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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驶上岗顶,就看见了那条河,那条被两堤白杨押解着北去的河。清明已过,大地表层的温度急速升高起来,阳面山坡及路边田埂已铺满茵茵绿草,田地里麦苗儿开始返青,在去秋收尽了庄稼不再播种的空闲土地上,清瘦的莽菜、辫子草及肥胖的婆婆丁已差不多把地面覆盖住,而更早些开放于坟地和沟坎边的一丛丛黄色的迎春花却悄然谢去,代之的是鲜艳的桃花。时令提早,在这三面濒海的半岛地区确有些反常,似乎让人觉得,是熊熊燃烧于大半个国土的战火把空气灼热,驱走了残冬。战局仍在扩展,时时听得见从西方地平线上传来沉闷的炮击声,也可闻空气中那股让人忧愁的战争焦糊味儿,不难预料,一九四八年春之后将是一个酷烈无比的夏季。
  那匹公马看见前方的河兴奋地喷出一串响鼻,撒蹄奔跑起来,两只铁箍本轮碾压着路面的凸石,发出喀喀声响,不时进出一串火星。车身剧烈颠簸着,车上两个穿灰色布军衣的人互相望了一眼,又同时把目光转向前方,越过赶车人披着黑棉袄的肩头,他们也看见了那条河。
  “乌江!”两人中年纪稍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军人嘟囔了一句。
  “乌江?”那个小战士瞪着还未褪去稚气的眼睛问,“易队长,这条河叫乌江吗?”他在问话的同时伸手把背的步枪拉到胸前,以免与不停摆晃的车框相撞。
  被称为易队长的易远方却没回答他什么,依旧凝神望着那道高高河堤和堤上高高的白杨。他不知道这条河的名字,却知道它不叫乌江。乌江,是当年刘项争雄,项羽兵败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而饮恨自刎的地方。而今,经历了一场不堪回首的败仗之后,对他来说,这条河不啻是他的乌江……
  那匹公马的狂奔简直使赶车人难以驾驭,但终于还是控制住了。随着马车渐渐驶近河岸,大地显得开阔了。这条河可被视为西部山区与东部平原的自然分界线,在它穿越过平坦的半岛腹地之后,便款款注入蔚蓝色的渤海。放眼望去,从对面河岸向东方地平线伸延去的大地笼罩着一层白色晨雾,在有村落的地方雾慢也就更浓重些,像堆集着一团团蓬松的棉絮,易远方知道其中的一团便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他和通讯员贾金余前往土改的地方。此刻,那里的一切对于他确乎是一团迷雾;溯河上望,那遥远的青黛色的昆洛山显露着巨人般的身姿,巨人肩头与腰际在阳光下闪着斑斑白光——那是还没化尽的残雪,这条河流淌着的便是山上不断融化的雪水。
  已经感觉到河中深带凉意的水气。
  “易队长,血——”贾金余突然一声呼惊。易远方赶紧顺他恐怖的视线望去,也不由叫了一声,他看见一幅可怖景象:河面上漂着一层血,光芒耀眼的血把整条河流染红。他的心猛然一悸,似乎立即闻到了曾在另一条河里闻到的那股刺鼻的血腥味儿,一阵恶心从腹腔直冲喉咙,在这瞬间他脑中迅速闪出一个可怕念头:莫非那伙血洗小黄庄的还乡团匪徒又窜进了昆洛山,又在那里进行了另一场大屠杀?
  他浑身每一根汗毛倒竖。
  “停车!”他“嗖”地拔出手枪,翻身跳下马车,向河岸狂奔过去,贾金余紧跟在后。
  他们冲锋似的越过了河堤。
  站在水边,两人瞪大了眼睛,怔住了。
  河里没有血,只有漂着一层艳红色的桃花瓣。
  花瓣儿在水面像铺织成一条红绸带,不见首尾,似动似静,悠悠向下游漂去。
  河风拂面,清冽的花香溢满河道。
  一条无与伦比的花之河!
