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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呓语


作者:尤凤伟

  二爷偕新夫人在小崽的护卫下渐近大山,依然是黄昏时分,依然是鱼贯而行的客商队伍,此大抵是山寨里人每回归山沿用的时机与方式。二爷本人亦遵守不贰。黄昏是昼与夜的交界,商贾是宫与匪的嫡亲,混沌以掩其真。此时,火红的落日悬浮于山与平川间的凹槽里,艳若熔铁,映照着周遭的林木似在燃烧;而与之相对的东天却己开始昏黑,天底下一片片林木又恰似燃烧过后留下的灰炭。这是天地间一日变幻最为莫测的时刻,万物的辉煌与暗淡皆在转瞬之间。时令已至老秋。官道两旁的枯草在朔风中瑟瑟抖动,田野里光秃秃的,生机殆尽,犹如一个盛年已过的汉子,面目苍夷,孤寂无声。
  归营的诱惑使这伙乔装的强人步履加快,二爷一马当先走在最前。衬着西天的艳红,人与马勾出一幅壮丽画面,熠熠跃动。说来二爷是块上好的坯子,任何妆扮都恰如其分,浑然天成,眼下作为这支“商队”的首领,他峨冠博带,气宇不凡,看上比真正的商贾还要商贾,只是略显疲惫。下山已经五日,这五日中每时每刻都危机四伏,无论是往返于路途还是在新夫人家做正经女婿,他貌似从容,实则提心吊胆如履薄冰。此时望见山上依稀可辨的营寨,他方舒了口气:终是实现了这不同寻常的省亲之举,了毕心中的夙愿,想此便心生激动。
  在下山之前,山寨众头领曾极力反对,不断对他陈说利害,劝说取消这一与强人作为相远的省亲,七爷说山寨不可一日无主,无主的山寨如同无王的蜂巢岌岌可危;三爷说山下到处张贴官府悬赏捉拿“匪首”的告示,下山不折不扣是自投罗网,四爷说二爷与新夫人既已按山寨规矩行了百年大礼,至于民间那些繁琐礼仪不必拘泥;而快人快语的五爷说得更直截了当:一区区寡妇做了压寨夫人已属造化不浅,再想三想四不知好歹就一刀砍了,改日下山再给二爷弄个黄花闺女拜堂,岂不快哉?其余诸爷也都发表了己见,九九归一便是二爷下山不得,否则有去难回。然二爷终不为所动,下山之念矢志不移。他恁是心明:一意孤行确将冒杀身之祸,而省亲又确实势在必行,不可推委。这倒不是要顺应什么民间婚娶礼仪,一个以杀人越货为业的土匪强盗,如讲究这一套就未免使人感到可笑。他之所以执意如此,说到底还是出于对新夫人的钟爱,为新夫人着想。自七爷将她劫上山来,虽靠自己三个晚上的好说歹说,总算顺从,尔后又做了自己的压寨夫人,可他知道她心中的悲苦并未消尽,况且仍与双亲音讯断绝,她的是死是活定然叫双亲肝肠寸断。因此,他必须满足她思亲返乡的急切心愿,义不容辞。
  另外,他还别有一番思量:他知道自己深恋着这个女人,这是继与小夫人刻骨铭心恋情后再一次刻骨铭心。他极其珍惜,想望一生一世与之相伴。如此便须将女人来一番脱胎换骨的改变,就像蚕蛹变成蝴蝶,将昔日的黄家少奶奶变为今日的山寨新夫人。而省亲之路便是这种变化的必由之路……至此,一切已成为过去,省亲之举化险为夷,山寨已近在咫尺。
  已是夫行妇随。在二爷坐骑后面,便是骑在一匹骡子上的新夫人。小崽们蝼蚁般簇拥着她。那是一匹高大健壮的本地骡子,将新夫人娇好的身姿托举得很高,晚霞涂上她的周身、面庞和脖梗,闪烁着油彩的光亮。她的神情恬静安祥,现出妩媚之韵,两眼亮亮,凝望着前方的山峦,似乎在寻找着什么。通山之路崎岖,落日之晖迷离,世事人生莫测。只一月中,她两次走在这条进山路径上。这是天壤之别的历程,那一次世界在她的眼前已经毁灭,满眼黑暗,那是地狱之光。那时她万念俱灰,只求早死,唯有的一念便是对杀亲仇人的诅咒。她仅是一具空洞躯壳被强盗们弄到山上;而此时此地,行走在这山路上的却是一个活鲜鲜的女人,是一个死去又活转过来的女人。
  不久前那可怕的一幕似已在记忆中隐退,世界又恢复了惯常的面目,那山岭,那野地,那树木都使她生出一种亲近之感。大山迎面而来的气息使她心胸鼓涨,连她自己都感到无限奇异:她竟然有种归家的感觉,那家便是强人占据的山寨,是二爷那宽敞的后帐。在那里发生的一切,尚完好如初地储于她的心胸,那一日中她经历了一个女人所能经历的最极度的悲伤与最极度的欢乐,就像走过了地狱又走过了天堂
  二爷的队伍已抵达山脚,与放哨的小崽会合。这里是山寨的“门槛”。
  正这时,一股罡风忽地由天而降,只刮得周遭飞沙走石,昏黑中眼睁睁见一只大雁扎到二爷马前,毙命而僵。俄顷,风息沙止,夜空又变得清朗,待二爷再向马前看时,那死雁已无影无踪。二爷诧骇不已,似觉是一种不祥之兆。然转念一想,此番省亲巳历重重险难,俱已为往。眼下已到山寨跟前,还会有何蹇难?这一想也便释然心安,纵马上山。,夜宴初时二爷便感到事情不妙。
  依照山寨规矩,任一位头领从山下归来,不论时辰早晚,都要设宴接风,今日回山的是瓢把子二爷,自应有一番更盛大的庆贺。七爷及众头领在山门迎候了二爷及新夫人。鉴于路途中的劳累,二爷让新夫人回后帐歇息,并吩咐小崽送去些她愿吃的饭菜,尔后是否参加夜宴请新夫人视情致自定。这样二爷便与大家一起步入山寨议事大厅。大凡隆重的宴会都在这里举行。小崽们正在忙碌摆菜倒酒。已近二更时分,十几只松明子将大厅内外照得一片通明,二爷情绪高涨。
  一如往常,入席前二爷他兴冲冲给众头领讲述此次下山的经过:如何遇险,又如何化险为夷,怎样拜见岳丈岳母,又怎样博得他们的欢心,以及这五日中种种趣闻奇事,不一而足。这一切经过二爷的舌头搅拌,便有了声色,有了兴味。若在往常,随二爷滔滔不绝的讲叙,众头领便爆出热烈的反响,或惊叹,或开怀大笑,或破口大骂(骂官府的可恶混仗……),这是每回宴会的序曲,是二爷赐于众弟兄的广道上佳珍惜。可今日二爷忽然觉得情况有点不同往常,有些蹊跷,任他讲得怎样起劲,讲得怎样妙趣横生,听的人俱反应冷淡,不声不吭,没听见般,好像他今番讲的全是一文不值的废话。二爷怏快,及早收了话头。
  如果仅此而已,大概也算不上什么。可后面的事就有些石破天惊:入席时二爷走向自己惯常的坐位——那是瓢把子一成不变的坐席,却见七爷已端坐之上,见他过来,视而不见,不理不睬。二爷刹时怔了,不知所措。也就在那刻,他明白自己此时的境地:有种七爷,以这般直截了当的方式公布了他的取而代之。他侧目再看看别的头领,也个个面目不善,不阴不阳,有的手按刀把,一派杀机。二爷心里又添一层明白:他手下人已结成同盟,与七爷沆瀣一气,从他手中篡夺山寨。
  二爷的心一下子悬空。
  然而二爷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他见过世面,历过大波大折,何况内心又十分聪慧乖觉,运筹帷幄皆在转瞬之间。他煞是心明,事情已到这种地步,按说已没有余地,这是一个你存我亡的仇杀时刻,七爷已将他逼人死地。可他并没有完全绝望,因他从未将七爷放在眼里,觉得他只是一介有勇无谋的匹夫,只要得以缓兵之计,就能够扭转局势,平定这场谋反。问题只在眼前,吉凶皆在毫厘之间,一言一行都须严加把持,一不可以刀枪相对耍瓢把子威风,那将即刻遭到杀身之祸;二不可贪生怕死臣服于逆贼,丧失了寨主的威严,其后果将不可收拾。
  二爷感到自己像站在刀刃之上.眼下能够拯救自己唯有一种伎俩,那就是以往他曾战无不胜的唇舌之功。他装出无事一般,如同一点也没看出七爷的叵测用心,朝七爷笑笑,笑得极其友善深情,一如往日七爷归山将弄来的财物、女人交于他时的那般,道:“记得我下山之前,七爷曾说过山寨不可一日无主,无主的山寨如同无王的蜂巢岌岌可危,此言极是,可见七爷已渐成将帅之才,更可见七爷对我的一片兄弟情谊。常言道: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对七爷的厚道笃诚我心中有数,所以在我偕新夫人下山省亲之前,便将山寨托付于七爷掌管,对此我一百个放心。回来一见又知,七爷果如我之料断,将山寨大小一应事体掌管得井然有序,不负我心,不孚众望。今山寨固若金汤,七爷功不可没,我在此向七爷拱手称谢了,望七爷莫要推辞,这是其一。其二,鉴于此次下山凶吉莫测,我曾对一班弟兄说过:若我在山下遇难,或被官府捉拿,或死于非命,你们一不可鲁莽行事,二不可做树倒之猢狲,只可拥戴七爷做山寨瓢把子,听从他的号令,如此山寨才能久安长治。也是我命大,此次下山虽险象丛生,危难叠起,然终归平安归还,又与众弟兄相聚在山寨。这也是天数,吾命不当绝,有上苍护佑,官府歹人都无法加害于我。其三,我下山时说过如不遭非命七日可归,让七爷代劳七日,今虽我五日返归,但决不食言,所余二日,还由七爷掌管,只当我不在山寨,一应事物七爷可自行处置,有敢违命者重责不贷。今日七爷仍在其位,当仁不让,夜宴还由七爷主持。众弟兄协助七爷守护山寨,方使山寨安然无恙,亦功不可没,改日定论功行赏。今晚畅饮庆功,来个一醉方休。说来惭愧,我本应与众弟兄一起共饮,一同尽兴,怎奈在山下受些风寒,身体不适,恕不能奉陪,就此告退,回帐歇息,反正都是自家弟兄,无须客气。时辰不早,请诸位入席罢。”说毕将手向众人一拱,昂首阔步出厅。
  二爷这一说一走,不软不硬。不明不白,一时弄得这伙起事头领懵了,眼瞪眼地相望,忘记了今晚要成就的大事。直到二爷快走出厅门,七爷方如梦初醒,心中一悸,差点叫出声来。他晓得险些中了二爷的蛊惑。只要二爷走出门去,他的好事就会破灭。只须半个晚上,二爷那三寸不烂之舌就会将山寨所有的头领小崽降服,他七爷就成了孤家寡人,就成了乱臣贼子。二爷会饶所有的人,却唯独不会饶他,明日日出便是他头落之时。想到这七爷就出了一身冷汗,张口向守卫门口的小崽高呼一声:“妈个巴子,还不快下手将那色魔拿了!”这是既定的号令,小崽们朝二爷一拥而上,终是二爷命中有蹇,做了阶下囚。
  新夫人回到后帐就感到一阵困顿袭来,身子软软的,抽去骨头一般。小崽们并没按二爷的吩咐送来吃食,她并没在意,也没多想,就是送来也吃不下去。她倒在床上,不久便迷糊过去,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这后帐与议事厅有一条甬道相连,那边的声响影影绰绰传来,掺人她的意识之中,于是她就看见自己的夫君正与山寨众头领们猜拳行令,精明的夫君各方面都胜别人一筹,将众头领赢得人仰马翻,她看见夫君那得意扬扬的面庞透出异样的英俊……
