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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这一晚赵武心乱如麻,大瞪着眼一直到天亮。庄稼人一向不知道什么叫失眠。这情形在赵武三十五年岁月里也是头一遭。白天从刑场踅回村审小山,小山果然交待出一些十分重要的情报。其中关于一个秘密存粮点的情报,令在场的所有人喜不自禁。而出人意料的是,小山利用这些情报做筹码讨价还价。审讯由此改头换面,变成了谈判,变成了一场交易:
  那个秘密存粮点总共有多少粮食?
  大大的;足够你们全村吃一年。
  在什么地方?
  在得到你们的答复前我不会说。
  那里有军队看守吗?
  有。
  有人看守你咋样把粮食弄出来?
  我是军需官,调运粮秣归我管。你们只要放了我,我保证三天之内把粮食送到村。
  这不行,放了你也就放了鹰。
  可不放我又怎样给你们弄粮食?
  这个嘛……
  再说这公平,我用粮食换我这条命。
  你妄想。
  粮食同样能换回你的命。说到底咱这交易是命换命。
  我们饿死也不和你个小鬼子弄啥命换命。
  是不是说你们的命不值钱?
  你胡说。俺们中国人的命比你小鬼子的命要值钱,要金贵。
  这么说就叫人想不通。
  你到底交待不交待存粮点?
  不放我你们知道存粮点在哪儿也没用。
  你想咋?
  还是我说的命换命。
  这……谁敢担保你不是耍伎俩?
  这好办,你们扮成运粮民夫跟我一起去存粮点,等粮食到手再放我。就是你们说的不见兔子不撒鹰。
  这个么……
  你们想想吧,这交易真的很公平。
  整个晚上,白天的审讯在赵武的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开始还清晰,后来就变得模糊而混乱。到天明时耳边只剩下三个字在轰响:命换命!命换命!!命换命!!!
  这真的是一件大事,大到与全村人生死存亡攸关,这也真是一件乖戾事,乖戾得会让人怀疑其真实性。是梦幻?是呓语?却都不是。
  像往常一样,每有重要大事赵武便想到五爷和赵志。他先去找赵志,又和赵志一起去到五爷家。五爷刚刚吃过早饭,饭菜的香气还在屋里面弥漫。落座后,赵武将昨天再审小山的情况向五爷做了讲述。五爷听了沉吟无语,过了一会儿方问赵武赵志怎么想。他俩都说还没有个定型意见,来就是要和五爷商量。五爷听了冷笑道:年前队伍首长就下达了处决命令,可如今过了正月十五鬼子汉奸还活得好好的,早毙了咋会冒出这档子事来?我不管,该咋样办你们俩拿章程!赵武赵志听了哑口无言。既然五爷有了定规,他们就不好再说别的,于是不待板凳坐热,便走出五爷家门。
  走在街上,赵武听到一阵凄惨的哭声传来,他的头“轰”地一响。又是出殡。作为一村之长,他自是清楚出殡的是哪一家。照东他爹。他朝赵志说句,便沿街向东走去。赵志亦跟在后面。
  出殡的队伍不走五爷门前的街。响彻村子的哭声渐渐向村东移去。赵武赵志走到村头时就看见出殡队伍已停在村外河边,按惯例在那里进行最后一次祭奠。赵武赵志便不再向前走,默默看着死者的晚辈们依次向棺材下跪叩头。这时候女人们哭得更加悲伤。村外风大,贴着地面刮起的雪尘一阵一阵将祭奠的人淹没。赵武赵志一直望着出殡队伍在风雪中渐渐走远。
  刚要回村,赵武看见一个人影一颠一颠地向村子走来,还背着一杆枪。他不由叫了一声,他认出那是古朝先,是姗姗来迟的“刀斧手”古朝先连长。这时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他没动,等着,一直等到古朝先船样地摇晃到他跟前。古朝先也认出了他和赵志,连声说对不住,说他一直忙着抽不开身。接着又问人犯是否已经处决。赵武摇摇头。古朝先说这好,我还没来晚,那就在今天执行吧。赵武又摇了摇头。古朝先诧异地问:咋啦?赵武说:一句两句说不明白,到家里再说。
