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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再过若干年,到他老态龙钟,到他行将就本,易远方都不会忘记那血与火凝结的一夜,忘不了那条他将背负终生的“乌江”。
  从集结地钻进夜幕,这支临时组合的队伍就开始在原野上狂奔,没命的不顾一切的狂奔,像被狼群追逐的猎物,又像追逐猎物的狼群。他们舍弃了道路,盯着天上的星斗,以雁群飞翔的直线行程向北方猛插过去。那伙还乡团匪徒此刻也以这般速度扑向他们复仇的地点,他们得去堵截,会阻止一场迫在眉睫的屠杀。入春来,这种屠杀便不间断地在这狭长半岛的地面上重演,尸骨成山、血流成河已不再是形容。三月的夜晚寒气逼人,易远方听着耳边让队伍抖起的呼啸风声,似感到自己的双脚已离开地面,整个队伍也如同在半空飞腾。此刻他们穿越的是半岛腹地,一个松软的平坦地带,在五万比一比例尺的洛西地图上可以找到这个瓜状冲积小平原。如果在白天,往东能看到那条贯穿平原的河流,看到高高河堤与堤上更高的白杨;往西能看到那道逶迤形成平原边缘的褐色山梁。可现在什么都看不见,看见的只是天上微弱的星斗和脚下近在咫尺的黑色地面。战争使平坦的原野布满弹坑,队伍就在这弹坑间跃上跃下,不时有人被绊倒连同身上松枝重重摔在地上,冰冷的声音传出很远。月亮还没升起,大概还得过一个时辰。没有风,风总是在黎明时重新刮起。天地间万籁俱寂,只有当从一座座黑丘似的村庄经过时,方可听到几声凄凉的驴叫。听不见狗吠声,狗已濒于绝迹。在犬牙交错的拉锯战中,敌对双方都不能容忍狗那灵敏的嗅觉与不识时务的骚扰。打狗队把狗们追赶得走投无路。战争以它的最高利益来决定外界一切的存亡兴衰,强蛮得似乎不合情理。
  队伍一口气奔跑了三十里,越过了弯曲如蛇的烟潍公路。这时月亮升起了,黑幕撕开,天地间豁然开朗,皎洁的月光似从东方天际漫向大地的白色水流,队伍也现出它的轮廓,像信手撒向白色原野的一把黑豆,滚动不停。所有人都极度疲劳,听得见愈来愈粗重的喘息和由此引起的咳嗽声,连这次行动的指挥者李区长不断下达的“快快”、“跟上”的口令声,也被他自己的喘息弄得怪腔怪调,减却几分威严。实际上此刻任何命令已失去意义,每个人都处于极限状态,生命的惯性力量在维持着这种奔跑,没有什么能改变它固有的节奏。易远方感到似要窒息,胸腔随时都会爆炸,而他的头脑依然清醒,思维异常活跃。
  到达预定伏击地点辛苦庄时,天已近半夜时分。队伍先停在村边,未见异常动静,村子在月光下安睡着。人们松了口气。这里是他们的阵地,终于赶在了敌人的前面,这几乎就决定了战斗的前景。队伍立刻绕向村子的另一侧。辛苦庄如同它伤感的名字,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佃户村,夜色也未能掩盖住它很琐苍凉的真面目。这里是匪徒们取道复仇地点小黄庄的必经之路,队伍就在这里完成伏击。易远方只是在接受任务后才对这伙匪徒有所了解,匪首便是小黄庄逃亡恶霸地主黄金鑫。明确的袭击目标显示着仇恨的深重又预示着未来屠杀的残酷程度。
  队伍迅速绕到村子西侧。紧挨村边有一道深壕,再往前是一片开阔地,月光照耀着,开阔地上的道路,麦地和树木依稀可见。不论从哪方面说这里都是打伏击的理想之地。队伍立刻占领地形,闪着光亮的枪口从沟沿伸出,指向匪徒即将出现的方向。
  埋伏下来,李区长立即命人进村,动员熟睡的村民立即转移;调民兵赶来助战。他们虽占了天时地利,但力量终归薄弱——为轻装没带重武器,且多数参战者都缺少战斗经历。当区委接到上级紧急命令时,区分队早在半年前开到西线配合大部队作战了。别无选择,只能叫他们这些正在集训的土改干部拿枪打仗。打仗需要勇敢,同样需要经验。
