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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他确实这样做了,我被安排到第一排的中央。他讲课时,除非要在黑板上写字才会站到讲台后面去,别的时候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将他的讲义摊开放在我的桌上,双手撑住我的课桌,唾沫横飞地讲着。我倾听时,仰起的脸上饱尝了他的唾沫,犹如在细雨中听课。而且他还能时时发现自己的唾沫已经飞到了我的脸上,于是他时时伸过来沾满粉笔灰沫的手,替我擦去他的唾沫。往往是一节课下来,我的脸就要像一块花布那样色彩纷呈了。我第一次接受他的处罚,是三年级的第一学期。一场在冬天来到的大雪,使我们这些忘乎所以的孩子,在操场上展开了雪球的混战。我的倒霉是将一个应该扔向刘小青的雪球,错误地击在了一个女同学的脑袋上。我现在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这个娇滴滴的女孩发出的哭喊,现在听起来像是遭受了调戏似的。她向老师指控了我。
  于是刚刚坐下的我,被老师从座位里叫了出来。他让我到外面去捏一个雪球玩玩,当时我以为他是在讽刺我,我在座位上站着不敢动,他也仿佛把我忘了似的继续讲课,过了一会他才奇怪地说:“你怎么还不去?”我这才走到教室外面,去捏了一个雪球。我重新回到教室时,老师正在朗诵课本上有关欧阳海的故事,他的朗诵犹如一条山路似的高高低低,让我站在门边不敢出声。他终于朗诵完一个大段,走到了讲台后面,要命的是他看都没看我。他对我的遗忘使我心里发慌。他在黑板上写字时,我怯生生地对他说:“老师,雪球捏好了。”
  他总算看了我一眼,嘴里“嗯”了一下,接着继续写字。写完后将粉笔扔入了粉笔盒,叫出了那个遭受雪球一击的女同学,让她走到我跟前看看,刚才击中她的雪球是否和我手中的一样大。这个女孩根本就没有看到刚才的雪球,我是扔在她的后脑上,并且马上就碎了。早就平静下来的女孩,一走到我面前又委屈地哭哭啼啼起来,她说:
  “比这个还要大。”我只能再次倒霉地被老师赶出教室,去捏一个更大的。当我捧着一个大雪球进来后,老师没再让那个女同学前来检验。他绕了两个圈子后,真正发布了对我的处罚,告诉我就这么站着,等到雪球融化了我才能回到座位了。
  在那冬天的上午,呼呼北风从教室破碎的窗玻璃上吹进来,老师双手插在袖管里,在寒冷中讲叙着英雄欧阳海的故事。而我则捧着一个冰冷的雪球站在门边,我的手因为寒冷出现了奇特的灼烫,这种灼烫的感觉使我的手如同在被锯断一样疼痛。可我还必须时刻小心,不让雪球脱手而落。
  这时老师走到了我的身旁,他体贴地对我说:
  “你捏紧一点,这样就会融化得快一点。”
  一直到下课,雪球都没怎么融化。老师夹着讲义从我身旁走出去后,同学们全围了上来。他们的询问和雪球何时才能融化的议论,无疑加重了我的悲哀,委屈得差点要让我哭了。国庆和刘小青气势汹汹地走到那个女同学课桌前,大骂她是叛徒、是走狗。那可怜的女孩一下子就哭了起来,她整理了书包后站起来就往外走,说是要去告诉老师。国庆和刘小青没想到她又用上这一招,赶紧拉住她拚命求饶认罪。这时我的手完全麻木了,就如两根冰棍一样,雪球毫无知觉地掉落在地,开放出了满地的雪花。雪球的破碎让我极其害怕,我就和满地的雪花那样哇哇哭了起来,同时恳求身旁的同学能够证明我:“我不是有意的,你们都看到的,我不是有意的。”
  我们老师的权威并不是建立在准确的判断上,而是紧随其后的那种严厉的独特的惩罚。他判断是非简直太随心所欲了,正因为这样,他的处罚总是以突然袭击的方式来到,并且变幻莫测。他从没有重复过自己的处罚,我在孙荡小学的四年生活证明了这一点。他在这方面表达了卓越的才华,和出众的想象力。这就是我们一见到他就胆战心惊的全部缘故。
  有一次我们十来个同学在操场上扔皮球,不小心打碎了教室的窗玻璃。那一次老师对我们的处罚是最轻的,由于我事先根本就没有料到自己也会接受处罚,我就进行了一次软弱无力的反抗。我依然记得当时打破玻璃那个同学的可怜神态,老师还没有跨进教室,他就呜呜地乱哭了,他已从想象中看到自己受罚时的可怕情景。后来老师进来了,他笑眯眯地站在讲台上,我怀疑他一旦得到处罚学生的机会就会深感愉快。和以前一样,他总是做出出乎我们意料的决定,他没有像我们认为的那样,直接去处罚那个同学,而是让所有参加扔皮球的同学举起手来,我们举起了手。他就说:
  “你们每人写一份检查。”
  当时我真是万分吃惊,其实这是老师的一贯作风。我觉得自己没有错,为什么也让我写检查?我的心里出现了反抗的声音——我不写,这是我第一次反抗成年人,而且是反抗这个让所有学生不寒而栗的老师。
  我努力使自己勇敢,心里还是一阵阵发虚。下课后我极力鼓动受罚的同学和我一样反抗老师。他们在表达自己不满时和我一样激动,可一旦说到拒绝写检查,他们全部吞吞吐吐了。到头来国庆还装得满不在乎地对我说:
  “现在写检查没关系,现在我们还没有档案,以后工作了就不能写,检查要进*蛋*的。”
  于是孤立的我,经历了也许是我一生中勇敢的时刻,我大声告诉他们:无论怎样我都不写。我站在教室的角落里,看到众多的同学都吃惊地望着自己。我虚荣的激动使我声音颤抖,极不牢靠的兴奋,让我感到自己,一个十岁的孩子拥有了真理。是的,我是对的。老师自己也说过,一个人不可能没有缺点。“老师也会有错的时候。”
  我这样告诉大家。整整一天我都陶醉在对自己的欣赏之中,我还是一个孩子,可我已经能够看到成年人的缺点了。我的想象开始展翅飞翔,我布置了这样的场景,老师和我在课堂上进行了争论,我那时滔滔不绝妙语连串,因为我有真理的支持。老师尽管也能言善辩,可他没有真理的支持,最后当然是他输了。他令人激动地承认了这一点,并且用美丽的词语称赞我。所有的女同学都崇敬地望着我,当然也包括所有的男同学,并且用美丽的词语称赞我。那时我已经能够感受被女孩子喜爱时的那种幸福了。这种时候我的想象必须终止了,我已经热泪盈眶。我要让想象长久地停留在这个地方,从而让自己一遍遍周而复始地品尝这激动无比的幸福。
  在我情绪最为高涨的时候,我们的老师显得十分冷静,他对我不闻不问。我逐渐变得忐忑不安,禁不住吓唬自己,会不会是老师正确呢?毕竟那时候我也在扔皮球,如果不是我扔给刘小青,刘小青再扔给了他,他又怎么会扔出去打碎了玻璃?我的思维开始了可怕的延伸,到头来我整日忧心忡忡,哪还敢在课堂上和老师争论。
  自信的恢复是来自于李秀英的帮助,有一次我在擦玻璃时,终于忍不住去问李秀英,我是不是可以在操场上玩扔皮球。李秀英说当然可以。接着我继续问,如果我们中间有个同学打碎了玻璃,我有没有错。她这次的回答更为干脆:
  “别人打碎的,管你什么事。”
  真理终于又回来了,我不再疑神疑鬼。谁也无法来改变我相信自己是正确的。然而老师对我长时间的冷落,使我的激动慢慢消亡,开始被越来越明显的沮丧所代替。最初的时候,我曾经激动地期待着在课堂上和老师展开争论。夜晚的时刻我准备了那么多的语言,清晨来到后又不断地鼓励自己。一听到上课铃响,我的心就狂跳不已。我最担忧的是自己会临阵怯场,到时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由于老师的冷落,使这样的担忧越来越突出。我的沮丧和胆怯与日俱增,而自信则开始不知去向。慢慢地我就恢复了事前的平静,我觉得一切都过去了,我开始忘记这些。也许老师也早已忘记了这事,皇军又来了,他晚上又要笑嘻嘻了。似乎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我在内心的自我争吵,我同时扮演了老师和我,终于我精疲力竭地放弃了这种游戏。我重新投入到喧闹的操场上去,恢复了童年时真正的我,无忧无虑地奔跑和喊叫。可是这时候国庆走过来了,告诉我,老师让我去他办公室。我一下子又紧张了,我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向老师走去时一抖一抖的。国庆他们轻松自在的喊叫就在我的身后,我知道自己曾经热切期待而后来又极其害怕的时候来到了。我努力搜寻那些准备已久的雄辩词语,可我一句也找不着啦。那时候我感到嘴唇发抖马上就要放声大哭了,我鼓励自己不要哭,要勇敢。我知道老师会极其严厉地训斥我,说不定他又会想出什么奇奇怪怪的办法来处罚我,但我一定不能哭,因为我没有错。是的,我没有错,错的是老师。我应该这样去告诉他。我说话的时候要慢一点,不要被他突然而起的喊叫所吓倒,也不要怕他的笑眯眯。就这样,我走入了老师的办公室,我欣慰地感到自己又有勇气了。
  教师向我友善地点点头,他正微笑着和另一位老师说话。我站在他身旁,看他手里翻弄着一叠纸,第一张就是刘小青的检查。他和别的老师说着话,缓慢地将一张一张检查翻过去,让我看得十分清楚。最后我看到了国庆的检查,字写得特别大。老师这才向我转过身来,和颜悦色地问:“你的检查呢?”这时候我完全崩溃了。所有同学的检查经历了一次展览后,我立刻丧失了全部的勇气,我结结巴巴地说:
  “还没有写完。”“什么时候能写完?”他询问的声音极其温和。
  我迫不及待地回答:“马上就写完。”
  我在孙荡的最后一年,升入小学四年级后,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正在楼下燃煤球炉。国庆和刘小青跑来告诉我一个吃惊的消息,在我们教室的墙上出现一条用粉笔写成的标语,意思是打倒张青海,即我们的老师。
  当时他们显得异常兴奋,他们用近乎崇拜的语气恭维我,说我真是有胆量。该死的张青海早该打倒了,我们都接受过他方式奇特却极其要命的处罚。他们的兴奋感染了我,他们以为是我写的而对我的崇拜,使我在那一刻真想成为那个写标语的人。可我只能诚实,我几乎是不好意思地告诉他们:
  “不是我。”国庆和刘小青当初显示出来的失望,让我深感不安。我以为他们的失望是因为我不是那个勇敢的人,就像刘小青说:
  “也只有你才有这样的胆量呵。”
  我心里觉得国庆比我更有胆量,我这样说了,丝毫不是为了谦虚。国庆显然接受了我的称赞,他点点头说:
  “要是我,我也会写的。”
  刘小青紧接上去的附和,促使我也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实在不愿意再让他们失望了。
  我就这样进入了一个圈套,我根本就想不到国庆和刘小青是肩负着老师的旨意,来试探我。星期一来到后,我向学校走去时还傻乎乎地兴高采烈,紧接着我就被带入了一个小房间,张青海和另一位姓林的女老师,开始了对我的审问。
  先是林老师问我是否知道那条标语的事。在那么一个小房间里,门被紧紧关上,两个成年人咄咄逼人地看着我。我点点头说是知道。她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犹豫不决了。我能说出国庆和刘小青的兴高采烈吗?如果他们也被带到这里来,会怎样看我呢?他们肯定会骂我是叛徒。
  我紧张地看着他们,那时候我仍然不知道他们怀疑我了。那个女老师嗓音甜美地问我,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来没来过学校。我摇摇头。我看到她向张青海微笑了一下,接着迅速扭过头来问我:“那你怎么知道标语?”
  她突然响起的声音吓我一跳。一直没有说话的张青海这时软绵绵地问我:“你为什么要写那条标语?”
  我急忙申辩:“不是我写的。”
  “不要撒谎。”林老师拍了一下桌子,继续说,
  “可是你知道那条标语,你没来过学校,怎么会知道?”
  我没有办法了,只能说出国庆和刘小青,否则我怎么来洗刷自己。我这样说了,可他们对我的话没有丝毫兴趣,张青海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查对过笔迹了,就是你写的。”
  他说得那么肯定。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拚命摇头,让他们相信我。他们都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互相看来看去,仿佛根本就没听我的申辩。我的哭泣将众多的同学引到了窗下,那么多人都看着我哭,可我顾不上这些了。那个女老师站起来去驱赶他们,接着关上了窗户。刚才关上了门,现在又关上了窗户。这时张青海问我:
  “你是不是说过,要是你,你也会写的。”
  我恐惧地望着他。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偷听了我们星期六下午的对话?
  是上课的铃声暂时拯救了我,他们让我在这里站着别动,他们要去讲课了,他们走后我独自一人站在这间小屋子里,椅子就在旁边,我不敢坐。那边的桌子上有一瓶红墨水,我真想去拿起来看看,可他们让我站着别动。我只好去看窗外,窗外就是操场,此刻高年级的同学正在那里列队,不一会就解散了,他们打球或者跳绳。体育课是我最喜欢的课。那边教室里传来了朗读的声音,隔着玻璃听起来很轻。我第一次站在外面听着他们朗读,我多么希望自己也在他们中间,可我只能站在这里受罚。有两个高年级的男同学敲打起窗玻璃,我听到他们在外面喊:“喂,你刚才为什么哭?”