  赵武没将古朝先领到自己家,而是领到玉琴家里。因那日同玉琴说话说起古朝先,玉琴说古朝先是她老姨的干儿子,曾在老姨家见过。这么说也算得上是亲戚了。开门后,玉琴见来了这么一伙人,脸上立刻绽出了笑,忙把大家让进屋。扣儿在炕上,再次醒过来后就一下子掉了精神,整日抱着小猫一声不吭,赵武赵志唤她也不应,也不让抱。古朝先以亲戚自居。给她压岁钱她也不肯接,只瞪眼痴痴地看。赵武难过地摇摇头,对玉琴说:再也不能让扣儿睡过去了,那样就没救了。玉琴眼里闪着泪花。
  坐下后赵武就将这些日子村里发生的事情对古朝先一五一十地说了,没一点保留。从小孩子长睡不醒说到双伴儿的死,从找不到行刑枪手说到天天有人家出殡,最后又说到小鬼子提出的命换命交易。赵武说这遭真遇上一个憷头事,既然你古连长来了,就帮帮俺们拿拿章程吧。
  古朝先一边听赵武说一边摇头不止,等赵武说完,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事可以应。”
  赵志听了急道:“古连长,你是说可以和小鬼子成交易?”
  古朝先点点头说:“这种事古来有,交换战俘不就是命换命吗?”
  赵志说:“小鬼子、汉奸是俘虏,俺石沟村百姓可不是俘虏呀。”
  古朝先说:“不是日本人的俘虏,可是阎王老子的俘虏哩。”
  古朝先这么一说,赵志便不言声了。屋子里的人互相看,像在梳理古朝先说的这古里古怪的话。
  过了会儿赵武说:老古说的是个理。再这么下去,咱石沟村就毁了。捱到麦收就剩不下几个人。”
  古朝先说:“老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保住人,以后不是照样可以杀鬼子汉奸吗?这遭放了两个,下遭咱消灭他们二十个、二百个,你说上算不上算哩?”
  古朝先一番话说得赵武赵志连连点头,大有一种拨开乌云见青天的感觉。
  赵武以下决心的口吻说:“就这样吧,咱干。”
  赵志点点头,说:“赵武,咱干。”
  只是玉琴还有些担心,说:“不会出啥事吧?”
  古朝先说:“只要定下来要干,具体问题就要仔细讨论了,必须做到万无一失才成。要是你们不嫌我老古腿瘸,我就算一个。”
  赵武连忙说:“有你老古参加,俺们心里就踏实了。”
  为免夜长梦多,行动定在一两日之内。这当间有许多环节需要准备和斟酌,当夜古朝先留宿在石沟村。

  头晌,由石沟村十几个人,古连长以及小山、周若飞组成的运粮队离村上路了。叫运粮队有点不确切,可又找不到更恰当的称谓,好在对此也无人计较,便如此这般地叫了。
  天上下着雪,没有风,真正下雪的时刻总是没有风,雪花心平气和地从空中向下洒落。这时候人的视线看不出多远,四周一片白茫茫。今年冬天古怪,雪集在年后下。往年可不是这样,往年大雪封门总是发生在腊月里。无休止的大雪使赵武忧心忡忡,他们已经等了两天。见雪仍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便不再等,也实在不能等,上路了。
  队伍出村后向西行走。开始是一片平坦地,没雪的时候,能看见道路一直通向山根底下,现在道路被雪覆没,只能靠两旁稀疏的树木辨认出道路的轮廓。运粮队伍踏雪行进,速度缓慢。从外形上看,这确是一支被日军驱使的运粮队。日军军需官和翻译官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运粮的民夫,看不出什么破绽。因考虑到古朝先的腿不方便,赵武特备了一辆驴车(驴和车都是从万有家借的),“车夫”古朝先坐在车上,他的枪隐藏在身旁。驴车后面是一色的小推车。