  后来她就醒了,翻身坐起。二爷尚未回帐,议事厅那边也不再有酒宴之声,山寨的夜晚陷入惯常的寂静。这寂静又使她再次感到困顿,可她尽量克制,使自己免于入睡,她想等二爷回来。她有话要说,至于究竟要说些什么,她倒不十分清楚。
  如果此时她神志清醒,不被困倦所扰,或许她能将自己的心思理出个头绪,她欲向二爷诉说的又恰是难以诉说的心中情愫。自二爷不屈不挠费三夜口舌最终将她占有,尔后又与二爷一起度过数十个难以言说的夜晚,她觉得自己来到天地之尽头,无法返回了。二爷犹如一头无可抵挡的拉车公牛,拉着她向前疾速飞奔,使她受尽颠簸又享尽快乐。但这快乐又只是一层薄薄的窗纸,有火光照耀便灿烂明亮,一旦移走火光,一切又恢复往常,苍白无光。这火光便是她与二爷的交欢。然而这次省亲归来,她有了另一种感觉,那火光已不仅伴随交欢之刻出现,而是无时无刻都在她眼前照耀,这是她的内心之火。
  这内心之火究竟是何时燃起?她说不清。她只知道当他俩双双站在爹妈面前,当他们双双行过跪拜之礼,在那一刻她才在心中接受了她的新夫君。她“归位”于二爷新夫人的角色中。家居的二日,她感到十分的快活,她带领夫君观瞻自己的故里,在村外的河边,在山上的松林,她跑前跑后,指指点点,诉说个不休。
  有一桩事她现在想起还不由脸红心跳。那日傍晚她与夫君走进一座茂密的树林,四周静悄悄的,夕阳透过树梢照着地上厚厚的落叶,落叶五光十色,美丽至极。她欢快地在上面踏着脚,说道这多像铺了花被褥的大床呵!夫君笑笑,附和道这确是一张大床呢。随之便将她揽在怀里,在她的额上、眼上、唇上亲个不停。接着又将她托起稳稳放在松软的“大床”上。那时她一下子明白他要做啥子孽了,羞窘至极。她拼命地护卫着自己,口中“不不”地唤个不停.二爷只是笑,任她在落叶上兽样地翻动,直到她累得动弹不了,方动手给她解衣宽带,嘴里轻轻呼唤:“老婆,你是我老婆,知道么,你是我老婆……”奇异地也就在这一刻,她身体中有了自己的欲求,她完全放弃了反抗,热烈地附就,任夫君为所欲为。那是怎样的时刻呵,他们就像两只不知羞耻的野兽,在天地间翻滚、扭动、撕咬,这一天地之合使她感到一种透澈心身的快乐,整个身体被这快乐托起,飘浮在半空……
  这内心之火也许正是产生于那一刻。
  拿下了二爷,七爷的心方落进肚里,想想着实有些后怕。至此大事已成,他才蓦然明白自己是何等对二爷充满仇恨,这仇恨也许早就埋在心底,只是缘于二爷的威慑,自己不敢正视罢了。现在取代二爷做了一山之王,本性恣意,伪去真存,原先心中那些隐秘之念便无所顾及地浮现。七爷不免有些疑惑,说来二爷待他不薄,让他坐山寨第二把交椅,一人之下众人之上,金银财物也尽其所求,也算得有头有脸富贵尽享了,可又怎的无端对二爷仇恨至深?想来想去,最后只归结到一点,就是二爷好色的德行为自己所不齿。
  二爷平日所作所为,九长一短,这一短便是他的好色无度。他恨不能将世上所有的女人占全。而经自己手送他消受的女人便是无计其数。他一边迎合着二爷的喜好,一边就积下了怨恨。说起来七爷在这方面却是检点的。岂止检点?而是极其清白。已三十有二,尚未沾过女人身上的一根须毛,仍是童子身。这在山寨诸头领中是独一无二的,他引以为荣,觉得唯自己才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七爷的严以守身出自师承,他少年丧父,家境贫寒,只读了两年私塾便辍学。母亲见他体格浑实,情性粗鲁,平日里又喜欢弄枪舞棒,便为他想出一条出路,送他到村外一座寺庙里跟一个武和尚学习武艺,那武和尚教授的是童子功。以武艺的招式而论,这童子功与其它武功也没有多少不同,而唯有一点,修炼童子功必须远避女色,永守童贞,以使元精不泄。倘若心性不坚,破了童身,将前功尽弃。和尚练童子功,无妨无碍,相辅相成,而一般人就不那么容易了.青壮之躯,有几人能按捺住心中的欲火?他跟师傅修炼了八载,学得一身功夫。然后开始闯荡江湖。说来也奇,师傅教导的许多为武之道比如不以艺欺良、不滥杀无辜,他都无意遵守,而唯独不近女色这条却牢记在心,恪守不懈。这就与二爷好色的德性黑白分明,就像回子不喜见别人大吃猪肉,他对二爷的愤恨亦在情理之中了。
  七爷没立即将二爷杀了。杀人须先行审问,开列罪状,叫人死个明白,这是黑道处置自家弟兄的规矩。可这就给七爷出了个难题。审讯自不能不叫二爷说话,他一开口就让人难以对付。刚才宴会之初他的舌尖三转两转,就差些将他和众弟兄转得头晕目眩,险些一败涂地。七爷担心审讯会招致不测,他苦思冥想了好久,方想出个对策。
  审讯在夜宴之后进行。筵席撒去,议事厅又变成惯常模样,阴森而空荡。七爷坐在中间那把交椅上,其余头领也依次而坐。苦只苦了二爷,从关押处带来,便站在大厅中间,等候发落。往日他审人的地方,今夜却由别人审问自己,此一时彼一时也。
  七爷抖抖精神,厉声问道:“二爷(他自己也不晓得怎仍以二爷相称),你可知罪?”
  二爷没有立即回话,顿顿,向七笑一笑,道:“不知,正等着七爷开列。”
  七爷道:“那好,听我数列你的罪状。其一,自古而今,历来是文人治国,武人占山,你一介公子哥儿,吊么武艺不会,只凭一副唇舌,花言巧语,满嘴喷粪,将整个山寨弄得臭气熏天。而你久占寨主之位,又不思谦让贤良,此罪不浅;再者,你身为一山之王,本该励精图治,修身养性,以德服人,而你却只知吃喝玩乐,糟践民间良女,使老者失女,青壮失妻,害得山下百姓妻离子散,此罪不浅;其三,你身为一山之王,只顾自己,不管弟兄,每次劫来女子,你相得中便留,相不中送走。七爷我自幼练的是童子功,视女色为粪土,可众弟兄并没这番修炼,皆凡俗之躯,久居深山,干柴烈火,而你视而不顾,有了女人自己享乐,众弟兄连边也沾不上,此罪亦不浅。总而言之,你所犯罪行累累,非我之口舌所能列数完全。今日我等以山寨前途为重,将你拿下,也算是为山寨除害,为民伸冤,看你有何可说?
  二爷听毕,道:“七爷此言差矣,且听我细细道来
  七爷打断道:“想必你又要没完没了地罗嗦,这些个年月,弟兄们已听够了你的罗嗦。那时节你为王居大,放个屁弟兄们也得好好听着,还不敢说个臭字。而今,你个有罪之人,谁有耐心听你那套废话!”
  二爷道:“听七爷的意思是不准我开口了。”
  七爷道:“那倒也不是,有话就说,但不可超过三句。”
  二爷一笑,道:“既然七爷已听够了我的罗嗦,三句话也多了,我只说一句。”
  七爷一怔,有些不摸头脑:“当真只说一句?”
  二爷点点头。
  七爷道:“行,我倒要听听你这句话又怎能说得地动山摇,能救下你的性命。”
  二爷道:“我倒不想救自己性命,既然七爷杀心、已起,别说一句,即使万句也全无作用。”
  七爷道:“不为救命,那你究竟要说个什么?”
  二爷道:“七爷,你我弟兄一场,终归有些情份,我死之后,只为我做一桩事。”
  七爷道:“说。”
  二爷道:“送新夫人归乡。”
  七爷听罢一声长叹:“好个死不改悔的色魔,死到临头心里装的还是女人。”
  二爷道:“那女人可怜。”
  七爷哼一声道:“你霸占女人何止百千,为何只知这女人可怜?”
  二爷神色黯然,道:“七爷一向洁身自好,自不谙男女之道,我即使说尽其中之缘由怕也难晓究竟。不如不说,一来省惹众弟兄心烦,二来我也少费些唇舌。我这人一生话确实说得太多,至今已说到了尽处。”
  七爷一时无语。
  这时三爷于座上开言道:“七爷,叫他说,看他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叫他说!”
  其他头领亦附和:“七爷,叫他说,叫他说。”
  七爷道:“既然众弟兄想听,你说是了。只是不得蛊惑。”
  二爷道:“不知七爷指向,何为蛊惑?何不为蛊惑?”
  七爷道:“今只许说女人,不许说及其它。”
  二爷道:“世界磅礴,大者山岳河流,小者沙砾尘粉,灵者为人,愚者为兽,大千之内,各当其位,各显神通……”
  七爷不耐烦,打断道:“又在咬文嚼字,卖弄口舌,叫你只说女人你就只说女人,不许东扯西拉。”
  二爷道:“说女人总不能一张口就脱下她们的衣裙,叫人一眼看个细致,乳有多高,臀有多大,脚有多小,嘴唇怎样,大腿怎样,私处怎样……况且我已是要死之人,不想嘴臭,伤天害理,弄得来世不得好报。”
  七爷忿忿道:“总是你有道理,哪个让你脱下女人的衣裙,那般我拔腿就跑,省得反胃。你只说糟践那么多女人,为何只新夫人一个可怜。”
  二爷道:“七爷说我糟践女人此言差矣。二爷我一向光明磊落,仁慈为怀,从不强迫女人行事,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何有糟践一说?再者七爷有所不知,上天初造人类,便分男女二界,男为女生,女为男存,缺一不可。可见男女之事,并非丑陋邪恶,并非鼠窃狗偷,而是上应天意,下顺人心。男欢女爱乃人生之极乐极美极善之事,只因七爷无入其境,便不解其味。七爷若是不信,可向众弟兄探个是非。”
  不待七爷说话,五爷插言道:“七爷,算他说个实在,叫他快往下说。”
  七爷道:“说”。
  二爷道:“说到女人,不免又要岔出些枝蔓,还望七爷拿出些耐心。不知七爷可会写个“女”字?圣人造字,其妙无穷,造“女”字为洞穴之状,潭渊之态,像形为女人之私。这一字便为女族之界,小自囡妮,老至妪婆,尽其包容。然世间万物万象,虽同族同类,亦有千差万别,不可同日而语。同为禽兽,上者龙凤,下者猪狗,清浊分明:同为人者,上有人杰,下有败类,贵贱迥异;女人亦如此,以相貌论有姣美丑陋分,以心性论有高贵粗俗别,然世事多有蹉砣,难尽如人意,有仙娥之态而伴之蛇蝎肚肠,妲己可证;有丑恶之貌者又赋之高洁之心性,宛其可证。优劣相交,良莠不齐,此便为大众。而集形美心怡为,身者为女中尤物,芸芸众生,尤物难求。想我二爷风流一世,历女无数,可视尤物者寥若晨星,归结起来多不过二人,一为小夫人,二为新夫人。小夫人开其先,新夫人断其后。人不可不知足,今番我就是死了,亦算是善始善终,不枉一生了。话再说回来吧,七爷问我为何只可怜新夫人,回答也很简单,只因新夫人可我心意,让我爱之至深,爱字当头,怜字随后,合之便为爱怜。话再说过去吧,当初是七爷为我将新夫人带上山来,我死后,还望七爷能将她送下山去,这也算是七爷的善始善终了。我深知七爷为人一向宽宏旷达,所以才将新夫人做生死之托,望七爷应允。”
  七爷沉思片刻道:“这事应你无妨。不过我再问你一句,除此之外真的再无话可说?”
