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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这时天已黄昏。幕色里,成群结队的乌鸦在村子上空盘旋,发出“哇哇哇”的凄厉叫声,叫声中时而掺杂一个女人更为凄厉的喊叫声:“啊哈——干不干?不干堵死啦!”“啊哈——干不干?不干堵死啦!”这是已经疯了的赵祖辉的儿媳妇,她勾引卜队长的事情暴露后,村里的妇女会要斗争她,会还没开就把她吓疯了。她整日在街上游荡,手里揉着一团湿泥,见到男人就啊哈一笑迎上去,问一句:“干不干?不干堵死啦!”问完用手把湿泥“叭”地摔向大腿中间的部位。这种伤风败俗的动作实在让人们难以容忍。民兵队长李恩宽配合着妇女主任王留花教训了她一顿:李恩宽从她手里抢过泥团朝她的脸部掷去;王留花则用针向她丰满的胸扎去,疼得她嗷嗷哭叫。后来她就不再重演那不雅的动作了,但疯劲不减,仍然像往常那样呼叫不止。
  太阳落去,黑暗降临,女疯子不遗余力的叫喊使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与惆怅。
  首先被带进屋的是刚刚犯有前科的李金鞭。这是一个四十七八岁、身体强壮、长一副猫脸的汉子。在李家庄,论家财与地位除了大地主、村长李裕川,便是这个猫脸李金鞭了,他有六十四亩好地、一群长年保持在四五十头数目的羊、两匹拉车的马、一头犁地的犍子牛,还有一爿豆腐坊。他雇了三名长工、一个羊倌、两名豆腐坊工人和一名帐房先生,农忙时还要雇用短工。他家虐待雇工是远近皆知的,是公认的为富不仁者。在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大灾荒年间,他毫不留情地向佃农催租逼债,致使春天饿死了好几口人,而他却把粮食囤积在自家墓地的墓穴里,待机粜售高价。由于墓穴过于潮湿,埋进去的粮食很快便霉烂掉了。论民愤他并不比被群众打死的赵祖辉小,可他要比赵祖辉狡黠几分。每次批斗前不论天气寒暖都穿一身棉袄、棉裤、戴一顶栽绒棉帽,裹得全身只剩一张圆猫脸儿。被殴打时他不失时机地把脸埋于胸前。被打倒在地时又会很有技巧的滚动,把身体的要害部位躲避于暗处。还可公道地说,是他的狡猾使他存活下来,也许人人都不免成为一个经验主义者,当李金鞭被带进时人们又发现他故伎重演,可笑可憎。
  李金鞭被带进屋后便深深地弯着臃肿的身子,低垂着头,不知是为了表示恭顺、认罪,还是不想让人看见他那张不讨人喜欢的脸。或是二者兼有。人的强迫观念有时会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在土改前,要是有人向他借钱不还,他肯定会认为这是罪愆,不可饶恕,更不用说剥夺他的全部土地和财产了。而现在,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对自己藏匿钱财的行为显然在意识中已认为有罪了。
  审讯者除易远方、席立江外,还有村长李茂生、贫农团主席申富贵、妇女会主任王留花,包括押解受审者的民兵队长李恩宽。
  “李金鞭!”村长李茂生首先执审。
  “有。”李金鞭立即回答,未敢抬一下头。
  “你一再发誓割净了封建尾巴,那些金银首饰是怎么回事儿?”
  “我有罪。”
  “你有什么罪?”
  “我不该保留封建尾巴,我该死!可那些首饰是我老婆当初带过来的嫁妆……”
  “你老婆家什么成分?”
  “中农。”
  “中农成分能陪送得起这么贵的首饰?”
  “这……”李金鞭一时难答,却仍然狡赖不止,“她家里是中农不假,可她爹早年闯关东在黑河放过排子,存下一些家底……”
  “就算这些东西是你老婆带过来的,就不是封建尾巴?”