  天地间寂寥无声,踏雪行进的队伍亦悄无声息。这沉寂不由使人心生疑云,有种向陷阱坠落下去的不祥预感。挺而走险,巨大的诱惑与巨大的恐惧像两只凶猛的野兽在人们心中厮咬,争斗。赵武紧跟在驴车的后面,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的小山和周若飞,白亮的雪刺得他眼疼。他是整个队伍中最不敢松懈的一个,可以说整个行动的成败系于他一身。说来,计划是十分周密的,每一个可能出现问题的环节都做了应变考虑。出发之前,他和古朝先、赵志一起与小山做了最后一次谈判。他严肃告诫小山,既然双方达成协议,便须信守不贰,他的任何不轨皆需以生命为代价,这一点毫不含糊,确凿无疑。为了小山感到威慑,出发前在街上,古朝先举枪射杀一只落在房顶上的麻雀,小山看了神色黯然。至于汉奸周若飞,他表示已无退路,唯有按照赵武他们的命令行事。即使如此,赵武心里仍然忐忑不安。
  运粮队越过了七八里路远的平坦地,视线中便出现一个村庄的轮廓,如同雪原上凸起的座座相连的大雪堆,这是离石沟村最近的埠后村。晴朗日子,两村可以相望。此时,他们需穿越埠后村再往西去。为防止陡生事端,赵武带队伍绕过村庄。道路开始倾斜,这就走进了山谷的入口。
  这是一条东西走向绵延十余里的大峡谷。从空中往下看,峡谷呈喇叭状,中间有一条河,常年流水潺潺。赵武对这里十分熟悉,从小时候起,每年冬季他都跟他爹和村人们进山搂草。一直到现在小村人仍然沿袭进山搂草这个传统,如同村业余剧团演出的保留剧目是《苏三起解》一般。可以说赵武对山里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也正缘于此,当小山详细交待那个秘密存粮点的位置以及周围环境特征,他便不存怀疑。他相信确有此事。小山说的那座山神庙是搂草的村人们打尖的地方。现在那里成了日军据点之外唯一的粮库,存放着日军抢掠而来的粮食,也存放着他儿时许多的回忆。
  峡谷里的河已经封冻,冰面覆着很厚的雪。打眼望去,白展展好一条宽阔大道。“大道”一直向上通往风雪弥漫着的大山深处。原本进山的路傍着河边,狭窄、坑坑洼洼,运粮队走在上面跌跌撞撞,不时有人滚进路边的雪坑里,无奈,他们只得放弃了道路,走上了河面,踏冰而行,冰面虽然很滑,但由于覆了一层厚雪,只要稍加小心,也便畅行无碍。这样,队伍渐渐进入被当地人称为枣园山系的腹地。
  山里面终归不同,两边的山崖石壁般的矗立,在雪光的折射下有一种摇摇欲坠之势,显得阴森可怖。山里雪大,雪朵也大,落地铮铮有声,气温也比山下地面寒冷。愈往山里走,人们愈觉得寒气刺骨。赵武也感到冷得不行,他看看驴车上的古朝先,见他缩成一团,像个大刺猴,他坐在车上不动,比别人更够呛。赵武紧赶几步傍着驴车,偏头问道:“老古,咋样?”“操他娘。”古朝先说:“还有多远?”赵武说:“顺河再走五六里,再爬一道山梁子就到。咱走得慢,要不差不多快到了。”这时赵志也从后面傍过来,对赵武说:“看不见日头,约莫天快晌了。”赵武说:“晌天不响天都不能停,按原计划回来时去于家夼吃饭。”古朝先说:“这么冷的天,要命不能停,一停就冻僵了。”赵武说:“老古,俺们只担心你。”古朝先说:“没事,我抗冻,在队伍时练出来了。”赵武便不再说什么,又退到驴车后面走。
  山谷渐渐变得狭窄,两边的山势显得更为陡峻。起风了,这是山谷自身形成的大风道,是“小气候”,与外界无关。风将冰面上的雪吹走,露出光滑滑的冰面,行走变得困难。河床的地势也变得复杂,布满着大大小小的石头,这是夏天山洪爆发时从上面冲下来的,有的生根站住,有的有待以后的洪水继续向下游推送。队伍在这些石头中间小心穿行。