  二爷道:“再有也是无望之求了,只怕七爷不会答应。”
  七爷道:“你说,我听。”
  二爷道:“刚才我已说与七爷,新夫人是七爷送于我的尤物,我一个将死之人,万念俱灰,唯有新夫人放心不下……”
  七爷忿忿道:“说来说去还是你那新夫人,既然你这样放心不下,我就不如成全了你,叫她随你去了,你看可好么?”
  二爷道:“七爷的情我是领了,可这样我倒又欠下七爷的情了。”
  七爷道:“怎讲?”
  二爷道:“你我都是江湖上人,同讲一个义字。七爷杀我,在情理之中,旁人无可非议。而杀新夫人就是滥杀无辜,与江湖行事悖违,杀她我倒是有了伴儿,可七爷却丢了义字、坏了名声。”
  七爷哼道:“看来你总为我着想,不杀新夫人,你欲怎样?”
  二爷道:“如七爷容许,今夜放我回帐,好与新夫人交待身后之事……”
  七爷打断道:“你忒是小看我了,以为我不知这是你金蝉脱壳之计?”
  二爷道:“七爷多心了。如今整个山寨兵马皆在你统管之下,我一介身无功夫的书生,插翅也难以飞出七爷的掌心儿。”
  七爷沉吟无语。
  这时外面传来三声更鼓。
  五爷插言道:“七爷,我有几句话要说。”
  七爷道:“说。”
  五爷道:“二爷一向诡计多端,他言不可轻信。他一个就要死的人,还口口声声惦着新夫人,真假可做一试。”
  七爷问道:“怎试?”
  五爷道:“刑试。”
  七爷问道:“怎样刑试?”
  五爷道:“如二爷甘受一刑,便放他回帐与新夫人一聚。”
  七爷想想,遂点点头,向二爷道:“五爷所说可合你心意?”
  二爷道:“愿以刑试换得与新夫人相聚,只是军中无戏言,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望七爷不要出尔反尔,做出欺妄之事。”
  七爷道:“七爷我一向光明磊落,从不做欺妄之事。”
  二爷道:“请众弟兄作证。”
  众头领应和:“我等愿作人证。”
  二爷拱手道:“多谢。”
  五爷来了精神,离开座位,冲大家道:“山寨历来缺少娱乐,死气沉沉,地狱一般。今夜让二爷受刑,一是合该,二是博众弟兄一乐。刑罚我已想好,名为春早梅开。”
  众头领七嘴八舌问道:“何为春早梅开?”
  五爷神采飞扬:“烧一盆炭火,在身上烙出一朵五瓣梅花。此刑又叫花刑,二爷一向做窃花贼,受花刑再合适不过了。”
  七爷与众弟兄听了面上都泛出笑意,将目光一齐投向二爷,只见二爷神情淡淡。
  七爷问二爷道:“这花刑你中意不中意?”
  二爷道:“七爷与众弟兄中意我也就中意了。”
  七爷咧列嘴笑笑,道:“我也有言在先,要是受不过这刑,你也就别打算再见那娘们儿了。”
  二爷道:“这个自然。”
  五爷问道:“二爷,不知你打算咋样受刑,自己动手,还是弟兄们动手?”
  二爷道:“我自己的事,自不须弟兄们代劳。”
  五爷道:“这般最好。”
  七爷向厅外的小崽一声长呼:“准备炭火!”
  呼声刚落,两个小崽便将一盆燃得正红的炭火抬进厅内。这就奇了,为何七爷刚呼出口,炭火就抬出来了?原来这伙随班小崽个个乖觉得很,耳聪目明,听头领们谈论刑罚如何如何,他们便立即着手准备刑具,可谓闻风而动。
  火盆安放在大厅正中,盆里烧的是山寨自制的木炭,炭窑在营寨的后面,秋后是烧炭的时节,一连烧上几窑,便够山寨过冬。
  开初,火苗向上蹿得老高,伴之浓浓的烟,渐渐,火苗低矮下去,缩于盆中,烟也不冒了,火的颜色也由红转蓝,这是炭火最硬的时刻,能将铁器熔化。今夜奇异,熔化的是二爷的肌肤。
  五爷说得实在,山寨缺少娱乐,人人难得开心。此时此刻,这捞什子花刑胜过娱乐百倍、千倍,使人激奋。人们将火盆和二爷团团围泣,踮起脚跟,伸长脖梗,唯恐看不详细。这刑罚新鲜有趣,何况受刑人是山寨昔日的瓢把子。
  二爷席地坐在火盆前面,这是他的特权。他已脱去上衣,炭火映着他神色依然淡淡的脸,光滑的前胸和两截桃木般的手臂,看上像刚涂了一层血。是时候了,他的目光离开火盆,转向自己的左臂。接着伸过手在臂上摸摸按按,进进退退,显然是在确定“落花”的适当部位。这个过程极短。他又摸起搁在火盆边上的一双铁筷子,在火盆里拨拨戳戳,然后夹起一块杏核大小的炭火,迅捷移向他的左臂。这当儿,整个议事厅鸦雀无声。时光如同停滞,须臾,便听见炭火落于肌肤“滋滋”地烧灼,声音虽然细微,寂静中却如同雷声掠过,惊人心魄。二爷臂上的炭火依然明亮,如同镶嵌着一颗红艳的宝石,眼见得一丝丝向肌肤里陷落,与此同时,一股青烟袅袅上升,青烟飘处,香气扑鼻。尔后,炭火渐渐变暗,变黑,却已深陷肉中。二爷面色依然淡淡,将黑炭从容取下,掷于盆中。众目睽睽之下,一只玲珑剔透的黑色花瓣在二爷的臂上生成。厅内响起一片营营之声。
  一朵梅花五只瓣,二爷一如既往,不急不躁,烙成一瓣再添一瓣,像一个心诚艺高的工匠。一会工夫,一朵梅花在二爷的左臂烙成,清清晰晰,活灵活现。二爷侧目看看,似觉有不尽人意处,又将铁筷子在火中烧红,移到“花瓣”司修修整整,随着青烟短短促促地升腾,这朵梅花亦渐趋完美,无可挑剔。这时二爷方搁下手中的铁筷。
  刑罚也好,娱乐也好,二爷总是叫山寨的人开了眼,也算不枉为人之王一场。但归根结底,他知道这皮肉之苦是为新夫人承受,无论如何死前须见上她一面,告诉她那条下山的暗道。
  而七爷,也履行了他的许诺,“花刑”之后将二爷放回后帐,然后派人将后帐围个水泄不通。
  日头升起时七爷已做毕两件事。一是将二爷拴在山寨前那株大树下,下这道命令时他简直是怒气冲冲的。清早一醒,围二爷后帐的小崽便向他报告,说二爷回帐后和新夫人说了半宿干了半宿,说的什么听不清楚,可干那事的声音一听就明明白白,狗日的死到临头还忘不了吃那一口,想想着实可恶可恨。本来他想将二爷拖出女人的被窝就立即宰了,宰了宰了,一了百了。可几位头领不怎么情愿,说昨夜的花刑还没看够,不过瘾,不如暂且留他一命,等满身开花之后再杀不迟。其实,说这话的也是各怀各的心思,有的确实想看二爷慢慢受罪,有的是不忍心二爷被杀,留下他的命,再寻机放他逃生。弟兄们众口一词,七爷就答应下来,可心里的那口恶气要出,便将二爷拴在树上,那拴法忒是毒辣,不用麻绳用铁丝,一头拴住二爷的阳物,一头拴在树上。七爷还独出心裁,并不缚住二爷的手足,身边再放一把短刀,这就将一切显示得明明白白:要跑可以,只是得留下阳物。七爷让二爷在性命和阳物间做出选择,也实实在在给二爷出了个难题。
  七爷做的另一件事是将自己修饰一番,洗了脸,刮了胡子,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他告诉各位头领弟兄,他要单独审问二爷的女人。说是审问,实则是他想见见那个女人,不为别的,只为解开心中的谜团。早上拴了二爷以后,他让小崽去后帐给新夫人传话,叫她赶快收拾行李,即刻派人送她下山。因昨晚他已答应了二爷的要求,须说到做到。不料小崽回来向他禀报,说新夫人哭哭啼啼,执意不走。他惊疑不已,想一良家女子,凭着好端端的家不回,却要留在这里为那个霸占了她的强盗收尸,着实让人费解。这是谜团之上。另外,昨夜二爷受花刑时他便满腹疑虑:想想二爷一介文弱书生,受女人惑竟甘领那撕心裂肺之苦,爱她如珍宝,难舍难离,死到临头尚系于心。她到底是上界的天仙还是下界的狐仙,有这般缠迷男人的仙术,他倒要看看……
  七爷走进后帐见女人坐在床沿嘤嘤哭泣。她没有梳洗装扮,发鬃蓬松,眼窝红肿。七爷见状忽记起当初劫她上山时的情景,那时她就是这么一副模样,哭了又哭,如痴如呆。只是那回哭的是黄家少爷,这回哭的却是被他拿下的瓢把子二爷。这一想就叫他心里不是滋味儿,也有些气,分明是个水性杨花女人,朝三暮四,全无贞节。他向女人瞪去一眼,劈头盖脸道:“你这女人,鸡死哭鸡,狗死哭狗,没个真心,闭嘴了!”
  女人闻声抬头,发现有人兀自闯进后帐,悚然一惊,站起了身,也噎住哭,畏怯地望着面前的不速之客,不知所措。
  七爷道:“不认得我了么?”
  女人不吭声,垂下眼去。
  七爷又道:“真是贵人多忘事,是我成全了你和二爷的好事,是你们的媒人,忘了?”
  七爷古怪地笑笑。
  女人仍没吭声,经他这么一说,她一下子将这人对上了号,他是七爷,将她男人和公爹杀了,又将她交给以爷。二爷做了她的男人,他又要将这个男人杀了。他是专门杀她男人的强盗。女人觉眼前发黑,身子晃了几晃,险些跌倒。
  七爷拉过一把椅子坐了,对女人道:“你也坐吧,别害怕,二爷不杀女人,我杀得也不甚多,再说二爷也求过我,叫我送你回家。我倒要知道:你为何不走?”
  女人没有坐,她慢慢抬起头,盯着七爷,顷刻间恐惧全消,只有仇恨在胸中鼓胀。她一字一句地道:“我—不—回—家……”
  七爷微微一怔,问道:“咋?”
  女人道:“要杀就一块杀。”
  七爷又古怪地一笑,道:“你这女人也忒是古怪,他害你好苦,你倒要为他殉情,是何缘由?再说一人有罪一人当,他死他的,你活你的,阴阳间两股道,各不相干。”
  女人道:“我不要活。”
  七爷道:“这又何必?”
  女人道:“我不要活,我要和男人一块走。七爷要是成全我,到了阎王爷那儿我说你好话。”
  女人说着又流下泪来,低下头去。
  七爷看着女人顺下去的泪眼,觉得这双女人眼甚是特别,他叹口气道:“你这女人倒有些离奇,你不求我放了你的男人,却随男人一块去死。”
  女人道:“我不求你。”
  七爷一怔,问道:“为啥不求我?”
  女人不语,抬手抹抹脸上的泪珠。
  七爷追问:“你说,为啥不求我救你男人?”
  女人道:“求你也无用处。”
  七爷问道;“这话怎说?”
  女人又不语。
  七爷有些不耐烦,道:“你这女人说话忒不痛快,吞吞吐吐,你倒是说个明白,我不怪你。”
  女人顿了顿,终于说道:“你……你是个不近女人的男人……”
  七爷急追:“不近女人的男人咋?”
  女人道:“不近女人的男人个个都是铁石心肠,不通人性,不发善心,与禽兽无异……”
  七爷喝道:“胡说!”
  女人愈说愈气,索性说下去:“这样的男人算不得男人,就像宫里的太监,可怜又无用,活着时只知发狠害人,死后过不去阴阳河,凄凄惨惨做野鬼……”
  七爷暴跳如雷,吼道:“住口了,臭娘们儿!”
