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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乡村的寂静之夜,群山肃穆,松柏树沉默地站着,立在田间的稻草人像摸透了偷吃食物者已归巢,一动不动地闭目养神;劳累了一整天的拖拉机趁着主人不在,偷偷地埋在田间不断喘气地打着瞌睡,勤劳的小溪无私地哼着催眠曲,只有一阵阵蛐蛐的鼓噪不厌其烦,不辞辛劳,似乎这世界的一切都死绝了,唯独只有它们存在!
  我和高菊娃坐在小溪旁。我昂头望着神秘而悠然的苍宇,低头看着淙淙东流的小溪,心想高菊娃偷野汉子后,她的内心的两种感情在搏斗着:一种是性爱所引起的热辣辣的充满情欲的回忆,这种性爱虽不及预期的那样醉人,但毕竟达到了目的,得到了一定的满足;另一种感情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坏的事,必须加以弥补,但弥补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野汉子,不是为了丈夫,而是为了荣誉,为了怎么样把这件事紧紧地包住。我拉着高菊娃粗壮的手搓揉着,柔情蜜意地说:“高菊娃,稻草人、拖拉机、小溪、蛐蛐它们不会传话,你放心大胆地说。”
  她笑着在我的背上擂了一拳说:“你也不要在我背后放黑枪。”
  我说:“这是个人隐私,我以自己人格担保。”
  高菊娃低头望着汩汩流淌的小溪,像说不尽的闷愁和忧伤,诉说她那遥远的往昔梦幻和苦苦寻索的爱情……
  高菊娃有了情人后,犹如冬天的僵虫苏醒了,棺材就成了他们的温床,他们好得就像没影的人儿,但他毕竟是高菊娃的长辈,在当地也是有脸面的人,他们不能落得像疯子一样,于是把事做得很隐秘。白天就像陌生人似的一擦而过,每月逢五的夜晚在昏暗的棺材里作乐,可不听话的肚子偏偏隆起招人眼目。
  一天逢五的晚上,他们在棺材里做爱后,高菊娃呕吐不止。
  情夫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出啥事了?这些天我在田塍里偷偷看你哭过好几回了,心里也不好受。”
  高菊娃凝望他片刻,用一种极平静的语气:“我怀孕了。”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轰炸得他脑壳嗡嗡作响,颤声说:“我……我咋办?”
  “你是男人,该你咋办?”
  “我……我……我跟婆娘离婚,我们结婚就可以把娃生下来……”
  “你婆娘和娃咋办?蔡老黑死活不同意咋办?我们俩又是先进人物呀!”
  情夫唉了一声,一拳击在自己额上,抱着头蹲在地上哭丧道:“我好自私好自鄙为自家快活把你害了……我是个啥人哟!”
  高菊娃拍拍他的背说:“我的好男人,山村汉子敢做敢当,可我并不要你担当什么,因为我们是俩厢情愿,你一点也没强迫我。”
  情夫抬起头,气由心底而起大声说:“我敢担当责任,敢敲着大铜锣对全村人讲,你怀的是我的娃!他们撒我的职,抓我去坐狱我也不怕,就怕伤害你。”
  高菊娃十分感动,对情绪冲动的汉子说:“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安稳了。你放心,我想过好几天自己肚里的肉疙瘩还是我自己解决,你插手会惹出麻烦。还是那句话,不管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从心里巴望你和婆娘好好过日子,她是我见过的好女人,爱不是占有,不是索取,而是理解是宽容是付出。”
  情夫冷静下来很难过地说:“我只有一个女儿,农民靠劳动力生存,难怪还可以生一个。可惜自己当了蛋丸官,在工作上不抓几把戏要挨批评。而且现在不像‘文革’时那样,整天开批斗会,你上去给那些‘保皇派、牛鬼蛇神、反革命’揍几拳踢几脚,打得越凶踢得越猛,上级领导表扬你立场坚定是革命的红苗子,还可以提拔你当官发财啦!可现在不行了,着重抓经济建设,村里又没有集体经济,工作上不抓出几把戏当不了官儿,好在老婆肚子上出一把戏‘老鼠的尾巴’,这戏(绝育后肚上留下的伤疤)结果是县内外叫得响,被评为计划生育先进典型。说句实话,我再也不愿在这件事上涂黑点,除非你同我结婚。”
  高菊娃沉思片刻后,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嗫嚅道:“为了我们两家的安稳和名誉,绝不能结婚。”
  他慢悠悠地把高菊娃搂进怀中,又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说:“菊娃,这种事谨慎小心才对,芝麻大的高老在几百双眼睛鼓起,弄不好闹个满城风雨,人一辈子抬不起头啊。要么你去引产吧!
