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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日本人的秋季清乡历时半个月,然后又龟缩到各自的据点中,他们大吹大擂取得“辉煌战果”,事实上只是按计划走了一个过场。抗日队伍采取十分灵活的战术,如同泽山之战,先利用地形优势歼灭敌人的有生兵员,然后相机撤退。在开阔的半岛腹地与敌人周旋,走走打打,打打走走,牵着敌人的鼻子。这样打下来,尽管从表面上看日本人气势汹汹,占领了许多地方,但在军事上并无多少意义。相反他们兵员损失严重,北野的部队在半月之内几乎死伤过半,仅由此看,取得“辉煌战果”的不过是日本人在吹牛皮罢了。
  回到城里,苏原发现妻子牟青整个像变了一个人,脸色憔悴,眼圈发黑,头发蓬乱没有一丝光泽。她不理苏原,只是哭,什么都不说。苏原知道妻子急于脱离敌营心灵上倍受熬煎。他还没来得及对妻子进行抚慰,高田军医差一名卫生兵将他叫去。高田神色紧张,告诉苏原日本人很快便要处决老马,大约就在这一两天,因此必须立即制定对老马的抢救计划。苏原听了这消息并不感到吃惊,可他的心一阵阵绞痛。他崇敬老马,他们虽只见过一次,可他心目中的老马犹如兄长犹如上级犹如英雄。他愿意倾尽全力保护他的生命。但他担心计划不能成功。他由老马想到在泽山脚下被日本人活活解剖的那个不幸的年轻人,他一直没有醒来,太阳落山的时候他的心脏也陨落了,停止了跳动。他和高田一致归咎于麻醉太深的缘故。那伙杀人军医只图早早把人麻醉倒,无限制地加大药剂量、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虚弱不堪的年轻人最终无力从麻醉中挣脱出自己的生命……总之,他们没能将他救活,他们能做的仅是将他安葬入土,他再也不能去自家田里掰回苞米穗子啦……经历了这一切,苏原感觉到自己一下子变得苍老。即使自己现在死去,那也算过足一辈子啦。
  无论对于敌工老马还是军医苏原、高四,一九四四年古历九月二十三日都是一个难忘的日子。这是一个生与死搏战的涅槃日。
  早晨,老马被一列行刑的日本兵带到城外的一座小丘下。古历九月底已是深秋。秋是一年中最为晴朗的季节。蔚蓝天幕的洁净背景将一片云丝一只飞鸟都映衬得清晰明丽。如果没有战争,秋还是最为宁静的。太阳出山后你会听见草叶上的露珠被蒸发时的咝咝声;你会听见小鱼在浅浅河水中相互追逐的扑楞声;你会听到从茂密的庄稼地里冒出男人粗犷的歌调和女人幽幽的笑声。然而往日的宁静已不再有,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人们听到的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淹没一切的枪炮声。
  老马被缚在丘前的一棵树上,面向前方。
  又是日本人行刑的模式。说起来,这些杀人者的思维和行为俱怪异透顶,他们可以随时随地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甚至以杀人取乐,不受任何制约;而有时候却做出一副“公事公办”依法行事的模样,有板有眼儿地将人绑赴刑场处决。喜怒无常,叫人捉摸不定。
  高田和苏原比行刑队伍稍迟些来到现场。
  在这之前,高田曾向北野请求,希望能将活着的敌工交给他们军医大队做活人解剖教学,如同山本的军医们所做的那样。可北野不知出于哪种考虑没有应允,只让他像以往那样对行刑后的尸体进行解剖。这使高四十分失望。倘若北野能够应允的话,那么他和苏原就有十分把握保证老马的性命,如果再老天有助,使他们能得到一具被击毙的日本兵尸体,他们就可以用来“移花接木”,让老马太太平平不伤其一根汗毛。然而好事难成。他们唯有按预定方案对老马实施抢救。
