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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刮大风的时候,琦一就不能入睡。琦一在刮风的夜晚无端地失眠,已成为习惯。按琦一的丈夫的说法——这简直像习惯性流产。
  这种夜晚,琦一会磨磨蹭蹭,很晚才上床,一般都在丈夫睡熟之后,她才躺下,睁着一双恍若隔世的眼睛,穿透什么似的望着黑夜,一动不动地听着风声嘶鸣。此时,琦一的思绪就会像翻卷的海浪,冲击着记忆的岸。这样的夜晚,她尝够了柔肠寸断的滋味,她的整个记忆被柏林占据,她反反复复地想着他,想着他与她之间发生的一切……这样的夜里,她才真正体验到思念是一种极其残酷的东西。何况这一夜都在刮着风。风声啸啸,从都市的缝隙中穿行,尖叫着冲来撞去,或鬼哭狼嚎,或暴躁狂嚣,或如泣如诉,都一一入耳,声声令人心碎。
  琦一听着这种风声,如同置身于一个辽远的荒漠,在凄荒而孤落的迷茫中行走。走进那一片深藏在戈壁深处的沼泽地……
  琦一在这样的夜晚,柔肠寸断地想着柏林。
  琦一的痴呆状态,是琦一的丈夫偶尔深夜上厕所时,猛不丁发现的。
  琦一的丈夫说,你这个样子简直吓我一跳,你又看不见自己的形象,真是挺吓人的,又配上这种悲悲戚戚的风声,简直像是一部带有某种魔幻色彩的恐怖片。
  琦一恍惚地看着丈夫,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一阵之后,说,我已经几天没去上班了?艾非儿死了之后……
  琦一想把话题引开,她的确不愿意在丈夫面前,面目全非地想着另一个男人。
  丈夫被琦一这么突兀地一问,很吃惊,说,你总放不下那个艾非儿,你心里成天在想些什么?深更半夜的……
  琦一说,明天一定上班去,一定!
  丈夫不解地望着琦一,说,你去上班,是一件极正常的事,可在这么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真有点像明天去上刑场,去流血牺牲似的悲壮味道。
  俩人无言地沉默一阵。
  琦一瞪着毫无睡意的眼睛,空然无物地想一阵,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报纸翻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串黑森森冷飕飕的黑体字——“黑夜里的谋杀”。
  琦一侧头看一眼丈夫,丈夫虚眯着眼睛,好像在等待睡着,却又深陷清醒的模棱两可的虚假之气,显得十分的滑稽。琦一也知道这都是由于自己失眠闹的,便轻轻翻开报纸看起来。
  黑夜里的谋杀——
  二十年前,洛德·卢肯错把自己家的保姆桑德拉·里维特当作了自己的妻子维洛尼卡谋杀了。如今,“幸运的”卢肯仍然逍遥法外。杀人犯洛德·卢肯去向不明的消失,引起了全世界警方的注意并进行追捕。
  1974年11月7日这一天,卢肯夫人和她十岁的女儿弗朗西丝懒洋洋地躺在双人床上,她们的卧室在二楼。楼上的保育室里,保姆桑德拉·里维特给七岁的洛德·宾厄姆和四岁的卡来拉盖好了被子,孩子们已经安睡了。只有小弗朗西丝撒娇地想和母亲单独呆一会儿。
  楼下,一把钥匙悄悄地插进了前门的锁中,孩子们没听见,大人们也没听见。家里的两个女人又一次忘了把防撬链挂上。一个人影悄悄地溜进屋子,踮着脚向地下室走去,消失在黑暗中。
  娇小美丽的女仆桑德拉·里维特探进头来笑着问:“夫人,想喝杯茶吗?”已经睡意朦胧的弗朗西丝只是仰头看了看,维洛尼卡说:“我很想喝一杯。”
  桑德拉端着用过的杯子和小匙向楼下走去,她试图开灯,但灯没亮,她以为灯泡又坏了。楼梯发出的吱嘎声和周围的黑暗使她丝毫没感到恐惧。
  她摸索着走到厨房,她的眼睛还未适应黑暗,听见背后的声音就惊恐地转过头来。
  一根铅棍一次又一次发狂地打着她。鲜血溅到墙上,天花板上,钢琴上,家人的相片上。洛德·卢肯确信自己已经杀死了妻子。他把保姆的尸体装进粗帆布袋,平静地来到二楼。他进了盥洗室,想洗掉血迹。但水龙头不好使,卢肯满手是血正要离开时,他听见盟洗室外有声音。
  维洛尼卡等茶等得不耐烦了。她靠在楼梯上,吃惊地发现楼下厨房没亮着灯,于是她喊道:“桑德拉……桑德拉……”
  此时的卢肯听见妻子的声音真如五雷轰顶。那个他刚刚打死的女人就躺在楼下。他发疯般地捡起铅棍冲出盥洗室……
  他猛烈地击打着她,维洛尼卡大声尖叫,这时暗中有人嘘声说:“闭嘴!”维洛尼卡惊恐地意识到这是丈夫的声音。
  他的手掐着她的脖子,越掐越紧,几近窒息。她则抓住了他的睾丸,用劲捏紧,掐着脖子的手渐渐地放松了。她的头发被撕掉了,满身是血,浑身是伤,但她还活着。她问道:“桑德拉在哪儿?”