  小山和周若飞都没有异常,他们徒手行走,步履稳重得有失生硬,像两个木偶似地向前一步一步迈腿。按规定在路上不准交谈,他们也遵守不怠。按照这次行动的要求,临行前赵武让他俩把脸刮净,将衣冠穿戴整齐,这一来倒真使他俩进入了“角色”,露出真面目来。出发前站在街上,竟将过往村人吓得失魂落魄,有的掉头便跑,以为真地来了扫荡的“皇军”。
  山谷现出“Y”字形分岔,一条拐向西南,另一条拐向西北,小山显出很熟悉路径的样子,不经指点便向右首拐弯。赵武知道他走得对,没吭声。也就在这一刻,驴子被一块突出冰面的石头绊了下,晃了几晃就摔倒了。古朝先像被人掀了一下那般从倾斜的车辕上骨碌在地上。赵武和另一个民兵赶紧撂下小车去扶。他倒无碍,只是额头撞出个大包。可驴子惨了,几个人把它从地上抬起,接着又倒下去,它的一条前腿折断了,疼得嗷嗷嘶叫。所有的人都傻了眼,无所措手足,队伍便停止在Y形山口。进不得,退不是。
  驴子是废了,没驴车拉不得老古,回来也拉不得粮食,即使不拉老古不拉粮食,这头受伤的驴咋办?留在这冰天雪地里活活地冻死?赵武与赵志老古商量,他说唯一的办法是把驴送到附近的村子里,再从村里借一头驴。总之,有了驴车才能多拉一些粮食,还有老古。赵志说:“行是行,可那要耽搁不少时间。”老古说:“也只能这样办了,最近的村子隔这儿有多远?”赵武指指通向另一个方向的山口说:“那边的涝夼村离这儿二里多路。”老古说:“要去就快。”赵武点点头,立刻让人把驴抬到车上。本来想将小山和周若飞留在原地,再留下几个人看守,想想又怕生出事端,便改了主意,让所有人都将小车撂在原地,拉着驴车一齐去往涝夼村。
  雪下得愈来愈大了,山谷里积雪足有半尺厚,人拉驴车艰难行走,一步一挪。老古就更惨了,那简直就像在雪地上滚。这时,无论是赵武还是赵志都有些后悔,心想不该在这种天气出来弄粮食。但,悔之已晚,事到如今只能按计划行事。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才进了涝夼村街。人又饥又寒,十分疲惫。赵武不晓村长是哪一家,便胡乱地敲门,门敲得山响,也不见人出来。他有些急,又让人敲别家的门,同样敲不开,整个村子像一座死村。赵武疑虑的视线从小山身上扫过,他不由啊了一声,他明白自己办了件蠢事,万万不该将小山带进村。老百姓从门缝里看见是日本鬼子进村,哪个还敢开门!赵武将这现实对老古赵志一说,他俩也都是连声叹气,不知该咋办才好。后来赵志想出个主意:向老百姓喊话,告诉他们小鬼子是俘虏,不用怕。叫他们开门出来。赵武想想,觉得不妨试试,便向赵志点点头,赵志便大声呼喊起来,别的人也跟着一齐呼叫。仍然无济于事,仍然家家柴门紧闭,无声无息,只有寒风在村庄上空呼啸。“我们又错了。”这道是老古说:“鬼怕恶人,我们要是喊皇军来了,哪家不出来迎接就杀他个片甲不留!这般门也就开了。”大家听了都点点头。赵志说:“要不就这么试试?”赵武赶紧摇头否定,说:“这样敌我不分成什么道理,说不准会惹出乱了来。”老古点头称是。赵志便不再言。
