琦一的儿子,久久之后说,这孩子多好,真像你插队时的样子。那次柏林在跟琦一谈起那些年他的一切经历时,他对琦一说,我在牢狱中最最无望的时候,就想着你,心里默念着你的名字,才这么坚强地挺下来了,那个时候我想到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我爱而且爱我的人,在某一个地方,她在等着我,思念着我,我的心情是无法用世界上的任何一种语言去形容的,在那时,有一种朦胧的意识在我的心里产生,这种意念的产生,在当时我所处的环境里,是很不实际而荒唐的,我自己感到很奇怪……我想有一个孩子,你和我的孩子……他的身上流动着我和你的热血,我们的情感和我们一生的向往和爱恋……在见到你之后,这种一直激励着我的念头越来越清晰和强烈了,我很想有一个家,有一个宁静而普通的家。从出狱之后的许多年,我在一所学校里当体育老师,别人也给我介绍一些女人,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从来不会产生要家要孩子的想法,在见到你之后,我的那种愿望又复燃,惟有在你身上,我找到自己情感归宿,我想要一个家,一个孩子……琦一,当我发现了你,并且知道你结婚了,我只好离开这个城市,可是那种愿望怎么也甩不掉,我甚至可以在梦中看到我们的孩子可爱的样子,柏林说到这里时,他笑了,笑得十分生动,目光中痛苦和幸福的光环交错在一起,落在琦一的脸上……
  琦一闭上眼睛,靠在街旁的一棵丁香树上,她不敢再往下回忆,回忆柏林,她的心会出血一样的痛。
  泪水从琦一的脸上流下来,被风一吹,冰凉地贴在脸上。琦一轻轻擦去,她跟随着浩大的人群走过马路。
  琦一边走边想——柏林啊,我们之间的爱,世人是无法理解和明白的,而只有我们才知道我们爱得有多深。谁有我们才最清楚我们的爱意味着什么,我们虽然没有花前月影下的卿卿我我,更没有你来我往的充足时间的缠绵,可是我们爱着,超越时空超越生死界限地爱着,虽然这个世界已经不相信人有真爱了,但我们依然真纯地爱着,我们的灵魂,永远在一个属于我们的精神世界里相依相恋相诉……柏林啊,如果我的爱我的情能够换回你的生命,我将用我的鲜血,铺成一条寻找你通往你的路,用我的生命砸开地狱的大门,把你寻找回来……哪怕将来在这个什么都会贬值,什么都会黯淡失色的世界里,我们的情感也会因此而失色,改变,我们不再相爱,不再那么刻骨地拥有,可是只要有你,只要你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让我感受到你的存在,你的气息,你的呼吸,你的温度,你的目光的注视,我即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啊!可是在这冷酷的人世上,我失去了你,失去了你……
  琦一走进分别多日的办公室,一切依然如旧,只是那一部电话光彩夺目地放在进门的高腿茶几上,由过去的白色换成了目前的鲜红色。
  办公室空无一人,人们都上六楼开会去了。门口贴着开会的通知。
  琦一稍息片刻就往楼上走,走到五楼时就虚汗淋淋,两耳鸣响,双腿发软,一股恶心冲上来直想吐。
  琦一就靠在墙上休息一会儿。
  琦一走进会议室时,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琦一,琦一突然意识到自己完全可以呆在办公室里木来参加这个会;此刻她后悔也来不及了。使她突然意识到生活中有许多东西,是可以回避的。
  琦一重新体味了那种“千目所视”所涵盖的物质重量和种种意味。
  琦一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她此刻除了疲累就是心如止水一般的宁静。她找了一个地方坐下。
  琦一因为接一个男人的电话晕倒在总编办公室里而后又自杀的一系列问题,已成为报社振奋人心的新闻,琦一的死而复活,犹如什么也没发生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自然又会重新引起人们的好奇和投入这件事的种种猜测的迷径之中,况且琦一晕到的时刻,总编大人正好在场,而且就他一个人在琦一的身旁,这桩桃色新闻就大有嚼头了。更何况这位总编大人很快就要升为本社的社长,这就不得不使关注这件事的人,小心翼翼地等待后面的好戏看了。再说一个有才华且又充满女人魅力的女编辑,晕倒在即将升为社长兼总编的办公室里,鬼知道会不会引申出——晕倒在总编怀里或者睡在了沙发上……最起码当初钱青青就对此产生了空前的怀疑,乔总编当时做贼心虚地来报告大家琦一晕倒的事,本身就说明这是一种声东击西的诡计,事情之后,钱青青在这件事情上,作了很大程度上的推理和臆想,她认为这件事与将要从这个编辑部诞生一个总编的官位有关,这种想法久久酝酿在她心里,把她内心的兴奋挑到了极点,她迫切地关注着这件事情的发展,当她看见琦一出现在会场上、而且那么一副坦然无痕的模样,那种疑虑就更加浓烈了。钱青青几乎用十分鄙视的目光盯着琦一那张让什么男人都会动心的脸,一股仇恨窜到了嗓子眼上,然后又被憋了回去。
  老黄在谈新闻出版署的通告,关于禁止记者利用工作之便,向社会以及单位个人索取红包和乱收礼品的通知。老黄声嘶力竭地念,听的人和他一样累。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恐怕是与他提升副总编有关吧。其实出版署的《通告》已在两天前的电视新闻上听到过了。会场上乱轰轰的,像自由市场一样,一会儿就宣布散会了。人们回到各自的办公室。
  在办公室门口,乔总见到了琦一,乔总望着琦一,几许忧愁几许关切。
  乔总说,上班啦?身体好些了吧?
  琦一点点头,说,还好。
  乔总的神情似乎想对琦一说什么,可欲言又止,心事重重地走进他的办公室,进了门之后,他又蜇出来,对琦一说,下午我有事找你。
  琦一若有所思地点头。
  琦一犹豫片刻,她猜想总编要谈编辑部主任的事。琦一倒不希望他跟她谈这个问题。
  电话铃响声大作,比过去的那部白色电话响亮了好几倍。琦一突然想到了乔总那段日子闹的偏头疼。
  钱青青迫不及待地冲到电话机前,抓起电话——喂,我是钱青青……哦,找丁旦哪,他出差了……丁旦出差了。
  琦一望一眼丁旦的办公桌,上面堆积如山的信件刊物。
  琦一看见刘力的办公桌也空着,堆了一些稿件和一只半截袖套,很零乱的样子。琦一想下班之后去看刘力。
  老黄关注地瞅着琦一,说,琦一,你还别说,你的气色比以前好多了,虽然消瘦了一点,但比过去红润了。看来人就是很有点时间休养休养。
  钱青青边收拾桌上的东西边拿腔拿调地说,这看你有没有那种福气,没有那种福气,你就养不起!