  我的眼泪又下来了,我伤心地抽泣起来。他们在外面哈哈笑了。下课铃响过以后,我看到张青海带着国庆和刘小青走过来。我想他们怎么也来了,是我把他们牵涉进来的。他们在窗外就看到了我,他们的眼睛只看了我一下,就傲慢地闪了过去。接下去的情形真让我吃惊,国庆和刘小青揭发了我,我在星期六下午说的那句话——要是我,我也会写的。于是林老师用手指着我,却面对张青海说:
  “有这想法就会写那标语。”
  我说:“他们也这样说了。”
  这时国庆和刘小青急忙向老师说明:
  “我们是为了引诱他才这么说的。”
  我绝望地看着我的同学,他们则是气乎乎地瞪着我。然后老师就让他们出去了。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上午,两个成年人轮番进攻我,我始终流着眼泪不承认。他们的吼叫和拍桌子总是突然而起,我在哭泣的同时饱受惊吓,好几次我吓得浑身打抖不敢出声。林老师除了枪毙我以外,什么恫吓的话都说了。到后来她突然变得温柔了,耐心地告诉我,公安局里有一种仪器,只要一化验就会知道,那墙上标语的笔迹和我作业簿上的一模一样。这是那个上午里我唯一得到的希望,但我又担心仪器会不会出差错,我就问她:“会不会弄错呢?”“绝对不会。”她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我彻底放心了,我对他们欢欣地叫道:“那就快点拿去化验吧。”
  可他们却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里,互相看了好一会,最后是张青海说:“你先回家吧。”那时放学的铃声已经响过了,我终于离开了那间小屋子。上午突然来到的一切,使我暂获自由以后依然稀里糊涂。我都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到了校门口,在那里我见到了国庆和刘小青,由于委屈我又流出了眼泪,我走过去对他们说: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当时的国庆有些不大自在,他红着脸对我说:
  “你犯错误了,我们要和你划清界限。”
  刘小青却是得意洋洋地说道:
  “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是老师派来侦察你的。”
  成年人的权威,使孩子之间的美好友情顷刻完蛋。以后很长时间里,我再没和他们说过话。一直到我要返回南门,去向国庆求助时,才恢复了我和他之间的亲密,可同时也成了我们的分别。后来,我就再没有见到过他。
  下午的时候,我傻乎乎地坐到教室里准备上课了。夹着讲义走进来的张青海一*劬*看到了我,他一脸奇怪地问我: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在这里干什么?本来我是来上课的,可他这么一问我就不知道了。他说:“你站起来。”我慌忙站起来。他让我走出去,我就走了出去,一直走到操场中央,我四下望望,不知道他要我走到哪里去。犹豫了片刻后,我只能鼓起勇气往回走,重新来到教室里,我提心吊胆地问张青海:“老师,我要走到哪里去?”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依然是软绵绵地问我:
  “你上午在哪里?”我扭过头去,看到了操场对面那间小屋子,我才恍然大悟。我问:“我要到那小屋子里去?”
  他满意地点点头。那天下午我继续被关在那间小屋子里,我一直拒绝承认惹恼了他们。于是王立强来到了学校,身穿军装的王立强来到后,仔细听着他们的讲叙,其间有几次回过头来责备地望了望我。我当初多么希望他也能认真地听一听我的申辩,可他听完老师的讲叙后,根本就不关心我会说些什么。他带着明显的歉意告诉他们,我是他领养的,领养时我已经六岁了。他对他们说:“你们也知道,一个六岁的孩子已经有一些很难改变的习性了。”这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但他没有像老师那样逼我承认,这方面的话他一句都没说。他很快就站起来说是有事走了,他这样做也许是为了避免伤害我。如果他继续呆下去,他就很难不去附和老师的话。他逃脱了这个令他尴尬的处境。我却是充满了委屈,他那么认真地听老师讲叙,可一句也不来问我是不是这样。要不是后来李秀英对我的信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当初的我深陷于被误解的绝望之中,那是一种时刻让我感到呼吸困难的情感。没有人会相信我,在学校里谁都认为那标语是我写的。我成了一个撒谎的孩子,就是因为我拒不承认。