  万一蔡老黑把事抖出来,你我都是先进人物,到时要多难看就多难看。”
  婚姻对高菊娃来说是那么的残酷无情,她满以为找到了情夫,恩恩爱爱地度过一生,可他对性爱的结晶是那样的冷漠。高菊娃暗暗想:一是男人靠不住,生下孩子就能系住他的心;二是养儿防老,人老珠黄卧床不起无人照料。高菊娃眼里闪着灼人的光芒说:“生是坚决要生的。”
  “蔡老黑脑子里零件还正常,过一天在墙壁上划一横,记时间比猴子还精。他三年无法挨你,知道你怀的是野种,给他套了一项绿帽子,他肯吗?”
  “有对策,只要用眼泪鼻涕。”
  “我明白,你给我的够多了,我做牛做马一辈子也报答不了你……”情夫双眼热泪滚滚,粗壮的肩膀不停抽动,又把头埋在胸前。
  高菊娃动了怜爱之情,过去轻柔地摩挲着他那乌黑粗硬的头发,把伤心的叹息压过了心底。他们策划了保住声誉和孩子的两全办法。
  那是寒天冷冻的村野,一块块硬梆梆的冻土毫无表情地躺得满眼都是,走在上面硌人的脚,低矮的小土丘上,光秃秃的一片荒凉,只有一丛丛枯黄的狗尾巴草稀稀拉拉地点缀在上面,犹如洗劫余生的残墙断壁,朔风一吹,更是佝偻着它那本来就挺不直的身躯。无数片不规则形状的水田里,头年留下的稻茬一条条一行行,被冻在干裂得龇牙咧嘴的土地上。
  高菊娃挺着微凸的肚子,挑着一担粪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往菜地里送,一条结婚时唯一的红色围巾成三角形地裹住她,扶住粪桶挑担的两只手冻得乌红像只白薯,上面紫色的斑斑点点,是冻了又好,好了又冻的疤痕。由于怀孕远远看去,与粪桶形成三个黑点,让人模糊人形。在这肃静的山村冬日,“哇”的一声乌鸦叫,菊娃一个趄趔滑倒在田埂上,粪便浇了湿淋淋的一身。在田间干得起劲的二名妇女立即放下农活奔过来,有一位痛心地说:“嘿!看得凄惨人。菊娃,你有田里活儿同我们打一声招呼,我们就会来帮忙的。”
  另一个带着哭腔说:“你有什么三长二短,让你父母瞧见了,不知要心痛得咋样子。”
  高菊娃说:“有啥法子,要吃饭,活命呐!”
  她们把高菊娃扶起来要送回家,可她硬是谢绝了。她们没法儿把空桶架在高菊娃的肩上,同情地看着浑身瑟缩的她,她感激地回报给那二位好心大嫂一个浅浅的笑,咧咧嘴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又说不出来。三个黑点又开始在来时的路上艰难地移动着回家。
  回到家,高菊娃奔到房里大叫了一声:“我的娘呐——”就全身发软地伏在蔡老黑的身上大哭起来,眼泪和着雨水在脸上流淌。
  蔡老黑望着高菊娃满身的粪便,似乎已意识到什么,他凄厉问道:“怎么弄成这样?”
  高菊娃装作悲伤万分地抽泣着,用惨淡的声音说:“我挑着粪去菜园浇菜,后脑勺不知被谁的木棍猛击了一下就昏过去了,当我醒来时候身上没有一点布丝。我被人奸污了没脸见人,便跑到水库边‘卟通’一声跳进水里,头上下地浮动几下就往下沉,肚子里也灌进了无数的水,看起来离死不远了。就在这时,村长和他的婆娘在削白薯看见了,村长连衣带裤跳入水库里把我救了上来,他们还为我做了人工呼吸。”
  蔡老黑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睁着眼睛问:“人工呼吸?