  他们有信心。为此已做了详尽周密的研究和准备。他们都是优秀的外科大夫,对人体结构了如指掌。从理论上他们认定“生命通道”计划是站得住脚的。这无疑义。在人的胸腔,尽管器官密布血管交错,但确实存在着一个可供弹丸穿越的安全区域。这个安全区的直径大约为三厘米左右(也因人的身躯长短而异),而弹丸穿体而过的洞孔也大致如此(同样也因武器的口径与人射的距离而异)。当然,如果从实践的角度来看,“安全区”的概念只能是相对的。由于诸种因素的存在,“安全区”实际上又非常脆弱。例如再精确的射击也会发生些微偏差,使弹丸穿越的途径不能与那条安全通道重合。如此的后果是破坏胸膛内的某一与通道毗邻的器官,如肺、胃、肠等。为克服这种实践上难以避免的偏异,唯有采用一种舍车保帅的方法,使伤害的是某一“顽健”的伤后不会立刻致人于死的器官,那就是肺。于是便得到了一条经过校正的安全通道。这种弹丸的飞行路线便可以确定下来:从后背射入穿过肺的边侧紧贴心包外缘穿越胸壁出体。由于没有大动静脉被切断,不会造成大出血。如果事实上的情况与设想的情况能吻合一致,再如果之后的抢救不出现意外事端,那么抢救计划便成功在望了。经他们将整个实施过程加以条理,几个关键的步骤便呈于眼前了,这就是精确地标绘出入射点;选择枪法高超的杀手;安全而隐蔽的救治场所……另外,苏原还提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受刑人于受刑那一瞬间的呼吸应控制在吸气状态,吸气时心脏的位置会随之向上提升,这便为弹丸躲过心脏增加了难得的一余地”。高田对苏原的见解是欣喜若狂的,决定采纳。然而这却带来另一个难点:怎样得到受刑人的配合?比如老马,由于严密的看守使他们无法接近。看来唯一可以利用的是行刑前为他标绘弹着点的时机,然而那又是怎样地仓促啊!
  北野没有到现场,负责指挥的是一个叫内海实的圆脸少尉。此刻,他的由十几名兵士组成的行刑队已布置停当。担当今日枪手的日本兵持枪站在老马身后七、八步远处。他面目呆板,没有一丝表情,阳光在他的贴面颊很近的刺刀尖上闪亮。他的身材之短与老马身材之长恰成对照,给人一种他无力将这位抗日英雄杀死的印象。
  行刑前的气氛是那么恐怖、压抑,高田和苏原心里都十分紧张难耐。他们对视一眼又一齐转头向前望去。
  长满荒草的小丘如同一座放大了的坟墓。
  被绑在树上的老马一动不动,像睡着了。
  奇怪,这一刻,这绝不该分神的一刻,苏原却忆起曾做过的一个梦,一个真真实实地梦。那是在“清乡”的过程中,那晚他与高田彻夜讨论他们的抢救计划,天快亮时才迷糊过去,他做了梦。奇怪的是在一开始他便清醒地知道是梦境,他进入一个巨大怪异的空间,这是一个没有天地界限的混沌空间,光线昏暗,什么也无法辨别后来他听见一水声,好象下雨了。之后又出现了闪电和雷声。凭借一次次闪电的照耀,他眼前豁然一亮,看清自己是置身于一个宽阔无比的胸腔之中,在他的四周,巨如山岗的心、胃、肺等脏器依照相互方位关系矗立,那么壮观,那么逼真。他突然一阵狂喜,心想,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啊,我可以仔仔细细地查看清楚,如同勘测人员勘查地形那样,将那条神秘的“生命通道”探索明白啊。然而后来闪电便不再出现,眼前又变成昏黑一团,他这时突然想到自己的妻子,高呼:牟青,快点灯啊……这时他睁开眼,一眼前很亮,不是灯,是日光向屋里的照射,高田正古里古怪地朝他笑着。这个梦他没有向高田说也没有和妻子牟青说。真的不可思议,在这样的时刻竟能想到自己做过的一个梦,苏原觉得自己的精神已几近破裂的边缘……
  尽管内海实少尉担任现场指挥,但鉴于现场中数高田军医的军衔最高,少尉不敢忽视。他跑步到高田跟前敬礼报告,问是否可以进行。在此之前,高田已假北野之名对他交待了有关事项,为保险起见,他又趁机向少尉做了关照:为确保刑后的“解剖”必须给苏原军医足够的时间在人犯身上标出弹着点,另外还要再次指令射手不得出现丝毫偏差……内海实连连点头“哈依”,高田说完途看了苏原一眼。