  洛德·卢肯承认他把她杀了。卢肯夫人害怕得发抖,她答应帮丈夫逃跑。但他必须留下来照顾她几天,直到把伤养好,免得旁人看出来。他说她必须把脸擦干净,就去浴室取一条湿毛巾。她听见他的脚步声渐远,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她强忍着痛楚,飞跑着冲出房子,到了泥泞的贝尔格莱维亚大街上,她听见他在后面喊:“维洛尼卡……维洛尼卡……”但她没有回头。
  洛德·卢肯也跑了。
  ……
  琦一看到此,心里的确产生了空前的恐惧,洛德·卢肯为什么要杀他的妻子?
  这时外面的风声更猛烈了,像是用庞大的躯体在往建筑物上撞,发出一种令人肝胆俱裂的碎响。
  琦一很害怕,下意识地望一眼一旁的丈夫,竟发现丈夫正睁大双眼,目光空泛地望着天花板,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
  琦一大吃一惊,说,我以为你早已睡着了!
  丈夫扭动了一下身子,目光望到别处,说,身边躺着一位彻夜不眠的女人,而且看着《黑夜里的谋杀》的文章,我能睡得着吗?
  琦一嗔怪地笑笑,说,真是!你自己睡不着,还怪罪别人。
  丈夫说,有一个外国人,吃了一种有毒的植物以后,就从此不睡觉了,那种有毒的植物扰乱了他的睡觉神经,别人睡觉他只好工作,夜里就到处乱窜,于是他看到了许多在夜间发生的事情,这些事是入睡的人们无法看到的,而且也听到了别人无法听到的声音,他就把这些夜间看到的听到的写了一本书,书刚一出版与读者见面,这个没有睡觉功能的人就失踪了……
  丈夫说,你说为什么?
  琦一说,他肯定是被外星人捉走了。
  丈夫说,他在书里写到他们国家一些重要人物的夜间的活动。
  琦一默然。
  琦一说,深夜的时候,我真的听到有脚步声,不知是从楼上下来,还是从楼下上来,总之停止在我们家的门口,虽然脚步很轻,我还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琦一的丈夫睁开眼睛,想了想,一副大智若愚的样子,望一眼琦一,说,你需不需要吃点药?
  琦一没明白丈夫的意思,茫然地摇摇头。
  琦一的丈夫说,刮风的夜里,你睡不着,我能理解,可也不能睡不着就瞎说吧。
  琦一说,真的,脚步声很特别,不像女人的脚步,那种声音是经过人精心策划才完成的,决非是偶然的,也决不是刮风的原因。
  丈夫安然地闭着双眼,翁声翁气地说,即使真停在我们家门口,也是什么人走累了,深夜没有电梯了,停在我们家门口了,难道还有某种目的和动机不成?我们既与政治谋杀无关,又与金钱谋害无缘,谁深更半夜来窥视我们,想设计害我们?
  琦一望一眼丈夫,欲言又止。
  丈夫以为琦一要说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他略有些失望,便翻身坐起来,很着重地对琦一说,艾非儿死了之后,你的不正常甚至极其反常,使我产生一种幻觉,准确地说,是一种怀疑。
  丈夫见琦一不语,说,艾非儿的死因是不是与你有关?或者你知道她的死亡的原因?
