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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北野弈棋时卜乃堂翻译官正在隔壁,他听见高田向北野报告要和苏原一起去查看痢疾,顿时暗喜。他喜的并非痢疾而是苏原的妻子牟青,他想趁苏原不在时到她那儿去。
  也许唯有汉奸卜乃堂心里明白:当初他坚持将并非是医生将苏原的妻子一起带走完全是出于一种秘不可宣的目的。在苏原家中,他看见了苏原年轻妻子那楚楚动人的容颜,这容颜叫他怦然心动,不能自己。他非常清楚自己:如果说这世上确有某种诱惑可令他行善或作恶,那唯有女色。他对女色趋之若鹜,却带有某种病态,这病态的表现便是挑剔。不仅一般女子不能使他入目,哪怕再娇艳的女子他也能一眼便看出暇疵,在长期浊居日军军营的压抑岁月里,像这般对一个陌生女子动心并生出歧念,实为罕见。每当慰安妇来到军营,日军将士便如同迎来节日般欢呼雀跃,争先恐后进去发泄一通。他却漠然以置。他虽是中国人,北野也给予他与日本人同样的待遇,可对于异国女子,他在心理上难以接纳。那种地方他只去过一回。即使这唯一的一回他也没做成什么事情。他觉得那个清秀的日本女子下巴有些短促,这美中不足便使他如鲠在喉。他没有进一步动作,也没有说话,只是漫不心地看着那女人一件一件从身上往下脱衣,当脱得干净了,他丢下张票子便走了出来。日本兵可以将任何一个遇见的中国女人的裤子剥下来奸淫,事实上他也有机会这么干,但这种事他确实没有干过。他那干枯的心田似乎在等候一个雨露般女人的浇灌。而当他看见苏原的妻子时便蓦然意识到这个期待已久的女子终于出现在面前。这是一个天赐良机,不可错过。他清楚,如果这次擦肩而过,怕今生再也不会得到这样可心的女子了。于是他努力说服高田军医将这个女人与他的丈夫一并带走。
  自随北野到莱阳驻守的三个多月中,他心里每时每刻都惦着那个让他倾慕的女人。但他并不崇尚纯精神的柏拉图式恋情。他是个性格孤僻的人,这种人对事物总有某种程度的偏执。在学校读书时,学校每周举行一次舞会,教职员工和大年级学生视为节日。而他一次也不参加。他有自己的“理论”,认为男女以跳舞的方式调情是对人精神的亵渎,是卑琐虚伪的情感窃求。男女之间的关系要么无爱无缘旁同路人,要么有爱有缘灵与肉二者完全结合,非此即波。也许正是这种极端的情爱观点导致他至今孑然一身。
  司令部与苏原夫妻住处一街之隔,卜乃堂一撂脚就过去。别看这么方便,可平时单独见牟青一面也很不容易。做为北野的翻译,他必须紧随其左右。只在北野不需要他时才有一点自由。
  卜乃堂敲了门。
  只要丈夫不在家,牟青总是在里面插上门栓。有人敲门先问明是何人,然后告之丈夫不在家。她不轻易开门,今番听到是卜乃堂的声音,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将门开了。尽管她对他十分鄙视,可她总不能忘刑场上他为她遮挡的那一幕,她领他一份情,一份既辨不清颜色又说不出味道的情。
  进屋后卜乃堂显得有些拘谨,很不自然,坐得很规矩,也不说话。待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才镇定些了。他先向牟青询问了一些日常琐事,表示无论她有什么困难他都会全力相助。之后他又告诉说司令部有人要去青岛,如她有家书或物品可让去人携带,他来负责安排。牟青摇摇头。自从奔丧被日本人劫持,至,今还与家人不通音信,她不想将目前的处境告诉家里亲人,怕他们担心,也不愿叫他们背上汉奸家属的名声。她只想能和丈夫早日逃出日本人掌心,为自己和家人争得清白。
  想到家,她的心情又一下子变得沉重。
  又是沉默,良久,卜乃堂又说:“秋季清乡就要开始,又要有许多中国人被杀。”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牟青一怔,继而愤愤地想:还不是你们这些汉奸和日本人狼狈为奸才使那么多中国人被杀?你姓卜的怎有脸说出这种话?!