  易远方的心被眼前这幅奇异景象攫住了,目光久久没从河面上移开,一时竟弄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幻觉,然而刚才紧绷的心弦却松弛下来,他轻轻吁了口气。
  春天的确来到了。它越过了风雪严寒,战火与硝烟也未能挡住它的脚步。
  大自然如此超然淡泊,对人间的血腥残杀漠然置之——易远方的心不由一阵作疼。
  这时,他听到河风中飘荡着一个极熟悉的又亲切的旋律,轻柔又甜润,深情而悲凉。啊,这是他在大学时进步同学们经常唱的一支歌——《五月的鲜花》。来到解放区后他就很少听到这支歌了,此刻这亲切的歌声唤起他对往日生活无限的眷恋与遐想。他赶紧循声向河上游望去。
  他看见了。小贸也看见了。
  上游水边,一个学生装束的女孩子正弯腰从河里捞花瓣。一只柳条篮子差不多装满了花瓣儿,远远看去,像燃烧着一团火。歌声就是从她那儿飘过来的——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他(她)们曾战斗不息。
  ……

  他默默地听着这支歌,眼睛忽然湿润了,这情切意幽的旋律宛若一叶轻舟把他载入往日奔涌的海洋中去,那如火如茶的惊险与激情交织的画面一幕幕现于眼前:闹市区激昂而热烈的反独裁演说;在堵严窗户的小屋里彻夜不眠地印传单;在深夜巡逻兵铁蹄间歇中把传单贴上墙壁……他更不能忘记漫漫风雪中被敌人追捕时的那一幕:他拼命地奔跑,身后枪声不绝。那是他有生头一次听到明确射向自己的枪声,也是头一次见到子弹击中墙壁的毫不含糊的穿透力。凭借纵横交错的街区他狼狈地逃着,那是生命与死神的决赛。命运之神进行裁决:他取胜了、脱险了。这又使他不得不中断仅剩一年的学业,来到解放区……
  啊,五月的鲜花。
  小贾回马车那儿了。赶车老汉不失时机地喂他的马。
  他迈步朝女学生走过去。
  女学生依然边唱边捞花瓣儿,没发现有人向她走来。他在她身侧几步远处站住,打量着她。他断定这是一个从城里来的女学生。她那穿着月白色学生旗袍的高挑身材不免显得纤弱,似乎还未发育成熟,或许是个高中生吧?至多大学一年级!他不由想起在蒋管区时他那些同班的女同学。她们多是城市或乡间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可她们的革命热情却异常高涨,甚至超过了男同学。他记得在一次游行中班里有三名女生被打伤;坚决与地主家庭决裂的黄雅丽;长一颗美人痣的纱厂老板的女儿李宛如;还有他一直偷偷爱慕着的美丽女子周诺君……
  女学生看见了他,停止了捞花瓣儿,也停止了唱,张着两只湿漉漉的手惊讶地看着他。她的脸被河中的桃花映得通红,她向他注视的那双大眼睛使他猛然心跳。啊!这双眼竟与周诺君那般相像——清澈妩媚而又透着淡淡的忧郁。
  他想起自己在奔赴解放区前夕。曾冒着被捕的危险去女生宿舍,欲向周诺君倾诉爱慕之情,但却未见到她。她回家给母亲过生日去了。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怎知命运偏不肯成全他,他只能怀着无比惆怅、失落的心情,离开了这座海滨之城。
  他不禁叹了口气。
  “小同学,你好。”他与眼前的女学生打起招呼。他发现此刻她眼里闪射出更为疑惑的光,或许这是由于他的口音与其招呼方式都同本地人迥异的缘故。本地人碰面头一句话总是要问“吃了呀?”即使在田地里、山岗下甚至茅房里也不例外。贫困的生活使人无时不把“吃”视为世上超乎一切的大事情……
  “您,您好。”她回答他,口音也不同于本地人。
  他朝她笑一下,指着河里问道:“请问,河里从哪来的这么多桃花瓣儿呀?”
  她把视线转向南面那座庞大而阴郁的昆洛山,说:“山里有个桃花夼,夼里长满了桃树。每年花开时若逢下雨,这条河里就漂满了花瓣儿。
  “哦,真是奇观,真是奇观!”他由衷地赞叹着,“这条河什么名字?”
  “胭脂河。”
  “胭脂河?太妙了!”他看着果然像涂了一层胭脂的河面,喜形于色地赞叹道。
  他有些奇怪地问:“小同学,你捞花瓣儿有什么用途呢?”
  “治病。”
  “桃花瓣儿可以治病。”
  “嗯。”
  “治什么病?”
  “精神病。”
  他惊奇地问:“真的?”
  “这是我妈说的。她说从前姥姥村里有个疯女人,疯得厉害,整天到处乱跑。有一天晚下她饿了,找不到东西吃,就爬上一棵桃树,一朵一朵地摘桃花吃,一夜间把满树桃花都吃光了。天亮时,她从树上下来就清醒了,从此一点儿也不疯了。”
  他更惊讶不已了:“竟有这种事情!”