  琦一无可奈何地苦笑笑,说,你才神经呢。
  丈夫说,这事并不那么简单,你愿意告诉我就告诉,不愿意告诉就算了,我不想动精力去想别人的事。我担心的是不知哪一天,你突然被什么人暗杀了,我连一点根据都抓不住,你不白白死了吗?像艾非儿那样……
  琦一睁大眼睛望着丈夫,你觉得艾非儿的死有背景吗?
  丈夫摇摇头,说,我毫无根据,我只不过随便说说。再说,人家公安局对艾非儿的死已经定案,属精神失常,自杀。我只是在艾非儿死后,被你的情绪搅得不得安宁,比如这深更半夜,两口子像私人侦探一样,躺在被窝里分析案情。
  琦一笑笑,说,继续说艾非儿的事。
  丈夫想了想,说,总觉得这事不明不白的,这种感觉是在那天艾非儿的丈夫越北来过我们家之后……
  琦一很吃惊,说,越北来过我们家?
  丈夫说,那天你去街上买东西去了,他来了,说找你谈谈艾非儿的事情,有些事要向你打听。
  琦一默然。
  琦一的丈夫说,他那天的神情我觉得很特别,怎么特别我说不明白,平时我们常见面,在电梯口那里,也是在艾非儿活着的时候,可这次见到他,我总觉得他不对味,我先以为是因为艾非儿死了情绪不稳定造成的,但他的目光中的凶气,使我觉得艾非儿的死决非一般。
  琦一猛然坐起来,很近地望着丈夫的面孔,说,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丈夫不以为然地说,我想,艾非儿的死,使你心力交瘁,为了你的健康着想,不告诉你为好。
  琦一疑虑地望着丈夫说,你觉得越北找我谈什么?
  丈夫说,人家说的很明白,是打听艾非儿的事。
  琦一茫然地呆愣一会儿,长嘘了一口气,说,我们从今往后别再谈论艾非儿的事了。
  丈夫说,应该是这样的。
  丈夫倒头便睡。
  琦一说,风好像停了。
  丈夫哼一声,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枕头下摸出手表,看一眼,大叫起来,怎么都到上班时间了!
  琦一并不对此大吃一惊,而是重新躺下,漫不经心地说,真的,好像一眨眼功夫。
  丈夫边穿衣服,边不满地说,在你看来是一眨眼功夫,别人却为此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的,我想你如果是艾非儿的话,跳楼时不拽个把人一齐跳才怪了,自己睡不着,让别人跟着不得安宁!
  丈夫以小跑的速度出了卧室的门,一会儿功夫厕所里抽水马桶的冲水声轰然而至,接着急速刷牙,像火车进站时的声音,哗啦啦洗脸的声音,频频传进卧室。一会儿功夫,丈夫已经站在卧室门口,冷光光的面孔,望着琦一。他好像刚刮了胡子。
  丈夫说,你继续睡吧,我上班去,你已经活的时光倒错了,咱陪不起。;
  琦一听出丈夫语气中的怒气和调侃成分,隔着被子唔了一声。
  接着琦一听见丈夫出门,关门,脚步声很重地下楼,一直往下去,转弯后脚步声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琦一想,丈夫为什么今天不乘坐电梯,他一般都不失时机地乘坐电梯的,哪怕是停电,他也乐意等着,轻易不步行上楼下楼的,他说这是享受现代化。琦一平时喜欢徒步上下楼,她觉得这机会难得,她丈夫为此大惑不解,说有方便不利用,磨鞋底划得来吗?我当兵那阵夜行军,一个晚上就踩烂两双胶鞋,想起来真是毫无意义,计算一下被我穿烂的鞋,足可以拯救一个即将倒闭的鞋厂了。再说,行军走路,磨练人的意志,可真正的战争来了,用得着乱跑乱跳么?两条再快的人腿,能敌得过人家美国制造的“飞毛腿”么?想想,真没有价值。
  琦一对丈夫的说法有些愕然,觉得身为军人平日不练兵强身,战场上一个个虚皮浮肉的,怎么打仗?