  “我有罪,我把这些东西全部交公。”李金鞭确实滑头,用已经不再属于他的东西做空头人情。但在第一个回合中,显然已被李茂生击败了。
  易远方默默地观望着这对他来说还很陌生的斗争场面,他知道自己需要在这样的斗争过程中熟悉起来,以便更好地领导今后的工作。他觉得这位村长已颇具斗争艺术了。席立江曾介绍过他的情况,他是扛活出身,一度给李金鞭干过活,土改时很积极,是个有章程的人。工作队进村后卜队长动员他入党,他不肯加入,说:“我知道共产党好,可那个‘党’字我不喜欢。”不过后来他还是加入了,而且在村原党支书李海参军后他又兼任了支书职务。
  李茂生继续审问李金鞭,动员他交出全部浮财,将功补过,然而他却一再表示手里没有一文铜钱了。
  最后李茂生通知他明天在斗争大会上交代问题,何去何从,由自己选择。
  李金鞭被带了下去。
  又一个被带上来的是地主吕福良。这是个比李金鞭稍稍年轻、长得白白胖胖的汉子,他学习李金鞭的榜样也穿了厚重的棉袄。从面相上看,易远方觉得他不是个很凶恶的人,甚至有些懦弱。事实也是如此。他自己下地劳动,对雇工也比较和善,当贫苦农民向他求助一点借贷时,他一般都会应允,在村子里没有多大的民愤。在土改中自然无可避免地被剥夺了土地、房屋和牲畜,也挨了打。打他的多是些性情怯懦的贫雇农,他们不敢像李恩宽那样拷打赵祖辉、李裕川、李金鞭这伙凶狠地主,怕以后一旦变天遭到报复,于是就专门殴打他,有的边打边咒骂:“你操你祖宗你凭什么霸占了那么好的娘们儿当老婆!”说他的老婆是霸占而来并不符合事实,不过他的老婆生得漂亮却不假。据说死鬼赵祖辉当年曾私下对他表示,愿出四亩好地换得与他老婆的一夜风流。
  吕福良站在刚才李金鞭退出来的位置上,默默地低着头。
  李茂生问道:“吕福良,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知道知道。”吕福良抬头看了李茂生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
  “知道就好,你打算怎么办哪?交不交出浮财,彻底割掉封建尾巴?”
  “我交,我交,我全带来了。”
  全带来了?所有人不由交换了下目光,随之又一齐盯着吕福良。
  吕福良直直腰,把手使劲从棉袄领口处往下伸,掏出一只小布包,是白色的,在灯下很扎眼,像一块闪光的银锭,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李恩宽接过布包交给李茂生。李茂生在众目睽睽下打开了布包:一只金戒指、一副金耳环、一只银鞋拔子,还有几十块银元和一小堆铜钱。
  失望而质疑的目光。比起从李金鞭老婆身上搜出来的金银首饰,这些东西就显得太微薄了,太不够劲儿了。
  吕福良这么痛快地交出的财物是他匿藏的全部吗?
  肯定不是。
  当然,谁也不会认为他的浮财会超过李金鞭。一是他没有作坊;另外他有了钱就购买土地。他的家族从有了第一亩地时便形成一种世代相袭的痼癖:热衷于买地,土地甚于一切。要不赵祖辉就不会用四亩地做钓饵换取他的女人。但即使这样,他交出来的与大家期望的也相差太远了,何况是在没有对他采取任何压力的情况下主动交出。这不由使人断定这是一种骗局。
  “吕福良你老婆那个臭×是打谱与我们贫雇农顽抗到底啦,你个狗日的王八蛋!”申富贵破口大骂起来,他说话尖而快,几乎没有一丝停顿,因而显得特别严厉。
  吕福良不知所措地可怜巴巴地眨着眼。
  李茂生问:“吕福良,你把所有的浮财都交出来了?”
  吕福良求救似的把目光转向李茂生:“村长,我不敢保留封建尾巴,我全部都交出来了。”
  李茂生说:“按你的家庭情况看,你肯定还有保留,肯定有。谁会相信五辈一百多年的地主家庭就这么一点小玩意儿?”
  吕福良:“说实话,本来还有几样东西,可是……”
  “啥东西?”申富贵赶紧追问。
  “六个小元宝、两根金条、两只簪子、一串珠子,还有四副银镯子……”
  “埋在哪儿?”申富贵站起身来,好像立即要前去挖掘。
  “没埋,叫……李裕川带走了……”
  “砰”的一声,是申富贵向吕福良投去的一只喝水杯。
  吕福良“哞”地一声大哭了,哭声很闷,像老牛叫,这哭声使易远方感到厌恶、憎恨。
  李茂生大喝一声:“别哭了!”