  琦一坐在座位上,收拾桌上的东西,心里不是滋味。心想,谁知道他们这一唱一和闹什么鬼?琦一想起刘力说的有人写她匿名信一事,琦一就觉得很压抑。
  琦一突然发现一封很厚的信,好像是一本书,是寄给她的。琦一一看地址便知道是她的朋友华女士写来的,心里一激灵,动手裁开信,果真是华女士从台湾给她寄来的她新近出的一本书。书名叫《小鸟》。琦一先看信,信上华女士那种娟娟清秀的字迹和娓娓柔婉的语气像一股细细的暖流,流进琦一的心里。
  华女士是琦一在两年前认识的,她去采访几位从台湾和国外来的女作家时,她首先被台湾来的女作家华女士的迷人风采给吸引住了,华女士那纯朴真挚的话语,使琦一格外感到清新,她是一个深深爱恋着自己的祖国文化,并有着深厚的西方文化和中国古典文化的女作家,她虽年过五十光景,却依然纯净美好,如同少女一般宁静优雅,但是她深刻的思想和深邃的智慧和远见卓识,使她清纯的外表更富有神秘的扭力。在琦一见到的为数不多的女作家中,华女士是最令她耳目一新、令她油然起敬和产生美好心情的一位,她们那一天在一起谈了一个整天,互相都有十分的好感和渴望交朋友的愿望。华女士回去之后,常给琦一写信,寄来她写的文章,华女士在台湾已是一个相当有名望的女作家,受到海内外许多读者的热爱。她与琦一谈到婚姻和家庭和爱时,使琦一感到她除了深刻的思想和真知灼见之外,她是一个难得的好女人。华女士的友情使琦一心情独开一面的眷意和清新。
  琦一看完信,觉得心扉都被打开了,亮敞了,刚才那些搁在心里的压抑也逐渐消失。琦一想,人们都同在一个天空下,却各自头顶那片天,却有如此大的不同。
  琦一翻开那本有着美丽封面的散文集随便看了起来,读华女士的书,就如同与她交谈一样亲切自如,她那种宽广的幽默和力透纸背的悠悠情怀,时时在温馨着人心,好像使人进入一个充满神奇而焕新的世界。

  这时钱青青与老黄在议论有人写刘力的匿名信一事,声音奇奇怪怪地传进琦一的耳里,钱青青嗓门挺大,是故意说给琦一听的。琦一很敏感地放下华女士的书,将目光移到别处。
  钱说,我看啦,假不了,什么好事都让她一个人占尽啦,男人,金钱,这下可好,又来了个打胎,这是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
  老黄说,去香港调查此事的人还没回来,还木能一口咬定就是她干的,等着看结果吧。
  老黄的言辞显得克制和闪烁,他知道琦一与刘力的关系,怕琦一将来把话传给刘力,刘力跟他不好下台,所以作出一种阴阳不济的样子来。
  钱青青又突然放低声音,把脖子伸长对老黄小声地说着什么,说着又咕咕咕地笑。
  琦一觉得办公室憋得慌,刘力丁旦又不在,显得十分没意思,她想去总编办公室去看看乔总,但又顾忌到上次自己在他办公室的晕倒所造成的种种猜测,更主要的是这个编辑部不久就有人要晋升总编的事,令每个人都十分敏感,目光都在关注着,所以琦一犹豫了一会儿,就拎着两个空暖瓶去打开水。
  走在路上,琦一在想,揭发刘力的匿名信是不是钱青青或者老黄写的,或者他们共同写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无中生有地制造混乱,致刘力于死地?
  当琦一提着水往回走的时候,她又否定了刚才的猜想,她想,他们不至于这么去干,人何必把自己活得这么累?
  钱青青对刘力的不满纯属女性的嫉妒心理。钱青青生来就仇视一切女人。人们无法明白她这种心理的来源,到后来“同性恋”这种词出现之后,她自己给自己这种心理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根据,她说,我这种女人是决不搞什么同性恋的,我对女人有着天然的仇恨!大家听了她的话都觉得心里寒兮兮的。
  有一年冬天,报社的一位女记者在夜间行至一条胡同里的时候,被两个藏在胡同里的歹徒劫住给强奸了,情形十分惨烈。这个女记者因失血过多被人发现之后送进医院。这事立即在报社引起震动,大家都在义愤填膺,可钱青青听说之后,突然铁青着面孔,说,活该!哪一个好端端的女人夜半深更钻黑胡同?再说,她出事那条胡同离谁家近?她去那条胡同干什么?大家想想?原来那条胡同离丁旦家最近,丁旦一听就明白了,问她说,按你的意思是离我家近,要么我就是那歹徒中的一个,要么就是被害者去我家啦?钱青青说,这就不清楚了,反正事出有困的嘛!丁县气坏了,就说,像你这种对什么事情都不会有半点仁慈之心和同情心的女人,才真正应该让男人去强好一顿……否则绝说不出这种混帐话!钱青青顿时就气疯了,哭得乌烟瘴气,不依不饶,乔总劝说不了,又把社领导哭来了,社领导问她为何哭成这样?钱青青说,难以启齿!刘力接上说,女记者被人强奸,钱说是活该,丁旦说把钱强好才是……社领导一听,说简直是瞎胡闹!被害者躺在医院里,是死是活命在旦夕,你们就吵成这样!那次社领导把乔总叫去狠剋了一顿,说乔总姑息养奸!