  女人收住如泄的话语,也不再流泪,眼泪不会使这无情无义的杀人魔王大发慈悲,倒会增添他心中的兴味。她暗中思想:但愿能将这畜生骂火,让他杀了自己,好随男人一道去。
  这当儿七爷在生女人那混帐话的气,那话岂止混帐?简直是直刺他心窝。不妨一想:童子功他一路练到三十好几,谈何容易?常言道温饱思淫欲。他整天大鱼大肉山珍海味进肚,再隔三插五炖只王八滋养,精旺神足,不信就生不出些别的心思,何况山寨还有二爷这般“勤耕不辍”的榜样。可他终归管束住了自己,不为所动,不为所惑,可谓近墨者不黑,近朱者不赤,硬铮铮一个好汉七爷。在山寨他一向自视高洁,不与凡俗为伍,连二爷也未放在眼里。而二爷的女人适才一番胡言乱语,如刀如剑刺破他的脸面,将他的心窝刺得流血……
  这时七爷两眼直勾勾盯住女人,神色异常,似怒非怒,似笑非笑。他从未这样长久盯着一个女流之辈,这不合他的身份,因他是童子功的传人,不屑多看女人一眼。可这时就不同往常,他的眼光在女人身上移来动去,如同一把利刀,将她满身衣裳刺破,露出赤身,好让他这个“不是男人的男人”羞辱,解气。
  之后,七爷怒气未息地离开后帐。
  不到一个时辰,七爷又回到女人的后帐,这多少就叫人犯些嘀咕,连七爷本人也稀里糊涂。自叫女人骂了出来,这一个时辰中,气恨难平又心烦意乱,什么事也不想做,什么事也做不成,像一头中了枪箭的野兽,一会暴怒,一会悲怆。终于又“二进宫”来到后帐。
  这时,女人仍在暗自垂泪,见七爷进来,先是一惊,随即别过脸去,不理不睬。今番七爷倒显得很有气度,朝外面长声一吆:“摆酒来!”
  小崽闻声而动,不一会酒席便摆了上来。七爷请女人入座,女人不依。
  七爷道:“坐过来吧,吃了酒席我让你去见二爷。”
  女人闻听将信将疑。转目望着七爷。
  七爷道:“我说话算数。”
  女人便入席,坐在七爷对面。
  七爷端起酒盅,朝女人道:“别以为我七爷窝囊,挨了骂倒请你坐席,喝了这盅酒,我自有话和你论理。干了!”
  七爷说毕兀自干了一蛊。
  女人懒得和他罗嗦,喝了。她只想早早完事去与二爷相见,缺德的七爷用那种缺德的手段折磨自己的男人,想想便心如刀绞。
  七爷又斟满盅,道:“你知道我要和你论理些什么呢?七爷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女人敢当面骂我。你骂了,还骂得那么损,我要问你,那番话可是出自二爷之口?”
  女人道:“不是。”
  七爷道:“是二爷。”
  女人道:“不是。”
  七爷摇摇头,道:“不是二爷,那我就要问你,是谁教你的那些胡言乱语?”
  女人不语。
  七爷道:“说,究竟是谁?山上的人?还是山下的人?”
  女人道:“不是山上的,也不是山下的。”
  七爷道:“你这女人还真不好对付,可我要把话说明白,叫你思量。本来,二爷我是要杀的,不杀不合章法,谁求也没有用。可听了你那一派胡言,我改了主意。听着,你要真不想救二爷活命,喝过酒去见二爷一面,我再送他上西天。你要想救二爷活命,就得原原本本对我说实情,是何人教你对我七爷那般诅咒。说得我信了,我就饶过二爷,你随他一块远走高飞,七爷我决不食言。这事儿说到这儿也就明明白白,该东该西由你自个儿酌量,来,再干了这一杯。”
  女人又喝了。她的心怦怦狂跳,不是因为喝了酒,而是听了七爷适才的话,自己的男人有了一线生机,她要救他,机会不能错过。她道:“七爷真的说话算话么?”
  七爷道:“自然算话。”
  女人道:“那我就说与七爷听。说那话的是一个七爷不认识的人,与山寨里人也没有瓜葛。”
  七爷回道:“你在说谎。”
  女人道:“我不说谎。”
  “你说我和他没有瓜葛,他又怎会恶语伤人?”
  “他的话并非冲着七爷。”
  “不冲我那冲着何人?”
  “他是说他自己。”
  “说他自己?他也像我一样练的是童子功?”
  “他什么功也不练。”
  “他不近女人?”
  “这又难说,可他终归生前未与女人有染……”
  七爷问道:“他死了?”
  女人神色黯然,道:“死了。死后他从阴间给我带来口信。”
  七爷诧异道:“人死了能从阴间带来口信?”
  女人道:“奇就奇在这里。他真的给了我口信。”
  七爷急问:“口信怎说?”
  女人道:“他说他活着的时候糊涂,没与女人亲近,算不得真正的男人,天堂和地狱都不肯收留他……”
  七爷惊道:“真有这样的事情?”
  女人道:“我说的句句是实。”
  七爷不再说话,脸色变得古怪,拾起酒盅一口干了。
  女人道:“我已说与七爷,望七爷信守诺言,将我男人放了。”
  七爷寻思片刻,道:“我先前说了,只要你说得让我信了,我便遵守诺言。可你这一番话说得十分蹊跷,让人将信将疑。”
  女人道:“世间怪事万千,俱叫人难以相信。这事要不是我亲身经历,我也不信。再说我为救自己的男人,又怎敢对七爷说谎?”
  七爷想想,问道:“这人死后不捎口信给别人,唯独给你,他是你的什么人呢?”
  女人语塞,慌乱地埋下头去。
  七爷追问:“你说,他究竟是你什么人?”
  女人仍然不语,两眼滴下泪来。
  七爷道:“你不肯说,就足证你和他有些瓜葛,这中间就定然有些个故事。你既然和他合起伙来骂了我,就欠了我,我要你讲出你和他的那些事,给我听。我也不强迫你,你说不讲,我这就带你去见二爷一面……”
  狗养的强盗啊!女人在心中凄惨叫道。
  “讲吧。思量思量这对你有好处哩。”七爷道。
  女人的心在滴血,身体在颤抖。她已晓得,为救男人,自己却落入陷阱。强盗在欺凌她,不是肉体,而是心灵。那是段深深埋在心底的往事,是除了她和那个男孩再无旁人知道的隐私,难以启齿。她曾发誓将那个哀伤且淫荡的故事永埋心底,最终带进坟墓里去。
  “说吧。”七爷紧追不舍。
  女人猛地端起酒盅,一饮而尽,这是真正的苦酒。
  随后,她抬起一对泪眼,恨恨地望向七爷,道:“这故事好长好长,七爷会有闲心听下去么?”
  七爷道:“听。”
  女人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女人:“他叫原。”
  七爷:“这名很怪。”
  “原是他的小名,大名我不知道,他家是我姥姥村。”
  “你姥姥是哪个村?”
  “八甲。”“八甲我知道,是靠官道边上的一个大村,那年春黑下打食从那村中过,闻得四处都香。”
  “春天果树开花,姥姥村家家户户都栽果树,杏树、桃树最多,再就是柿子、山楂、无花果、枣,也有苹果和梨,可不多,我长到十二岁那年才头一遭去姥姥家。”
  “你家隔姥姥村远?”
  “不远,只隔一条河。”
  “隔这么近,咋十二岁才头一遭去?”
  “这话说起来枝蔓太长。”
  “我想听。”
  女人叹口气,道:“这得先说我爹。我爹从小是个孤儿,无依无靠,打十几岁起就给人扛活,后来就扛到我姥爷家,当了长年伙计。我爹是个本份人,老实,肯干,心眼儿好,姥爷一家人都喜欢他,总想把他留住。可事情也就出在这儿,姥爷姥姥有一个独生闺女,就是后来的我妈。我妈是姥爷姥姥的宝贝疙瘩,对她百依百顺。打十六岁那年起,提亲的人就踏破门槛,啥样的好人家都有,姥姥姥爷挑呵挑呵,总想挑个好上加好,叫闺女嫁个如意郎君。可我妈有自己的主见,千家百家她一概相不中。一晃就过了二十岁,姥爷姥姥急了,问她到底要找个啥样人家。她说只要爹妈让她自己做主,她立马就把如意郎君领到他们面前。姥爷姥姥哪里会信,以为她是在赌气,就说要是真有这么个人你就把他领出来吧。我妈说要是我领来你们变卦了呢?姥爷嘴硬,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妈说爹可要记住这话呀。说毕就走到院子,从伙计屋叫出我爹,将他领到我姥爷姥姥面前,我姥爷姥姥一见,怔了,瞪着两眼说不出话来,他们压根儿没想到闺女相中的是家里的伙计。这事离谱太远,门不当户不对,嘴毒的人会说这财主家的闺女嫁不出去了才推给家里的伙计。姥爷姥姥半晌不说话。我妈说事到如今我就说实情了,只怪爹妈心粗,平时竟一点也没察觉,我和他早就好了,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七爷:“说得也怪,还没过门咋就成他的人了?”
  女人:“这个……七爷不晓得,我姥爷姥姥却晓得是怎么一回事情,知道事情已无法挽回。说来我姥爷也算得个君子,尽管心里一百个恼恨,最终还是替自己的话做主,应承了这门亲事,我爹我妈当场给姥爷姥姥叩了头。姥爷毕竟心疼闺女,对我爹说,事已如此,你的伙计就当到头了,世上哪有女婿给丈人扛活的理儿?从明日起,你收拾铺盖回家,我家在河那边有十五亩泊地,你年年摆弄,自知那是好地,什么庄稼都长。以后这十五亩地归你,也算是我闺女带去的嫁妆。有这十五亩地做根基,你要下力耕种,发家致富。以后成了大户,也算对得住我闺女嫁你一场。可有句话我得说到前头,按咱这地场的规矩,闺女出嫁娘家只陪送箱柜桌凳,没有陪送地亩一说。良田千顷,只留给儿孙。我家香火不旺,只有一儿一女,儿子虽小闺女两岁,可不久就会长大成人,尔后他知道我将家里的地送了两姓旁人,自然不会情愿。这样姐弟之间就埋下了芥蒂。往好处说不相往来,往坏处说反目为仇。这样,我老两口命归黄泉之后也不得瞑目。我爹虽是一个扛活的伙计,却也不是愚笨之人,一听便领悟到其间的苦衷,道:“我一介贫贱之人,东家能将千金许配,已经逾规,再以田亩陪送,更加逾规。我只有感激,却不能领受。”姥爷道:“有你这句话也就够了。我既然提到田亩,自不是虚晃一抢,送个空头人情。你听我往下说吧。河东那十五亩地你自管接了,包括眼下还长在地里的庄稼。以后你勤奋创业,步步登高,定会有发达之日,那时你再将地归还过来,于人于事都开诚光明。我爹在姥爷家扛活多年,自然清楚姥爷的生性品行,听他这样说了,也就应了。时光如河水东流,第二年姥爷姥姥发送了我妈;再过两年,又为我小舅成了亲。可万万没有想到,待他们操持完儿女的终身大事,却染病相继故去。也就在那一年,我妈生下了我,我没有见过姥爷姥姥的面。”
  女人说到这里停下,只觉得头一阵疼以一阵,身上也冒了汗,虚虚飘飘。
  七爷端起酒盅:“喝了这盅,再往下说。”
  女人怨恨骤起,发火道:“说!说!说!你干嘛非要人家翻弄这些陈谷子烂芝麻?!”