  是谁的嘴吸在你的嘴上。”
  高菊娃感到有人拿刀剜心一样的疼痛说:“当然是村长婆娘。”
  蔡老黑紧紧地握着她那双冰冻的手,怜惜万般道:“你告诉他们被人强奸了吗?”
  高菊娃漠然地摇摇头说:“没有。”
  蔡老黑听了她这番充满血与泪的话语后,哑口无言默不作声,可愧疚和怒火交织着蹿出他脑门,他一拳砸在墙上,土墙上剥下几块泥巴。他冲红着眼睛像野兽般咆哮着:“我不是人是畜生,我没法保护你,我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
  “天哪!”高菊娃凄凄切切地痛哭着就往外奔。
  此刻,高菊娃已感到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唯独只有轻生才能使自己得到解脱。
  蔡老黑这才清醒过来高喊:“菊娃,是我不好,好死不如赖活。菊娃呀,你要忍下这口怨气,要活着。”
  这样,高菊娃保住了肚子里的小生命,但妊娠反应弄得她虚弱不堪,恶心、呕吐、晕眩……总想吃酸酸的东西,可一个贫困家庭的孕妇,自然决不可能享受其它富足家庭孕妇那样的生活,在这里谈孕妇营养无疑是著谈。高菊娃拖着沉重的身子,必须每天干活,栽稻割谷、整地打场、挑粪种菜,她的手掌起了五个厚厚的茧子,短发乱蓬蓬的没有光泽,山区的风吹皱了她额头的皮肤,昔日的白牙也开始变得发黄,好不容易等到了孩子呱呱坠地。
  我看着高菊娃满脸泪痕的叙述,我的脑子里像拍摄着一部震人心弦的电视连续剧。高菊娃的一生深深地吸引着我,我在一字一字地吞饮着她的话语。我说:“高菊娃,你一个人是咋做月子的?”
  高菊娃沉默了一会儿带着哭腔说:“我做月子,痛得死去活来,与许许多多的初产妇一样。可不同的我喊叫声中的爹娘是虚无的,他们不会从坟墓里升出来为苦命的女儿使劲。要是丈夫在多好呀!我想起了瘫痪的丈夫更加痛苦和忧愁、要是野汉子站在我的床边呵护,我决不会喊,痛处也不哭不喊!真的我会的,而且还会望着他笑笑说,不要紧,过一会就好了。”
  我神情阴沉地说:“你为什么不叫野汉子陪你。”
  “高老庄有惯例,女人做月子的房间,决不能让男子迈进半步,弄得他一身霉气。”
  “迷信。”我心头不觉一惊,全身顿时一阵冰凉。
  “有啥法子呢。”高菊娃在她生孩子阵痛的间隙里,如死去一般,阵痛又起时,她的手指抠破了床单。接生婆被野汉子请来了。她心想要是自己能接生,岂不是省下了接生婆这笔钱,她看着接生婆把接生包放在矮桌上,打开一个快变成灰色的白布包,除了一把已见锈斑的大剪刀,什么也没有。长相古怪骇人的接生婆用一双男人样的骨节粗大青筋凸起的手,翻来倒去地用一团蘸水的棉絮,不慌不忙地在剪刀上擦来擦去。剪刀在微弱的灯光下刀背那块镀铝的地方闪着幽幽的寒光。高菊娃恐惧得一声尖叫,引起又一阵宫缩,全身大汗淋漓。
  一天过去了,孩子还没有生下来,在疼痛的间隙,高菊娃听到了木房外情夫焦虑的沉重脚步声,突然,门外的脚步声停住了,情夫敲敲门探进头来说:“快了嘛?”