  无奈只得离村回去,大家商议:将驴留下,待他们一走,村里人出来看见这头伤驴,不管出于哪种考虑都会弄回家医治饲养。别的只能留待以后再做计较。他们将驴抬下车,放在街面的积雪上,他们听着驴一声连一声的哀鸣出了村庄。风雪已将他们来时的脚窝埋没,他们只能重新踏着没膝的雪一步一步地挪。赵武和赵志架着老古的胳膊,像在雪地上拖着一个大包袱。这时人人都已饥饿到极点,很多人早晨没吃一口饭,有的人仅吃了几口糠菜,肚里早已空空。赵武也同样,早晨他热了地瓜面杂和饭给小山和周若飞吃,轮到他吃时见锅底已空,只得作罢。其实他也考虑去弄粮食的这伙人的饭食问题,这样冷的天,肚里没饭食可真是不行。他知道五爷家有十五撤下来的祭品,别的不说,白面饽饽就是在数的那么多,他曾想去向五爷说说,求他将这些饽饽给运粮队带上当干粮。可他又断定五爷不会给,说也白说,也作罢了。不得已才想出个去于家夼吃饭的主意。历尽艰难终于回到Y形山谷。几个民兵像到家似的一腚坐在雪窝里,再也不动,有的干脆躺在雪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像传染,又有许多人坐下或躺下。赵武自己也想坐下歇口气,哪怕一会工夫也成,可他没有。他强支着身子。所谓的运粮队只有他、赵志、老古还站着,还有小山周若飞也站着。小山倒有些精神,正朝前方山谷处的山峦凝望,并不时向身旁的周若飞指指点点。赵武知道小山在指那座存粮的山神庙,也顺那方向看去,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满眼的风雪以及遍体披雪的山峦。他心想到山神庙还有好几里远,在这样的天气里不到近前是看不见的。这时他忽然觉得天地间有些异样,雪不再刺眼,像落上一层灰尘,周围山峦的颜色也变得昏暗,他不由心生惊疑,天要黑了吗?咋黑得这么快呢!他大声问赵志是不是天要黑了。赵志说是要黑了。赵武立时恐慌起来,大声吼道:起来!快起来走!有人闻声爬起,有人还不动。赵志火了,破口大骂,边骂边用脚朝地上的人踢,对赵志的粗暴,赵武并不干涉,他知道到了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刻,这时刻容不得任何温情。赵志终于将地上的人都驱赶起来了,各人找到自己的小推车,队伍又开始前进了。
  冬日天短,又在大山里面,天说黑就黑。这样情况就与原来的计划有变。黑天到存粮点运粮,看守的鬼子会不会发生怀疑?赵武边走边和赵志、老古推敲这个问题,可谁也拿不准。解铃还须系铃人,只得让周若飞去询问小山。小山则一口咬定没问题,一点没问题。好像怕人不相信,又一再地解释,说夜间运粮的情况以前有过多少次,因为经验证明夜晚比白天更安全。接着小山又说起日军在这个山旮旯建存粮点的因由。当初日军扫荡到这里时,一股抗日队伍以山神庙为依托顽强抵抗,致使日军伤亡严重。为除后患,扫荡结束后,要将山神庙炸平。就在炸前的那一晚,站岗的日军说看见山神爷显灵。报上去,上面竟然相信,没敢炸。后来日军打算在这里建一个军事据点。施工前运来大批粮食做后勤保障。但不久,据点移址,粮食就留下没运走,派一股队伍在这里驻扎,任务一是看守粮食,二是担任警戒。其实这些情况小山在交待时已经说过,他旧话重提无非是想进一步说明看守日军是一伙没啥战斗力的郎当兵,对他们用不着担心。此时此地小山不厌其烦地表白这些,倒增加了赵武他们的疑心。狗日的没准是想将他们引入陷阱?形势确是严峻,是进是退须当机立断。赵武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但也就是停了短短一瞬又迈步走了。这一瞬他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只能进不能退。进还有一线的生机,退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他想想又紧赶两步,让周若飞再次警告小山:耍花招必死无疑!小山诺诺。