  苏原就一步一步向小丘走去。走得很慢,步履也有些蹒跚,像突然间变成一位年迈的老人。他已心力交瘁,恐慌异常。在这之前,高田对他千叮万嘱,要他切记镇静。不能于紧要关头出现差错。如果不是为了便于与老马的沟通,谋得他的配合。高田就会自己去做这件事情。但这次是不行的,此事非苏原莫属。只是高田和苏原都不曾想到(或许没顾得去想),苏原在刑场上的出现将给他带来洗刷不清的罪责……
  苏原踉踉跄跄从日本枪手身边绕过,在老马身后站住。他想唤一声老马,但没有。按“计划”这是不允许的。他不能分心。他须集中精力做好两件事情:在老马身上精确地标出“通道”入口,再就是将一切简洁地告诉老马,让他在那个关键时刻进行配合。
  这是一个奇异的时刻,已经发生的与即将发生的都像神话一般。生命的破坏与修复如此惊心动魄地捏合在一起,令人难以置信。整个现场哑然无声,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小丘前面的两个人:医生苏原与抗日敌工老马。那情景不啻是牧师在为一个临刑人做祈祷。
  苏原将一只手轻轻放在老马背上,这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心房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是颤栗,不是跳动。同时两眼变得模糊。他想哭,想抱着老马的身体大哭出声。但他控制住自己,严峻的使命迫使他令自己镇定。他咬紧牙关,如同咬住了自己的心。他知道两件事情必须同时来做,尽管会互相干扰,但又只能如此,他不能在这里磨蹭,那会引起他们的疑心。他摒住呼吸,用手掌在老马左侧后背处摸摸按按,他在寻找老马的心音。心脏如同测绘中的基准,找到基准才能进行以后的测定。啊,他找到了,心脏,老马的心脏,在他的中指和食指的指尖下面。他顿时感到手指已变成一座桥梁将自己与老马的心身接通。又一阵激动向他袭来,他轻轻唤了一声:“老马。”他没听见应声,但老马身体的骤然一颤却通向他的手指传递过来。这就像接到老马回应的信号,令他激动不已。他开始对老马说话:“老马,我是苏原医生……”老马仍未应。苏原便不再说话,将手指由那个跳动的“基准”向下侧方移动,他在寻找那个生死攸关的“通道”入口。这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位置,虽有定规,又因人而异。找到它既需要经验,又要仰仗直觉。他的手指一路下来,越过一根根隆起的肋骨,最后停在一个位置。他按住不动,然后,开始用目光宏观地注视着老马整个宽阔的后背,如同注视着一张完整的胸透X光图片。他看着,看着,之后骤然将眼光收缩,收缩成一束径如杏核的光圈,这光圈投在老马的后背某处,某位置恰与他手指按着的位置重合。啊!找到了!找到了那神秘的“通道”入口处。他轻吁了口气。但他不敢怠慢,赶紧从口袋掏出一块石膏在上面描划,划出一朵白花。这时他知道自己可以继续和老马说话了。他猜不透刚才老马为什么不应声。无论怎样他必须将事情对老马说清楚。
  “老马,我是苏医生,你听见了吗?”
  “……”
  “老马,我有话对你说,你听着……”
  “你个汉奸!”老马终于开口。
  “我不是汉奸,我…”
  “你不是汉奸来这儿干吗?”
  “我来救你。”
  “放屁!”
  “老马,我真是来救你……”
  “救我,那就赶紧解绳子。”
  “那不行。可我有别的办法救你,只要你照我说的做。”
  “我不要听。”
  “老马,你听清,开枪前你听我咳嗽,听见了就吸气,使劲儿吸!”
  “老马,你听了吗?你吸气,使劲将心提起来,你听清楚了吗?照我说的做。”
  “……”
  “老马,答应我!事关生死,务必照我说的去做!”
  “老马,算我求你!求你啦!!”