  情夫婆娘说:“还没。”
  情夫可怜巴巴地说:“接生婆,快接下来哟,我加钱!若是接不下,我要送医院。”
  接生婆突然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从床上站起来,恨恨地恼恼地拔下脑后发髻上的铜簪子,发髻像一条黑皮死蛇,软塌塌地从她脑后吊下来,她把充血的眼睛一瞪说:“门外的,你听着,我接不下来不要钱!哼。孩子就是窝在铁葫芦里,我也要把他(她)拽下来。”
  我听了高菊娃说“拽下来”三个字,几乎心脏停止了跳动,竭力屏住气息,仿佛这样能窒灭我痛苦的意识,可那种清晰而骇人心寒的生孩子场面仿佛依然浮在我的眼前。
  我脑子里一阵昏然,双手捂着头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高菊娃,接生婆大慈大悲,不计较那几块接生钱,放手让你的情夫送你去医院,你也免除这么长时间的折腾受苦。”
  高菊娃墓地站起来,像是忽然暗哑了。她走到小溪旁,弯下身子伸手捧了水往脸上抹,然后轻轻地站起来,坐在我前面的岩石上说:“接生婆不要说,接不下不要钱的那句话,也不致使我硬着头皮死挣着,挤、压、抠、捏、咬牙切齿地喊、叫、骂、哼……”
  我仿佛从高菊娃的身上看到了“娘奔死,儿奔生”,千古以来不幸妇女的悲剧,在高菊娃身上延续……竟会多么热切如焚地、多么苦痛绝望地露出渴念——放纵不了的渴念,要再吮啜一回生命,想吸干每一滴鲜红的热血!使冷和热、生和死、昂扬和绝望一齐同时来临。我忧心忡忡地说:“高菊娃,你说下去。”
  高菊娃好像感到口干舌燥似的弯身喝了一口溪水,接着叙述。
  接生婆骨棱棱的五指像铁钳一般,往高菊娃的下身伸了进去,她痛得像临死前的最后一声轻轻叫喊,迷迷糊糊地觉得接生婆的一只手捏住了胎儿幼小的身体,向后用力,向下用力……
  最后猛地一下出来了,她一声悠悠的、长长的呼吸便失去了知觉。高菊娃使尽全身的力气,扭动了一下脑袋,用力地睁开眼睛,只见身边放着用棉被包着的并且在蠕动的小东西,一瞧是皱鼻子皱眼睛的孩子。高菊娃一激动搂住孩子哭了起来,她那干涸的眼窝里,汩汩流出两行已经没有涩味的泪水,哭声引来了情夫婆娘,她很劳累地走到高菊娃的床前,深深叹了一口气,便将一床棉絮填在高菊娃的背后说:“唉,醒了,醒了!”
  突然,房门“啪”的一声,蹿进来的先是穿布鞋的大脚板,高菊娃心里一惊,原来是情夫的脚,他手里端着一满碗白糖蛋花,激动喊了一声:“菊娃。”便来到高菊娃的床前。
  高菊娃深情地看着他,只见他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头发乱糟糟的,脸色灰暗,没有一点生气。他尽管克制着,但可见他几天都在痛苦中煎熬。他的婆娘不断地给他使眼色,意思是叫他快出去。可情夫咧着大嘴,用一只弯曲的食指使劲地在冻得通红的大鼻子上揉动了几下,喜形于色地说:“高菊娃哩,是个男孩呐!”他又看一眼婆娘说,“老婆,快去拿一盆热水给高菊娃擦擦脸。”
  “我去拿。”婆娘顺服地走了。
  情夫把碗递到高菊娃的嘴边温存地说:“二天一夜没有沾过半粒米星了,你每呻吟一声,我的心就一阵抽搐。我生怕你和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不能没有你。喝吧!”
  高菊娃接过他的蛋花汤狼吞虎咽起来。他轻轻地抱过孩子吻了吻说:“菊娃,这是我造出来的宝孩子呀!我的香火啦!香火啦!”
  高菊娃瞪了他一眼,压低噪音说:“你个疯鬼,别乱喊,你老婆听见咋好。快把孩子放在床上。”
  情夫双膝发软地跪在床前,用灼热的大手缓缓地抚摸着高菊娃软弱的身体,用滚烫的脸贴在她的脸上,她梦呓般道:“别……门开……”
  情夫这才看见那门敞开着,同一瞬间一个矮瘦病态的女人身影从门外忽闪而去,不觉脱口道:“老婆!”
  高菊娃被他的叫声惊出一个冷汗,头脑骤然清醒,力气从心底而生,猛力搡开他厉声道:“你快走!快走啊!”
  情夫愣了片刻痛苦地垂下头慢慢地往外走,整个人仿佛矮小了许多,高菊娃捂着脸无声地哭了,过了一阵才想躲在门外窥探他们的女人,她万一把事捅出去咋办?万一想不通有三长两短咋办?高菊娃用力地呼叫:“婶娘,婶娘!”