  他们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过失。
  埋伏下不久,情况便紧张起来,开阔地尽头出现一抹黑影,初像一条弓起的蛇背,“蛇背再度弓起,变成一道黑浪向开阔地扑卷过来,伴随着喧嚣的声响。是匪徒,来迟一步的匪徒。所有人的心都紧缩一下,有人“哗啦”推上枪栓,声音是那般刺耳,让人心凉肉跳。“我毙了你狗日!”李区长咬牙切齿地低骂。如果能有执行的条件,他确会毫不含糊地让他的队伍减去这坏事的一员。幸运的是敌人没受到惊扰,或许他们听到也不会想到这里已埋伏了队伍。已经清楚地看到这伙赴人肉宴席的匪徒们兴奋而饥饿的步伐,也能够判断出这是一支稍多于伏击队伍的队伍。如果有机枪的话,这仗打起来就便当了,可惜没有。只能叫敌人靠近,再靠近。愈近又愈意味着战斗将加倍的残酷。
  一声枪响,像婴儿出世头一声哭泣,划过原野。几乎同一瞬间,沟内几十支步枪同时爆响了。
  首先倒下的匪徒,不胜惊恐地看到前方的地面突然开出一行耀眼的红花。
  生者与死者以大体相同的动作扑向地面。
  仗在解放区内打,枪声一响,便宣告匪徒的偷袭计划成为泡影,只有夺路而逃,别无选择。黄金鑫的乌合之众被火力压制在开阔地上,没有立即撤退,似乎在踌躇。双方对射着,匪徒人手一支的美制卡宾枪把弹雨泼向阵地前沿,哒哒的连发声像一群狰狞汉子的狂笑,沟前地面尘土飞扬。队伍难以进行有效的射击,于是将手榴弹向敌群掷去。匪徒们也以手榴弹还击,爆炸瞬间的火花呈现出彼此的伤亡。“黄大麻子!”沟内有人叫了声。闪光中易远方也看到一张白冬瓜状的麻脸,旋即消失在黑暗中——那是万恶不赦的匪首黄金鑫。易远方咬咬牙齿。他忽然意识到刚才把敌人放得过近,卧在地上的匪徒轻易就能把手榴弹投进沟内,造成极大威胁。他急速向李区长的指挥位置移动,要告诫他立即把兵力向杀伤范围以外的沟两边收缩,然后从两侧对敌人实行包抄,断敌退路。硝烟与尘土弥漫的沟壕里,易远方跌跌撞撞地行走,几次被地上柔软的尸体绊倒。没等他找到李区长,局势便起了变化。敌人开始撤退了,向西方山峦地带逃去。他们跃出战壕追击,在步枪子弹的射击下,匪徒像出殡队伍不断撒下纸钱那般把一具具尸体抛向原野。他们应该用小股兵力进行一下狙击。但他们没有。这场夜战双方都打得毫无章法。
  局势瞬息万变,匪徒奔跑数里后钻进一座小村,像被一只巨兽吞噬,不见踪影。队伍向村中冲去,遭到拦击。匪徒以村头房屋为依托进行顽抗。队伍被火力压制在村头,欲进不能。易远方心中生疑:匪徒进行这般的抵抗除减少生还的机会又有什么意义?村子顿时骚动起来,人与牲口的哭嚎声连成一片,凄惨可怖。易远方一阵心悸:莫非匪徒不甘复仇计划破灭,要在这里进行一场补偿性屠杀?但细想又不可能,以往的经验,还乡团对他们的既定目标之外一般不感兴趣,更何况要以牺牲自身为代价?不久,便见黑压压的村民从村子溢出,惶然向北逃命。匪徒没有干预,任其从眼皮下循去。村东的战斗仍处僵持状态,有几座草房着火,火舌舔着夜空。李区长认为群众已无危险,便不必急于向村子发起攻击,僵持只会使敌人趋向灭亡。
  他却不知道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村子被包围起来,由于兵力不足,只是一种松散的监视性包围,主要兵力仍在村东对峙,如果细心,会查觉敌人火力明显减弱。这样又僵持了一个时辰,敌人开始突围了。匪徒们扫射着从村南突出,沿一条干涸的河床向正南方向逃窜。队伍立即收拢起来,在敌后紧追不舍。朦胧的原野上逃匪身影稀寥,已称不上是一支队伍,只是一些散兵游勇。追击的距离渐渐缩短,从两侧包抄的队伍以更快的速度超越过匪徒,眼见就要合围,这时匪徒抢占一段隆起的堤坝,躲在后面高叫投降。他们占有地形只是为了安全的投降。一支支卡宾枪从堤后掷出,队伍冲过去捡起枪支,同时完成了合围。