  那天下午放学回家时,我接受了双重折磨。在被误解的重压之下,我还必须面对回家以后的现实,我想王立强肯定将这事告诉李秀英了。我不知道他们会给我什么样的处罚。我就这样几乎是绝望地回到家中,一听到我的脚步,躺在床上的李秀英立刻把我叫过去,她十分严肃地问我:
  “那标语是不是你写的?你要说实话。”
  整整一天了,我接受了那么多的审问,可没有一句是这样问的。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我说:
  “不是我写的。”李秀英在床上坐起来,尖利地喊叫王立强,对他说:
  “肯定不是他写的,我敢保证。他刚来我们家时,我偷偷将五角钱放在窗台上,他都很老实地拿过来交给我。”然后她面向我,“我相信你。”王立强在那边屋子里表达了对老师的不满,他说:
  “小孩又不懂事,写一条标语有什么了不起的。”
  李秀英显得很生气,她指责王立强:
  “你怎么能这样说,这样不就等于你相信是他写的了。”
  这个脸色苍白脾气古怪的女人,那一刻让我感动得眼泪直流。她也许是因为用力说话,一下子又瘫在了床上,轻声对我说:“别哭了,别哭了,你快去擦玻璃吧。”
  在家中获得了有力的信任以后,并没有改变我在学校的命运。我在那间光线不足的小屋子里,又呆了整整一天。隔离使我产生了异常的恐怖。虽然我和别的同学一样上学,也一样放学回家,可我却是来到这间小屋子,被两个处于极端优势的成年人反复审问。我哪经受得住这样的进攻。
  后来他们向我描绘了一个诱人的情节。他们用赞赏不已的口气,向我讲叙了这样一个孩子,和我一样的年龄,也和我一样聪明(我意外地得到了赞扬),可他后来犯了一个错误。
  他们不再气势汹汹,开始讲故事了,我凝神细听。这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偷了邻居的东西,于是他在自己心里受到了指责,他知道自己犯错误了。后来经过一系列的思想斗争,他终于将东西还给了邻居,并且认了错。
  林老师这时亲切地问我:
  “你猜,他受到批评了吗?”
  我点了点头。“不。”她说。“他反而受到了表扬,因为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们就这样引诱我,让我渐渐感到做了错事以后认错,比不做错事更值得称赞。遭受了过多指责以后,我太渴望得到称赞了。我是怀着怎样激动和期待的心情,终于无中生有地承认了下来。两个达到了目的的成年人总算舒了一口气,然后精疲力竭地靠在椅子上,古怪地看着我。他们既没有称赞我,也不责骂。后来是张青海对我说:
  “你去上课吧。”我走出了小屋子,穿过阳光闪烁的操场,心里空荡荡地走向了教室。我看到教室里许多同学都扭过头来向我张望,我感到自己开始脸红了。可能是三天以后,那天我很早就背着书包去学校。走进教室时我吓一跳,张青海独自一人坐在讲台后面,讲台上放着他的讲义。他看到我立刻招了招手,我走到了他身旁,他轻声问我:“你知道林老师吗?”我怎么会不知道她呢?她甜美的嗓音在那间小屋子里责骂恫吓过我,也是她说过我聪明。我点点头。
  张青海微微一笑,神秘地告诉我:
  “她被关起来了。她家里是地主,她一直隐瞒着,后来派人去调查才知道的。*蔽*吃了一惊。林老师被关起来了?前几天她还和张青海一起审问我,那么义正词严,那么滔滔不绝。现在她被关起来了。张青海低头看他的讲义去了,我走到了教室外面,望着对面那间小屋子,心里反复想着林老师被关起来,这令人吃惊的事。那时有几个同学走了进去,我听到张青海又在轻声告诉他们这些了。老师的微笑让我害怕,在那间小屋子里,林老师和他显得那么同心同德,现在他却是这样的神态。
  回到南门应该说,我对王立强和李秀英有着至今难以淡漠的记忆。我十二岁回到南门,十八岁又离开了南门。我曾经多次打算回到生活了五年的孙荡去看看,我不知道失去了王立强以后,李秀英的生命是否还能延续至今。