  那声枪响传到他耳边声音之微只好像放羊人不经意地甩一下羊鞭儿。在这炮火隆隆枪声四起的战地实在算不了什么。然而这轻柔之音却犹如从林木草丛间飘来的一缕香气令他陶醉而舒展。他陡然觉得浑身轻松如释不受一点约束。眼前的天地也一下拓展得开阔。他似乎有点眼生,这天地间万物万象俱变得陌生,古里古怪,如同梦境。这时他觉得十分口渴,唇干舌燥,有一种急于啜饮的感觉。为寻找水地,他开始朝前走去,踏着一片如茵的草地。犹如天赐,他抬眼望见一道河堤横在草地与天际之间,他快步奔去,身轻如燕,不知什么时候他已脱掉了鞋子,光脚板踏着草地有一种舒心的滑腻。他觉得已不是在行走,也不是在奔跑,而是脚板在草梢上滑行,就像小时候在家乡的池塘里滑冰那样。他心里顿时感到凄苍,油然生出对家乡的眷恋之情,这种感情对他来说已十分陌生,他怀念自己的亲人,却又记不起自己究竟有哪些具体的亲人,那一切摇远得如同隔世。这时他已穿越过宽阔的草地,登上河堤,然而他的眼直了,大失所望,河里没有水,只有一道干涸的河床,一线白亮的河沙在河堤下无声的流动。他诧异不解,他从未见过像水样奔流的河沙。这河沙将流向哪里?莫非在那遥远之地有一处沙海?望着这条无水的河流他益发觉得干渴难忍,胸腔里像有火在烧灼。他显得有些急躁,这急躁又加剧了他的干渴。他觉得很快将焦渴而死,不能坐以待毙。情势已无选择,只有继续寻找水地。他走下河堤,越过沙流,再登上河堤,但这时展显于面前的已不是先前的景像。草地上平添了一些树木,这些树木形态怪异,高者入云,矮者伏地,且颜色倒置,树叶是红的花朵又是绿的,他被弄糊涂了,愣了一会儿神。千奇百怪,这时他竟记起一个具体的亲人,那是他的爷爷,他记忆中的爷爷手里永远牵着一头驴,一头比狗大不了多少的母驴,爷爷似乎有牵驴的癖好,爷爷对他习惯的亲呢就是将他抱在驴背上,然后牵着缰绳在村外小路上遛达。爷爷活到八十岁无疾而终。临去的那些时日爷爷总对人絮叨说他看见一个甚是古怪的地场,所有的树木都长红叶开绿花,可没人相信他的话,只当他在说吃语。而现在……他相信爷爷确实到过那里。此刻自己便身临其境。他不由想到,如果以后见到其他亲人,他一定要为爷爷澄清事实,洗刷委曲,……他在这片奇异的地界大步穿越,周围的景像愈来愈令人眼花缭乱,这简直是一座绚丽的花国,万紫千红,鸟语花香。他感到浑身的惬意。他很想停下脚在这里细细观赏,可他的脚已不能够停下,好像这双腿不是自己的,是别人将它当作“奸细”安在自己身上,就像又骑上爷爷牵着的那头驴……他终于走出了这片奇异地,一切又如同先前,映入眼中的是野草如茵的绿地和白杨如走的河堤。望见河堤干渴又更猛烈地向他袭来,他已经别无他念,只渴望眼前能立刻出现一条水源。不是啜饮,而是将整个身子投入水中……这欲念使他健步如飞,他已看见河堤渐渐逼近,堤上树木已看得清晰,他甚至听到堤内潺潺的水声,这叫他兴奋喜悦,不由忘情大呼:水啊——

  敌工老马越过死地睁开双眼已是受刑后的第三天。苏醒后对外界的反应完全像一个刚出娘胎的婴孩。意识如火焚之后的原野,思维也如同停止不动的钟摆。
  这确是一种再生。
  “老马,你回来了?”一个声音。但他充耳不闻。
  “老马,喝水吗?”
  水?这一瞬,他的意识方犹同天籁从遥远而混沌的远方飘逸过来,轻柔若游丝,将他的过去与现在连接。这是地狱两端的连接。他感知到了自身:疼痛、干渴、不适,而这种感知是生命的另样搏动。
  他喝了水。是小勺喂进嘴里。水迅速地滋润进他的身体和意识里。
  “我怎么啦?这是哪儿?”他的眼在说。
  “老马,你看,是我呀?”