  再说钱青青对刘力仅仅是出于女性的嫉妒,因为喜欢刘力的男人很多,刘力每天都能接到十几个不同男人的电话,或邀请刘力去听音乐会,或请她去某大饭店,吃某种新进的大菜,或请她去新开的舞厅,等等吧,刘力的日子天天过得光彩耀目,而钱青青的一生中追求过她或者爱过她的男人的确寥寥无几,所以她恨刘力。但是这也不至于去毫无根据地揭发刘力呀!再说老黄在刘力刚调进报社期间,也曾在暗地里请过刘力在晚风柔和的夜晚去散过步,偶尔也去看场电影或者听一场音乐会什么的,按老黄的意思说,是对刘力作报社全况的介绍,使刘力初来乍到的,好对报社的事情有个清醒的认识,免得不知深浅地陷进去。可谁也不知道这“陷进去”是什么意思?有一次请刘力去下馆子,仅这一次被钱青青跟踪了几条街,在进餐过程中老黄发现了门外闪动的钱青青的身影,饭没吃完,老黄吓得像贼似的溜了,饭钱还是刘力付的。老黄后来对刘力解释说,这是敌进我退,声东击西的战略战术。把刘力弄得莫名其妙,有一种东一棒子西一榔头的感觉。老黄见刘力不明白,就进一步解释说,我跟你在一起,会产生一种从紧张到恐慌的那么一种生理到心理的过程,很特别,过去未曾有过。这可能是坠入爱情的先兆吧?刘力听后就笑了,这种含义不明的笑,一直挂在刘力的腮边保持了一段时间,老黄被刘力腮边的笑意迷惑了,他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种云山雾罩的单恋之中不可自拔,他那一段时间神经不正常大家都看出来了,钱青青更是阴阳怪气地四处点火说老黄自从与刘力吃了那顿饭之后,就走火火魔了!
  终于有一天,刘力对老黄说,老黄告诉你吧,爱情其实是一件奢侈品,它属于毫不实在的少年,以及尚欠实在的年长者。爱情意味着人生处于幼稚阶段,处于不成熟的时刻。
  老黄被刘力说得满脸起了乌云,他解释说,我这人一般对女人不会产生那种念头,特别是对你这种女人,你也许误会了……
  刘力说,我并没有误会呀,我只不过告诉你一些关于爱情方面的小常识。
  从那以后,老黄几乎就不同刘力来往了,心里总郁结着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这种说不清楚的东西让他感到十分恼火。
  可琦一想,这也犯不着去匿名揭发弄得刘力蹲进监狱而后快呀!
  琦一想,这封匿名信不可能是黄和钱写的。可又是谁写的呢?
  琦一觉得在刘力的生活中,经常都会遭遇到一些小人无端的伤害,有些伤害与刘力的行为和为人毫不相干,可就是要落在刘力的头上。
  琦一想,这也是命中的定数么?
  琦一把水瓶一一放下,黄和钱已不知去向,办公室空空荡荡的,琦一长嘘一口气,回到桌前坐下,无心看稿,又拿起华女士的书看起来——
  电话铃响起来了,琦一去接电话,是琦一的丈夫打来的,琦一的丈夫问她今天中年回不回去吃饭?琦一说,就不回去了,在食堂吃算了。琦一的丈夫神秘兮兮地问琦一,说,今天是什么日子?琦一兀突突地想半天想不起来,丈夫就说,算了,不难为你了,你再想想,丈夫那边充满弦外之音地将电话搁了。让琦一在电话机旁好好想了半天,今天是什么日子,是什么日子,琦一无从想起,琦一也就不去想了。
  这时钱青青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径直走到自己的桌子旁坐下。
  琦一放下电话,又去看书。
  琦一突然听到人的哭泣声从屋子里的某一处地方传来,那声音很激烈也很压抑,像一架漏风的风车,朝外毗着气。琦一抬起头,她发现这是钱青青在哭,哭声从她的办公桌下传过来,在整个办公室里回旋。
  琦一很奇怪,就抬头望着正趴在办公桌上哭泣的钱青青,她哭得十分伤心。整个头部和肩头都在哭声中颤动。
  琦一不知道钱青青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好去询问也不知怎么去安慰她。
  钱青青刚才收到一封信,这封信在钱青青的手里被捏成一团。
  琦一只好说,钱青青,去食堂吃饭吧。
  钱青青抬起头,泪流满面地望着琦一,她说,你去吃吧,我吃不下……
  钱青青的样子十分哀恸,这很触动琦一的心,’她从未见过钱青青这么悲伤过。她一悲伤一流泪,倒是女人味十足。琦一想钱青青一定发生了不幸的事。她望着钱青青不知说什么好。
  钱青青边抹泪水边说,琦一,不瞒你说,我的男朋友突然抛弃了我,一个礼拜以前我们还在一起商量结婚的事,今天就收到了他的断交信,原来他跟另外一个女人好上了,而且下个礼拜就要结婚,那个女人就是我的亲妹妹……其实他都跟我发生过关系了……
  钱青青一下伏倒在桌上,痛声哭起来。
  琦一听着钱青青的哭声,心里被一种东西堵着,不知该怎么去安慰她,心里很可怜她,一个快到四十岁的老姑娘,很费劲地找了一个男人,刚让钱青青感到一点男女之情的温暖,又被她亲妹妹给掠夺去了,这种痛苦是不言而喻的。
  然而,在钱青青身上毕竟有一些令人迷茫的东西,比如她爱嫉妒,喜欢在一些根本不值得的事情上撒谎,比如张口骂人,不讲道理,语言尖酸刻薄,让人难以接受,比如自私自利,丝毫的利益,她都会大吵大闹去夺得,往往都弄得皆大不欢喜。还比如不讲感情,抑或不讲恋情,她反倒把这种作法认定为一个正派女人的标准。这些就构成了她的个人悲剧。这些年,她又增加了一种口头禅——别说了,告诉你吧,我对人太了解了!