  虽然我在他们家中干着沉重的体力活,但他们时常能给予我亲切之感。我七岁那年,王立强决定让我独自去茶馆打开水。他说:“我不告诉你茶馆在哪里,你怎么去呢?”这个问题让我想得满头大汗,终于找到了答案,我欢快地说:“我去问别人。”王立强发出了和我一样欢快的笑声。当我提着两只热水瓶准备出门时,他蹲了下来,努力缩短他的身高,以求和我平等。他一遍一遍告诉我,如果实在提不动了就将热水瓶扔掉。我当时十分惊讶,那两个热水瓶在我心目中是非常昂贵的物品,他却让我扔掉。“为什么要扔掉?”他告诉我,如果实在提不动了摔倒在地的话,瓶里的开水就会烫伤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口袋里放了两分钱,提着两个热水瓶骄傲地走了出去。我沿着那条石板铺成的街道走去,用极其响亮的声音向旁人打听,茶馆在什么地方。我不管此后的打听是否多余,依然尖声细气喊叫着。我小小的诡计一下子就得逞了,路旁的成年人都吃惊地看着我。我走入茶馆时,用更加响亮的声音将钱递过去,收钱的老太太吓了一跳,她捂着胸口说:“吓死我啦。”她的模样让我格格笑出声来,而她则迅速转换成了惊奇。当我提着两瓶水走出去时,她在后面提心吊胆地说:
  “你提不动的。”我怎么会扔掉热水瓶呢?他们对我的怀疑,只会增加我的自得。王立强在我离家时的嘱咐,在路上变成了希望。希望在想象里为我描绘了这样的情形,当我将两瓶开水提回家时,王立强是那样的欣喜若狂,他高声喊叫李秀英,那个床上的女人也走过来了,他们两人由衷地赞叹我。
  就是为了得到这个,我咬紧牙关提着那两瓶开水往家走去。我时刻鼓励着自己,不要扔掉,不要扔掉。中间我只是休息了一次。可我回到家中以后,王立强令我失望地没有流露一丝的吃惊,仿佛他早就知道我能提回家中似的接过了水瓶。看着他蹲下去的背影,我用最后的希望提醒他:
  “我只休息了一次。”他站起来微笑了一下,似乎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彻底沮丧了,一个人走到一边。心想:我还以为他会赞扬我呢?
  我曾经愚蠢地插在王立强和李秀英的夜晚之间,为此我挨揍了。强壮的王立强和虚弱的李秀英,他们的夜晚是令人不安的夜晚。我刚来他们家时,每隔几天我上床睡觉后,便会听到李秀英的哀求和呻吟之声。那时我总是极其恐惧,可是翌日清晨我又听到了他们温和地说话,一问一答的声音是那么亲切地来到我的耳中。
  有一天晚上,我已经脱了衣服上床睡觉,在床上有气无力躺了一天的李秀英,那时突然尖利地喊叫着我,要我过去。我穿着短裤衩,在那个冬天的夜晚哆嗦地推开了他们的房门,正在脱衣服的王立强满脸涨红地将门踢上,怒气冲冲地要我滚回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我又不敢走开,李秀英正在里面拚命喊叫我。我只能又冷又怕地站在门口,浑身打抖。后来可能是李秀英从床上被窝里跳了出来,这个穿潮湿一点内衣就会发烧的女人,那时候不顾一切了。我听到王立强在里面低声喊道:“你不要命啦。”门咚地一下被打开了,我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李秀英拉进了被窝。然后她不再喊叫了,而是喘着气对王立强说:“今晚我们三个人睡。”
  李秀英抱着我,将脸贴在我的脸上,她的头发覆盖了我的一只眼睛。她虽然瘦骨伶仃,可她的身体很温暖。我用另一只眼睛看到王立强正恼怒地冲着我说:
  “你给我出去。”李秀英贴着我的耳朵说:
  “你说不出去。”这时我完全被李秀英征服了,她温暖的身体我当然不愿离开,我就对王立强说:“我不出去。”王立强一把捏住我的胳膊,把我提出了李秀英的怀抱,扔在了地上。他那时眼睛通红极其可怕,他看到我坐在地上没有动,就向我喊道:“你还不出去。”我的倔强这时上来了,我也喊道:
  “我就是不出去。”王立强上前一步要把我提出去,我立刻紧紧抱住床腿,任他怎么拉也不松手。气疯的王立强捏住了我的头发,就往床上撞。我似乎听到李秀英尖利地喊叫起来。剧烈的疼痛使我松了手,王立强一把将我扔了出去,随即锁上了门。当时的我也疯狂了,我从地上爬起来,使劲捶打房门,嚎啕大哭着大骂道:“王立强,你这个大混蛋。你把我送回到孙广才那里去。”
  我伤心欲绝地哭喊着,指望李秀英能站出来援助我。刚开始我还能听到李秀英在里面和王立强争吵,过了一会就没有声音了。我继续哭喊,继续破口大骂,后来我听到李秀英在里面叫我的名字,她声音虚弱地对我说:
  “你快去睡吧,你会冻坏的。”
  我突然感到无依无靠了,我只能呜咽着走回自己的卧室。在那个冬天的黑夜里,我怀着对王立强的仇恨渐渐睡去。第二天醒来时我感到脸上疼痛难忍,我不知道自己已经鼻青眼肿了。正在刷牙的王立强看到我时吃了一惊,我没有理睬他,而是从他身旁拿起了拖把,他伸手制止我,满口泡沫含糊不清地说了什么。我使劲挣脱他的手,将拖把扛进了李秀英的房间。李秀英也吃了一惊,她嘟哝着指责王立强:
  “手这么重。”这天早晨,王立强买来了两根油条说是给我吃的。油条就放在桌上,我突然拥有一顿可口的早餐时,我刚好绝食了。他们怎么劝说我都不吃一口,而是哭泣地说:
  “把我送回到孙广才那里。”
  我与其是在哀求,还不如说是在威胁他们。王立强由于内疚,接二连三表示的姿态,反而加强了我与他对立的决心。我背起书包出去时,他也紧随而出,他试图将手放在我肩上,我迅速地扭开了身体。于是他又摸出一角钱给我,我同样坚决拒绝他的收买,摇摇头固执地说:“不要。”我必须真正品尝饥饿的滋味。王立强对我绝食的不安,促使了我继续下去的信心。我用折磨自己的方式来报复王立强。最初的时候我甚至有些骄傲,我发誓再也不吃王立强的东西了,同时我想到自己会饿死,这时候我眼泪汪汪地感到自己多么值得骄傲。我的饿死对于王立强是最有力的打击。
  可我毕竟太年幼了,意志只有在吃饱穿暖时,才会在我这里坚强无比。一旦饿得头晕眼花,也就难以抵挡食物的诱惑了。事实上我过去和现在,都不是那种愿为信念去死的人,我是那样崇拜生命在我体内流淌的声音。除了生命本身,我再也找不出活下去的另外理由了。
  那天上午,同学们都看到了我鼻青脸肿的模样,可没有人会知道我此后来到的饥饿更为吓人。我清晨空腹走出家门以后,到了第三节课,我就受不了。先是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里面就如深夜的胡同一样寂寞,有着风吹来吹去似的虚无。随即扩散到了全身,我感到四肢无力脑袋昏昏沉沉。接下去我就面临真正的胃疼,那种虚弱的疼痛比脸上的青肿更为要命。我总算熬到了下课,我赶紧向那个自来水水架跑去,将嘴接住水龙头,喝了饱饱的一肚子水。于是我获得了短暂的平静,饥饿那时暂时离去,我虚弱地靠在水架上,阳光照得我全身软绵绵。水在体内迅速地被消化吸收,我只能不停地喝着这冬天的凉水,直到上课铃声响起。
  我远离水架之后,饥饿的再度来临就让我束手无策了,那时的我必须承担比先前更为严厉的折磨。我的身体就如一袋被扔在地上的大米,塌陷在我的座位上。我产生了幻觉,黑板犹如一个山洞,老师在洞口走来走去,他发出的声音嗡嗡直响,仿佛是撞在洞壁上的回音。
  当我的胃承受着空虚的疼痛时,膀胱则给予了我胀疼的折磨,我喝下了那么多的水,它们开始报复我了。我只能举起手来,请求张青海允许我去撒尿。那时刚上课才几分钟,老师十分不满地训斥我:“下课时为什么不撒尿。”
  我小心翼翼地往厕所走去,我不敢跑,一跑膀胱里的水就咕咚咕咚地涌来涌去,撒完尿后,我抓住这个机会又去喝了一肚子凉水。那个上午的第四节课,对于我也许是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刻,我刚上了厕所后不久,膀胱又剧烈地胀痛了,把我胀得脸色发紫。我实在憋不住后,只得再次举起手来。
  张青海满腹狐疑地看了我一阵,问我:
  “又要去撒尿。”我羞愧不安地点点头。张青海叫出了国庆,让他跟我到厕所去看看,我是不是真有尿可撒。这次撒完尿后我没再敢喝水,国庆回到教室后响亮地向老师报告:
  “比牛的尿还长。”在同学哧哧的笑声里,我面红耳赤地坐到了自己座位上。虽然我没再喝水,可是没过多久膀胱又鼓起来了。那时候饥饿已经微不足道了,膀胱越鼓越大。这次我不敢轻易举手了,我忍着剧烈的胀疼,期待着下课铃声早些响起来。我都不敢动一动身体,仿佛一动膀胱就要胀破似的。到后来我实在不行了,时间走的那么慢,下课铃声迟迟不来。我胆战心惊地第三次举起手来。张青海有些恼火了,他说:
  “你想淹死我们。”同学们哄堂大笑。张青海没再让我上厕所,而是让我绕到窗外,让我对着教室的墙壁撒尿,他要亲自看看我是不是真有尿。当我将尿刷刷地冲到墙上去后,他相信了,走开几步继续讲课。我的尿可能是太长了,张青海突然中断讲课,吃惊地说:“你还没撒完?”我满脸通红胆怯地向他笑一笑。