  情夫把老婆招回来了,高菊娃看见她泪流满睑,失魂落魄地望着床上蠕动的婴儿。高菊娃愣了片刻轻声地说:“婶娘,是我对不起你。”
  婶娘沉默和悲戚了片刻后,哽咽道:“方才的情形我无意中撞见了。我想带娃娃回老家去成全你们。他是个好男人,他爱你也爱得很苦,睡觉都喊着你的名字。”她说着泪从双眼涌出,滴落在干瘦的胸部和干瘦的腹部。
  高菊娃又震惊又慌忙大声说:“不,不!婶娘你胡想胡说些啥呀?”
  情夫板着脸说:“你刚才还听见了什么?我是讲蔡老黑有了香火呀!”
  婶娘感到世上的事谁也说不清道不明,脸色很快变得苍白凄淡了,她低垂着眼帘喃喃道:“我没有听到只有看到呀,蔡老黑是有了香火,我也代他高兴。”
  高菊娃虽然没有被婶娘的话吓住,可确确实实在她的心目中留下一个不得不深思的问题。她微微一笑说:“婶娘,你待我像亲生女儿,毛竹都有上下节,我和你的男人是清白的,你也别误解。”
  情夫怒目凶光厉声道:“老婆,你以后少管闲事,我和菊娃好比父女。”
  婶娘闷闷不乐地呆立着,她的眼里已没有泪水了,仿佛剩下来的只有愤恨和幽怨,她镇定地说:“我知道,我只要一个安稳的家。”
  高菊娃望着婶娘那凄楚而黯然神伤的样子,心中没有怨恨和厌恶,高菊娃仿佛同情起这位痛失丈夫爱的女人,在情爱的争斗中,她无疑是个可怜可悲的受害者,这也是高菊娃给她造成的伤害。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温暖她受伤的心灵。高菊娃柔和的语气中还带有几分谦恭说:“婶娘,你放心吧!你会拥有一个温暖的家。”
  情夫鼓着眼道:“老婆,你不要用那双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我没有骗你,快去厨房烧饭!”
  婶娘被他的男人一喝就赶快去厨房做饭去了,似乎有点怕个子胖她一半的老公。
  从这以后,孩子是高菊娃活下去的一个重要依托,也是她全部生命的根芽。孩子一天天长大,有一次高菊娃搂着儿子噙着泪说:“数灵,你是娘的命根子,娘后半辈子的希望全在你的身上啊。”
  儿子瞪大乌黑稚气的眸子,甜甜地说:“娘,我要好好读书,长大一定有出息,让娘亨福。”
  “好啊,妮等着事儿子的福呢。”高菊娃高兴得直抹眼泪,一句孩子式的承诺,对她也是莫大的安慰呀。她儿子比许多大几岁就干活的理事的农家子女还要懂事,小小年纪就知道帮助她。
  他不光干些上山砍柴下地锄草的农活,见她擦洗蔡老黑,他便干些洗衣烧饭的事,见她精神郁闷还为她解闷开心,常常感动得高菊娃热泪纵流。
  我暗暗地想有的女人为金钱活着,有的女人为爱情活着,更多的女人是为儿女活着,而高菊娃是为了儿子和蔡老黑双重地活着。高菊娃停了下来缓了缓气。可是,从这时开始,所有的紧张和痛苦都从她的声音里消失了,像一辆破旧的拖拉机,费尽艰难地爬上了山坡,到达了山顶便轻捷如飞地急驰而下,她倾吐了心中的隐秘如释重负,后边的叙述就显得轻松多了。
  “嘭”的一声蔡老黑敲响了铜锣,情夫忙放下婴儿,去服侍蔡老黑去了。情夫婆娘端来了一盆热气腾腾的热水给高菊娃擦脸。高菊娃笑着对她说:“苦了你啦,婶娘。”她说:“自家人别说各家话。”她说的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高菊娃,使高菊娃打消了争夺她丈夫的念头。
  高菊娃是个忍辱受屈认命的女人。她渴求爱,渴求有个爱她的男人,但她不愿丢掉一个女人最重要的声誉,被人指着肩背吐口水,她更知道自己的勇敢是有限的,尤其在不幸的婚姻上。她无法摆脱命中注定的那个男人,不能和情夫结婚,也许永远不能。无情的上苍,可能根本无意给她一次好婚姻,让她和情夫热情相爱。有了他们的孩子数灵,就是莫大的幸福了。高菊娃宁肯变成石头也不愿变成蝴蝶,祝英台化成彩蝶仍然未能逃脱狂风暴雨的袭击。高菊娃她更知道上帝给了亚当一个夏娃,上帝的法律也是一夫一妻制呀!高菊娃觉得在“典型”的圈子里,犯下了万恶的罪行!可她有了孩子后,觉得突然有了力量,乐生之愿重又复活,意外地有了一个此生不虚的新鲜感觉,使她全身脉管热血充盈啦!