  七爷独自呷了一蛊,道:“自是我七爷愿听。”
  女人赌气将酒喝了,心想喝死了才利索哩,随之道:“愿听便竖起耳朵听就是了。”
  七爷:“你说你十二岁时才去了姥姥村。”
  女人叹了口气:“那一年我爹将姥爷家那十五亩泊地还给了我小舅。”
  七爷:“你爹干嘛要把地还给你小舅?反正你姥爷姥姥死了,死无对证。”
  女人:“我爹才不是那种心底龌龊的人,还是他将姥爷的话告诉了小舅。小舅这人心眼很小,不讲亲情,姥爷姥姥死的第二年,他就来我家要地。说你们的日子已经行了,用不着那些泊地了,还了吧。其实那时候我家的日子并没发达,省吃俭用买了几亩山地。当时,依我爹的意思也就把地还给小舅了,可我妈不让,阻拦住,妈对小舅说:“地是爹留下的,话也是爹留下的,只能依爹说的做了。等俺们的日子真正发达了,这地你不要也会还你。我小舅气呼呼地走了,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下,他赌气喝了好多酒,醉了。我爹说送他回去,他说不用,一个人东倒西歪的走了。我爹妈觉得两村只隔一条河,不过三里路,不会出事,也就没送。第二天一早,小舅母打发人来问,说小舅一夜没有回家,是不是在这里落宿了。我爹妈一听吓了一跳,知道出了事,赶忙央人四下寻找,先在两村之间的路上找,没见人影,接着又向四外找,最后在姥爷姥姥的坟茔上找见了,小舅趴在姥爷姥姥的坟前呼呼大睡。把他叫醒后,问他怎么到这里来了,开始他说自己也不晓得,后来渐记得昨夜的事了,他对大伙原原本本说了经过……”
  女人住了口。
  七爷:“他说些啥啦?”
  女人:“我不想说。”
  七爷:“别怕。”
  女人:“这不由人。”
  七爷:“我在这儿给你壮胆。”
  女人:“你就不信鬼神?
  七爷:“信也罢,不信也罢,都是疑神疑鬼,谁真见过?再说干俺们黑道,信这信那再干啥也下不去手了。杀一个人,便留下一个冤鬼,那还了得?”
  女人:“可我小舅就真的见了鬼了。”
  七爷:“你说说我听。”
  女人:“我真的害怕。”
  七爷:”那就喝盅酒壮胆。”
  七爷端起酒蛊举向女人,女人迟疑一下也端起蛊。两人喝了。
  七爷:“你说。”
  女人:“小舅说他出村不远,就觉得天忽地变了,阴森森的,头顶上的星星一颗不见,一片糊黑,风也刮起来了,吹起砂石和树叶不住打他的脸。没过多会儿,他就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两村中间那道河了。这时他看见黑暗中有一道亮光,就朝亮光走去,走到近前,看见一个人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那里,借灯笼的亮光,他看见提灯笼的人脸色煞白,像糊了张白纸,又像抹了一层白粉。他倒也没害怕,问:你在这儿等谁?白脸人说等你。他问:等我干哈?白脸人说是你爹叫我来领你。他虽然醉得不成样子,可心里还有一线清楚,想我爹不是死了么?怎么又回阳世了呢?没等他想明白,又听白脸人说跟着我,踏着我的脚窝走,一步不能偏,否则就到不了你爹那儿。说毕白脸人便打着灯笼朝前走去,他就紧跟着,照白脸人说的紧踏着他的脚窝走。他好生奇怪,白脸人走起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身子轻得像在地面上飘。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他看见前面出现了一座大房子,从门窗往外透出灯光。白脸人一直把他领到大房子前,对他说:“进去吧,你爹在里面。他就撇开白脸人向大房子走。刚踏进门槛,只听里面飘出声音:是回么?进来吧。小舅吓了一跳,回是他的小名,声音也听得真切,是我姥爷。他赶紧抬头,一眼看见姥爷坐在屋正中一张八仙桌旁,姥姥坐在姥爷对面。八仙桌上摆着许多吃食,有饽饽、饺子、鱼、肉和瓜果梨枣。小舅心里更加疑惑:二老怎么在这儿过起了日子?这究竟是哪里?好像从来没到过这地场。他刚要给二老请安,只听姥姥开口说话:回,坐下吧。我和你爹等你好久啦,咱一块儿吃饭。小舅说妈我在姐家吃过了。姥姥说我知道你在你姐家光喝酒没吃饭,这样伤身子。他没再说啥,依妈在八仙桌旁坐下。这时他倒真的觉得有些饿了,就拿起一个饽饽吃起来。边吃边说爹妈你俩也吃吧。姥姥说我和你爹倒不饿,你只管吃吧。等小舅吃完一个饽饽,姥爷说接着吃。小舅说吃饱了,姥爷说你吃饱了我可要问你话了,小舅说爹你问。姥爷说回你去你姐家要地啦?小舅吃惊道:爹你知道啦?姥爷说我知道,什么都知道。小舅问是姐夫来告状了?姥爷说你姐夫不是那号人,他在咱家扛了六年活,他的秉性我摸,要不咋会把你姐许给他。小舅说你还给了他十五亩泊地,姥爷说我给了。小舅说你说过让他还,姥爷说我说过等他发家以后还。小舅说谁知他啥时能发家,姥爷说你就急了,就去向他要地?小舅不言声。姥姥说:这回,你姐带去十五亩地,家里还有五十多亩,还有好多牛马,这日子也够你过了。小舅说不够,地还少,牲口也少。姥爷说回人不能太贪心,贪心嚼不烂,你缺的不是地,不是房,不是牲口,你缺的是那两样。小舅问我姥爷缺的哪两样?姥爷说回你要么?小舅说要。姥爷说那好,我给你,伸过手来。小舅向姥爷伸过两只手,等着姥爷给东西。姥爷便伸出一根手指,在小舅的每只掌心划了划,说行了,你走吧,带着这两样回家吧。小舅心里很不高兴,收回空空两手,说爹妈我走了。小舅走出大房子,见白脸人还打着灯笼站在外面。白脸人说你走吧,小舅往前走,没想到白脸人一伸腿将小舅绊倒,小舅趴在地上再也没爬起来……直到我爹那伙人把他从姥爷姥姥的坟前叫醒。小舅给大伙说了昨夜见了死去的姥爷姥姥的过程,自觉面上无颜,就回家去了。过了一日,越想越觉得这事蹊跷,也觉得心亏。就走进供奉姥爷姥姥神位的南屋,他要叩头。头还没叩,他忽地惊呆,身子像木头一般僵了,他看见八仙桌上供奉姥爷姥姥的饽饽少了一个……”
  七爷惊问:“有这等事情?!”
  女人:“后来很多人都看过了,的的确确少了一个饽饽。”
  七爷:“奇了。”
  女人:“小舅这时方想起临走前姥爷送给他的两样东西,便伸开手掌,见手心里字迹可辨,一手是个‘仁’字,一手是个‘义’字……”
  七爷:“后来呢?”
  女人:“后来小舅就不提地的事了,可终归觉得吃了亏,还丢了面子,心里老是疙疙瘩瘩,也就和俺家断了来往,过年过节也不走动。两家也有碰面的时候,就是每年清明节9天在姥爷姥姥的茔地里,我就是在茔地里见到小舅和小舅母的。瞧俺们这是啥样的亲戚啊!后来又过了些年,俺家把那十五亩地还给小舅家,两家的疙瘩算是解开了,才走动起来……”
  七爷:“你头遭去姥姥村那年十二岁?”
  女人:“嗯。可你怎么知道的?”
  七爷:“你说过的又忘了。”
  女人:“我头晕的要命。”
  七爷:“你头一遭去姥姥村看见的那男孩叫原。”
  女人:“嗯,他小名叫原,大名我不知道。他家和我小舅斜对门。他长得很壮,比我高半个头……”
  七爷:“他欺负你么?”
  女人:“不,他谁都不欺负。他是个好男孩,对我很好,啥东西都会得给我,他捉了蝈蝈、鸟,就用笼子养着,等我去了,就给我。他家门口有两棵大杏树,满村的杏树都没他家高,没他家结的多,他总是摘杏子给我吃,他家的杏子比小舅家的好吃,又甜又酸。我就光吃他家的杏子。他家的杏子杏仁不苦,能砸了吃。原怀里总是揣了一块石头,石头又圆又滑,像个鹅蛋。我吃完一个杏子他就用那块石头在台阶上砸杏核,他砸得很利索,‘叭’的一声就开。吃了杏子再吃杏仁,味道香喷喷的,真忘不了……”
  “他真的没欺负你?”
  “他从来不欺负人。”
  “不对,他欺负你了。”
  “你咋知道?”
  “我知道。”
  “那不叫欺负,那样也算不上欺负。”
  “是哪样?你说。”
  “他就是抱了抱我。”
  “在哪儿,家里?还是野外?”
  “野外,村南面的大河套里。那河套里的沙又白又软……”
  “他领你去的大河套?”
  “嗯。俺们先在河里捉蟹子,后来在河套上看蟹子跑。”
  “他咋说要抱你?”
  “他说……”
  “他咋说?”
  “他说那天黑下他看见他爹抱着他妈啃他妈的脚,我说胡说,我不信。他说是真的,撒谎是小鳖。我说你妈疼哭了?他说俺妈格格笑。我说我不信。他说我试试,啃你的脚,你也会格格笑。我说我不笑。他说……”
  “他就抱着你啃脚?”
  “嗯。他抱得我紧紧,可咬得轻轻。”
  “你笑了?”
  “我没笑。”
  “你哭了?”
  “我也没哭?”
  “后来呢?”
  “我想不起来了……”
  “不对,你记得。”
  “我想想……”
  “他解你腰带了?”
  “他……”
  “你说,他解啦?”
  女人止住口,埋头抽泣起来,极伤心。
  “你哭原?”
  “不是不是!”
  “他欺负了你,你恨他。”
  “不是不是!”
  “那你哭啥哩?”
  “我哭俺男人!你叫俺说这说那,陈芝麻烂谷子,没完没了。可我男人还叫你用那缺德办法拴着……”
  “拴着那玩意儿也死不了人。”
  “胡说,那是男人的……命根儿。”
  “你知道那玩意儿是男人的命根儿?”
  “知道,知道,都知道,就你这号人不知道。”
  女人呜呜地哭起来。
  七爷道:“别哭了,你说,他到底解没解你的腰带?”
  女人:“我不说了,杀了我也不说了!”
  “你要咋?”
  “我要你给我男人松了那……命根儿。”
  “你只惦着你男人的那混仗玩意儿,要惹我上了火,先一刀给它搬了。”
  女人哭得更凶。
  七爷一声吼:“行了,给他松了是了,这还不是七爷我一句话么!”
  女人止住哭,泪眼盯着七爷。
  七爷气呼呼起身,走出后帐。
  原解你腰带了?
  解了么?
  我问你。
  嗯。
  脱了你裤子啦?
  我忘了。
  你没忘,你记得,脱了。
  脱了么?
  脱了。
  嗯,了。
  他又干了啥呢?
  没干啥。
  他看啦?
  看了。
  又呢?
  他说……
  说啥?
  他说像麦粒儿。
  像麦粒儿?
  嗯,他是这么说。哦,我头痛,痛得要命!
  咋会像麦粒儿?
  不知道。
  后来他又干了啥呢?
  啥也没干。
  鬼才信。
  他说,你撒尿,我也撒,比比谁尿的远。
  比啦?
  嗯。他行,俺不行。
  你看见他那个玩意儿啦?
  没。他捂着,不让看。
  你想看?你说你是不是想看?
  俺害怕。
  他又干了些啥?
  他说提上裤子,风大。
  就这么完了?
  嗯。
  后来呢?
  回家了。
  以后他常领你去大河套?
  夏天河里蟹子真多,还有鳖。
  他每回都叫你脱裤子?
  蟹子真鬼,看见人就赶紧躲,躲不及就往沙里钻。
  我叫你说裤子。
  裤子湿了,就脱下来晾在河边的草尖上,全是芦苇。
  你俩就光着腚?
  那遭回家他爹揍了他,差点揍死。是秋告的状。
  秋是谁?
  秋一只眼,秋把看见的告诉了他爹。
  揍死也不多。
  原说他爹揍他不痛。我说脸都打肿了还不痛?他说真的不痛。他说秋天是蟹子最肥的时候,叫蟹子白白跑了很可惜。
  你又跟他去了?
  那年我十六岁了,刚进姥姥村,又看见了原。他从关东回来,他说你是珠么?