  十几个跪在堤后的匪徒笨拙把双手举过头顶。李区长借月光辨认着一张张鬼样的面孔,不见匪首黄金鑫,“黄大麻子呢?!”李区长声音嘶哑。没人回答。“他死了吗?!”仍无人回答。他“霍”地从身边一个民兵手中夺过一支卡宾枪,拉开了枪栓。“我……我说。”匪徒立刻争先恐后,“他,他带人去小黄庄了……”开始的瞬间,谁都好像没听明白什么,头脑中一道闪电耀亮。停滞片刻,闪电过后那越过苍穹的巨雷炸响了。炸得人魂飞魄散。完了!所有人都在心里哀嚎着,一切都完了,罪恶的过失!他们本该在到达辛苦庄伏击地点后立即派人去小黄庄,做出应变准备,可是没有;也本该在村民逃出村子时想到会混有敌人一起逃出,可是没有。他们高估了自己取胜的把握又低估了匪徒复仇的疯狂。李区长钉子似地站立着,手中的卡宾枪不停地抖动,吓得匪徒趴在地上索索颤抖,终于枪管哒哒地吐出一串火舌……
  队伍以疯狂般的速度扑向小黄庄。
  但是晚了。
  屠场在村头的河道里。
  奔出村子,便零星见到被害群众的尸体,多为青壮男性,头部被铁器击毁,血浆模糊,面目难认。愈近河岸尸体愈加密集,青壮男性中杂有妇女和婴孩,女人多数被刀器穿胸而死,乳房被砍下挂在路边树杈上惨不忍睹;婴孩被撕为两爿,幼稚的躯体如同剥皮后再行肢解的青蛙,内脏摊涂于地,似乎还在痛楚地抽动,让人心惊肉跳。鲜血浸湿道路,腥气冲天,队伍中有人发出鬼样的嚎叫,更多人则疯痴般扑向河岸。
  踏上河堤,犹如迎面扑来一股从地狱深处刮来的阴风罡气,使人猝然中瘴。易远方看到一幅今生决不会再见二次的恐怖场面:白亮的河滩上,一大片笋状的人腿从河沙中挺出,伸向天空,密密麻麻,参差错落,千形百态。活埋!千真万确的“倒裁葱”式活埋!急促、简单又凶残万分的屠杀!易远方大张着嘴,呼不出一丝气息,只觉有千丝万缕的寒气从脊骨向外穿透、扩散,把肉体连同灵魂一并冻僵。恍惚间,他感到双脚已迈进地狱的大门。
  仇恨如同这人腿的碑林血凝骨铸。
  人们一步一步走下河滩,踏着肃穆、沉重的脚步,似乎怕惊扰了地下不幸的长眠者。晨风习习,“碑林”轻轻摇晃,好像争相向迟到的亲人控诉如何被人强蛮地种植在河滩上。沙滩已被血浸透,这是一条血的河流。走进“碑林”,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一双双脚——一双双倒踏天空的脚——脚上的鞋子大多脱落,赤裸的脚板涂满着血,残留着死前的挣扎与痉挛。这里是脚的世界、脚的空间,是人生不同阶段不同类型的脚的残酷展览:苍老的、干枯的、强健的、娟秀的、纤小的、铲状的、荷叶状的、树疙瘩状的、尖辣椒状的……看一双双形态迥异的脚,便知埋于地下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者还是青壮。
  易远方感到身体加速向地狱的深渊坠落下去。
  “砰”的一声枪响打破痛苦的静谧,易远方回头见李区长倒在血泊中,他大睁着眼,斜对西面天空那半轮开始暗淡的月亮。
  弃于一旁的枪管吐着缕缕烟圈。
  这烟图并不能为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划出一个句号。李区长一定想这样做,但是不能够!
  他以身谢罪,勇敢地为自己划了句号。
  这一切,易远方永远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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