  大概卜乃堂从年青的表情也猜出她内心所想,看出她对自己的愤懑,便叹口气说:“牟青,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把我看成是个没品性的人,可你知道,世上许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
  牟青反诘道:“包括给日本人当汉奸这种事情吗?”
  卜乃堂闷闷回答:“包括。”
  牟青吃惊地抬眼向他一望。
  卜乃堂的声音仍然低哑:“我们都算有文化的人,文化能使人将事物看得透彻,能使人挣脱主观的束缚。不是吗?只说汉奸,既然被称之为奸,便肯定不为优良,用什么恶语咒骂都不为过。可是话说回来,当汉奸的也不是我卜乃堂一个,既然都知道汉奸不光彩,像臭狗屎,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就当这臭狗屎呢?真的说不清楚。你不妨想一想,自从日本人打到中国,中国迅速形成一个非常的庞大汉奸队伍,而德国人打到欧洲,欧洲人投靠变节的人就很少,这究竟是什么因素在起作用呢?不排除德国人和日本人的区别,德国人傲慢骄纵,刚愎自用,不屑于借助于外力,不鼓励投降变节;而日本人狡猾、圆通,他们惯于招降纳叛。但归根结底,中国能形成这样庞大的汉奸队伍是有着自身的深刻原因。可以追溯历史,也可以通观现实,中国作为一个国家,无论历朝历代的帝王,还是当今的各路军阀,都是极其自私自利的极权者,‘国’只为他们所有,国人只被视为奴仆,任其盘剥,任其宰杀,毫无半点悯惜之情。国民永远处于可怜无助的境地。于是国家、民族的概念早在国民心中扭曲、变质,甚至逆化为敌对物而存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国民已沦为无国之民。无论谁来谁去,姓张姓李,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皆无区别。老百姓只是要生活,要饭吃,‘民以食为天’这是中国人最认的一条真理。”卜乃堂将这套“汉奸合理论”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使她觉得既新奇又不可思议,不可否认,这当间有她能够认同的地方,如对国民精神状况的概述;也有她不能认同的地方:他作出的结论。她觉得作为一个中国人尽管不幸,处境悲惨,但总是不可以做亡国奴的。日本人在中国的桩桩罪行不足以证实了这一点?卜乃堂的“理论”显然是偏执的,是为自己来辩护,况且,这些话从他这样一个真本实料的汉奸嘴里吐出来,就变了味道。
  卜乃堂两眼直直地盯着油灯如豆的光焰,似思索又像在发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至于我自己,我投日本人的原因很具体,不是为生计而是为报仇。我父亲是叫中国人杀死的,一个军阀旅长。那时我家住在吉林,父亲是个邮差,一次送信,自行车不小心撞在这个旅长的吉普车上,碎玻璃划破旅长的脸,他火冒三丈,硬是给我父亲派个日本奸细罪名,开枪将父亲打死。埋葬了父亲,我就找他报仇。日本人从满洲里开到吉林,那伙军阀逃到了关内,他们口口声声抗日,日本人就在关外,而你们却跑到关里。那时我报仇心切,一怒之下就投了日本人。我断定日本人迟早要打进关内,我就可以借助日本人找那个狗日的旅长报仇。父亲的奸细罪名是强加给他的,我的这顶汉奸帽子是自己扣在头上的……”
  年青觉得从卜乃堂嘴里讲出来的事情总是那么不可捉摸,似是而非。她觉得他是个怪人,神经兮兮。
  她说:“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只是告诉我你当汉奸当得很合理?”
  “不是。”
  “那是什么?”
