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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家庄——中国农村庞大肌体上一颗凡常的单细胞,像一只灰色的蛋卧在一道低低的河堤下。人类从古时起便喜欢择河而居,且不说那些大江长河,即使一条细如血脉的河流也总像穿珠子般穿起一串大大小小的村落。李家庄地处半岛东北,小孩子爬上村中那株年愈百岁的白果树向北眺望,便可看到在阳光下蓝得出奇的海面。本地人叫那海为北海。在这缺乏宏观地理概念的穷乡僻壤里,人们习惯以方位来冠称周围的事物,如东河、南山、北海、西沟、东南夼、西北湾等,不一而足,都以“我”为中心。李家庄离北海十几里路光景,沿村东所谓东河的昆洛河向下游走去,就到了芦苇丛生的海边。农活稍闲,村民便成群结队地去赶海。女人和孩子畏惧那壮阔的海潮,只在芦苇塘里捉拿螃蟹。男人们似乎不屑与女人、孩子为伍,他们干的是网鱼或者钓蛏子这样的“大事业”,然而他们的所得并不及女人们来得实惠。村子往南三十里便是那座犹如半岛脊骨的昆洛山,人们对这样显赫的大山也不买帐,只平平淡淡地称之为南山。南山出产丰厚的山草,每年秋后,青壮村民推着小车去山里搂草,为严冬备下做饭取暖的燃料。面山靠海,取之不竭,成为李家庄人世世代代的骄傲。小孩子从懂事起便懂得这里是世间最好的居处。人们不到万不得已不背井离乡,只有遇上灾荒饥馑才承认那遥远的神秘的关东才是块真正的乐土福地,携儿拖女朝那里迈进。然而不管他们在关东如何发达兴旺,即使成为铺金盖银的财东,也总念着落叶归根,于是一口口油漆鲜亮的棺椁在孝子贤孙们的簇拥下沿着他们去时的路线返回故里,葬于列祖的身旁。似乎只有这样人生才算圆满,才算善始善终。李家庄是一个中等村落,二百多户人家,村子本身似无特色可言,其面目无异于一般北方村庄的格局:在一排排低矮猥琐的草房间时而崛起几幢气势轩昂的青砖大瓦房,那鲜明的对比又恰如它们和主人站在一起。也许谁也说不清这种畸形的对比始于何时,然而人们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如同骆驼脊背上总有驼峰突起那般天经地义。人们默默地重复着往日的生活,往日的一切都合情合理,祖先永远是后人仿效的楷模。先人种地之犁半尺下种八斤就下犁半尺下种八斤;先人把猪养在窗下把屎拉给猪吃就养在窗下拉给猪吃;先人把杏树栽在门前杏树死后儿孙补栽的还是杏树;先人宴客的规矩是四盘八碗千百年后摆在八仙桌上的仍然还是八碗四盘。世间万事皆以古训为道:仁义礼智信、三从四德、忠孝廉耻、种田交租、借债还钱、犯罪交官、老实常在、富贵在天、福祸由命……世世代代,千古不变。
  然而,当易远方双脚踏进这座小村的肮脏狭窄的村街时,这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延续了数千年的生活秩序被完全打破:财主家的土地已被没收,按人口在全村进行分配;原一先最贫苦的人住进高耸的青砖瓦房,旧时的主人则去住草棚、磨房、碾屋、破庙,甚至被扫地出门流落他乡;原先财主女人身上镶着金边的衣裳如今却穿在穷人妻女的身上……旧时的伦理道德、是非观念业已全面崩溃:从来都认为世上富人养活了穷人,因为富人把土地租给了穷人,土地是存身安命之本;现在则明白过来是穷人养活了富人,因为劳动创造出财富,劳动最神圣。与数千年漫长岁月相比,这一切几乎是变化于一夜之间,惊喜而迷惘的人们甚至来不及对发生的一切进行思索,只好运用便当的翻转逻辑来衡量客观是非:“大肚子”都是坏蛋,穷兄弟都是好人;有钱是罪恶,赤贫最光荣;革命就是造反,造反不讲仁义……
  易远方面对的是一个陌生迷茫的天地。
  副队长席立江向他介绍了土改工作队和村里的一些情况。
  原来五名工作队队员(包括已调走的卜队长)还剩下三人:队员陈努力、袁升火及副队长席立江。卜队长是因犯生活作风错误或者说丧失革命立场而离任的,他被不法地主赵祖辉年轻而俊俏的儿媳妇拉下了水。土改初期赵祖辉被群众打死,他的儿子赵万星逃跑了,家中剩下的两个女人便串通起来向卜队长发动了攻势,卜队长就在革命与女人中间做了错误的选择。另一个调走的队员是因为接受了地主李金鞭投给他的一枚金戒指,在他忍不住偷偷拿出来欣赏时让席立江发现,揭发了他。易远方和贾金余顶替了这两个意志不坚定者。
  就在易远方进村的第二天晚上,村子出了一件事:巡夜民兵拦住一个偷偷向村外溜去的女人。她是地主李金鞭的老婆邢金枝,从她身上搜出许多金银首饰,经严厉盘问,她承认是要把这些浮财送到外村穷亲戚家藏匿起来。这件事引起工作队和村干部的警惕,也引起翻身群众的深切憎恨,强烈要求立即追查地主富农们埋藏起来的浮财。
  追浮财是土改工作一个很重要的环节,浮财是地富财产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有的富户拥有的金银财宝的价值远超过他们的不动产——土地、房屋、牲畜、作坊的价值。在土改风声乍起时,这些财产便被埋藏于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地方,贫苦农民在分得了土地、房屋、农具、牲畜之后,对这一部分资产仍然觊觎不忘,心里对“大肚子”们顽强保留其“封建尾巴”怀有不可名状的仇恨,因为他们需要钱购买种籽、肥料,配齐残缺不全的农具及分到的一条驴腿之外的另三条驴腿。追浮财在周围其他村子已差不多进行过去了,李家庄由于卜队长的原因使这一工作搁置起来,因此落后了的李家庄需跟上步伐。
  这意味着一场与土改初期毫不逊色的残酷斗争就要展开。看到工作队员与村干部们被斗争激情燃亮了的眼睛,易远方的心里也膨胀着一般奇异的快感。
  小黄庄惨案的仇恨他一时一刻都没有忘。
  工作队和村干部开了整整一天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立即禁止地富分子和他们的家属出村;第二天召开挖浮财斗争大会。
  当晚,由工作队队长和村主要干部对斗争对象进行训话,向他们交待政策,讲明利害,敦促他们主动交出埋藏的浮财。
  民兵队长李恩宽把这些人押解在祠堂院内的厢房里,等着“过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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