  琦一说,真是此一时,彼一时。现代化的工具已经逐步取代人的行为,最后连人的思维都会取而代之的,人成了机器的奴康,那个时候,才大可悲呢!据说未来人的长相与外星人目前的样子相差无几,比外星人还要可怕的是,未来人的样子是——硕大的脑袋,粗胖圆大的腰身,细短的双腿,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这叫头脑发达,四肢萎缩,而且神情冷酷,性格坚毅,跟外星人很相似。
  琦一的丈夫不以为然,说,该取代就取代吧,谁能抗拒得了?听天由命是最明智的做法,眼前的日子都过不好,还操心未来的问题,真是!比如乘坐电梯,这么方便,你硬要步行往上爬,如果未来世界将飞机、火车、轮船,一切交通工具都取缔和消灭了,人又回到原始社会,人们干什么都靠两条腿,让已经萎缩的两条细腿重新长粗长长,这合适吗?一天瞎操心!
  琦一看一眼满脸愤怒的丈夫,心里糊糊涂涂的,嘟哝了一句,说,电梯这玩艺,真是多余的。
  我最近看了国外的一篇新闻,某城市的电梯发生事故,从三十层楼上突然断裂往下坠,满载着乘客坠到底,一个个摔的像扒骨鸡似的,一抖动皮肉与骨头就散开了。你想想那个场景,真够惨的。
  琦一原以为她丈夫听了这个耸人听闻的电梯事故,会惊吓不已呢,没想到他听了之后咧着嘴大乐,说,人家国外电梯事故,都让你们知道了;中国死多少人都始终是保密的,怪!
  琦一的丈夫的情绪丝毫不受西方电梯事故的影响,照样每天不失时机地乘坐电梯,果真有一次电梯出了故障,卡在三楼与四楼之间的夹缝里,一动不能动,一箱子的人被憋了两个半小时,最后一群人从电梯顶端的一个小洞里爬出来,个个脸色蜡黄,见了人都有一种绝路逢生的悲壮神态。没想到电梯故障刚排除,琦一的丈夫第一个又钻进了电梯,就三楼至五楼的路程,他也决不走上去的。
  琦一真的不明白她丈夫这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态。琦一想,也许当兵时走路走伤了的原故吧。她想起外国的一个小说家写一个饥饿的人,这人几乎都快饿死了,最后被人救了,见了食物就不要命了。
  ……
  琦一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一阵,然后起床。
  琦一匆忙吃一点东西,然后站在镜子跟前认真地看自己的面孔。
  一夜失眠的结果,使她眼皮浮肿,眼圈发黑,面容憔悴。
  琦一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筹莫展。
  琦一终于禁不住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哭了起来,一种无法对人诉说的悲伤直从心里来。
  琦一默默地望着镜子里流泪的女人。
  琦一喜欢独自一人的时候,对着镜子里边的女人痛痛快快地流泪,在这种情况下,她的情绪往往会从一个极端走入另一个极端,她会十分冷静地站在暗处的某个角度,去审视并评判流泪的女人,往往得了一个结论——一般爱在深处却又处于一种柔肠寸断的情况下,是极其难看的。伤心的程度与难看的程度恰成正比。
  按刘力的话说,爱情催人老,恨也催人老。
  按琦一的想法,那么一个不爱也不恨的人,其面目一定与菩萨的面目相差无几吧。
  琦一站在十字路口,突然觉得今天不管是阳光还是空气还是城市的建筑物还是路旁的树木,都给人一种油画一般的凝重感,整个色调是淡咖啡色的。琦一对这种色调所营造的氛围似曾相识。
  琦一对着这油画般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她没想到刮一整夜的风,竟然有了这般出人意料的景色。
  琦一面对这种景色,突然产生一种要给柏林打电话的欲望。
  她垂下头,望着自己的影子,心里对自己说,就打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于是琦一将目光投向小巷尽头的红色电话亭,那里的景色更是独特的。红色电话亭像一幅刚落笔的油画,似乎还散发着油彩的味道,偶尔有人从亭里出来,更增添了油画的生动感,而画中的人物面目朦胧,行为滞拙而纯朴。
  琦一走近电话亭,她看见一双苍老的手在玻璃窗内闪动了一下,玻璃窗随之打开了。那双苍老的手连同白色的电话机,一齐从玻璃窗内伸出来,顿时那双手和电话机都镀上一层金黄色的色彩。
  琦一的心突然紧张起来,她把目光投进窗内,里边端坐的老人,正以一种深思熟虑的神情在观望着自己。
  琦一冲老人点点头,心里很慌乱。琦一记得她已经第五次这么冲老人点头了,而且每一次点头都有一种新的内疚。老人每一次对她的点头大惑不解,尔后仍以善意的目光送走她。
  琦一低下头看着电话机,突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打电话给柏林。她怕像上次一样永远是一种空盲的回音,这种声音,使她胆颤心寒。她看见电话机上的几排黑色数字在上下抖动,似乎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她真的怕出现这种声音,这种声音令她心力交瘁。
  老人终于忍无可忍地探出身子,忧虑地看着琦一,说,你已经来第五次了,一愣就好半天,怕有什么难事吧?