  卜乃堂直直地盯着牟青:“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坏人……”
  牟青一怔:你这话又奇怪,你要我知道你不是坏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有。”卜乃堂说,“你,你占了我的心……”
  牟青惊讶不已。她向卜乃堂望去,忽然觉得他的模样很怪异,他的眼珠几乎瞪出了眼眶,就像手术台上将死的病人努力向世界投最后一瞥。她觉得可怕极了。
  “你,你是个不平凡的女子,”卜乃堂说,“在苏家泊头次见到你,我一眼就看出你的……不凡,唉,你看我又用了不凡这字眼,男人对他倾慕的女人总是不知该怎样形容……”
  牟青总算明白自己面临着什么了,顿时一股恼恨升上心头,她不能容忍这个真本实料汉奸如此亵渎自己。她愤愤说:“我不要再听你说什么啦,你走吧!”
  卜乃堂不动身。
  “走吧,以后不要再来。”牟青说。
  卜乃堂抬头看看牟青,不无怨恨地说:“你,你嫌弃我给日本人做事,可你丈夫不也同样吗?”
  牟青一下子呆了。
  “我丈夫和你一样?”她像问卜乃堂,又像自问。
  “就是。”卜乃堂又说。
  “你胡说!”牟青几乎在吼,“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心甘情愿给日本人干事,我们……是被迫的,这个你清楚的……”
  看来卜乃堂执意要将自己和牟青还有她的丈夫苏原绑在一起,这样才能和他们的“地位”摆平。他说:“自愿也好,被迫也好,其实是没区别的,麦季清乡后,抗日队伍已将苏医生列入汉奸的行列了……”
  牟青哭了,哭得很厉害。卜乃堂的话戳在她的心窝上,她边哭边嚷:“我们不是汉奸,我们和你不一样,我们要逃的,我们迟早要逃出去的……”
  卜乃堂很后悔不该将话说得太重,同时也清楚今晚不会再有进展了,送起身恋恋不舍走出这“不凡”女人的家。

  回到高田军医的住处,高田开始对苏原讲述。他说:“我将这种从刑场上秘密抢救中国人生命的试验定名为‘生命通道’计划,顾名思义,就是当前提为胸部枪杀时,为子弹提供一条不会致人于死地的安全通道。然后进行抢救。我不知道当今世界有没有另外一位医生从事这项研究,而我对这一计划进行研究是纯偶然的。那是到中国战场不久,一次,我所在的通化混成第一宪兵队在临江县抓到十几名抗日游击队员,稍事审讯便执行了枪决。那是一个黄昏时分,宪兵枪手杀了人便撤回了营房,第二天天亮掩埋时却发现少了一具尸体。报告给宪兵队古川队长,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军佐闻听火冒三丈,立刻命令部下全力搜索这个竟然能从他枪口下逃生的中国人,宪兵找到一行由刑场通向外面的血迹,还有人爬行留下的痕迹,便断定是那个中国人留下来的。宪兵循着清晰可辩的标记向前追踪,大约追出三、四里路光景,发现那个逃出的人躺在地上,已经死了,身边注了一大摊血。也许宪兵们出于‘交差’的考虑,将这具尸体运了回来,撂在宪兵队院内。我就是这时候看见的这个中国人,他看上去很年轻,脸上还没长出胡须。他身上的衣裳已被血浸透,左胸的枪击日清晰可见,形如一朵紫鸡冠花。大概出于一个医生的本能思维,我头脑中立刻跳出一个疑问:这个年轻中国人为什么遭枪杀却没有立即死去?是他有一颗特别强健的心脏,还是子弹压根儿就没将他的心脏击穿?反正二者必居其一。这一想法使我自己的心脏激烈跳动起来。尽管那时我还不十分明确以后我将有什么目标,可于直觉中,我感到遇上了一个非常奇妙而重大的研究课题。我决定开始行动。我去请示古川队长,说我要对这个中国人进行医学解剖,找到这个中国人迟死的原因,以防止今后有类似事故的发生。‘事故’是一个古怪字眼,医生没能将人救活可称其为事故,而一个刽子手没能将人一下子杀死也同样可称其为事故。后来我想肯定是这个古怪的字眼损害了古川队长的自尊心,所以才那么痛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我将这个中国人尸体搬到我的手术室里,开始进行解剖。我不许任何人留在我身旁。