  琦一想了想,说,算了,别哭了,吃饭去,吃得饱饱的,痛苦兴许会减轻一些。
  钱青青面孔扭曲地望着琦一,感到不能理解。钱青青不理解琦一说的话,她一定认为琦一是一个不懂人情的大饭桶,在什么情况下都能吃一大肚子,可她怎么知道这是琦一的经验之谈,人的胃一经撑满,每一根神经都会处于萎顿麻木状态,谁又见过酒足饭馆的人会痛哭流涕呢?然而所有的艺术家哲学家科学家,几乎都是在饥饿状态下找到灵感。痛苦往往在饥饿的状态下极为敏感活跃,酒足饭饱的人就像被注入了麻醉药一样,一切痛苦灵感、敏感都被麻痹和消沉。
  钱青青没同琦一去食堂吃饭,她擦干了泪水,红肿着眼望着琦一,说,刚才我给你说的那些事情,千万别告诉别人,我是一时冲动才告诉你那些的……
  琦一感到惊讶,说,不会告诉别人,你放心,你自己要多加保重才是……我觉得有些事情想开一些,比如不属于你的东西,不要去刻意苛求,顺其自然最好……
  钱青青听了,愣怔了片刻,脸上突然闪出不悦的神情,显得阴森森凶狠之气,使琦一有些愕然她不明白自己的话对钱会产生如此的不良状态。
  钱青青冷笑着摇摇头,脸上几乎都可以拧出冰水来的。她冷冷地说,别说了,告诉你吧,我对人这种东西太了解了!
  琦一对钱青青说的话一愣一怔的,半天没回过神来,她不知道钱这么愤怒是为了那个抛弃了的男友还是因为她说的那两句话,引起她的愤慨。
  钱青青走了不一会儿,老黄提了一大包东西回来了,他很神秘地对琦一说,你看见钱青青没有?
  琦一说,看见了,刚走一会儿。琦一的神情被钱青青弄得还有几分恍馆。
  老黄说,我知道她刚走一会儿,我的意思是说,你知不知道她出什么事了?
  琦一看了一眼老黄,若有所思地摇摇头,说,你怎么这么关心女人的事?
  老黄说,你别误解我的意思,我是说,前天钱青青私下里给社领导递交了一份申请……
  老黄欲言又止,露出一副诡秘兮兮的样子,玄机四伏地望着琦一。
  琦一就更不理解了,说,什么申请,不就准备结婚吗?
  老黄说,不是结婚,是申请当编辑部主任!
  琦一哦了一声,想了想,觉得这前后发生的事很没有头绪,让她云里雾罩的,使她著然想起了刚才钱青青那种风云突变的阴冷面孔,琦一这才恍然大悟,心想钱青青一定误解她说话的意思了……琦一苦笑笑,想起了刘力常说的一句话——有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等于人与猪之间的关系,没法沟通和没法理解,一个白痴怎么理解天才?一个心狠肝毒的小人,怎么理解一个心怀坦荡品格高尚的君子?琦一虽然觉得刘力话有点过激,但在面对某些人的时候,真是不过分的。
  琦一觉得很可笑,就说,老黄,这种年代不当官为好,再说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官位,何苦来!钱青青她一定认为我在与她争这把椅子,真是……哎,人啊,怎么这么累!
  老黄迷惑不解地眼神看着琦一,说,你就不想去竞争一下,你的条件明摆着比她钱青青强啊!
  琦一笑了,她调侃地对老黄说,说一句不好听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我除了儿子,我什么也不会跟别人争抢,什么我都可以拱手相让,决不会去为争一官半职而用心悲苦,搞得面目全非,人性中那残存的一点点美好都给破坏殆尽!没那个必要弄出一些人命关天的悲剧来,值吗?
  琦一说到此,突然想到了,说,老谍呢?怎么一直没见他人?
  老黄一听脸就拉长了,说,他介绍来的那一位小姑娘,小冬,搞编务工作那一位,出事了,心虚着呢!
  琦一很奇怪,说什么事?
  老黄说,老谍这人你还不了解,除了投机专营,再就是玩女人吧!
  琦一觉得不可思议,说,人家小冬才多大?再说小冬这姑娘挺有出息,并且……
  老黄打断琦一的话,说,你可别这么认为,老谍这人才不管她是老的小的呢,只要弄得上手,什么他不干?你说过去那个文化局长的夫人……
  琦一摆摆手,阻止老黄,说,别提了,别提了。
  老黄把刚才的话咽了回去,另寻话题说,刘力最近遇到麻烦了,有人写了匿名信,告她受贿,说的有鼻子有眼,这跟那次与香港的搞联展一事有关……如果真是像信上说的那样的话,刘力就栽定了,少说也得蹲十年八年的!
  琦一说,以你之见,谁会这么去整治刘力?
  老黄沉默片刻,说,我看呀,情况挺复杂,估计不是咱们报社的人干的,因为那些内情报社的人不知道,你想这个事情是刘力通过文化部她前夫那条道道来的,说是与我们报搞联展,联展完了我们给他们鼓吹,然后付我们报社十万元的赞助费,结果才付了一万,连当时的场租和工作人员的劳务费都不够开支,你说这其中是谁在……
  老黄皱脸巴巴地望着琦一。
  琦一心里格噔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说,莫非刘力的前夫干的?
  老黄煞有介事地说,我看没错,刘力的好多谣言都是出自她的前夫,别人怎么知道她这么多事!
  琦一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刘力真是瞎了眼了,当初找这样一种男人!他凭什么要这么去伤害刘力?
  老黄说,这就不明白了。老黄目光去玄乎乎地望着琦一。
  琦一很激动,脸孔都涨红了。
  琦一沉默片刻,看了一眼老黄,说,说起来,人真是没有什么意思的,一生都在为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在歇斯底里你争我夺,到头来一切一场空……
  琦一神情悲切。
  老黄望着琦一,不明白琦一的意思,也就模棱两可地摇头,叹息。
  吃罢中午饭,琦一回到办公室,将上午给华女士写了一半的信收起来,夹在华女士赠她的那本书里,顺手整理一下稿件,然后就去见乔总编,上午乔总告诉过她下午有事找她。
  琦一不知道乔总找她究竟谈什么事,心里没谱。琦一想,如果是谈编辑部提升一位副总编一事,她干脆一口拒绝。琦一想在这么一种环境里当一个出力不讨好的“官”,就如同给一群恶狠当饲养员,随时都有被他们撕来吃掉的危险,再加上钱青青紧锣密鼓地看准这个空缺,神经都绷紧快爆炸了,一旦琦一上台,钱青青不平地掀起十二级台风把琦一吹了才怪了。再加上老黄。老谍他们的那种为人和心理素质,更是令琦一心寒如秋蝉。琦一决心一定,就觉轻松坦然了许多。
  琦一正准备去乔总那里,乔总却来办公室找她了。
  乔总编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默然望着琦一,然后说,你一生病就这么重,让人一想起来就害怕,现在没事了吧?