  高菊娃说着,淡淡的很有层次的笑意,慢慢洋溢在她泪痕斑斑的脸庞上,瞬间没了一丝悲伤的阴影。
  我深情地凝望着受忍痛苦折磨的高菊娃,心头充满理解和敬意。我坦然地说:“高菊娃,你丈夫的病拖不了多少日子,你和情夫还有机会,就为了数灵,你们也要共同勇敢地跨出一步,永远走在一起。”
  高菊娃说:“我做梦也想呀,披上红绸缎挽着野汉子,做高老庄里最幸福的新娘,可我知道不行,有道无影的不可逾越鸿沟隔着我们,它永远存在,对最纯真的爱心也残酷无情。此时此刻,我也能感受它的真实存在。”
  高菊娃的话像无情的鞭子,深深抽打在我的身上,心里不觉泛起阵阵酸楚之情。我低着头沉默了良久说:“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这虽然是书本上的话,可是也有千万男女受它的鼓舞,共同奋斗战胜艰难,追求到的一生的幸福啊。我支持你争取渴望的幸福,你的情夫也许在努力呢。”
  高菊娃轻声感叹爱情是好的,爱情力量是无穷的,可现实呢?现实中那些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东西,往往逼人去适应、去顺从、去接受。高菊娃似乎缺乏独创,不会踏出一条通向耻辱和毁灭的新路,而是傻乎乎地严格循着旧道,不离别人的足迹半步。高菊娃也决不会把痛苦加在情夫婆娘身上。十多年的痛苦磨炼,高菊娃已经学会了怎样去爱去活去做女人。
  我望着高菊娃这个无底下最善良的女人,在我读过许多小说里的女主人公没有几个和她相比。善良的女人的优点也是弱点,善良可以使女人更可爱,却也可以毁灭女人的可爱。我对她的死亡婚姻是爱莫能助,女人呀女人!哪怕是一个软弱的男人也是女人的脊梁,哪怕一个呆痴的男人也是女人的保护伞。我极力安慰高菊娃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就是伟大人物也有缺点。你这个苦命的好心女人真该有一位热血汉子的疼爱。”
  高菊娃舒心一笑:“你万万不能抓住我这个把柄,你的宽宏大量我甭提多高兴呀!使我觉得那沉甸甸的头终于倚靠在一个支撑点上——你们柔软的肩似乎是一座靠山。”我友好地朝她笑了笑。
  高菊娃昂着头望着无边无际的黑色夜空说:“小李子,去年扶贫工作队进村,那个五十多岁的队长和二十多岁的女队员也有了这么回事。队长把工作队员的肚子都搞大了,就回家与老婆闹离婚,还挨了女队员在部队服役的未婚夫的一顿毒打。结果,队长和女队员结了婚,队长还评为先进工作队员。这事过去还了得啦,不开除也得受处分,可这回稀里糊涂就拉倒了。他们是干部也这样做,那我就合乎情理的了,我常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怎么也宽不了我的心,总觉得自己是在做婊子立牌坊,而不敢正眼看人,更不要说像原来那样自认为是一个高尚、善良、正派的人。”
  我只感到内心的疚愧,望着高菊娃说:“没有爱情的婚姻,简直可以毁灭一个人,不管你多么美丽和坚强。”
  高菊娃默默地站起来,仰望着天空说:“我渴望爱情,也需要爱情,需要男人的爱护和保护,要一个体面安定的家。但我不会为了爱情丢掉人们赐给我的荣誉呀!我要……而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不去想,就把羞事做暗一点。”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望着深渊莫测的天空说,“说句实话,我曾经暗自思忖,如果我能够下一次决心,找到一个什么人,将我一生的经历对着他(她)痛快地说出来,这样也许能结束我纠缠不已的难爱。小李子,我在向你说出了这一切,像卸掉了压在我身上的石磨。此刻,我心上轻松多了,差不多感到快乐了……我谢谢你”