我先向这个死去的中国战士深鞠三个躬,这是替我罪孽深重的国家向死难的中国人谢罪,也是为我自己又将令他再受创伤而深表歉意。我就是在这样一种复杂的心理下进行完解剖过程。解剖结果证实了我判断的后者:子弹没有击中心脏,子弹擦着心脏下沿飞出体外,就是说这个中国战士没立即死去是由于枪手射击的偏差。他最终死于失血过多。这个结果十分奇妙地使我产生出另外一种联想:假若当时能立即将他从刑场上撤出并进行抢救,这不就可以挽救他的生命了吗?答案无疑是肯定的。那么由此再进行一种反向思维:如果事先能给出射手一个错误的导向,使其射出的子弹小心翼翼的躲过心脏去,那么这种拯救生命的行为不就变被动为主动了吗?这一思维便是我的‘生命通道’计划于理论上的开端。这一计划事实上包括两个方面的研究,一是找到这条神奇的安全通道,二是对抢救出来的人进行有效的止血以及止血之后全部恢复治疗。相比之下,对前者的探寻重要而艰巨,因为即使这条通道事实上存在着那必定是十分狭窄,除却要避过心脏还须避过左胸其他重要器官。另外,子弹的入口在前胸或后背这两种情况又会致使这条通道发生相应的‘位移’,只要出现一丝一毫的偏差便不会成功。当然只要在理论上能得出一种肯定的指示,那么在实践中经不断的探究,终会取得成果。这次解剖使我的‘生命通道’计划诞生于胸。我向古川报告,说我找到了‘原因’,我说当于弹射入人体后,并非是沿直线向前穿行,而是一条向上弯曲的弧线,子弹就有可能绕过心脏去。这个逃走的中国人便是出现这种情况。为防止这种‘事故’的发生,则须对通常的射击点进行修正,向下压低。无知的古川竟相信了我的话,问我可做怎样的修正。我告诉他可事先在人犯的后背上标出经过修正的人射点位,枪手瞄准此点位射击便可。古川遂表示以后处决人犯先由我做出标记。宪兵队枪杀中国人是家常便饭,抓到人随便给个罪名便拉去枪决。说句残酷的话就是,我便有了许多的试验机会。为此我内心感到十分痛苦,每当我站在被杀者身后为其描划标记时,便在心中默默为他们祈祷,祈求上苍能让我标出一条正确的可让我的中国兄弟免于一死的通道。每次枪响,我的心便是一阵狂乱的颤栗,犹如我自已被击中那般。我快步奔向倒于血泊中的中国兄弟身旁,检查他们是死是活,倘有一息尚存,我便以进行解剖为名,将其抢出刑场。在手术室里我精心进行‘生命通道’计划的第二步行动,为幸存者包扎止血,倾尽全力将我的中国兄弟从死神手中拯救回来。说到这里,我断定你心里会产生诸多疑惑,作为一个外科医生,你很清楚实施这项计划将面对重重困难,比如怎样掩人耳目,不使人产生怀疑;怎样将救活的人从日本人眼皮底下送走……总之,一切的一切俱难以想象。然而世上的许多事物都相辅相承,只就‘生命通道’计划而言,对我是难以想象的,然而对古川还有现在的北野这样的法西斯分子同样也是难以想象的。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一个大日本国皇军军医竟敢背叛天皇,于光天化日之下为中国人效力,而且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这正应你们中国一句叫做‘灯下黑’的话,同样,大日本帝国太阳旗下也是黑着的,我就是在这‘太阳’的黑影下实施着我的‘生命通道’计划。当然,有这黑影的保护并不等于就有了一切,实际工作中有许多困难需要一样一样地克服。我不能与任何日本人合作,也找不到合适的中国医生,只能单枪匹马。在关外的最后日子里,我侥幸与中国的抗日队伍接上了关系,遇有来不及抢救的伤员便通知他们,让他们接到那边去进行抢救。自从有了他们的配合,我的‘生命通道’计划实施得更顺利,更有成效。我做了记录,这三年来我总共救治了五名中国人,有抗日战士,有普通百姓。换防后救活的便是你刚才见到的那个青年人。刑场上的情形你亲眼见到了,自不用我多说,那是‘生命通道’计划的首要部分,北野是我的新上司,他不像古川那样愚笨,可他同样也没理由对我怀疑。我一再向他说明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救治日本伤员做努力。这才使得我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实施我的抢救计划。