  琦一十分世俗地摇摇头,说,真的没什么,我没有想好……
  琦一语无伦次,竟然在一个老人面前面红耳赤。
  老人沉默一会儿,然后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将探出的身子缩回去,在玻璃窗内对琦一说,人活在世上,有许多事很为难,比如说去年,也是这么个天气,有一位男同志,是来打电话的,可站在电话机前直发愣,别人打电话来了去了,他却站了两个多钟头,天黑了,我早过了下班时间,就为了等他,等他打那个难得打出去的电话,我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他……后来他终于伸出手去按电话,可是刚按了三下,他就把手缩回去了,电话终于也没打成,他那个心事重呵,我看了都心疼。后来他走了,临走时硬塞给我二十元钱,说让我久等了。后来他走了,提着旅行包,像是出远门。
  琦一感到自己很恍惚,转过身,离开了电话亭,她感觉得到,老人在一直目送她,像目送上次那个心情沉重的男人。
  琦一走在小巷的路途中,整个思绪回复到第一次到这里打长途电话的情景。艾非儿死后的第三天,琦一毫无目的地行走在夜晚的街头,她是无意之中发现了小巷尽头的红色电话亭的,电话亭是新建的,在灯光下格外醒目那种鲜红的颜色,在夜晚显得沉静而执著,这极大地吸引了孤苦伶仃徘徊在街头的琦一。她多么想给遥远的柏林打个电话,告诉他,她太想他了。她几乎无法从孤独的折磨中挣扎出来。
  拨动电话时,她明显地感到了手指之间冰凉的颤抖。远方传来的是无人接电话的空茫回声。那种声音属于金属的尖锐的,一下一下地雕刻着琦一的心,琦一在那短短的时间内,感到了自己的心被掏空了。
  琦一紧紧握住电话筒,一种姿势坚持了几分钟。(老人当时提醒她说,十分钟啦!)
  琦一放下电话,一种由内到外的虚弱使她无力地靠在了电话台上。那天她穿着白色的风衣,白色的风衣衬着红色的电话亭,使过路的人都朝她张望。
  后来她禁不住这电话亭的诱惑,好几次走近它,可是每一次都要让她经受一种从身体到精神的摧毁,每一次空茫的回音,使她心里涌出一种绝望的哀嚎——柏林啊,你在哪里?!
  琦一终于从小巷中走出来,像走出一片深不透底的泥潭,她对着太阳畅亮的嘘了一口气,踩着油画一般的光线走向大街。
  琦一走在大街上,突然意识到——秋天来了。
  然而柏林是春天离去的。
  琦一站在油画一般的阳光下面格外悲伤,在大自然泰然自若周而复始的变化面前,她感到了人的悲哀和渺小。
  正当她茫然失措的时候,从她身后突然爆发出像怒吼一样的歌声来。她身后是一家美容店。歌声由怒吼变成悲凄地哭诉——今夜我真的很想你,我不在乎你是否知道,知道这想你时的悲伤,只在乎我还在想你,想你……真的,我很想你……
  琦一顿时大脑一片空白,似乎是自己在唱在吼在哭泣,自已被宣泄得空空荡荡,她的身体和精神停滞在一种苍白的旋涡之中。
  歌声突然停止,使琦一久久才从怔仲之中醒过来,她无奈地前后张望,她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地方。她仰头望天空时,油画一般的太阳仍然是眼熟的,她对着天空,惨然地笑笑。
  似乎这一天初始,电话的事就给琦一传递了某种不祥的信息。至少琦一是这么感觉的。
  当琦一从小巷尽头的电话亭里万念俱灰地回到报社时,目睹了编辑部里所有的人围着一部(编辑部惟一的)突然坏掉的电话,一筹莫展时,琦一就更加相信,今天一开始,由于电话所引起的不良情绪,会很恶劣地一直延续下去。
  当编辑部的人发现琦一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告诉琦一——电话坏了,打不出去也挂不进来!