  谁是珠?
  我说是。他说简直成大闺女了,不认得。我说你还比俺高半头。他笑了,说男人总要比女人高。他又说你越长越俊。他说在关东我谁都不想,只想你。我说不信,他说撒谎天打五雷轰。他说今天黑下去大河套……
  你去了?
  我说原我害怕,小舅母从来也不让俺黑下出门。他说不要紧,我在村头等你。你和你小舅母撒个谎。我说俺不会编谎。他说反正你想法子出来。黑下看大河套像蒙了一块大白布,原说天上有月亮不用灯笼就能看见水里的蟹子。我说你走这些年河里的蟹子越来越多。他说今黑下蟹子再多也不要,只要你。我说真胡说。他说不胡说。我说人怎么能要人?他说能,男人要女人,在关东亲眼见了。我说你要你。他抱住我。
  这个畜生!你咋不赶快跑?
  我说原别这样,咱都是大人啦。他说大人才做大人的事哩。我说原你要咋样?他不说话,呼呼地喘气。我说原你要咋样?他说你不知道男人怎样要女人,我知道。他就伸手解我的裤腰带……
  你煽他耳光!
  我说原这可不行。我已许了人,明年秋就要过门了。原说你该嫁给我,可我家里穷,就是去提亲你爹妈也不会应。可我得要你。我说原不行,他说行。这时他往里面伸手。我急了,煽了他个耳光。他松了手,我跑了……
  他摸着啦?
  啥哩?
  麦粒儿。
  一晃要过八月十五啦。妈说珠给小舅送月饼好么?我说叫俺兄弟去吧。妈说你兄弟还小哩。我有两三个月没去小舅家了。等爹从集上捎回月饼日头已经落山了。他在集上叫事耽误了。爹说就明日送吧,妈说按规矩今日要送到,小舅家的昨日便送过来了。我说我去吧,就提着月饼出了门。这条路我熟,一点儿也不害怕。走到河岸,天已擦黑,风刮起来,刮得岸上的树呼呼地响。刚踏到堤顶,看见一伙人从河上游向这边走来,因光线很暗,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只看见他们踏着河沙脚步匆匆,像有什么急事一般,还听见他们一边走一边说说笑笑。我站住不动,想等这伙人走过去再走。不一会儿,这伙人就从我前面河里过了。我好生奇怪,为何只见他们走却听不见脚步声呢,也看不见一点扬起的沙子。正这时,我听见有人喊道:是珠么?原的声音,一点不错,是原的声音。我张大两眼向人堆里看去,果真看见了原。原也向这边看我,但并不停脚。我向他喊原你去哪儿?他说那地方挺远,说了你也不知道。我说你啥时候回来?他说不知道,一到那儿我就给你捎个口信来。这时候原和那伙人已从我前面走过去,我正愣着神,又见原转过头向我喊道:珠你去给我妈带个信,叫她捎双鞋给我,我穿的这双挤脚。我大声问你妈知道捎到哪儿吗?他说她知道。他们走得很快,一会儿便没在黑影里了。在这里碰上原心里很难过,又想起从前那些事。到小舅家后我突然冒出一句:我看见原了。小舅母问:谁?我说原。小舅母神色一变,看着小舅。小舅说你认错人了。我说怎么会,我还和他说了话,他和一伙人不知往哪里去。小舅说真是你认错人了,你不知道,原死了,昨天才埋了。我大吃一惊,心想我刚才还看见了原,小舅怎么说他死了?转念一想,也许小舅还为先前的事记恨他,才这么咒他。我说他还叫我给他妈带口信,要一双合脚的鞋。听我这么一说小舅开始显得惊惶,自语道莫非真撞见鬼了么?我还是不信原已经死了,更不信我是撞见了鬼。我就去了原家。一进门,我就一下子明白原真的死了,原的牌位摆在正屋八仙桌上,前面摆着各样供品,还点着香。我的头一炸一炸,心慌得厉害,想原真死,我看见了他的鬼魂!原的爹妈见我进门,脸上阴沉沉的,一句话也不说。看得出他俩对我的怨恨。我叹口气道原真的死了。原的爹抢白道:不真死还能装死不成?我说我刚刚在河里看见了原,他叫我给家里捎个口信,说他穿的鞋挤脚,叫给他再捎双鞋去。听我这么一说,原的爹妈陡地向我瞪大眼,样子真吓人。接着他妈“哇”的大哭起来,边哭边数落原的爹。我听出其间的关节:原入殓时穿的那双鞋确实小了,费好大劲才穿上。本来原的妈要给原另做双合脚的鞋,原的爹说第二天就要出殡,再做鞋哪还来得及?就这样原穿着那双挤脚的鞋上路了,叫他受了委屈……
  这么说你真看见原的鬼魂了?
  反正我看见是原,不是别人。
  鬼魂真了得!后来呢?
  原的妈给他做了双新鞋,在他坟前烧了。原穿上合脚的鞋,走路就舒服了。
  后来又碰见原的鬼魂了?
  我天天等他的口信。那天他对我说到了地方就给我捎口信来,原的秉性我知道,他从不说谎,他说了的就一定做。人说鬼魂喜欢回来过年节,回来吃吃喝喝,再带点钱走。鬼魂也和人一样,衣食住行都得花钱。我想原一定会回来,早一天晚一天,就是不回来也准会托别的鬼魂给我带个信。不知怎么,我好像总觉得和原的事没有完结,整天记挂着。可直到第二年秋天我出嫁也没得到原的口信。好日子那天,花轿从姥姥村过,我撩开轿帘往外面看,这不合新媳妇身份的轻佻行为立刻引起观看出亲队伍的人的讥笑,他们以为我是想看一眼小舅和小舅母,事实上我是在寻找原。我心里明明白白知道不会在这街上看见原了,可还是忍不住做出那傻事来。花轿抬到公婆家村,在家门口落了轿,那时我在心里想:从此不会再和原有什么瓜葛了,不论是活人还是鬼魂都不会再与他见面了,活人与死人虽然只差一口气,阴间和阳间看似薄薄一层糊窗纸,却像隔着一座顶天大山,任人任鬼都无法通过。死了,死了,一死百了。这样想了,我也就不再想原答应给我捎口信这码事了……
  原真的再也没音信了么?
  要真的没有倒不会生出以后那些是非了。
  你说原的鬼魂又回来找你了?
  回来缠我。
  鬼魂真的能缠人?
  人能躲过,鬼魂躲不过,他能看见你,你看不见他。就像一阵风,来去无踪。
  你说原回来缠你的那些事。
  我不说,这些事我对谁都不说。
  你说,我要听。
  我头晕。
  再喝盅酒。
  越喝头越晕。
  你到底说不说?
  说了你害怕。
  七爷我胆大,哪个我也不怕。
  你怕。
  我怕个逑?
  阳间里你怕我男人。
  我怕二爷?
  阴间里你怕鬼。
  胡说,我一不怕二爷,二不怕鬼魂。
  你怕。不怕干嘛要把我男人捆起来呢?
  怕他跑了。
  他跑了,山寨跑不了。
  山寨跑不了,可他能跑走就能跑回来,找我算帐。
  你欠他的?
  不欠。
  不欠算啥帐?
  我坐了他交椅。
  皇帝轮流做,何况一座破山寨。
  破家值万贯。
  他不好钱财。
  他缺德,好女人。
  男人个顶个好女人。
  七爷我不好。
  不好不是真男人,死了过不去阴阳河,一年到头当野鬼。
  我不信。
  是原亲口对我说。
  你胡诌。
  不胡诌。
  可恶的死鬼原。
  你怕鬼。
  我不怕。
  你怕做野鬼,吃不上喝不上,夏挨雨淋冬受冻。
  我不怕,你给我说。
  说啥?
  说死鬼原。
  我不说,我不说。
  咋?
  那事说不出口。
  鬼缠人?
  嗯。
  说。
  说出来见不得人。
  他弄了你了?
  谁?
  死鬼原。
  说出来招雷打。
  秋天哪来的雷。
  天阴了,夜里要下雨。
  下雨屋有顶。
  树顶不遮雨。
  谁在树底下?
  我男人。
  到如今还没忘了你男人。
  啥时候也忘不了。
  他淋雨不要紧。
  他胳膊上有伤。
  是花刑。
  我领他的情。
  别说你和他。
  说啥?
  说你和死鬼原。说他弄了你。
  七爷真要听?
  听。
  那得答应找一桩事。
  你要咋?
  别叫我男人淋了雨。
  叫他回后帐?
  七爷没那份好心肠。山寨有地牢。
  嗨,你这女人真烦人!
  我看见了原,那地方很古怪,像从来没到过,四周全是山,座座都是平顶山。山上光秃秃,山下树很密,从来没见过那怪样子的树,长红叶开绿花。原站在一棵树下朝我笑。他说珠我等你好久了,你咋才来呢?我说原我不知道你在这等我。他说你知道,你知道我在这等你。我心里突然变得清楚:原死了。我说原你死了,小舅小舅母你爹你妈都说你死了。原又笑了,说珠你不知道,其实人死人活没啥大区别。我说你瞎说,人死如灯灭,死了就回不来。原说不一定,人中有能人,鬼中有能鬼。我说原你是能鬼么?原笑笑不答,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我说原你从哪儿回来的?他说那边儿。我说那边是哪里?他说阴阳河边。我说这名字从来没听说。原说我也是头一遭去。我说阴阳河离这远么?他说说远能走一百年,说近眼一眨就能跨过去。我说阴阳河宽不宽?他说白花花望不到边儿。我说过河要坐船?他说能到河边的人身子轻,踏着水皮就能过。我说原你咋不过河呢?他说我不想过,过去就再也回不来。我说这边你还有心事?原说你知道。我说你记挂你爹妈?他说养育之情已经了。我说那你还有啥牵挂?他说你知道。我说原我咋会知道呢?他说你知道。我说原我得走了,他说珠你别走,走了再也看不见我了。我说我不信。他说是真的,你只能看见我这一遭。我说原你咋老是说瞎话?他说珠我不是说瞎话,你真的只能见我这一遭。我说原要是我想见你呢?他说那也办不到。说到这儿原显得很忧愁,他又说,珠别难过,你看不见我,可我能看见你。我时时刻刻都随在你身边。我说原这话可当真么?他说当真。我说原我咋会知道你在我跟前?原说你叫我一声。我说你会应?原说我会应,只是你得到村外。我说行我就到村外。他说珠天快亮了。我说不对呵原,天要黑了。他说咋都对,我要走了。我说原你要到哪儿去?原说就在这周遭,你啥时叫我啥时到。我说原好清苦。他说有你便不苦。我说你要我咋?他说珠你应我一桩事。我说原你只管说,要饭食还是要银钱?他说珠我要你。我说你要我?他说要你和我做了那桩事。我说哪桩事?他说你知道。我说不知道。他又说你知道,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他说珠我要吃……麦粒儿。我说麦粒儿在厢房囤子里。他说才不是,我不吃那麦粒儿,在这儿,他边说边向我那地方伸过手……
  他摸你的……
  我吓醒了。睁眼一看,窗纸麻麻亮,房里空空荡荡,真害怕。
  你男人?
  不在家。他在城里跑生意。
  死鬼原就乘机缠上你。
  他不行。
  咋不行?
  鬼魂和人隔了万重山。原没说错,我只能见他那一遭,可我知道他能看见我。
  鬼看人?