当然我还受益于我的‘军医队长’的身分。在医疗大队那块天地下,我说了算,这是我进行抢救至关重要的基础。那个青年人在我的手术室里昏迷了两天,没苏醒过来,他的伤势很重,肺受到很重的破坏,腔内大出血,而这时部队又要开拔,无奈,我便将他装扮成一个日军重伤号,混在那次夜袭中受伤的日军伤号中间让人用担架抬着,跟着医疗大队行军。到了莱阳城,他又被送进我的手术室。这时他醒过来了。我从他嘴里知道这城里有他的亲戚,为安全起见,我偷偷将他转移到他亲戚家,我按时去他那里为他医治。今晚你见到开门的那个老头儿就是他的舅舅。说到这里,如果你不再对我所说的事实抱有怀疑的话,那就听我再说下去吧,这也是我要说的重要部分。我希望你能参与这项‘生命通道’计划。我必须承认,到目前为止我从事的这项计划并不完善,成功率很低,正如上次你所见的五人中只有一人获救。这是我最大的苦恼,我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从理论上说,这条安全通道应适合于任何人,事实却远非如此。面对这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你既是一名出类拔萃的外科医生,又是一名深晓人体经络的中医世家的传人。我相信你是我与之合作的最佳人选。为了中国人的抗日事业,我想你一定会与我合作,希望能尽快得到你的答复……”

  苏原感觉到自己的灵与肉一起陷入深深的泥潭之中。牟青和他吵了架,为这个多事之夜又增添了一项新内容。在他们数年的婚姻生活中,总的说来,是美满和睦的。苏原属于那种正统气味浓烈的男人,比较刻板;而牟青则属于女学生气未消的女人,有独立意识,热情;又不乏女性的柔顺。他们虽在同一所医院工作,却从事着不同的专业,苏原是外科大夫,牟青是药剂师。苏原医术的高超与牟青风姿的动人使他们这一对让周围人刮目。他们满足于自己的婚姻。如果说他们之间稍有芥蒂的话,那就是他们一直没有孩子。在苏原看来,在这兵荒马乱年月里,要孩子不合时宜,是累赘。而牟青则不这么想。她认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一对美满夫妻拒斥自己婴儿出世没有道理。当然,他们在这方面的歧异并没给他们的感情造成很大损伤。他们毕竟还很年轻,一切俱可从长计议。然而在这个夜晚,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牟青质问苏原为何不设法赶快逃出日本人营地?为何要与日本人高田打得火热?为何不警惕自己的汉奸身分为事实?这一连串的质问平时牟青也曾向苏原提出过,只是不像这晚这样激烈罢了。这自然与卜乃堂那番鬼话有关,她着实不能接受自己的丈夫沦为汉奸的事实。她忽然觉得丈夫变得陌生变得不可理喻。苏原听着牟青的吵闹,无话可说,虽然是夫妻,他却不能袒露心扉。他不能对她说他滞留于敌营主要是她的缘故;他不能对她说自己已与抗日队伍接上关系,老马很快便能将他们救出;他也不能对她说高田是日本人中间的反战者,他要求与自己合作研究“生命通道”计划。这诸多本可使妻子释然的事实他不可以向她透露,对此无论是老马还是高田都叮嘱再三。他唯有不断向妻子保证,他不会与敌人同流合污,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要保护她爱护她,并早早一起逃离敌营。可这些话以前说过多少次,现在说只不过是再重复一遍。一个整夜牟青都不肯理他。他想对她施以温存,牟青只以脊背对之,这一男人化解女人怨怒最奏效的方法不得实施。由此苏原也体会出妻子内心的痛苦是多么深重。

  苏原如约去澡塘见敌工老马,却没有老马的踪影。从澡塘出来,他无比失望。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一点也猜测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即将发生什么。在这之前,他对这次与老马的见面抱有很大的希望。老马许诺将他们夫妻援救出去,他也相信老马能说到做到。可现在一切都化为泡影,他心里沉甸甸地,陷入一种茫然失措欲哭无泪的境地。