  琦一说,没事了,让你担惊受怕,真是不好意思。
  乔总编沉吟一会儿,说,你到我办公室去,有些事要与你谈,这里来往人多,眼杂……
  琦一说,你头里走,我接着茬眼来。
  琦一从早晨见到乔总之后,总觉得乔总那迟迟疑疑、模棱两可的神情后面,藏着一种“言外之意”、“弦外之音”的意味,让琦一有些琢磨不透。琦一想想又作罢,觉得一个人成天去琢磨别人表情后面的东西,真是太累了。
  总编室里小冬在,她的办公桌安在一个角落里。小冬正伏着身子仔细地登记稿件,半人高的稿件,遮住她的身子,只露出一圈头顶。
  小冬听见琦一的声音就从纸堆里探出头来,冲琦一关注地看一眼,并礼貌地笑笑,算是打招呼了。
  小冬的神情比以往不同的是,更多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忧郁和感伤,这是琦一看到小冬就感觉到的东西。
  小冬是半年前通过老谍介绍来的。小冬在一家印刷厂当印刷工人,由于爱好文学,也写了些诗歌和散文之类的文章,曾经也在这张报上发表过,就这样认识了老谍。正好编辑部要对外聘请一位编务,老谍立即将小冬介绍给了乔总。乔总当时十分犹豫,因为他深知老谍的毛病,按老谍自己的话说——“喜欢那一口”。乔总怕老谍的“喜欢那一口”的毛病把编辑部的工作搅乱,把报社的名声搞坏,搞得全报社沸沸扬扬,自己上下不是一张脸。老谍自然也看出了乔总的顾虑,就说,这姑娘您一看就会喜欢,有才华,又聪明,又能于,又听话,文章又写得好,您曾经还夸奖过她写的文章,她到编辑部来工作,一个人就能顶刘力钱青青仨……

  乔总摆摆手,阻止老谍说下去,说,别比这比那的,让她们听了不高兴,既然你觉得还可以,就让她来试试,先试一段时间,如果真能胜任,就留下工作,反正也缺人手。
  老谍很高兴,立刻将要调小冬的事告诉小冬,自然也会对小冬大吹特吹一气,说什么这都是他权限范围中事,只要他点头,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事。全报社都会心悦诚服。
  小冬自然对老谍的帮助很感激。至于老谍说的他一点头,全报社都会因此倾服的说法,小冬并不关心,她只是向往与文学靠近一点的工作,这样对她的业余创作会有所提高。小冬两眼闪动着晶亮的光,这种属于智慧女人才有的光芒,令老谍顿时耳晕目眩,他在小冬身上看到了一种与他接触过的所有女孩所没能有的东西,这种东西让他产生某种仰首的畏惧之感,他对小冬不敢像对其他文学青年那样,他对小冬不敢掉以轻心,因为他在见到小冬第一面,就觉得,他这一生东寻西觅,情感上跌跌撞撞,在寻东不是西的情感过渡中,落得个满心灰冷,满目苍凉,然而自己苦心追寻的人,就是眼前的小冬,他大有一种“蓦然回首”的惊喜,小冬令他心跳不止,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他首先把对一个文学女青年所通常有的喜怒哀乐的情绪轻车熟路地关心到家,给她送书,谈文学,修改文章,帮助发表,一切都做得无懈可击,真情备至,让纯真善良的文学女青年感动得“心有余悸”——生怕因自己的不是而怠慢了这么好的“老师”“长辈”等等,这些词,从小冬的口里出来,总让老谍心里不舒服隔着一点什么东西。慢慢老谍发现,在小冬的气质和才气中那种不俗的东西,使他感到了这个女孩的不可小视和不可轻视,而且这个女孩身上有一种使老谍雾中看山峦的迷茫感,但他清楚这种让他感到迷茫的东西,就是她将来的一种不可估量的自身能量,而这种能量绝非刘力钱青青琦一这些女人所能比拟的,只是因为目前因条件和环境的限制,使她这么一块噗玉,还处在被忽视和埋没的过程中,一旦被人发现,被人精心雕刻,她立刻变成举世夺目的光彩照人的艺术珍品。因此,老谍下了大决心要帮助这个女孩从工厂那种恶劣的环境中走出来,在他的身边,接受他的雕刻和沐浴,他使她变成他所向往的那种“艺术珍品”。老谍想帮帮她的目的,也绝不是出于他那种——“喜欢这一口”的无聊的口头禅,而是因为别的,这种“别的”使老谍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像一注兴奋剂,使老谍感到彻底的兴奋和心跳——他想完全彻底地得到这个女孩——而不是以往那种仅仅是半途而废的玩玩。在老谍看来,他一直醉心所求的东西,就是先扔掉他那个让他痛苦了大半辈子的妻子,从那个老眼昏花的黄脸婆的阴影中挣脱出来,过一种真正男人那样的生活,在他即将进入老年范畴的光阴里,找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孩作妻子,了给这一生都处在的“冷水泡猪”的情感生活。他觉得这样的生命,才是不白白浪费的生命,才是对得起称之为生命的东西。
  可是老谍很快发现,小冬决不会因为寻求一个与文学挨边的工作就会毫无分量毫无原则地委身于一个给予她某种帮助的人,她有很高的追求,而这种追求绝非仅限于一种出人头地的欲望,或者是一般轻浮女孩的附庸风雅的作派,她好像是在蓄心积虑地建设一项人生大工程,而正在为这项工程,作着精神准备和能量的储备,像一名万米长跑的运动员,正在那里作“千钧一发”的准备。