  我久久凝视着高菊娃竭力在思索:高菊娃是一个逾越雷池的女人,而且是主动大胆热情的心细的女人。每次和那情夫幽会,整个心身充满着洁圣纯真的情感,那爱情洋溢真挚完美,就为一次,付出一生,也心甘情愿。但她为了孩子,为了瘫痪的丈夫,为了一个女人的名誉,为了她已习惯的保护伞,她不得不保持现状过着双重女人的生活。是悲伤,还是幸福,唯独她自己才知道,外面了解的仅仅是表面现象——“心灵闪光的妻子”。我想找到一句表达对她崇敬的话,可是她的不贞操在我心灵留下一丝阴影,使我喉管硬塞。我自怨自艾责怪自己没有从心灵深处了解高菊娃,枉算是妇女娘家人,还捆住她的死亡的婚姻。这个想法像一柄灼热而锋利的尖刀,残酷地剜着我的内心。我心上被剜得那么凶猛炽烈,残酷程度有增无减,令我伤痛至极,直要高声号叫:高菊娃,你离婚吧!但是习惯势力对一切情感有一种神秘奇异的磨蚀作用,使我喊不出话来,便把话峰一转说:“高菊娃,你的情夫就是村长吧!”
  高菊娃重重地擂了我一拳:“你自己猜吧,他的名字永远压在我的舌下。对他最为冷酷的是数灵是他的孩子,不但不能相认,连过分亲近也不敢。他真为我受苦了,不好好爱他保护他怎么对得住我的良心啊!”
  我站起来双臂交叉在胸前,抬起眼睛仰望着上苍说:“女人是什么?”
  高菊娃脸上泛起凄淡的哀怨答:“女人是半边天,一半是白天,一半是夜晚。小李子,女人是夜晚那半边。”
  我满脸忧伤地说:“太阳一出来,女人就赶紧转到西边,该西边天亮了,女入又转到东边,女人这半边无永远是黑的吧!”
  高菊娃用一双迷惘惊异的目光盯着我说:“黑的?”
  “是呀!你看天空。”
  我们仰望着天空,天空漆黑一团。
  我心里想爱情总是把情场上失意的女人折磨得死去活来,多少双明亮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多少个温柔的脸颊变得苍白失色,多少个可爱的情影消失在坟墓里,而无人能说出扼杀她们娇媚身影的原因究竟何在?恰似一只鸽子被箭射中要害而紧夹着自己的翅膀,将箭伤加以遮盖和隐藏一样,女人的天性也正是把自己蒙受伤害的感情上的痛苦竭力在世人面前掩藏起来。高菊娃默默随着爱的不幸和情感上的折磨,冷酷的哀愁吮汲了她的血浆,直至她可爱的身躯逐渐地消瘦和虚弱,并在微不足道的外伤中垮掉。这是女人的悲哀!
  我们肩抱肩地走着,我的手触到了高菊娃滚圆的屁股,便想起了石磨。我觉得高菊娃生活艰难得就像一副沉重的石磨,她是磨底,不仅要承受随时的重压和无休无止的磨硬,还得肩起磨轴的使命,维持着磨子上下左右的平衡,而不致逸出磨心而倾覆。平心而论,高菊娃并不是一个道德败坏而刻毒的女人。她之所以违犯道德规范,无非因为她处在产生不幸的人的环境里。
  扶她走上道德规范的路子,必须消灭产生不幸人的环境。我们不曾采取任何措施来消除她的环境,而是一味盲目的鼓励。其实,当她家庭瘫痪崩解时,只要有一个懂法律的人引导,让她重新找一个称心如意的男人就好了。她的一切狡黠、盘算、计谋,都是为了丈夫和儿子,为了村长和婶娘,都是为了维持两个家庭哪怕是短暂的表面的稳定和完整。她在家庭掌管最高权力,却过着最苦的生活,好的给丈夫和儿子吃,穿的让丈夫和儿子先穿。她的一件棉袄穿了十几年,薄得像张纸也舍不得换件新的。她是高老庄的妇女主任,高举起“妇女解放”的旗帜,保护妇女儿童合法权益,可她的自身的合法权益却得不到保护。
  她只能用坚强的毅力支撑着,支撑着一个个沉重的希望。