  山里天黑得早,却黑得慢。瞑色笼罩着谷地,似一成不变。队伍在这茫茫瞑色中向前移动。谷底已不再有冰,卵石隐藏在厚雪下面,不时听到车轮与石头的撞击声。这时人已不再有饥饿的感觉,甚至也不再有寒冷疲劳的感觉,精神好像已离体而去,只剩下僵硬的躯壳,机械地向前挪动。
  一声狼嗥,像骤起的狂风在谷间撺起,刮向四周。这疹人的声波令那些僵硬的躯壳冷丁一颤。接着又是一声长嗥,所有人的眼都在苍茫的雪谷中搜寻。老古眼尖,他首先看见那只立在前方谷地中间的狼,它正瞪眼望人,不肯让路,大有一夫当关万人莫入之势。老古下意识地从车上捞起枪,向狼瞄准。“不行啊老古。”赵武连忙阻拦。“不打死它,它会招来一大群的。”老古说着推上了枪栓。狼还站在那里不动,见人停下来,它竟示威般又向前走过几步。人们屏声顿息地盯着它,等着老古的枪响。可枪一直不响。“咋啦,老古?”赵武忍不住问道。“操他妈,完啦!”老古生硬地说,“手指僵了,怎么也勾不倒枪机。”“啊!”所有听见老古话的人都不由惊叫起来。小山闻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遂问周若飞。开始周若飞并没意识到事情内中的意义。遂如实相告,说:“那人的手指僵了,压不倒枪机。”昏暗中小山的眼倏地亮了一下,他沉静一下,对周若飞说:“周,你看见前面半山腰的灯光了吗?”周若飞点点头,他看见小山所指的地方有灯光在闪烁,虽然光亮很微弱,但在昏黑的山峦背景下清晰可见。小山不等他回答又说:“那里就是皇军驻扎的山神庙。周,他们的枪没用处了,真是天赐良机!咱们一起往山上跑吧,我们行了。”周若飞听了小山的话,头嗡地一响。这瞬间他的眼前陡现大年夜的情景。那是他和小山失去的一个机会,不想现在机会再来。他的心激动得狂跳,简直要跳出嗓门一般。他不由朝身旁的人群看看,他们都一齐盯着仍然无法射击的老古,对他和小山无所顾及。“周翻译官,跟着我跑,听见了吗?!”小山向他吼叫。他看见小山眼里那久违了的凶光,这山光像利刃一般刺得他身体一震。“不行!”他说,“我们和他们是有交易的,不能单方面毁约。”“笨蛋。”小山咬牙切齿道:“他们完了,管他傻瓜交易!”小山为赢得时间遂放弃对周若飞的蛊惑,独自拔腿朝前跑去,直冲着那只拦路的老狼。待周若飞呼出一声:“鬼子跑了!”小山已奔到那只狼前面。那狼冷丁见有人奔它而来,且气势强悍,竟怯懦地向旁边山壁处逃窜。直到小山跑出二十几步远,这边的人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立时惊恐万状。赵武向古朝先大吼:“老古我操你妈!开枪!快开枪!!”老古嘴里发出要哭的声音,可枪还是不响。赵武一把将枪从老古手里夺过来,一边追鬼子小山,一边瞄准。“完了,这遭完了。”赵武在心里哀号,他的手指同样按不倒枪机。他不停止追赶,鬼子小山跑得很快,瘦小的身影在瞑色中一跃一跃,像一只灵巧的狼。赵武紧追不舍,后面的赵志也带着人上来,还有一瘸一拐的老古。老古行为怪异,奔跑时将一根手指含在嘴里,这让人会联想到那类喜欢吃手的孩子。他吃得还很执著,即使摔倒在雪地上,也保持着那一成不变的姿势。渐渐进入山谷的内里,夜的阴影回合,映着雪光,仍可看到那个逃逸鬼子一跃一跃的身影。半山腰山神庙里的灯光已十分清晰,静夜里还听得见里面哇哩哇啦的叫喊。这对于鬼子小山无疑是旗帜,是召唤。激励着他向那里疾速投奔。后面的赵武却已经体力不支,十几步开外都能听见他呼哧呼哧的喘息,而且一次又一次地摔倒。爬起时可看到他的身体摇摇摆摆,像另一个老古。“老赵,”他听人在后面喊,“你停下,把枪给我。”是老古。可他不肯停,像没听到老古的呼喊。直到再次摔倒在地,老古才追上他。还有赵志。“我行了,这遭行了。”老古说着从赵武手里夺过了枪,以极其熟练的动作卧倒在地,并迅速向远处已开始爬山的鬼子小山瞄准。接着枪就响了。一缕火花在黑暗的谷地闪电般地耀亮,又闪电般地熄灭。鬼子小山的身体在山坡上凝固了一瞬,随之像一块石头滚落下去……