  “苏……医生……”他的嘴动了动。
  这时他的意识仍未完全清醒,以前的许多事都记不起来了。他努力地思索,以求弄清。却又十分艰难,他只想了一会儿便感到一阵发自骨缝里的疲倦和困顿,他合眼沉沉睡去……

  当老马再次醒来,站在他面前的已经是苏原和高田两个人。屋子里的光线明亮。高田戴一副大口罩,捂得只露出两只眼。他须隐蔽自己的真实身份。而苏原就没有这个必要了。无论是灵与肉,他早已在老马面前“赤身露体”过。两人看着慢慢睁开两眼的老马。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这是胜利之后的由衷喜悦啊!他们将老马从地狱的大门口接回到人世间。这现实是多么的奇异,多么不可思议。就像一个梦。但这又不是梦,是不容置疑的现实。如同明晃晃的阳光不容置疑地照射在窗纸上那样。老马的复生意味着这个计划已从实验阶段步入实施阶段。这是一次意义深刻的超越。苏原发现高田露在口罩上方那双不大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他自己心里同样汹涌地难以抑制的冲动
  抢救老马的过程现在苏原和高田回想起来便有些后怕。也许当时的心情太紧张,思维高度集中,这件事过之后记忆竟变得模糊起来,只想得起几个重要关节:行刑后的老马心脏还在微弱跳动;检查证实苏原的“标位”与射手的瞄准俱没有太大误差,弹丸偏肺部一点沿生命通道运行过去;苏原给老马输了血;老马从手术室转移到一间事先准备好的瓦房;高田向司令部报告已将解剖后老马的“尸体”处理掉……除此之外,其他的细节枝末都淹没在一片混沌沌之中了……
  “老马,你……睡醒了?”苏原俯身向炕上的老马说。声音很轻很柔,好像害怕再将老马的生命吓回去那样。
  老马没吱声,只是久久盯着站在苏原身旁戴大口罩的陌生人。
  “他是唐医生。”苏原按高田的要求这么介绍。苏原已听高四讲述过那位唐医生的事情,就领会到他的心迹了。
  “伤口痛得厉害吗?”高田问。
  “这是在哪儿?”这个问题仍严重地困扰着他。他对过去和现在的一切仍然难以把定。
  “你还在城里,这里一间民房很安全。”苏原说。
  老马将眼光转向阳光明亮的窗子上。窗纸上贴有一幅剪纸画,是一个光屁股男孩笑哈哈地抱住一个大鲤鱼。
  老马盯着窗子的眼光是迷离的。后来他终于转过来再次盯着戴大口罩的“唐医生”。
  “你已经度过危险期,伤口也没化脓,一切顺利啊。”高田说,他口罩的上沿已经被泪水打湿。
  “我死了吗?”老马自语,“我是在阴间里吗?”“你活着,老马。”苏原说。
  “我看见一个怪地场……一个很怪很怪的地场……”
  苏原和高田对望一下。
  “那地场河里流白沙……树上长红叶开绿花……蚂蚱和蝎子交配……”
  “老马,你胜利啦,我们也胜利啦。”高田说,声音很硬很沙。
  “日本人没打死我吗?”老马突然问。这意味着他的意识开始接近现实。
  “日本人打不死你,你命大啊老马。”苏原说。
  “老马,你很快就会恢复的。”高田说。
  老马的眼珠转了转,苏原陡然发现又像马眼了,有了神采。他的马眼珠依然盯在高田身上。
  “听你的……口音……”他说。
  “我……口音……咋?”高田不解。
  “耳生,不像山东地面的……人。”
  “嗯,不是。”高田只能应对。
  “那你是哪地场的人呢?”
  “嗯,远,很远,很远很远……”
  “那儿没有鬼子吗?”
  “鬼子?嗯,有,好多,好多好多的……”
  “你也是……叫鬼子逼着……干事的?”
  “这……”高日终于对应不下去了。他求救似地望着苏原。
  “等我好了,我……我带你们一块逃……”
  “老马,你喝水吗?饿了吧?”苏原问。
  “我怎么又活了呢?”兜了一个圈,老问题仍然在困惑着他。他想解开这个谜,很执拗。
  “老马,一句两句话是说不清楚的,以后慢慢告诉你好吗?现在我问你二句话;你照我说的做了吗?”
  “你,你对我说……说了啥呢?”
  “就是,就是使劲吸气啊!”
  “吸气?”
  “就是……开枪前你听见我的咳嗽声吗?”
  “咳嗽?噢,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说叫我听见你的咳嗽就吸气……”
  “你吸了吗?”