  然而这种准备小冬自己并不明白,老谍明白。这是老谍从小冬的生命气象中看出来的,所以老谍像一位笃识古董珍品的老行家,正在一个价值连城对方并不知道价值的稀世珍品的边上周旋,一旦时机成熟,立即用低价买下,这是老谍对小冬这样姑娘的手法。所以他处处时时,显得小心翼翼,礼貌周全,以正人君子的形象去涵盖涉世不久的女孩,因为这样的女孩太聪明,太敏感,再加之世上的坏人太多,这样的女孩在未探出头来就作好了防范的准备,所以老谍一直小心地维护着这样一个“珍品”,生怕因为自己的劣迹暴露而前功尽弃。再说,小冬自幼出生在一个极其普通的工人家庭里,虽然家境平实,却是在父母的慈爱呵护下长大,在她的品性中有她父母的真诚善良和憨厚,又有她后天的天赋甚高的内质和天生丽质的外表,就使得她既纯朴明了,又深刻迷人。这是老谍在见到小冬时的第一个感觉,他觉得过去的女人包括报社的女人们,全被文化这玩艺蚀坏了,变得奇奇怪怪的,说东不是西地难以琢磨。报社里惟一在老谍心里留下痛感的女人就是琦一,他觉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爱过这个奇怪的女人,虽然他对这个女人从未动过声色,但是他一直在关注她,直到发现琦一在刻骨铭心地爱着另一个男人,而且这个男人是琦一婚姻之外的一种恋情时,他竟然感到了自己的心痛,这是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感受,他想不起来自己在什么时候爱过这个女人,他只觉得在过去很长一段时光中怕过这个女人,怕她那双冰凉的透心的眸子和她那毫无热气的高贵气质,他甚至觉得他在她面前腰都挺不直,大气都不敢出,只敢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审视这个怪女人。他改变对琦一的恐惧,甚至让他感到震动的是在某一年报社年终的宴会上,老谍挨着琦一坐,他发现琦一沉默寡言,并不断地一个人喝闷酒,他就趁势敬了琦一几杯酒,边敬酒进强调说,全体同仁在一年中团结苦干,特别琦一的几篇出色的报告文学,为报社挣了一大笔钱,立了汗马功劳,连续敬了琦一几杯。琦一那一次醉了,醉了的琦一觉像小姑娘一般地痛快淋漓地流泪,那样子依依楚楚,使老谍对琦一的防范和恐惧节节败退,甚至冰消雪溶。琦一泪流满面地问老谍,一说,老谍,你不是一个本质很坏的男人,为什么总在处理一些具体问题的时候,让人不敢目睹你的内心世界,你把你的灵魂搁在什么地方?有时你自己也找不着了总是混混乱乱地找一副灵魂临时替上……你很孤独是吗?你孤独就去乌七八糟地寻找一些女人来填补吗?你很可悲,你很无耻地放纵自己,废弃自己,你逃脱不了自己……
  那次老谍在琦一的醉语中呆若木鸡。他觉得他的心被人狠蹬了一脚,他脸上的面具被人一把撕去,他内心的迷惘和委屈也被人触动,他的一生中除了别人用刻毒的语言骂他攻击他,从未有人这么一个耳光一块糖地迷糊过他,后来他也醉了,醉了的老谍,竟然双膝跪在琦一面前,失声痛哭,说了一些让全体同仁震聋发聩的话,老谍说,我如果能跟你在一起,你能作我的老婆,他妈哪个王八蛋,要去搞女人!老谍说了这些话之后,将全体报社的人惊呆了。他又哭说道,你她妈琦一有什么了不起,你看不起我,故作清高,那些乌七八糟的女人也比你强十倍,她们最起码会痛痛快快地跟我睡觉,你他妈琦一,只知道去爱一个既不敢娶你,你又不敢嫁他的男人,虚伪!混蛋透顶!据报社的人说,当时琦一想扇老谍的耳光,但是抬起的手在空中像一截绸缎似的在飘,根本没落在老谍的脸上,而老谍那次是真醉了,面孔铁青,脉搏微弱,送进医院抢救,等醒过来还胃出血,住院半个月。后来老谍见了琦一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久而久之,大家忘了这件事,他们彼此也淡忘了这件事所在心灵中留下的不愉快。可是老谍在猛不了地想到琦一那次喝醉时的样子,和她说的那些醉话,心里就不由地生出一种难以盈握的伤痛,然而他把这种伤痛埋得很深,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易察觉,自从琦一为接一个男人的电话尔后又去自杀的事情发生后,老谍好一阵郁郁寡欢,倍感凄凉地叹息,说,如果一个女人能如此深地爱着我,为我去自杀,我真是一辈子都值了。老谍这话是在一天中午大家在一起吃午饭的时候说的,当时钱青青就翻着白眼骂老谍,说老谍简直是望梅解渴,精神性手淫!
  那次老谍当众大伤面子,说,钱青青,你怎么什么人都敢骂?再好的男人也被你骂跑了!
  钱青青说,我这是愤世嫉俗,懂吗?
  琦一与小冬打了招呼之后,就坐在乔总编的对面,老谍的位置上。原来小冬刚来的时候,是在编辑部办公,坐在琦一旁边的桌上,在那一段时间,琦一对小冬有了比较好的印象,她觉得小冬聪明伶俐,纯洁得像一朵刚开放的小莲花,一尘不染的美好,每天小冬把打扫办公室的劳动都一人承包了,丁旦看小冬提四五个暖瓶去打水,过意不去就去帮忙,这种现象被老谋发现了,不到一个礼拜就把小冬搬走了,说,有什么事好招呼她,大家都明白老谍的意思,丁旦气得脸都扭曲了,他骂道,他妈的小人!
  乔总看了小冬的后背一眼,说,小冬啊,你去收发室,一笔山东汇来的款,你看来了没有?
  小冬立即站起来,她明白乔总在故意支她走开,她冲琦一笑笑,就走出去了。
  乔总望着小冬的背影消失后。就对琦一说,有两件事要与你商量,一是小冬与老谍的事……
  琦一虽然刚才听老黄对老谍与小冬的事提起过,但她听了乔总的话,仍然感到很诧异。
  琦一叹口气,说,老谍这把年龄了,怎么……?
  乔总说,这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正在这节骨眼上,又出这么一桩事,你说这人愚蠢不愚蠢!