  然而苏原却不知道,敌工老马是在一种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失约的。他在前往澡塘途中发现后面有可疑的人尾随,便立刻警惕起来,不动声色地改变了行进路线,径直朝城中心走去。他想找一个人多的地场甩掉后面的“包袱”。到城中心他又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天色向晚,街上行人稀稀落落,他无处隐匿。于是他瞅准一家杂货店踏进门去。那时他还不知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本应该进到那爿与杂货店毗邻的中药房。可没有。虽说老马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敌工,可是危急时也难能万无一失。
  老马在离开杂货店时被日本人的暗探逮捕。
  当晚没有审讯,被搜身后老马被关进牢里。
  第二天早饭后,老马被押到北野的司令部院里。本来北野要亲自审讯,后来由于一件要紧的事要处理,审讯便交给了尖下巴的岛田少尉。
  卜乃堂为岛田担任翻译。
  司令部本来有一间审讯室,但不常使用,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日本人更喜欢在光天化日之下拷问中国人。
  岛田没让人给老马松绑,也不叫他坐。老马蹲在地上。岛田也没有坐,他站着,十几个日本兵也在他身后站成一圈。
  老马显得若无其事。一个夜晚,该想的他都想过了,他觉得日本人并没掌握他多少证据,否则他们会连夜审问。另外他也想到,他的被捕与苏原医生无关。如苏原真的出卖了他,日本暗探只须在澡塘守株待兔即可,何必要对他进行跟踪?只是他没想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审讯由岛田的问话开始:
  岛田:我问你什么,你必须如实回答。
  老马:……
  岛田:你是九纵的?
  老马:不是。
  岛田:那么是鲁支的?
  老马:不是。
  岛田:那就是独立团的?
  老马:不是,我是老百姓,种田的。
  岛田:胡说,你骗不过皇军。你到城里来有什么任务?
  老马:我老婆病了,我进城抓几副药。
  岛田:你老婆生的什么病?
  老马:心口疼。
  岛田:你有药方吗?
  老马:有。
  岛田:在哪儿?
  老马:昨天被你们搜去了。
  岛田:你买到药了吗?
  老马:还没买。
  岛田:你撒谎,你不是来买药的。
  老马:我就是来买药的。
  岛田:你既然来买药,为什么进了杂货店?
  老马头“嗡”地一声响,这时他才意识到昨天慌乱中出的差错是多么的不应该。其实每次进城,敌工们都为万一叫敌人抓住准备出一种或几种说法。这一次是来买药,而自己却进了杂货店。
  老马:我想到杂货店买点东西……
  岛田:买什么东西?
  老马:剪子。
  岛田:剪子买到没有
  老马:没有。
  岛田:为什么没买?
  老马:我嫌剪子不好。
  岛田:不买剪子为什么也不买药?
  老马:走出杂货店我就想去药店……
  岛田:药店在杂货店南面,而你出了杂货店朝北去。
  老马一时语塞。此刻他又意识到自己犯的第二个错误:出了杂货店应该走进药房里,自己当时只顾甩掉敌人忽略了本很简单地常识,结果敌人没甩掉却将自己陷入绝境。
  岛田的尖脸上露出得意:你还有什么可说吗?
  老马:我是种田的,来城里给老婆买药……
  至此,老马的真实身分其实已被日本人掌握,再说什么也是多余的了。于是岛田又从头问起。
  岛田:你是九纵的人吗?
  老马:我是种田的。
  岛田生气了,他身边的日本兵朝老马蜂拥而上,一齐抬脚向老马身上踢去。本来蹲着的老马被踢倒在地。他为了躲闪皮靴踢在脸上,不断在地上翻滚。
  岛田见老马有点动弹不得了,便叫手下人停止。
  岛田:你到底是九纵的,鲁支的还是独立团的?”来城里和什么人接头?