  我们回到家睡在一张床上,我听见了高菊娃睡得呼噜呼噜的响声,从她响声中能猜出她痛快淋漓倾诉和得到谅解后的如释重负!而我夜不能眠,看着窗根边缘处贴着的大红奖状,它的身后载满着主人的秘密,被主人用墨水笔画满圆圈,负荷累累。仿佛是心神不宁,忧心忡忡,像它的主人一样,经常在夜深人静时向院子里的棺材张望,被岁月痕迹涂染得日益沉重的身体,倾斜着身子从高菊娃的窗口吃力地探出头去,让身后那只残损的蔡老黑破铜锣泛着黯淡光线,填满整个空间。此刻,它在夜深人静之际,在空气擅自嘶嘶地游弋和搔弄之下,它满载着主人的思绪与发出尖利而嘶哑的吟泣与呼喊。我坚信那不是它喜悦的呓语,而是一种悲哀生命之声……
  当我用自己的全部柔情,用自己最敏感,最脆弱的心灵,小心翼翼注视着那张大红的神秘奖状,以无限朦胧而又丰富的想像编织着高菊娃和情夫的故事……渐渐地就进入梦乡,我梦见了魁梧的高菊娃情夫挨着她的胳膊欢天喜地戴着大红花结婚,院子里熙熙攘攘挤满了男女老少,祝贺的喝酒猜拳声夹带着“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主持婚礼的县妇女主任,她红光满脸地拿起荣誉证书说:“最近,我们设立一项‘稀里糊涂’奖,专门奖励给那些冲破死亡婚姻的女性们。高菊娃是勇敢者,我们颁发给她‘稀里糊涂’奖,大家以热烈地掌声鼓励。”此刻,院子里“噼里啪啦”的鼓掌声,久久不能平息,我也兴奋的咧开嘴巴,拼命地鼓掌。
  突然,有人推我的身体,我睁眼一看是高菊娃,我兴高采烈地把美梦告诉了她。
  高菊娃笑笑说:“来世与野汉子结婚吧!小李子,你猜猜外地女是什么货色?”
  我用困惑的眼光望着她摇摇头。
  高菊娃把我丢在脸上的一束乌黑的头发拉起夹在耳根上,告诉我她和老支书还有黄荣金把外地女送到车站,两名戴大盖帽的警察来了,黄荣金吓得浑身直打抖,躲在她的身后。两名警察从手提包里取出照片看了看,又仔细地瞧了瞧外地女。一位高个子的警察说:“吴菊兰,你被捕啦!”
  外地女说:“你们冤枉好人呀!,我没行凶杀人也没有犯什么法。”
  戴眼镜的警察说:“你用姿色引诱人骗钱。”
  外地女高嚷道:“你们胡扯蛋,平白无故铐我,我要告你们诽谤罪。”
  高个子的警察说:“你去告吧!我们铁证如山。你瞧瞧,这些照片上你和各个男人合在一起干什么?”
  戴眼镜的警察说:“我们基本上查清,你以结婚为名引诱了十几名男人,骗得脏款十多万元。走!”警察押着外地女走了。
  黄荣金这才直起身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老支书笑嘿嘿地拍拍他的肩说:“哼,荣金,我老早看出她是干那种事的女人,穿着紧绷绷的老爷裤,前一凸后一凸的,一看就是个婊子相。你好危险呀!荣金,你还发抖什么?”
  高菊娃幸灾乐祸地瞥了他一眼说:“警察又不会来抓你,顶多来核实一下你被她骗去了多少钱。人嘛?谁在上帝面前没有作过孽?谁在皇上面前没有犯过法?”
  我洗耳聆听着高菊娃叙述完毕才笑着说:“这正是外地女造孽深重,罪有应得的报应,那是毫无疑问的。看来要加强女性的‘四有’教育,不断提高妇女的自身素质。”
  “社会风气不好,精神文明不能抓一阵松一阵,要用力抓抓才好。小李子,天还没大亮你再睡一会儿吧。”高菊娃说完翻床睡了。
  我疲惫不堪地进入了梦乡。
  突然,村里喇叭响了,支书大声地喊:村支委、团支书、妇女主任们,你们马上来村委会开紧急会议,马上来!连喊三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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