  琦一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乔总说,你是知道的,小冬这姑娘是通过老谍介绍来的,起先我并不同意,不同意的原因,就是担心老谍这人的毛病,后来他软磨硬磨,我答应了,答应让这姑娘来试试,可哪想到他让人家小冬把工厂的职务全辞退,答应调小冬进报社工作,这些都是小事,如果有可能的话调人来也不是不可以的,小冬来了之后表现真的不错,你们也看到了,编辑部的一切杂务都由她去理出头绪,并且干得头头是道,印刷厂校对那一摊工作她也干得很出色,我就在想,一个从未干过报社工作的人,竟在很短时间里干得这么好这么出色,真是很少有的,我打心眼里看重这个孩子,并且也跟老谍谈到了试用期满之后可以考虑调小冬进报社的意思,可是突然上个礼拜,老谍找我说要开除掉小冬,说她并不适应报社的工作,说她为人不正派,只是想把报社的工作作为一种跳板,然后达到她个人目的。我简直被老谍搞糊涂了,他这一拉一推,我不明白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再说,我怎么去辞退小冬,她做错什么了,有什么理由开掉人家,人家为了来报社工作连工厂的公职都扔了,一个出世尚浅的姑娘,到哪里去找工作去?我也是为人父的人,现在孩子们就业这么难,人家怎么办?
  乔总为难地望着琦一。
  琦一说,这事怎么会这样?老谍总爱把一些小事搞得很复杂,弄到最后自己都不好收台。小冬刚来时,他那种对别人盯贼似的小心警防,生怕谁接近了小冬,将小冬篡夺去了,那种醋酸劲,弄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他那样子就好像对所有的人说——这姑娘是我的了!你们谁要对我藏猫匿,都是妄费心机。这种暧昧不清的态度本身就是对人家女孩子不负责任,真是为他感到难堪!
  乔总说,老谋不但要我坚决辞退小冬,并威胁说,你要留下她,我就辞职不干了!
  乔总说,你说,这是哪儿跟哪儿的事!
  琦一有些愕然,说,你问过小冬发生什么事了吗?
  乔总说,没有,这事怎么好问,你没看小冬这两天阴沉沉的,早晨来的时候还哭过的样子。
  琦一说,这就怪了,!老谍为了调小冬来,甚至去找过社里的人事处,人事处老李说老谍去要求给编辑部调一个编务,让老李打报告调小冬来什么的。
  乔总苦着脸,说,你看这人,这些事他都想到了,这又突然赶人家走!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乔总皱脸已布满了疑云。
  琦一想想,说,乔总,你也别为这些小事犯愁,没什么要紧,你找小冬谈谈,问明情况……
  乔总说,我找你来,就是想通过你去问问小冬,我怎么好问她是什么原因,再说人家也不好告诉我。
  琦一说,我看这事先搁一搁,看老谍怎么个意思。
  乔总说,老谍不来上班了,说他不会跟这么一种女人呆在一个办公室里,我亲眼见他对人家小冬摔东西,一脚把小冬擦桌子用的水盆踢翻,说,小冬把个办公室搞的像厕所似的。故意找茬,我看这是在故意挤兑人家,心里怪同情小冬,小冬这孩子比较沉得住气,只知道低头抹泪,你看这!老谍这人怎么是这样?小小的事情搞得……
  琦一感到很意外,说,这也太恶劣了,人家是我们报社聘请来工作的,不是他老谍私自弄来的什么丫环,可以随便欺负和摆布……
  琦一愤愤地说,这人什么毛病?
  乔总说,我刚才说的节骨眼,就指的是,老黄对老谍在上次编辑部副总编的问题上一直憋着劲,那口恶气还没能出得来,知道了老谍这个问题是肯定要治老谍一把。最主要是针对这次我走了之后老谍提升总编一事。
  琦一无奈地摇摇头,说,他们这是何苦来着,你整我我整你,结局都是两败俱伤。令人想不通的是,他们有时就连一个小孩子都不放过,现在我才明白文革中那些整人的家伙为什么逮住机会就那么狠地整人,他们窝了一辈子的恶气,没地出,什么人跟他们过不去整谁,不管你人大人小……
  乔总见琦一把话说远了,把话题岔开,就说第一件事暂时搁一搁,这第二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关于这次我调社里编辑部要提升一名总编和一名副总编的事,我跟社里已经口头谈了提你为副总编,社里领导基本同意我的提议,只是你上次自杀的问题,下面有许多议论,社里想调查清楚……主要是钱青青和老黄对这个职位争得很凶,钱青青到社里去要官当,弄得我不知说什么好……
  琦一说,关于自杀的问题用不着去调查,那是我的私事,别人无权干涉,至于副总编一事,我今天就把话对你挑明了吧,我不会接受当什么副总编的事,我不想自找苦吃,请你对社领导解释清楚,我不想干,我当一名编辑是十分胜任的,同时也请您相信我,这都是我的真心话,您对我的关心我很感激。
  乔总睁大眼睛望着琦一,他的确没想到琦一会如此干脆地拒绝这事。过了一会儿,乔总苦涩地笑笑,说,从我内心来说,我也不想再干了,我想退下来,过一种安静的老年生活,可是社里老方调走,说什么也要我去替着,让我把咱们编辑部的事处理好之后,就会主持社里的工作,你看这……
  乔总无奈地摇摇头,说,根据咱们编辑部的工作情况和你在编辑部工作了十几年的表现,想让你干更适合的工作,这对编辑部和你都有好处,你的工作能力强,人正派又有责任心,其实你来主持编辑部的工作是再合适不过了,没想到……
  琦一说,干其他工作也一样,您就别为这些事操心了,谁干都一样,顺其自然更好一些。
  乔总叹口气,说,既然如此,也就随你的意思了,你跟他们不一样……不一样啊!
  乔总若有所思地沉默一阵,关切地望着琦一,说,你的身体好了吧?情绪稳定了吧?
  琦一点点头。
  乔总说,我一直觉得你的思想压力很重,不知是出于哪方面的压力?有些事,要想开一些,人的一生啊,说起来很漫长,其实几十年弹指一挥间,像我,似乎从中年转眼之间又进入老年,老年就意味着面临死亡,真是很悲观的,但是人生的这个过程,还是得想法子过得好一些,心情愉快一些……你人很善良,干什么都替别人想得多,可也得在保重自己的前提下,才去为别人付出,是不是?