  可他还哭,哭得极悲伤,眼泪和鼻涕一串串往下淌,他也不擦掉,直到察觉李恩宽向他走过来才戛然止住哭声,但是已经迟了。
  李恩宽抬手做刀状向他的后颈处砍了一下,他出手极快又似乎没有运力,只是像驱赶蚊子般把手一挥,然而吕福良就直挺挺扑倒在地了。
  沉重的撞击声使易远方生出一种复仇的快感。
  倒地的吕福良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恢复了原来的受审姿势。也许他明白,既然哭泣使他挨了打,那么赖在地上更不会有好果子吃。
  可他却没料到,这时李恩宽已从腰间拔出一把刀来,他顿时吓呆了,直愣愣地瞪着眼。这时易远方的心也不由往上一提,他不知道李恩宽要怎样对付吕福良,是威吓他?还是来真格的?他早已从副队长席立江口中得知李恩宽的情况,他确信他在怒起时什么都下得手。开始斗争地主时广大群众心里有顾忌,不肯动手,李恩宽不在乎,抡起棍子便打,恶霸地主赵祖辉就是死于他的棍下。后来他对人说,他打赵祖辉时眼睛并不看他,怕看了心软,就盯着拴在不远处的一头骡子。那是李裕川家的骡子,有一遭踢过他,他恨它,就把赵祖辉当成那头骡子来打,打死了。不过以后再打地主时他就用不着那样子,尤其是当了民兵队长,他的斗争精神愈来愈被人称道。他也常犯些错误,主要是生活作风错误,他好色,他常说:咱老宽没别的喜好,就是喜好个娘们儿。开始他主要把眼光盯在地主富农家女人的身上,要是单独撞上这样的女人他决不会轻易放过的。他在搬进李裕川家之后,把一个从外村来探亲的地主闺女带到后院强奸了她,后来又和另一个民兵把这个闺女带到另一个空院轮奸了。他还企图占有吕福良的俊俏媳妇何桔枝,但没有成功。工作队和村干部批评过他的错误,他口头上认错,心里并不服气,说:“狗地主光玩我们的女人,就不兴我们玩他们的?世上有这样的道理吗?”还说:“地主女人也是我们的胜利果实,是果实就该归我们享受。”他除了好色还好点财,他利用站岗的机会侵占被没收的地主家财物:粮食、衣裳、农具等,只要得手就往自家里拿。他是李裕川家的长工,他总觉得戴上眼镜的东家更显威风,更叫他惧怕,于是头一次斗争李裕川就先一掌打掉了他的眼镜,后来便把它据为己有。他确实有不少错误,但想到他在斗争中别人无法替代的作用,人们也就不再求全责备他了。
  眨眼间李恩宽用刀把吕福良的腰带挑了,棉裤落了下来,露出里面的裤衩,李恩宽又一把扯了下来,这时只听王留花惊叫一声。也许是这叫声把吕福良从迷沌状态中唤醒,他发出牛样的一声长呱,双膝一软,“扑通”跪在地上,磕头不止。
  李恩宽伸手向他的胯间摸去,口中骂道:“狗日的到底要尾巴还是要鸡巴?”
  易远方这才明白李恩宽要干什么了,血液在他身上急速地奔腾着。他知道如果没人阻止(不阻止便是一种认可),李恩宽会眼睛眨也不眨就把他阉割了,就像阉割一头猪。做为工作队队长,他头一次面临这种事态,不知该怎么处置,他不由看了李茂生一眼。
  李茂生却有着充分的经验,他朝李恩宽使个眼色,然后向吕福良厉声喊道:“站起来,不老实交代没好下场!”
  吕福良战战兢兢从地上爬起,用手提着裤子,他瞅瞅地上的腰带,又瞟瞟李恩宽,没敢妄动。
  李茂生继续审问:“老实交代把浮财埋在什么地方?”
  吕福良迸着哭声回答:“村长,我说实话,不敢撒谎,东西真的叫李裕川带走了……”
  李茂生问:“李裕川逃跑前找过你?”
  吕福良说:“他叫我和他一块儿逃走,我没答应。”
  “你为什么不跟他逃跑?”
  “我不想离家,我没做过恶事,我寻思交出了地和房子,共产党能叫我过日子……”
  “你怎么能认为没做恶事?你没雇过工?你没出租过地?这都是剥削,剥削就是罪恶,你不明白?”
  “我……我明白,我有罪。”
  “你知道李裕川要逃跑,为什么不报告?”
  “他,他说要是我报告了,以后他带人回来杀我全家。我没报告有罪……”
  “后来呢?”
  “后来他和我说,共产党分完了地和房子,就追查浮财,谁也别想躲过去,不如现在把浮财交给他带出去,等以后平安了再还给我,我就信了他的鬼话,让他带走了。”
  “你叫他留下字据没有?”
  “没有,当时我没想到。”
  “一派胡言!”李茂生怒喝一声,“你个有名的守财奴,会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随便交人带走,连张文书都不留,谁信你的鬼话?”