  那种口气,同死了人报丧毫无二致。
  那天大家的沮丧情绪,琦一是深为理解和深表同情的。她知道电话对大家在一天中的重要意义。这种意义,并不意味着编辑部的工作或者是与工作有关的事情,而是大家的情绪和情感与外界的沟通和联系,比如信息的传递,感情的互相交流,寂寞心理的宣泄,都指靠着这部忍辱负重的电话。
  电话坏了,沉默如山,面对忧心如焚的一群人,电话机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使大家的不满情绪在短时间内上升到沸点。他们觉得电话突然坏掉与刘力今天一早打了无数个电话,乃至最后一个电话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有着直接的关系。
  老黄说,我看这事并不单纯地是电话机坏了那么简单,刘力一早就一个人控制了电话,这一定是电话总站有意将咱们这条线断了。
  钱青青首先呼应老黄的说法,说,刘力一上班来就抱着电话不放,犹如抱住一位情人般地爱不释手。人家打完了电话,一屁股溜了,让你们一干人来着急!
  丁旦说,这部电话,危在旦夕,我早有预料,再说你钱青青在一个礼拜之内就摔电话七次,我们可是有目共睹的。
  钱青青一听就火了,说,我在说刘力,你急什么?她成天在跟她的相好打电话,你又不是不知道。
  丁旦说,我们不能说她打电话,或者给什么人打有什么不对,你我都无权干涉人家,我是说,这部电话迟早一天要毁于一旦,是指打电话的人的文明程度,以及对电话寿命的影响。
  钱青青意味深长地看了丁旦一眼,说,你以为你在电话里讲的那些话,就文明,就有教养什么的。实话说吧,听了让人恶心,什么大肠梗阻,产后大出血,性病后期症状,等等吧,你是医生还是编辑?只要你一拿起电话,尽是一些让人倒胃口的字眼。老实告诉你吧,那天我当众呕吐,是什么原因,你知道吗?
  丁旦说,不知道,当时我见你吐了,情绪好像很坏,我还真的以为你怀孕了……
  钱青青怒了,破口大骂,你他妈下流不下流,我一个独身女人,怀什么孕?你这不是当众造谣吗?
  丁旦被钱青青这么一骂,倒产生了几分滑稽感,他耸耸肩,说,这也算造谣吗?我怎么知道你呕吐就是我打电话说那些活造成的呢?再说你也太脆弱了吧。
  钱青青今天明显地由于电话事故引起的不良情绪,要寻找发泄的地方,她拿定了架势,咬牙切齿地说,是你造成的,由听觉引起的生理反映,如果我要控告你也是有理由的。
  丁旦听了就乐了,夸张着表情,头朝前伸着,十分同情的目光望着钱青青,说,真的,我究竟说了些什么,我自己都不明白了。
  钱青青说,你还让我给你说出来,是不是?你当时是与一位女士聊天,看样子那位女士是外科医生,当时你说,耻骨上长那玩艺,积脓了,臭味够窜的吧,哟,还刮骨啦?留下一大窟窿……等等,这些词,对于一个神经正常,胃功能健康的人来说,会意味着什么?会是一种什么刺激?
  丁旦先一愣,过后噗哧笑了,说,我真没想到你如此关注这些细节,甚至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真不容易,从今往后咱为了你的生理不再遭到某种刺激性的打击,我一定注意用词造句方面的问题。
  正热闹着,乔总编进来了,他高深莫测地望了一眼大家,意味深长地说,电话坏啦?
  大家面面相觑。
  大家面面相觑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电话坏了引起各自的良心谴责,而是大家发现,在乔总编进门的同时,刘力也进来了,就站在乔总编的身后。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情况就大不一样了,首先老黄或者是钱青青,会如此这般地将刘力一早打了无数个电话,最后以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使电话毁于一旦的事,向乔总编汇报。
  乔总编见大家面露痛苦之色,心理上得到了某种安慰,于是他口气平和地说,坏了也好,我看这部电话于编辑部的工作没有多大的联系,你们成天在电话里聊天,骂天骂地骂祖宗,鸡毛蒜皮的事,扯的比边境大战还红火,外面的作者与读者经常打电话来指责我,说,你们编辑部的电话像是到了更年期了……
  刘力抢过话题说:人们一直有个错误的观点,认为更年期只是女人才有,其实男人的更年期更为可怕,生理紊乱,神经不正常,沾一点事就歇斯底里……
  乔总编瞪了刘力一眼,说,尽说些不中用的话,我在跟你们说电话的事!