  我想证证原对我说的话,那天是好天,日头亮亮的,我去河里洗衣裳。我站在水边看河滩,我轻轻说原我来了,你在哪儿呢?过了不一会儿,只见平平稳稳的河滩突然刮起一阵旋风,风带着沙在原地转呵转呵,不移不散,就像站着一个人。我立时明白那就是原在向我显形。我的鼻子一酸,眼里淌出泪,我说原我看见你啦,你没对我说瞎话,你总是随着我。你歇了吧,别累着!我这一说,那旋风果然慢慢停息了,河滩又像原先那般白亮白亮,空空荡荡。可我知道原还在那儿,他站着,朝我看。从那往后,只要想原了,我就去河洗衣裳,见见他的形,我公爹说珠你的衣裳总也洗不完啊!我说爹衣裳穿了脏,脏了洗,哪会有洗完的时候呢。以后公爹就不说什么了,由着我,可还是向别人唠叨我爱干净。就这么过了两个月,天冷了,下雪了。冬至那天,我回了娘家,回来天已落黑,我有些害怕,大步快走。快到村头时迎面过来一个人,我认出他是家里的伙计,便松了口气。他和我男人是平辈,我跟着男人叫他柱哥。因家里穷,没有地,他一直在俺公爹家当伙计。他长得很壮实,为人憨厚,见了女人就脸红。虽说一个锅里摸勺子半年多,可记不得啥时候他主动和我说过话。饭摆在桌上,我说柱哥吃吧,他嗯一声,就闷头吃起来。看见他过来,我的心定了,说柱哥天黑你到哪儿去?他在我面前站住,不说话,盯着我。忽然我觉出他的眼神不对,他从来不用这样亮亮的眼光看我。珠,他叫道,这一声吓得我魂儿出了窍,原!是原的声音!我瞪大了眼。他说珠别害怕我是原,你听不出我是原了吗?这一句我听得更真切了,完完全全是原的声音,这更叫我恐惧,全身直抖。他说珠我真的是原,你柱哥正在伙计屋睡觉,我借了他的身,搭上出来和你相会。我没有别的办法呀!我牙直打颤,依然说不出话来。他更急了,伸手按住我的肩膀说,珠我的时间不多,这办法刚学会,头一遭用,坚持不了多会儿。你不信我的话音,那些事总该信的,记得那河套,那些小蟹子……还有比赛谁撒尿远……我听到这儿全明白了,“哇”地哭起来,边哭边道原你好可怜啊!好可怜啊!原,不,柱哥,也不,是新柱哥,哦,新柱哥一下子把我抱住,抱得紧紧的,我闻见一股清香味,我清楚是原从那边儿带过来的香火味儿。这时我听见原迸着哭声说:珠,抱着你真好,我舍不得你走,你知道我不是那种死乞白赖的主儿。我恋你可也不该缠你,没完没了更没道理。只因我过不去那道河,求你相帮,帮我渡到河那边儿。我说原你说过那道河踏着水皮就能过。原说有的鬼魂行,有的鬼魂不行。我问哪样的不行?原说阴阳人的鬼魂过不了阴阳河,我问啥是阴阳人?原说一是割掉男根的太监,再就是一辈子没沾过女人的童男子……就像我,珠,这个你知道。我说原,我知道啥呢?原说你知道我没沾女人身。我说你看了我那……他说那不算。我说你抱过我,他说那也不算。我抬起头,可不敢看他的脸,我说原,我不明白不沾女人的男人到底犯了啥王法,死了都不得安神。原说阳间的事情说不清,阴间的事情照样说不清,朝廷百官昏庸,阎王小鬼横行,死活没个说理的地儿。过不了阴阳河只能游游荡荡做野鬼。挨饿受冻不说,还不得投胎人间,下辈子只能做猪做羊挨刀宰。我说原你真可怜,咱俩有情份,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你,我想帮你,可不知道该怎么帮。原说珠你知道……我说原我真的不知道。他说珠求你让我吃麦粒儿。这时,我忽然感到新柱哥身子晃晃悠悠站不住,像叫人在拼命地推。后来他松开我,一溜小跑往村子跑去了。
  好一个不要脸的死鬼原!
  我觉得像做了一个白日梦。
  好色的邪劲赛二爷。
  那晚我回到家,仍然胆颤心惊,也疑疑惑惑。我问公爹柱哥在家么?公爹说回来了。我问他出去了?公爹说吃了夜饭他回屋睡了,可后来我从窗上见他出门了,也不知到哪儿。平常黑了天他哪儿都不去,今天走得急急乎乎,像有啥要紧事儿,一会儿又回来了。我喊一声他没听见,没应。公爹的话证实了原的作为,真的是他借体附魂在村头与我相见。鬼魂附人身这种事听得不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没想到竟叫自己遇上了。说起来吓人,细想想也就不怕了,只因我遇上的是原。原活着的时候对我好,死后的鬼魂对我也很和气,用不着害怕。只是他要吃我的……,叫我心里慌。他的魂,却是柱哥的身,让人羞。第二天早上在院里碰见挑水的柱哥,我的心就怦坪地跳个不停。昨晚他曾抱着我亲,可他自己不知道。我觉得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既像叫他弄了,又像叫他捉了奸。我还怀疑事后他是不是一点也不记得了。差不多一整天,我都避着他,实在避不了就低下头。后来我慢慢觉出他和平常没啥两样的,还是不声不吭,只知闷头干活儿。冬天地里没活了,他就在院里忙活,捆草、垫圈、打扫院子,一点不肯闲着。可不知怎么的,我心里还是不踏实,像有一面鼓在敲。捱到傍黑,我再也沉不住气了,见他在牲口栏里筛草,便走过去,问柱哥昨天傍黑你去村外了?他说没。我又问那你干啥了?他说睡觉。我说一觉睡到大天亮么?他说嗯。这时我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柱哥什么事都不知道,他只是像一头牲口把原驮到村外去。想想柱哥也够可怜的,是当牲口的命,给东家没黑没白做活像牲口,驮人家去会相好的也像牲口。说来也怪,以前我从来不留神柱哥,我男人回来和他也没什么话说。他在家里出出进进,却像没他这个人。可自出了那码事后,我变了,随时随地都留意他,偷偷用眼瞄他,看得常了,我觉得挺顺眼的。虽说算不上个美男子,可也算得条正正经经的汉子。
  还是往下说死鬼原。
  原和柱哥已经分不开。说原就得说柱哥。我愿常和柱哥在一起。为了原便当,每逢柱哥去赶集,我说咱一道,我买了东西你拿着。柱哥就拿眼看着我公爹,我公爹不说话就是应允了。公爹应允了柱哥就带我去赶集。虽是伙计和东家少奶奶,还是男女有别。柱哥很知理,从不和我并肩走,他在前,我跟着。我知道这时候原也同我们一道行。他寻了机会就会附上柱哥身。看样要做成很不容易,我等着,只要见前面的柱哥身子一晃悠,脚步一趔趄,我就明白原成了。他已占了柱哥身,他们合成了新柱哥。这时候新柱哥就转过身等着我,眼光亮亮地看着我,这眼光叫我心里颤。我快活,也心酸,泪在眼窝里打转转。新柱哥膀靠膀和我向前走。路上人很多,他和我啥也不能做,他就用嘴做。说他想要我,想得心口疼。说世人都说天堂好,可怎比人间儿女情?他说他爱我也恨我,恨的是没让他活时做成那桩事,才叫他的鬼魂没归宿。我说原你无理,强求人。他说无理就是有理,有理就是混帐。世间的多少事理都反着,黑白颠倒,是非不明,杀人的说杀得有道,抢人的说抢得正当,有情人做不了夫妻,无情的百年断守,恩恩怨怨,怨怨恩恩,无尽无了,无了无尽。所以才有那么多人看破红尘,投井上吊,抹脖子喝药,是智也是愚,是明也是暗。岂不知命归九泉同样也不消停,鬼也分穷富,鬼也有高低。世间人杀人,阴间鬼杀鬼。不一样的是人杀人见血,鬼杀鬼不见血。我说原你牢骚多,你不能叫人随你意。你死了,该心安。他说我不能。我说原我明白,我欠你。就这么和原说这说那,不知不觉就到原支撑不住的时候了。他急匆匆对我说一句珠我不行了,我走了。只要看见新柱哥又正正经经大步向前奔走时,我就明白鬼去了,人回了,原的魂灵又无依无靠在天底下游荡。除了赶集,我也不放过和柱哥在一起的机会,只是得做的自然,不能叫公爹疑心。但这种机会总是不多,柱哥在院里忙这忙那,公爹多在眼前,要么看着柱哥做活,要么帮帮手。如果哪天公爹出门,只我和柱哥留在家里,这便是天赐良机,原的胆子就大了,他占柱哥后,就把我往屋里领……
  他弄你?
  他这么想,可不行。在平常,只说说话,原能在柱哥身上呆上半个多时辰,可真的要做那种事了,原就支撑不住了,他说是柱哥的魂灵眼气他,拉他,抓他,赶他,不让他占我的身。原恼极了,可也没办法,只好作罢。他说他得好好练一番功,真练到他的魂灵能战胜柱哥为止。我不知道原说的功指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哪儿练。我只知道他不像先前那样老在我身边,有时我叫他,他不应,他远去了.要过年了,我男人从城里回家了。柱哥虽是本村人,可他是光棍一条,在哪过年都一样。公爹留他,我男人留他,还有我,他就留下在我家过年。我男人带回一些布匹,我说柱哥辛苦一年,给他缝身衣裳吧。而我想的是原。我觉得原走时不仅鞋不合脚,那身衣裳也差池,鞋换了,衣裳还是那一身,我不给他换还有谁呢?那天试新衣柱哥很喜欢,舍不得脱。他去河边挑水,我赶紧跟着到河边洗衣裳。趁他一瓢一瓢往桶里舀水,我在心、里呼唤着原。原你在哪儿呢?回来吧,快过年了,别在外面游荡了,功也不是一天两天能练出来的。天这么冷,人受不了,你同样受不了啊,知道吗,我给你做了新衣,你回来穿着看看……没有动静,我把这些话从头又说一遍,这时,我看见在河里舀水的柱哥住下手,站起身,一步一步朝我走来。我差点叫出声来,哦,原终是回来了,那亮亮的眼光只能是原的。穿新衣的新柱哥走到我跟前,我听见了呼呼的喘气声,像跑了很远很远的路。我说原你刚从外面回来么?他说是,听见你唤我就急忙赶回来了。我说你在老远的地方能听见我的话么?他说能。我说原你喜欢我给你做的这身衣裳吗?他说真喜欢。我说原我男人回来了。我不知道我为啥要跟他说这个。新柱哥的身抖了一下,两眼一闪一闪,像冒出了火星。我惊讶了,说原你是咋啦?你怕他?他说有了。我说有了啥?他说你想想,借你男人不比借你柱哥更便当?我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原真是鬼啊,亏他想得出来。和自己的男人在一块,干啥不便当啊?用不着担惊受怕,用不着偷鸡摸狗。我说原能行吗?他说行,一准行。我说你能战过他么?他说我练了功。说完这话他显得极兴奋,张开两臂就要抱我,我慌忙躲闪。我说原不行,那边有人往这里看。他住了手,气呼呼地道:人、人,人最讨厌的毛病就是爱管别人的事!看着新柱哥那一反常态的模样我心里直好笑,我说原你的脾气一点都没改,做了鬼魂也不改。新柱哥的脸色平和些了,他说珠好歹都看今天黑下。我说今天黑下么?他说不能再拖了,我差不多游荡了快两年。我说给你留门子么?他说用不着,啥也挡不住我通行。我说原你要小心啊,他说我知道。他又说珠今天黑下咱成亲,心里美。
  狗日的采花鬼。
  别嘴毒。
  他战过了你男人?
  没。
  功夫没练到家?
  门神太凶。
  哪来的门神?