  吕福良绝望地哭诉道:“村长,我知道有口难辩呀!可我说的是实情,往后要查出有半个假字,我受千刀万剐,呜呜——”
  “我们会查清的,你回去好好反省,明天在大会上继续交代问题,再顽抗下去就把你交给李恩宽!”
  吕福良被带下去。
  易远方万万不曾想到,被民兵队长再一个带上来的竟是李朵,那天在胭脂河邂逅的女学生,不由惊讶地睁大眼睛。这时他的直觉一下子告诉他:她是逃亡恶霸地主李裕川的女儿,不会错。他脑中又迅速闪出那天在胭脂河边的情景,猛然醒悟赶车的申富贵为什么不肯把她带走。区委书记老何曾对他讲过申富贵的情况,如同他吉祥的名字,申富贵确实富贵了大半生,直到土改前三年还占有几十亩好地、一匹马、一挂车,他长年雇一名长工干粗重的农活。如果在土改中划定成分,他起码可以划为富农,但他却忽然破产了,成了穷光蛋,土改时定了贫农成分。从富农到贫农,从敌人到贫农主席,这番巨变首先得归咎于他的年轻漂亮的老婆,他是凭家产娶到这个俏娘们儿的。可这个娘们儿有些怪异,她对漂亮强壮的男人比富裕殷实的家业更感兴趣,偷偷与本村一个小伙子通奸,当奸情发展到干柴烈火的局面被老汉察觉。他自如无力与那强健的奸夫匹敌,就告到村长李裕川那里。李裕川并不怠慢,立即派村了捉来奸夫淫妇,不问青红皂白,吊在梁上一阵好打,然后每人罚十块银元,那娘们儿穷家出身,并无私房贴己,交不出银元,李裕川便责成老汉代交,这判决怎么说也不能算公道。而那女人以后并不收敛,依旧通奸不止,老汉却不敢再告了,他舍不得交出银元。谁知李裕川并不罢休,仍让村丁捉奸,捉到便如法炮制,先打后罚,这样老汉便需按老婆跟人睡觉的次数往外交钱。说来李裕川着实可恶,他惩罚奸夫淫妇并非出于维护道义,而是他看上了老汉的三十亩好地和那匹马。果然不到两年工夫,老汉破产了,地和马都典卖给李裕川。他成了赤贫,后来老婆又跟那个负债累累的情夫下了关东。土改时斗争李裕川,老汉积极带头,勇猛异常,后被选为贫农主席。易远方听了这样的介绍颇感迷惘:该如何看待申富贵几乎是一夜间的兴衰与阶级变迁?财产与人的本性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做为一个对农村状况所知不多的土改工作队队长,他确实感到迷茫。
  李朵沉静地站着,用些许质疑与惊慌的目光看着她面前的人,就像一个女学生站在执考老师面前等待提问那样。易远方察觉到她认出了他,可她没表示出什么,只是目光在他身上稍多一些的停留便移开了。
  她的目光又使他想到周诺君。
  李茂生开始讯问:“李朵,你回村几天了?”‘
  李朵回答:“五天。”
  李茂生:“为什么一直不向村里报告?”
  “报告?我不知道还要报告。”
  “回来后出过村子没有?”
  “出过,去胭脂河捞花瓣儿。”
  “捞花瓣儿卜捞花瓣儿做什么?”
  “给小婉治病。”
  “她咋还扬着头?低下头!”说这话的是王留花,这是今晚她头一次说话。她是妇女主任,她应该对李朵说话。
  李朵没吱声,只是忽闪着大眼睛看着王留花,好像没听清她说的什么,也没按她的指令低头。
  王留花刚要发作,李茂生又开始问话了。
  “李朵,李裕川逃到青岛后,你和他通过信吗?”
  “通过信,”李朵回答,“后来天津和青岛不通邮了,就中止了。”
  “他的地址是怎样写的?”
  李朵没有立即回答,久久看着李茂生。
  李茂生又问:“他的地址是怎么写的?”
  李朵探询地问:“茂生叔,为什么要问我爸爸的地址呢?”
  李茂生:“我们什么都可以问,你必须如实回答。”
  李朵仍然疑惑地注视着李茂生,问:“你们要去把爸爸抓回来吗?茂生叔,是要去抓爸爸吗?”挂在梁上的马灯光线很暗,可仍能看清李朵惊慌不安的神情。
  “抓不抓是我们的事,你不必问,只要你说出地址。”
  “抓到爸爸,你们会怎样处置呢?茂生叔,我想知道这个。”
  “我们没必要告诉你这个。”
  “爸爸会得到公正的处理吗?祖辉大爷没经法律程序给打死了,对爸爸也会这样吗?”