  刘力说,坏了就坏了吧,去您办公室打不是一样吗?
  刘力这么一提醒,大家倒真是有一种茅塞顿开的通畅感觉。
  乔总编说,这怎么行?
  刘力说,有什么不行?我们的工作需要与作者联系,你让我们因工作的事跑到十字路口公用电话亭去打不成?
  乔总编的脸拉得很长,一副牙痛的表情,望着老黄,说,你去跟电话局联系一下,找人来修修。
  老黄说,联系过了,说一时还来不了,大家将就一些吧。
  乔总编神情忧郁地看着大家,发现琦一上班来了,就说,琦一你上班来啦?
  琦一站起身点点头。乔总编说,那个艾非儿怎么回事?活得好好的,跳楼了?
  琦一不知怎么回答乔总编,只好默然。
  这时大家的思维和注意力才从电话的问题转移到艾非儿的问题上来。
  黄有恒说,当时我见到艾非儿时,总觉得她与别的女人不同,但怎么也看不出她会去自杀,我那天听说之后,这心里挺难受。
  老黄的口气很悲痛,由于夸张了一点,引得大家直犯憷。
  刘力说,老黄你别那般自作多情了,艾非儿死了一个礼拜,你就体重增加了两斤,你难受什么?
  老黄说,你怎么知道我体重增加两斤?
  刘力故作神秘状,压低嗓门说,那天你亲口告诉钱青青,我在一旁听到的,钱青青对你对艾非儿一往情深的样子大有醋意,你为了表示艾非儿的死与你的身心毫无影响,就自称在艾非儿死后,你体重增加两斤!
  丁旦毗牙咧嘴地指责老黄,说,你可悲不可悲,什么事跟什么事嘛!
  老黄闹了个大红脸,说,别瞎说……老黄望一眼门外,说钱上厕所了,听见了可不得了。
  正说着钱青青进来了,打了个哈欠,说天有些凉了。
  大家的目光从钱青青身上转到老黄身上,然后不约而同地大笑。
  钱青青大惑不解,说,怪里怪气地笑什么?钱青青凶凶的目光望着老黄。老黄吓了一跳,说,这跟我没关系!
  钱青青不满地望一眼大家,端起水杯喝口水,说,老黄,今天几号了?
  老黄想了想,说,中旬了吧。
  钱青青意味深长地看一眼老黄,顺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在一张纸上写什么。
  老黄一看,就知道钱青青又要给他写条子了,他赶紧溜出办公室去。
  钱青青与老黄曾经有过一段春风杨柳般的感情交往,经常当着众人的面有些话不好说,递个条子什么的也是常事。有一阵,他们互相传条不慎丢失,被丁旦捡到,丁旦看了之后觉得挺有意思,按顺序贴在墙上。
  “人为什么要结婚?”
  “为了下半生。”
  “为什么要离婚呢?”
  “主要是女人抓住了男人的把柄,男人摸清了女人的底细嘛,所以就离婚了。”
  “老黄,何必,人生苦短,得乐且乐!”
  “你长期孤身一人,寡妇难当!”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坐怀不乱是我老黄本色,何必为了女人丧志。”
  “呸,放屁!你是有贼心而无碱胆!”
  “在你面前,我早已肝胆俱裂。”
  “你这人无情无义,满嘴荒唐言!你如是男人,今夜去我那里,我给你修补修补。”
  “不敢不敢,怕后院起火,一我无家可归,那才是杀鸡取卵。”
  这些只语片断的条子一经贴出,大伙看了都乐坏了,特别是前边那些双关语,把性问题弄得那么文绉绉,是要有点水平才行呐!
  乔总编看了咧着嘴笑,说,这俩人搞什么名堂,有话直说不就结了,何必搞得如此云山雾罩的。
  老黄急了,说,这不明摆着,钱青青在勾引我吗?