  我男人请的,要过年了,贴在门上驱鬼邪,不料想就将原挡在大街上。
  你男人真行。
  想想原真的够可怜,我有心帮他,可就是帮不成。大年夜全家吃年夜饭,我吃不下去,想着原。我知道他还在大街上转悠。叫爆竹撵得四下逃。这一想,心里又是酸酸的,人过年,鬼也该过年,可原孤孤单单没人管。我忍不住走到院子,望着院外面轻轻唤:原你在哪儿呀,看得见我么?哗啦哗啦——我一怔,只见院墙外面那棵槐树像突然招了风,我心里一疑,问一声是原么?哗啦哗啦——啊,我立时心明,那是原,他在槐树上。他在树上等我么?还是躲爆竹?槐是木中鬼,它护着原。等树静了,我又说原你也想过年是吗?树又哗啦哗啦响。我流下了泪。我心想这样不是能和原对话了吗?天老爷。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只知道去河套望沙滩。我想再试试,说原你已经把我忘了是吧?树无声;我说原你不再要我帮忙了是吧?树依然无声。我说原你别恼,刚才是我试你哩,你还想我还要我帮你过阴阳河是么?槐树梢又哗哗地摇晃,长久不止。我的心直疼。又一阵泪水涌出眼眶,我说原我帮你,我愿意帮你。你知道咱俩是有情无缘,终归是我欠你哩……
  过了年,揭下山门神,我男人也走了。原先前的想法不行了。我俩都清楚还得借助于柱哥。为能和原好好合计一下,那集日我又拉柱哥一起去了。半路上原又让柱哥变成新柱哥,我说原你练了功,这遭不会有问题了。原说应是能行了,可也很难说,人心不测呀。看你柱哥老实厚道,与人无争,这仅是皮肉、躯壳而已。魂灵和别人没什么两样。无论是人是鬼,虽说善恶不同,可欲望一样,自私、好钱财、好女色,你柱哥也跳不到圈外去。我说原你咋死了以后倒明白许多事呢?原说只因我在那边天天和鬼打交道,见得多,见多识广。我听了心里不是滋未儿,心想等人死了再明白不是太晚了么?人应该在活着的时候就心明如镜才好。这话我没说出口,我怕伤了原的心。我说原你说昨样才好哩?原想想说我能战过你柱哥,可你得告诉我酒色财气他最好哪一桩。知道这个我就有办法对付他。我说柱哥烟酒不沾,饭食不计较孬好,也不近女人。真说不出他到底好些个啥。原说你再想想,人生一世,哪有啥都不上心的事体?别说人,连猪狗都知道饿了争食,饱了找个地场晒日头,发情了去找伴儿。我说柱哥就一桩叫人心里疼,挣了工钱舍不得花,攒着,黑下常听见他在伙计屋哗啦哗啦数钱。原松了口气说那是好财了,我只怕他好色。行了,这遭行了,好财的人眼底子浅,容易对付。这时候已经看见集镇的高房子了,也听得见闹闹嚷嚷的集市声。原说珠我快支撑不住了,你柱哥果然爱财如命,见快到集市就暴躁得很,抓我拉我,非把我赶走不可。大概他是怕我花他口袋里的钱呢。我说原那你就有话快说。原说珠你记准了,到集市上买烧纸,越多越好,回家打上纸钱,也越多越好,备着。等哪天你公爹出门去了,咱就成亲。我听得不甚明白,却记下了,也照他说的做了。那天下晌我打纸钱直打到黑天,累得膀子都疼。
  再就是等公爹出门这天了。平常公爹很少出门,冬天更这样。直到出了正月,杨村我男人大姑家表弟成亲,请我公爹去喝喜酒,公爹就牵着驮贺礼的骡子去了。这样,表弟的好日也成了原和我的好日。柱哥在院里收拾农具,因很快就要耕地播种了。看见他我的心陡地发慌,卜卜直跳。我说柱哥今日是我姥爷的周年,我不能去上坟,你帮我把纸扛到村口,在那里烧。柱哥当伙计久了,知道该怎么照东家的吩咐做,他将两大捆烧纸扛在村头路口。我说柱哥你烧吧,他就烧,蹲在地上。火很旺,映得他的脸又红又亮,真英俊。我心里道这便是原与我交欢的替身了,也确有几分让人喜爱。原这时候就在附近,虽然我看不见他,可心里清楚。原正看着我和柱哥,等候时机的到来。柱哥做啥事都非常认真,烧纸也一样。他一边往火上添纸,一边用木棍拨拉,纸烧得好,竟见不到烟。烧完了,柱哥从地上站起,我又看见他的身子冷丁一晃,晃过后便立刻转向我,啊,原,我认出了,是原!不,是原的魂柱哥的体合起来的新柱哥。新柱哥从来没像这次这样有精神,像新郎官,两眼亮亮闪闪。他看看四周没人,抓了我一下手,说珠咱走。我说行吗?他说咋不行?我说柱哥呢?他说你真没说错你柱哥,见钱眼开,正四下颠着捡钱呢。我说你看得见?他说看得见。他用手向前一指,说他就跪在那儿往怀里划拉钱。我叹口气说原咱走吧,我俩就往村里走。他在前,我跟着。快到我家门口了时,我又转身往村口看,我不知道为啥总还疑疑惑惑,说原你看柱哥跟上来了么?他说没有,还在那儿头不抬眼不睁地拣洋捞呢,那些钱足够他拣半天。我又叹口气,心想人和鬼犯事终是鬼占先。
  进了屋?
  进了屋。
  再往后?
  说完了。
  没说完。进屋以后又咋样?
  七爷猜得到。
  你不知道七爷我自小练的童子功?
  说完了。
  你这女人忒是歪,说话有头没尾,到了紧要处就闭口,叫人心里烦!
  我想喝酒。
  酒有的是,别喝醉。
  醉了好,醉遮丑。
  往下说,柱哥进了你屋里……
  是新柱哥。
  死鬼原。
  新柱哥。
  随你说,反正是个怪路种。
  我说原你鬼谋人事真不易,吃苦遭罪两年多了,今日总算称心愿,你……做吧,由着你。
  他动了手?
  他哭了,眼泪哗哗往下淌。我说原你伤心?他说我欢喜。我叹了口气,脱鞋上了炕;躺在了被窝上,我说原我睁着眼看见的是柱哥,闭了眼看见的才是你,就闭了,这样好。你快点做,柱哥捡足了钱回来又要赶你走。他说珠我先跪下给你叩个头。我说这为啥?他说你也知我也知。我说原你不知,上了炕哪个男人不下跪不叩头……
  奶奶的,女人比男人长一辈?
  我闭了眼,原就做。他手笨,哪儿都笨,腰带解了好半天。上了身,更乱了套,是雏儿,眼望大山不识径。我说原你别慌,他应着。我说原你悠着来,他应着。那声儿像要哭。我说原你忘了?忘了那片大河套?你走后我常到那儿,去想你,去唱曲。我的嗓子好,曲儿也好听。我想唱给你听,可那时你不在。这遭我给你唱,你听吧,一边听一边做。我就唱:
  小女子,进灯棚,
  丁字步,站街中。
  杨柳腰,把身挺,
  素白小扇遮面容。
  上有灯,灯万盏,
  下有灯,万盏红。
  正月十五耍龙灯,
  二龙戏珠满天红。
  十五灯,越过去,
  接着观观姻缘灯。
  比目鱼儿对对行,
  蝴蝶双双舞花丛。
  天上飞的比翼鸟,
  对对鸳鸯游水中。
  乐哈哈的老头灯,
  笑嘻嘻的老婆灯。
  摆啊摆啊的相公灯,
  扭啊扭啊的闺女灯。
  十八的大姐门前站,
  手里拿着个绣鞋灯。
  东庄有个俊相公,
  西庄有个女花蓉。
  年貌相当定姻缘,
  男婚女嫁把亲成。
  成亲就是小登科,
  旗罗伞扇高低行。
  坐花轿,把亲迎,
  笙管笛子唢呐真好听。
  新郎官,帽插宫花身披红,
  新娘子,凤冠霞帔耀眼明。
  拜天地,拜祖宗,
  洞房花烛乐融融。
  宽衣解带上了炕,
  猫儿狗儿乱扑腾。
  一床被子两人差,
  你也蹬,我也蹬,一蹬蹬个大窟窿。
  ……
  你唱得真好听,赛戏子。
  原也这么说。
  狗日的他好福气,听着曲儿弄女人。
  是成亲。
  是苟且。
  是成亲。
  成亲苟且没两样。他行了?
  他做了。
  你教他?
  不用教。鸡猫狗鸭都做得欢。
  狗日的,到底叫他得逞了,欺负了你,也欺负了你柱哥。
  他是没办法。
  你恋他?
  他走啦。
  他又回来缠过你?
  没有。他是君子,说话算数,一走不回头。
  去哪儿?
  踏着水皮过了阴阳河。
  投胎了?
  嗯,投在本县一户财主人家当少爷。
  你知道?
  原的事样样我知道。
  奶奶的,不公道,弄了女人当少爷。
  说完了。
  奶奶的。练童子功倒练出一身罪!
  说完了。
  奶奶的!
  天色已晚,小崽进后帐点起松明子。这是山寨使不尽的烛火,照着此时已无言的七爷和女人。整整一个白日,他们不知说了多少话,不知喝了多少酒,俱醉意朦胧。七爷从未和一个女人在一个屋顶下呆这么久。此时他抬眼看看女人,见女人又变得像早晨时那么痴痴呆呆,这时他冷丁想起自己的来意:劝她离开二爷回家。可再细细想想,似已没什么好说。女人的古怪故事弄得他晕头转向,像在心里塞了一团麻,乱糟糟。他像一头迷途的狼……
  他终是要走,议事厅新的夜宴就要开始,众兄弟正等着他坐上首席,然后一边饮酒一边打着哈哈。这是山寨无尽无了的娱乐,也是七爷唯一的快活。他站起身,对女人道:“你可有话要说?”女人闻声抬起头,盯着七爷道:“我男人饿了整整一天,我要去地牢给他送饭,请七爷应允。”七爷盯着女人良久,哼了一声,拨腿而去。女人迸出哭声道:“你不如原,他是君子,你不是,你不是……”
  女人又哭,哭得极伤心。
  没过多久,小崽提来一个红漆食盒,还有一壶酒。女人止住哭,诧异地看着,只见小崽掀开食盒顶盖,用筷子将各样的菜肴夹点放进口中咀嚼,这是证实菜肴无毒。做完这些,小崽便提起食盒,示意让她跟着。这时她便明白过来,七爷已应允了她的要求。她慌慌张张跟在小崽身后走出了后帐。
  第二天拂晓,一名巡山小崽慌里慌张奔到七爷帐中,七爷正在酣睡。小崽将他推醒禀报:二爷和新夫人于昨夜双双从牢里的地道口逃走。这消息惊得七爷睡意全消。作为山寨首领之一,他压根儿不知道关押犯人的地牢竟设有可供逃遁的通道。想想只能是二爷瞒着众人所为,以备后用。似乎早料到有一天山寨会起事变,会将他装进牢里。七爷于惊中哀叹不已:二爷厉害,那书生果然胜自己一筹。
  这时众头领已闻讯赶来,个个面呈惶色,如惊弓之鸟。三爷道早知如此便该拴住他的鸡巴不放,看他逃是不逃!六爷道只该一刀将他结果,了却后患。四爷道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那女人往牢里送饭,只要留女人在山上,二爷自不会一人逃走,到头来让二爷得逞,保全了鸡巴又带走了女人,可谓两全其美……
  悔也好,怨也好,也俱是事后诸葛,全无用处。终是五爷心路敞亮,他道这地道口终不会掘到山底下去,还在山上。二爷和他的女人没准还没来得及逃下山。如此只须立即搜山,便能将其擒获。众头领闻听,一齐拍手称是,催促七爷下令搜山。七爷却迟迟不做决断,全不是他平日的作风。当众弟兄催促急了,他摆摆手长叹一声:“也是天命,随他去吧。以前只知道人活着不易,这遭总算明白人死也不易,不可将事情做绝了。”一番话说得众头领目瞪口呆。搜捕二爷的话也不再有人坚持。
  让众头领更惊讶的事情紧随其后。那日七爷与大家在议事厅议事,七爷忽然口出奇言道:“山寨不可一日无主,亦不可一日无压寨夫人。此为山寨之大忌,久之将灾祸降临。为保住山寨平安久长,他只能以身从道,万蹇不辞。改日哪位弟兄下山,可选择一堪尤女子带上山寨,以了山寨之忌讳。”众弟兄闻之这番奇谈怪论,亦惊亦惑,虽未敢顶抗,却也在心中嘀咕:七爷可是中了邪魔?可悲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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