  上午放学后,我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回家,我继续绝食斗争。整个中午我都躺在水架下面,饥饿一旦强烈起来,我就爬起来去饱饱地喝一肚子水,然后继续躺在那里独自悲伤。那时我的自尊只是装饰而已了,我盼望着王立强找来。我躺在阳光下面,青草在我周围欢欣地成长。
  王立强找到我的时候,已是下午,上学的同学正在陆续来到。他在水架旁找到了我。我不知道他吃过午饭以后,一直在焦急地等着我回去,这是李秀英后来告诉我的。他把我从地上扶起来,用手轻轻触碰我脸上的青肿时,我一下子就哭了。他把我背在脊背上,双手有力地托住我的大腿,向校门走去。我的身体在他脊背上轻轻摇晃,清晨时还那么坚强的自尊,那时被一种依恋所代替。我一点也不恨王立强了,我把脸靠在他肩膀上时,所感受的是被保护的激动。
  我们走进了一家饭店,他把我放在柜台上,指着一块写满各种面条的黑板,问我要吃哪一种。我一声不吭地看着黑板,什么也不说,我自尊的残余仍在体内游荡。王立强就给我要了一碗最贵的三鲜面,然后我们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我忘不了当初他看着我的眼神,我一生都忘不了,在他死后那么多年,我一想起他当初的眼神就会心里发酸。他是那样羞愧和疼爱地望着我,我曾经有过这样一位父亲。可我当时并没有这样的感受,他死后我回到南门以后的日子,我才渐渐意识到这一点,比起孙广才来,王立强在很多地方都更像父亲。现在一切都是那么遥远时,我才发现王立强的死,已经构成了我冗长持久的忧伤了。
  面条端上来以后,我没有立刻就吃,而是贪婪同时又不安地看着热气腾升的面条。理解我心思的王立强马上就站起来,说声他要上班后就走了出去。他一走我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可我小小的胃过早地得到了满足,随后我就无限惆怅地夹起鸡块、爆鱼,看看又放下,接着又夹起来看看,遗憾的是我实在吃不下去了。
  我重又恢复了童年时精神勃勃的我,不愉快的事早已烟消云散。于是我就有能力去注意对面那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他吃的是一碗最廉价的小面,他是那样关注我夹鸡块和爆鱼的举动,我感到他是在期待着我立刻离去,好吃我碗中的美食。我年幼时的残忍上来了,我故意不走,反复夹着碗中的食物,而他似乎是故意吃得十分缓慢。我们两人暗中展开了争斗,没过多久,我就厌倦了这种游戏,可我想出了另一种游戏。我将筷子大声地一摔,站起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一到屋外,我就隐蔽在窗边偷偷窥视起了他,我看到他往门口张望了一下,接着以惊人的敏捷将自己的面条,倒入我留下的碗中,再将两个碗调换一下位置后,就若无其事地吃了起来。我立刻离开窗户,神气活现地重新走入饭店,走到他面前,装作吃惊地看了一会那只空碗,我感到他似乎十分不安,我也就满足了,愉快地走了出去。进入小学三年级以后,我越来越贪玩了。随着对王立强和李秀英的逐渐熟悉和亲切起来,初来时的畏惧也就慢慢消失。我常常在外面玩得忘记了时间,后来蓦然想起来应该回家了,才拚命跑回去。我自然要遭受责骂,可那种责骂已经不会让我害怕,我努力干活,尽量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他们的责骂就会戛然而止。有一阵子我特别迷恋去池塘边摸小虾,我和国庆、刘小青,几乎每天下午放学后,就往乡间跑去。那么一天我们刚刚走上田野,让我吓一跳地看到了王立强,他和一位年轻女子在田埂上一前一后慢慢走来。我赶紧往回跑,王立强已经看到我,我听到他的喊叫后只得站住脚,不安地看着王立强大步走上前来,我在应该回家的时候没有回家。国庆和刘小青立刻向他说明,我们到乡间是为了摸小虾,不是来偷瓜的。王立强向他们笑了笑,出乎我意料的是王立强并没有责备我,而是用他粗大的手掌盖住我的脑袋,让我和他一起回去。一路上他都亲切地向我打听学校里的事,他没有一点想责备我的意思,我逐渐兴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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