  钱青青气得差点没回过气来,她说老黄简直是流氓。
  由于条子的事,钱青青十分恼恨丁旦,平时看不出来,一旦有事,哪怕一点点生活小事,她便不遗余力地整治丁旦,为此,丁旦心里伯着钱青青几分。
  事情就这么急转直下,当乔总编认为编辑部的电话坏了是一件好事的时候,事情已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成了坏事,整整一天,编辑部的人都跑去他的办公室打电话。
  乔总编为此感到十分惊讶,不到一天功夫,外面的人就准确无误地将电话打到他那里,请他去叫谁谁谁来接电话。他在那里,正儿八经地成了义务传呼员。
  下午时分,乔总编忍无可忍地对老黄说,我偏头疼得厉害,就今天闹的。
  老黄若有所思地望着乔总编,说,疼的是哪一边?
  乔总编说左边。
  老黄想了想,说,电话机正好放在左边。
  乔总编说,仅半天时间,就叫了刘力八个电话,这真是算怎么一回事!
  正说着电话铃响了,乔总编犹豫了一下,说,老黄麻烦你接一下。
  老黄拿起电话,听说是找刘力。
  乔总编一脸的痛苦不堪,直摇头。
  老黄说,我去叫吧。
  乔总编摆摆手,说,我去叫吧。
  乔总编走进编辑室,满脸乌云滚滚,站在刘力身后,用浓重的鼻音说,刘力,你的电话!乔总的声音沉闷而深藏威慑的力量,不但使刘力吓了一跳,也让其他的人心里咯噔了一下,以为刘力又发生什么重大事情了。
  钱青青立刻表现出幸灾乐祸的神态来。
  钱青青对刘力的不满情绪,多半是出于一种女性狭隘心理,刘力长得漂亮,情人无数,成天生活在一种众星捧月的幸福之中,至少钱青青是这么认为的。她一直把刘力视为异类,对异类她总心怀恶意,她怀着这种恶意,总是幻想着那一个个找刘力的电话,是刘力的情人的老婆打来的,情人的老婆在电话里用世界上最刻毒的语言来骂刘力,而且刘力的一个个情人都是狼心狗肺的家伙,尽情享受并玩弄着刘力,像吸管一样将刘力的情感和身体吸干,使刘力干瘪,丑陋,无情无义的情人们弃她而去。这样,钱青青对刘力的仇恨会减轻一些。可是事情往往出乎钱青青的臆想之外,刘力每每接完一个电话,都是容光焕发,喜出望外,活像世界上的美事都让她一个人占尽了。钱青青恨得神经末梢都起火了。
  刘力在几年前发生了一件事,还是挺让钱青青开心的。那是刘力的第一个男朋友,准备结婚,后来又散了。夜里刘力和男友住在一起,深更半夜被敲门声惊起,原来居委会的老太太带领一帮民警来敲门,敲得急,刘力的男友几乎是提着裤头去开的门。刘力自然是半裸着神色惊慌地坐在被窝里。老太太代表民警同志向刘力的男友索要结婚证,刘力的男友说,没有结婚证,我们正试婚呢。民警同志当场就撕给一张罚款二百元的收据,硬逼着刘力的男友交款,说不交就把这事捅到单位去,刘力的男友坚决不付,两方坚持不下,互不相让,最后刘力掏出二百元交了。民警与老太太拿着钱心满意足地走了,第二天照样将电话打到了刘力的单位,当时接电话的正好是钱青青,钱青青听了这个消息,兴奋得直发抖,对人说话尽发颤音。当时乔总编知道这件事之后,他就是用这种带有威慑性的语气叫刘力去他办公室的。
  钱青青以振奋的神情看了一眼乔总编阴郁而痛苦的面容,心在短时间内狂跳不已,她迅速地望一眼在办公室里的所有人员,似乎告诉大家,等着吧,刘力的好事出来了。没想到她的目光与黄有恒对上了,彼此心有灵犀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认为要有热闹了。
  刘力看了一眼乔总编,也感觉到不对味,不敢多问,就救火一般地跑去接电话。
  片刻之后,刘力哼着小曲跑回来了。
  刘力无所事事地走进来,无疑是给等待看热闹的钱青青一种冷水泡猪似的打击。钱青青呆愣地望着刘力永远那么亮丽,永远充满活力的面孔,心猛然冷缩了。
  刘力走到琦一身后,学着乔总编刚才的口气说,琦一,你的电话!
  琦一一愣,转身望着刘力,说,真的?
  刘力笑了,说,真的是你的电话。
  琦一去乔总的办公室接电话。
  一切事情就在琦一接完那个电话之后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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