  老马:我是种田的……
  岛田眼里射出凶光。日本兵又开始行动。这次是用杠刑。他们先用绳子将老马的双腿吊在肩膀上,然后用两根杠子夹住老马的脖子,将他抬离地面。老马全身的重量便由一颗头吊挂在杠子上,能听见老马颈关节嘎巴嘎巴响,血一齐涌到脸上,老马的眼珠子突得像要跳出眼眶来。
  杠子突然一落,老马蜷曲的身子重重地落在地上。
  岛田瞪眼吼叫:快说,九纵的鲁支的还是独立团的?
  老马声音微弱:老百姓……
  岛田怒不可遏:他嗓子干了,说不出话来了,把他吊进井里润润嗓。
  院子里有一口井。正逢雨季,井水盈满。日本兵将一根粗绳捆在老马腰上,拖到井边。老马睁睁眼又合闭了。两个日本兵走到老马近前,蹲下身,用手将老马往前一掀,老马的身体在井台上翻了个个儿,“咚”地一声落进井里。老马的四肢被捆绑在一起,不能挣扎,落进井很快便沉下水去,随之水皮上冒出一串串水泡。
  岛田仍阴沉着脸。他掌握着老马在水里的时间,觉得差不多了,便下令将老马从井水里提出来。
  岛田很有数,老马没淹死,却已奄奄一息。肚子鼓得像圆球。
  岛田向老马俯下身:说!
  老马一张嘴,一股清水流出来,且一流再流,涌泉一般,眼见得肚子一点一点瘪下去。这一奇观令日本兵个个目瞪口呆。
  老马睁开眼,说句:日本鬼子,我操你们祖宗。
  老马的声音嘶哑微弱,可在场的日本人无疑都听见了。
  岛田:叫他把井喝干!
  老马再次被掀进井里。

  老马的被捕和岛田的刑讯苏原是从高田口中得知的。高田还告诉他老马还活着。如果再行审讯仍没有口供,他就活不成了。
  这消息令苏原震惊,他深深为老马的命运担忧。高田说如果老马还不开口就活不成,其实他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是老马开了口也不见得一定能活得成。日本鬼子杀害无辜百姓不眨眼,何况对一个抗日队伍的敌工?苏原想得并不错。每个抗日者从落入敌手时便清楚自己是活不出去的。当然也有投敌变节的人,他们或是贪生怕死,或经不住刑讯。更多的情况后者是甚于前者。许多人能经住死亡的考验,却经不住肉体酷烈的折磨。
  老马最终会怎样?他能顶过去吗?如果他讲出与自己的关系,日本人会怎样对付自己呢?这一连串的问题在苏原头脑中翻滚。
  他并不了解老马,他们只见过一面。他甚至连老马是哪个部队的都不清楚。老马没告诉他,日本人也没审出来,这对苏原来说也许永远是个谜。但通过高田对他讲的老马的刑讯中的表现,他心中升起对老马崇敬,认定老马是个当当响的抗日者,也相信他一定能经受住敌人的酷刑,保守住抗日队伍的秘密,还有他们之间的秘密。
  这时刻,苏原心中萌发出一个意念:挽救老马的生命。他毅然决定与高田军医合作,在老马身上实施“生命通道”计划,一定要把老马救活。
  这意念是那样的强烈、执著。

  这天下午,在苏原从军医大队回家的路上,一个陌生男人从后面追上他,低声说句:请苏医生跟我走。说毕便大步走到前面去。那一瞬间,苏原险些朝他喊一声;老马。话未出口,他便又回转了精神,那不是老马,老马怕不会再有机会走在街上了。
  他抬眼向前,见这人有一副瘦长的后背,下身穿黑裤子,上身是一件白布夹袄,光头,脖梗显得很长,像庄稼人,又像生意人。苏原在心里猜想,这人八成是和老马一伙的,是找他来打听老马消息的吧?