  “吸了。”
  苏原和高田对视一下眼光。高田看见苏原的眼里也涌出闪亮的泪花。
  “我……还想睡,我……困极了……”老马边说边打哈欠,之后便合眼睡去。

  多事之秋。当苏原还沉浸在抢救老马成功的喜悦中,一桩大悲伤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他的眼前:他的妻子牟青舍他而去。携其出逃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将她掠入敌营的翻译官卜乃堂。
  首先发现这件事的是北野。晚饭后他和龟田少尉下了一盘棋,觉得头脑昏沉,便想早睡。勤务兵送来洗脚水,他刚将脚放进盆中,又想到有一件事要询问卜乃堂,便吩咐勤务兵去喊。勤务兵回来说没有找到,卜不在住处。这时北野并未多想,只是让勤务兵再到处找找。等勤务兵又回来报告说四处皆不见卜的踪影,北野便意识到卜出事了。最后的证实是来自城南冯秃子部队据守的哨卡,他们报告说下午三点多钟卜翻译官带一个漂亮女人出城了。他说这女人是他的未婚妻,北野司令已应许他们一起去小龙山寺庙里进香。岗哨没怀疑这个在日本人那里很吃香的翻译官会有什么歧念,便放行了。事情就简单到这种地步。
  苏原是从老马那儿回家发现牟青不在家中,正诧异间,北野派人将他叫过去。当他在门外听到北野“死了死了的卜!”的愤怒叫骂声,他一下子意识到出了什么事,顿时像木桩子那样钉在地上纹丝不动了。
  逃走!逃走!!这是从苏原白如云雾的意识中浮出的唯一意念,这意念强烈而坚定,如同一把在握的利刃,锐不可挡。
  从北野司令部出来,他径直朝高田住处走去。这时,他觉得自己只是一具干瘪的躯壳,妻子如同他身上的血液已随同她的出走流失殆尽了。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失却,难以承受。小城夜晚的街区照旧是黑而无声,城四下阳物状矗立的碉堡照旧瞪着凶狠的眼。季节已至深秋,夜风袭骨,苏原却不觉得冷,不仅不冷,他觉得胸中有火在烧灼。这火是卜乃堂放的。卜乃堂觊觎自己的妻子,他也并非没有察觉,只是未看得严重,更未想到会出现这般严重的后果。这次随北野清乡回城后,他发现牟青对自己的“所做所为”(如参与解剖活人)了如指掌,这显然是卜乃堂告诉她的,目的也显而易见。牟青在对他大加斥责时,抬手打了他一记耳光,随之痛哭不止,边哭边骂:“你疯了!你疯了!”那时候他觉出和妻子的关系已处于崩溃的边缘,但又无法向她解释。即使解释也未见得她会相信。这几个月来自已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连自己都怀疑自己的真面目,又何况是别人呢?
  找到高田,他那副怪异模样吓了高田一跳。高日听完他的诉说,也惊得目瞪口呆,实难相信会有这等离谱的事体出现。
  “你,你要怎样呢?”高田关切地问。
  “我要你……帮我……”苏原说。
  “帮你?”
  “你说过的,你可不能食言啊!”苏原死死盯着高田的脸。
  “我说过什么?”
  “你说过要帮我逃出去的。”
  “你要追赶他们吗?”
  “是的,追回我的妻子……”
  “这怕很困难,战争年月,兵荒马乱的……”
  “这我知道,可是我无论如何要找回我的妻子,她上了卜乃堂的当,我要告诉她真情。”
  高田想了想说:“我可以帮你,可眼下……不行。”
  “咋不行?”
  “老马他……”
  “老马?”他一时竟记不起老马是怎么回事了。
  “老马下一步的治疗仍需要我们俩人的合作,这,你是知道的。”高田说。
  ……老马…治疗……苏原的面前终于现出那张长如马面的脸了。
  “啊,老马。”他说。
  “根据老马目前的情况,估计再有半个月就……请你等半个月行吗?”高田望着苏原痛苦不堪的脸。
  苏原无语,他的心在疼,针刺一般。
  他无法不管老马。
  老胡。由老马他又想到老胡。后天又到了给老胡送情报的时间了。他手里有一份非常重要的情报需要由老胡转给抗日队伍。
  半个月。该是怎样的漫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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