  不知是什么时辰,也不知到了哪里,赵武只是机械地在雪中向前爬行。他的周遭是雪的世界,一个无天无地无边无际的大雪窝。他的神智已不太清醒,只朦朦胧胧记得自己告诉大家不要在雪谷中停留,要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赶往于家夼。他和于家夼的村长是拜把兄弟,找到他就有饭吃。现在他已不知其他人的去向,茫茫雪夜里各自去寻自己的生路。他也无力顾及别人,此时归他管辖的只是自己那具已接近于僵硬的身体。雪还在不停地下着,过不了多会儿,便将他埋住了。他只能用驴打滚的办法从雪窝里爬出。可这要耗费掉好多的气力,后来他就渐渐爬不动了,他感觉自己的腿、胳膊已失落在雪地上,只剩下一副无法向前挪动的躯干。后来雪又将他覆盖住,他就不再动了。他顿时产生一种全新的感觉,他觉得在雪里面要暖和得多。是的,暖和了,像盖被躺在热炕头上那般。不动了,就这样了。他心满意足地想。这时他本可有充裕的时间想想一些事情,想想死去的老婆,想想儿子留根儿,还有新女人玉琴和早被他视为亲生女儿的扣儿。可没有,他没想这些,稀奇古怪,他想的竟是死了多年的爷爷,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头一次跟爷爷进山搂草的一桩事。头一次进山使他十分地兴奋,也十分地卖力。他和爷爷一起楼草,山上的草很厚,全是起硬火的松毛,他和爷爷搂了满满一车。傍晚要下山回家的时候,他对爷爷说要拉屎。爷爷问他能不能憋住回去拉在自家茅坑里。他说憋不住了。爷爷火辣辣地向他吼了句:“败家子。”接着又以长者的身份对他教导:“咱今日吃的是干粮,一点不掺假的粮食,这样的屎是长庄稼的屎,拉在外面真可惜了。可惜了!”他说他真地等不到回家了,不管爷爷怎么阻止,还是拉在山上。他回想这件事时,耳边不住响着爷爷那垂头丧气的话:“可惜了,可惜了,真地可借了。”他就在爷爷无限痛惜的絮叨声中入睡了。

  自正月二十日村长赵武带着运粮队离开了村子,从此一去不返,其余的人也一个不见回村。村人大惊。料定是出了事情。特别是失踪了亲人的人家更是大悲大恸,一齐去找国救会长五爷要人。连古朝先连长的家人也来到石沟村。这场变故之后,五爷成了村里唯一的主心骨,他也十分着急。他从村里挑出几个青壮,组成一个寻人队伍。为确保寻找成功又忍痛拿出祭祀撤下来的供品让他们饱餐一顿,然后打发他们沿运粮队去时的方向寻找,他们没有白吃五爷的饽饽,尽心尽力搜寻,后来就走进那条喇叭状山谷。经几天几夜大风雪的山谷已完全改变了面目,整个地变成了一个大雪谷。他们在雪谷里几进几出,转悠了整整一天,既没有找到一个活人,也没发现一具死尸。放眼望去,通条山谷都是平展如绸的雪面,雪面之上光光亮亮,生灵无踪杂草不存,干干净净,他们只得失望而归。
  春天雪融,山谷由白变黑,当地人在谷中发现了尸体,陆陆续续总共发现了十几具,正是运粮队失踪了的数目。尸体一点也没有溃烂,完好无损,面目栩栩如生。但有心人很快发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尸体的位置虽很分散,有的相距几里路远,可他们的头都冲着同一个方向,冲着隐于山谷豁口处绿树丛中的一个小村落。当地人自然知道,那村子是于家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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