  女学生说:“也许桃花里有某种尚不知的药物成分吧。”
  他点点头,问:“是你的什么人有病呢?”
  “不是我家里的人,是村里的一个年轻媳妇。她真可怜。”
  “哦,是这样。那么她吃了桃花有效验吗?”
  “目前还没有,”她的眼睛里透出忧郁,“她总不肯吃,得哄着她吃,我吃一朵她才吃一朵……”
  “你也吃?”他定睛注视着面前的女学生,“桃花是什么味儿?”
  她没立即回答,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眨着,似乎在回味着桃花的滋味,“有点甜,有点酸,有点香……”
  “让我尝一尝,”他弯腰从河里捞起花瓣放进嘴里嚼起来,却又立即吐掉,连连咂嘴道:“不好吃,不好吃,没你说得那么多好味道。”
  女学生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说:“当然,要是花瓣儿的味道能比过桃子,那谁也不吃桃子而吃桃花了,是不是?”
  易远方也笑了起来。
  这时太阳升起来了,已接近对面河岸下白杨树的梢头。田野上的雾气已经消散,阳光灿烂地照耀着绿色的麦田和红色的河谷。
  女学生又开始捞起花瓣儿,易远方帮着她捞。他感到河水很凉,闻得见河水里飘散着淡淡的香气。
  篮子渐渐装满了,两人停住手不再捞了,同时看着这只美丽无比的花篮。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她突然问道。
  “我老家是河南开封,开封府就是黑老包做官的地方。我六岁随父母到青岛投亲,后来就在青岛定居下来,我父母都是国语教员,靠他们微薄的薪水供我上学读书……”
  “你在哪所学校读书?”
  “山东大学,但差一年没能毕业。”
  “这多么可惜呀。”
  “我是学校负责学运的地下党党员,后来身份暴露了,反动派要逮捕我,组织上便把我送到解放区。”
  “在学校我也参加过学运,和同学们一起去市政府门前游行示威……”
  “刚才听你唱《五月的鲜花》,我就知道你是个进步学生。”
  她摇摇头:“谈不上进步,不过学生们总是向往进步的。看到社会这么黑暗腐败,就希望能够改变现状。我们班好多同学都参加革命队伍了,还有女同学,要不是接到家里的信,也许我会去的。”
  他点点头,问:“你在哪里上学呢?”
  “天津。”她回答,“我姨妈在天津,爸爸为让我受教育,从小把我送到姨妈家上学。”
  “现在念几年级?”
  “高中二年。”
  “那快要毕业了。”
  她摇摇头:“我已经辍学了……”
  “为什么呢?”
  “我妈病了,我回家照顾她。”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爸爸,可他不在家,他去青岛了。”
  “就这么辍学了,今后怎么办呢?”他由衷地为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忧虑。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怔怔地望着红色河面。一抹暗淡的愁影爬上她俊俏的面庞。
  这时,从西方遥远处又传来沉闷的炮击声。
  “我希望父亲能回来把我和母亲接走。”她转向西方凝望着,久久凝望着。
  穿越过连绵丘岭上空的炮声,此刻似乎更清晰些了。
  他们的谈话没能再继续下去,因为听到小贾的呼喊声。要上路了。易远方告诉他,他们的马车要向东面去,如果她顺路,可以一起搭。她点点头,拎起装满桃花的篮子。
  他们相随着来到马车旁。
  那匹公马已吃饱喝足,精神抖擞地摇晃着长尾。赶车老汉还在埋头梳理它的鬃毛。这是一个颇有点古怪的小老头儿,天麻麻亮时从区公路上路至今,易远方几乎没听他说一句话,唯有听到他吆喊牲口时女人般的尖嗓门。这是他认识的第一个李家庄人。他是村贫协主席。
  老汉终于梳理完他的马,闷闷地坐上辕杆。易远方和小贾上了车,压住车身让女学生再上,然而这时赶车老汉却突然风响了鞭,受惊的马撒蹄向前窜去,驶入河中,女学生被甩在原处。
  “还有人!”易远方和小贾一齐呼叫。
  老汉却不理会,又甩响一鞭,呼啸的马车在河中疾奔,车轮轧断那条平滑的红绸带,瞬间驶上对面的河堤。
  易远方只得怔怔地向后张望着,视线中女学生的身影在河岸上愈来愈小,最终变成一枝花瓣儿似的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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