  他这么想,便消除了紧张心理,甚至暗暗有些高兴起来:
  那人走得很快,苏原只得快跟,但之间仍隔着十几步距离。穿过街中一座石桥后,那人便拐了弯,沿一条长满蒿草的土路走进城边的一座小树林。苏原也走进林子,这才发现这是一个人迹不到的地方,虽然就在城里,却有点原始森林的寂静,树大高大茂盛,地上铺满了树叶,一股腐臭的味道刺鼻。午后的日光完全被树木的枝头阻挡在外面,林子里显得阴沉沉的。
  那人站在一棵树下,目光和蔼地望着走来的苏原。苏原渐渐看清那人的面目。他的年纪似乎比老马要大些,五十岁出头样子,脸也犹如他的后背那样长,给人一种精明强干的感觉。等苏原在他身前站定,他先冲苏原笑笑,说地上潮湿,咱就这样站着说说话吧。苏原点点头。那人又说苏医生你能猜到我是什么人吗?苏原又点点头。那人慢慢收敛了笑容,两眼盯着苏原的脸说我们也知道你苏医生是什么人。这话听起来虽有点模棱两可,但苏原却没有多心,因为老马不会不将他们定好的计划向自己队伍的人讲。然而也就在这一瞬间,苏原的头嗡地一响。啊,难道他们把我当成出卖老马的人吗?他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他,他要杀我?苏原两腿直了,身体发软。
  “老马不……不是我出卖的,不是……”苏原的声音颤栗而沙哑。
  “老马?老马是谁?”那人微怔地看着苏原。
  苏原也有些怔。
  “你说的老马他是什么人?”
  苏原给弄糊涂了。这人竟然不知道老马是谁。那他究竟是哪路的人呢?他探索似地审视着那人神秘的瘦长脸。
  “老马是抗日队伍的敌工。”他说。
  “他是哪一部分的?”他问。
  “不知道。”
  “他没告诉你?”
  “没有。”
  “也许是九纵的吧。”那人自言自语说。
  “老马他……”
  “他被捕了?”
  苏原点点头。
  那人叹了口气,说:“抗日就难免有牺牲,日本鬼子欠中国人数不清的血债啊。”
  “你们得赶快救他呀,晚了他就活不成了。”
  “这不可能。”那人摇摇头。
  “为什么?”
  “一是搞不清他是哪个部队的,另外城里敌人防守严密,不好下手……”
  苏原就不再说话。他清楚这人说的是实情,日本人和伪军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这座城,抗日者只要落进敌人手里,是无法营救的。
  沉默。
  “这么说,你是老马联系的人啦?”那人又问。
  “嗯。他说要将我和妻子救出去……”
  那人抬眼盯着他,盯了很久,说:“道理我就不和你多讲了。既然你是那个老马联系的人,也就算是抗日了,自己人。从今以后,就由我做你的联系人吧。”
  苏原问:“你是……哪个部队的?”
  “不要问,老马不是也没告诉你吗?不必知道太多。你只要知道我和老马一样是抗日队伍的人就行了。以后你按我说的做,就是抗日队伍安插在敌人内部的敌工了,做出了成绩就是为抗日做贡献了。对了,我姓胡,以后就叫我老胡吧。
  “老胡?”
  “你同意不同意这样呢?”
  苏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位自称为老胡的敌工,并非不信任他,只是老胡让自己做抗日队伍的敌工这事使他感到很突然,也很为难。比比老马,他清楚自己远不是做敌工的料,自己只是个医生,如此而已。自己当然是愿意为抗日做一些工作的,当初老马提出让他出去后在抗日队伍里做医务工作,他当场便答应了。而老胡要他担任的角色就叫他不知如何是好。他甚至连一点做敌工的常识都没有。想想连老马这样有经验的人都出了差错,何况自己这个一窍不通的呢?从内心说,他希望能和妻子早早脱离敌营,妻子为此几乎要和他吵翻,问题是许多事他不能给妻子讲个明白。无论是老马还是高田都曾要求他将他们的计划严守秘密,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如果答应老胡的要求,这一项同样是不可避免的。自己的面目便是妻子眼里愈来愈变得可憎,这是他深感痛苦的事……
  起风了,风从树林的上空掠过,发出浪涛般的呼啸声,由于树冠在风中的涌动,日光便不失时机地从缝隙中投落到地上,斑斑驳驳,跳动不定,时间久了使人感到晕眩。
  林子里也明亮多了。
  “苏医生,我只要你一句话,干,还是不干?”
  “干。”苏原回答。这回答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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