  乔总的话,说得很恳切,是内省之后深沉地感喟。
  琦一很感慨,她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谢谢您。
  这时老黄进来了,目光很迅速地看看乔总又看着琦一,觉得有些意外,但他马上又说,今天真是太清静了,编辑部就咱俩人,他对琦一说。
  琦一在老黄的神情中,潜藏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和危机四伏的惶恐感,就觉得很不是滋味,于是起身与乔总告辞,说要去看看刘力,就走了。
  琦一在办公室里给刘力打电话,电话铃响了半天也没人接,琦一感到很奇怪,心想这个魔女,刚做了手术,就乱跑,琦一在办公桌旁呆坐一阵,心里乱糟糟的,想起刚才乔总谈到的老谍对小冬的事,心里很愤懑,心想老谍这人心胸怎么这么狭窄阴暗,对一个小女孩都如此心狠手毒地不放过,他与小冬之间发生了什么?
  正想着,小冬却进来了,她神情忧伤,目光中闪动着一种绝望的悲凉,她望着琦一,欲言又止的样子。
  琦一让小冬坐在她身边,她望着小冬洁白年轻的面孔,心里充满了慈爱,心想,如果自己的女儿,也像小冬这样,在人世上寻找自己的理想和生存之路,却要受到像老谍这样的男人无理地伤害……琦一心里被揪了一把,心想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一定会疯狂的,她会把这个男人杀了!
  小冬怯怯地叫一声——琦老师……
  琦一从刚才的情绪中醒过来,望着小冬,她不知道怎么去问小冬关于老谍的事,她很犹豫。
  小冬也许看出了琦一的为难,就主动说,琦老师,我想走了,离开报社……我好像不适合在这个地方工作……
  琦一略有些惊讶,说,你已经辞掉工厂的工作,你离开这里又到哪里去呢?
  小冬垂下眼睑,摇摇头,说,我这几天都想过了,到别处找工作去。
  琦一说,小冬,你为什么要离开这里?你能不能告诉我?
  小冬看一眼琦一,泪水顿时夺眶而出,她克制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琦一掏出手绢为她擦泪,小冬哭得十分伤心。
  小冬抽泣着说,我很喜欢文学,我原以为报社是一个充满文化氛围的地方,一定对我的创作有好处,所以我来了,可是没想到,会是这样……人怎么会是这样!再说,这太不可能了,太不可能了,我不是那样的女孩……真的,倚老师!
  小冬激动地望着琦一,琦一对小冬理解地点点头,似乎一下明白了老谍要赶走小冬的真正意图,从内心里替老谍感到脸红!真是一个浅陋又无耻的家伙,情感的东西都能强迫和以势逼压的吗?人的无耻都已经到何种地步了?一旦得不到,就毫不留情地将对方毁掉,这究竟是处于哪一种腐朽文化熏陶出来的如此卑劣的心态!
  小冬神情有些恍惚,泪眼模糊地望着琦一。她一句也不提老谍的事。小冬喃喃道:琦老师,你是个好人,我多么想有一个您这样的朋友。
  小冬泪盈的目光坦诚地望着琦一。
  琦一心里有一种绞痛的感觉,泪水含在眼里,她怕小冬看见,就起身去倒开水。她背对着小冬,说,我们肯定是好朋友,是不是,小冬?
  小冬望着琦一,没有说话,她看见了琦一在流泪。
  琦一端着水杯,沉默一阵,说,小冬,你是一个好姑娘,小小年纪就懂得怎么去保护自己,我曾经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很懂事,也很聪明,那时的环境跟现在不一样……对于这个世界,我觉得令人心痛的丑恶太多了……
  琦一沉默片刻,风趣地说,小羊羔都有羊妈妈告诫它们怎么去对付大灰狼,而我们却没有……
  琦一幽默地看着小冬,俩人彼此讶然地望着,尔后俩人开怀大笑。
  琦一说你暂时别离开编辑部,等找到工作之后再走,我倒是同意你离开这里,这里的确对你不利,我想办法给你介绍一个单位……
  小冬的神情转忧为喜,她说,明天我的男朋友从外地来,我以前告诉过他我在报社工作,他很高兴,可是……
  琦一想想,说,这没什么,你对他解释清楚就是了……是你的对象吗?
  小冬害羞地笑笑,说,过去我们是同学。他这次来是确定我们之间的关系。
  琦一抚摸小冬的头发,说,我为你高兴。一个真正聪明的女孩她懂得以自己的聪明和智慧去换取她想得到的东西,是不是?琦一深切地望着小冬,小冬点点头。琦一说,这仅仅是你人生路途中的一点小小的风浪,没什么,沉住气,好吗?
  琦一正想对小冬说什么,老黄进来了,老黄看着琦一和小冬如此亲密地对坐在一起,眼里蓦然闪出一道异样的光来,用充满弦外之音的神情看着琦一和小冬,同时似乎明白什么似的冷笑一下,凑近琦一和小冬。
  老黄说,老谍这人真不是东西!很明显老黄的话是扔石探水深的。
  琦一听了老黄的话,心里陡生厌恶之情,就对小冬说,你忙去吧,我要早一些回去,好吗?
  小冬的情绪比刚进来时好了许多,她步子轻松地走出去,走到门口转过头对琦一灿烂一笑,琦一对小冬的笑很感动,像一道和煦的阳光照在人冷冰冰的心里。
  琦一感叹摇头,觉得一个人,失去成功的机会,财富,名望,事业……都不算什么,一个人只有知识狭隘,智慧浅陋,灵魂龌龊,才是最大的缺失。
  老黄对着小冬的背影发愣,片刻又转向琦一,说,小冬跟你说了老谍调戏她的事吗?
  琦一皱了皱眉,说,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小冬根本不会对我说那些,你成天……哎,我走了。
  老黄觉得琦一的态度有些奇怪,就不好多问,他望着琦一的背影消失在办公室门的一瞬间,蓦然觉得琦一在有意识搪塞他,而且在为老谍劝说小冬放弃这件事,好为者谍升主编,她自己升副主编作准备工作。
  老黄想到此,脸上的冷笑就凝固了,他觉得事情太复杂,人心太不可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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