  “法律程序,”李茂生哼了一声,“地主老财压榨剥削穷人,有法律程序吗?他们对穷人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有法律程序吗?”李茂生尽管是农民,但他的思辨和口才极好。易远方觉得他对李朵的驳斥是有理有力的。他不由又想到小黄庄惨案,黄大麻子杀得全村鸡犬不留,又是经过了什么法律程序了?当然他又不认为李朵是有意站在地主阶级的反动立场上,而只是书生气十足。
  “不告诉我爸爸会得到怎样的处置,我就不能说出爸爸的地址。”李朵断然说。
  一时空气紧张,易远方没料到李朵会这么理直气壮地拒绝说出地址。这无疑要触犯众怒,同时又毫无意义。他很清楚,青岛是敌占区,即使知道地址对李裕川也奈何不得。李茂生自然也知道这个,所以他也不再追问下去了。
  “你父亲李裕川是个罪恶累累的大恶霸地主,没受到惩罚就逃跑了,但迟早有一天会被捉拿归案的。”李茂生说,“你是他闺女,从小享受着他剥削得来的果实,当阔小姐、进洋学堂,你不觉得这同样是罪恶?”
  李朵想了想说:“茂生叔说的都是事实,我们家确实欠下了乡亲们不少债怨。爸爸不在家,我是他女儿,我愿意向村里的乡亲道歉。”说着她向前深鞠一躬。
  道歉?鞠躬?人们又是一怔,谁都没想到会出现如此一番情景,易远方也感到意外。不过他似乎觉得可以理解李朵此时此刻的心情,她的道歉是真诚的,是满怀忏悔之意的,但她却不知道在这残酷的阶级厮杀搏斗中,这般的道歉、忏悔就有些滑稽可笑了
  果然听到有人笑出声来。是王留花。
  “道歉顶屁用,废话少说,急溜溜把浮财交出来!”申富贵说。
  李朵被王留花的笑弄怔了,也没听清申富贵机枪扫射般的话,只是茫然地看看王留花,又看看申富贵。
  李茂生说:“李朵,这里不是洋学堂,是李家庄,你得以实际行动为你的家庭赎罪,把浮财全部交出来!”
  “浮财?”李朵转向李茂生,“啥浮财?”
  “浮财就是金银财宝,金戒指、金耳环……”
  “我有一副金耳环。”李朵说。
  她向后撂撂头发,从耳朵上取下耳环来,上前递给了李茂生。
  这副耳环没引起任何人的兴趣,李茂生接过顺手丢在桌子上。
  他说:“我们要的不仅仅是你个人这点点小玩意儿,而是要你家的全部浮财二你们家有许多金银首饰,金条、小元宝、金簪子、金镯子、珠子、玛瑙、翡翠、银元、铜钱,数量很大的,你必须交代埋藏地点,隐瞒是不行的,明白吗?”
  “我……明白,土改啦,这些财产应该交出来,可我不知道埋在哪儿,我真不知道埋在哪。”李朵说。
  李茂生用手拨弄着桌上的金耳环,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们知道你是知道的。”
  “我不知道,茂生叔。”
  “你妈会不告诉你?是她和李裕川一块儿埋的,今晚叫她来交代问题,你不知道,为什么要代替她?”
  李朵说:“我妈病了,起不来炕,我和恩宽哥说了,就替妈来了。”
  李茂生说:“你替她来就得把问题交代出来。”
  “可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叫你妈在明天的斗争大会上交代。”
  李朵急了:“我妈病很重,身体虚弱,我请求你们不要斗争她,行吗?茂生叔。”
  李茂生说:“这办不到,不过,要是你回家向她问出浮财的下落,告诉我们,就不斗。”
  李朵低下头不吱声,过了会说:“我一定向妈问出下落,告诉你们。”
  “嗯,一定得问出来。”李茂生说,“还有,你记住,“从现在起不准离村外出,直到交出全部浮财为止,听见了?”
  “可是,我还得去河里捞花瓣儿……”
  “不行!”李茂生断然拒绝。
  “这……这是不能中断的……”李朵着急地说,她忽然把目光转向易远方,闪闪地看着他,这是求助的目光。易远方对她目光的含意是明白无疑的,他心中不由一阵慌乱,可他又很清楚自己无法帮助她。
  他低头避开了李朵的目光。
  李朵给带下去。
  下一个是富农孙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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