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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三年——是梅春姐和丈夫结婚的第三年——的九月,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从南国,从那遥远的天际里,忽然飞来了一把长长的,锐利的剪刀,把全城市和全乡村的妇女们的头发,统统剪下来了。
  这真是一件希奇的,突如其来的事情!……
  当这把长长的,锐利的剪刀,来到这村庄里,第一个落到黄瓜妈的头上的时候,她就浑身发起抖来。她要求道:“好心眼的姑娘们啊!……可怜我吧!我要没有了头发,阎王不会收我的,我要到地狱中去受罪的!……”但,谁听她的呢,一下子就象剪乱麻似地把它剪下来了。当这把剪刀第二个落到麻子婶的头上的时候,她就叫着,嚷着:“剪不得啦!看相的先生说过了的:我的晚景全靠这头发,我要没有头发,我的一家人都要饿死啦!……”但,谁听她的呢,那巴巴头①就象一只乌龟壳似的,随着剪刀落下来了。当这把剪刀第三个快要落到那欢喜擦脸红的柳大娘的头上的时候,她早就藏躲起来了,等到寻了她从黑角落里拖出去,她便一面流泪,一面哀求地:“少,少剪一点儿吧!……没有了头发,我,我要丑死的啦!……”但,谁听她的呢,姑娘们的剪刀是无情的,差不多连根儿都剪下来了。当这无情的,长长的,锐利的剪刀,第四个落到梅春姐的头上来的时候,她就很泰然地,毫不犹疑地挺身迎了上来,她对着拿剪刀的姑娘们说:
  
  ①巴巴头:湖南话,即女人梳发髻的头。

  “剪掉它吧,剪吧!反正我有这东西和没有这东西是一样的。我是永远也看不见太阳的人!我要它有什么用呢?……”
  一切妇女们的头发都剪下来了,一切妇女们都伤心地痛哭着:黄瓜妈哭着,——她怕阎王不肯收她!麻子婶哭着,——她怕年老时要饿饭!柳大娘哭着,她怕她的情人不爱她!抛弃她!……
  一切老头子们都夹七夹八地跟在中间摇头,叹气:
  “不得了的!不得了的!……盘古开天以来女人就应该有头发的。没有了头发女人要变的,世界要变的!……”
  只有梅春姐,她似乎与别的人不同。她没有把头发看到那般重要。因为,她的心已经快要给丈夫折磨死了,她已经永远望不到丈夫的回心转意的那一天了。她想:“变啊!你这鬼世界啊,你就快些变吧!反正我是一个没有用了的人,我的日子一半已经埋到土中去了!……”
   

  真鬼气,真是希奇的事情!……世界就是这么真正地,糊里糊涂地变起来了。从那一天——那剪掉头发的一天起,村子里就开始变得不太平不安静起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来一些人(本村子里的也有),穿长衣的,穿短衣的,不分睛雨,不分日夜地在村子里穿来穿去。手里拿着各种各色的花样的东西,口里说着一些使人听不懂的新鲜的话。……
  真鬼气,真是希奇的事情!……
  丈夫陈德隆也开始变起来了。他变得比从前更加粗暴,更加凶狠了。他从楼板上摸出了一把发锈的丈把长的梭镖来,他把它磨得光光的。他说:他要去入一个什么会去,而那个会是可以使他发财的;将来可以不做事情有饭吃,有钱用,并且还可以打牌,赌钱。……
  梅春姐始终不明白这是怎样一回事情。当她看见丈夫把那把发锈的梭镖磨得放光了的时候,她的心里就不知不觉地害怕起来;她怕她要用那梭镖将她刺死!并且他的那两条带着红光的视线,还不时地,象一支火箭似地直射着她,好象要将她吸到那螃蟹形的眼睛里去,射死她,烧死她似的。梅春姐不禁的发起抖来了。
  “不要到外边去的!知道吗?”丈夫把那梭镖靠在怀抱里,用手卷着袖子。“我要到会中去了!……不,也许还要到旁的地方去。夜晚,你早些关门,这两天外边的风气不很好!……”
  梅春姐用了一种顺从的,恐惧的,而又包含着憎恨的眼光回答了他。
  她当真除了饮牛、饲鸡和上菜园以外,整整地三天没有出头门一步。
  可是,到了第四天早晨,不知道还是因了丈夫的久不回来呢?还是因了自己的哀愁抑制不住呢?还是因了秋晴的困倦呢?还是因了另一种环境的或者是好奇的原因的驱使呢?……使她下了决心地要跑到外边走一回。她从板壁上取下一把草叉来,用毛巾将剪发的头包了一下,顺便到自己的草场中去叉两捆稻草来做引火柴。
  荒原,仍旧是去年的,前年的荒原;村子,仍旧是去年的,前年的村子;不过是多了一些往来的,不认识的人,不过是多了一些飘扬的,花花绿绿的旗帜。……
  在那原先的,住关帝爷爷的大庙里,还多了一座新开办的,读洋书的学堂。
  梅春姐缓步地穿过一条狭小的田塍。在她的眼睛里,放射着一种新奇的,怀疑的视线。她象一头出洞来找寻食物的耗子似的,东张西望地把这变后的村庄看了好久好久,才又蹒跚地走向自己的草场去。
  稻草象两座小屋子似地堆在那里。在那比较小的一座的旁边,有一个穿长衣的和一个穿短衣的人在谈话。梅春姐没有注意他们。她只举起草叉来叉了两捆,准备拖回家中去。
  “德隆嫂!”
  “谁呀?”
  她回头去:一个年轻的,面孔象用木头刻出来的人望着她,他是麻子婶的大儿子木头壳。
  “德隆哥昨晚回家吗?”
  “没有回来!”梅春姐轻声地应着,一面看了一看那别的一个,用背面向着她的年轻人。
  “唔!前晚还在会里和人家吵了架的,这家伙!……”木头壳沉吟了一声:“一定是到哪里去打牌了,一定的!……”
  梅春姐把稻草都堆在一起,弯腰扎了一扎。……那一个穿长衣的年轻客便向木头壳问了起来:
  “哪一个德隆哥啦?……”
  “就是啦!……就是前晚那一个和你们吵架的,那一个癞子啦”!木头壳向梅春姐微微地盯了一盯:“罗,这一位便是他的癞嫂子,叫梅春姐的!……”
  梅春姐的脸羞得通红的。她的心里深深地恼恨着木头壳;她抬起头来,想拖着草叉就走!
  不自觉地,那个穿长衣的年轻角色,正在打量她的周身。她和他之间的视线,无心地,骤然地接触了一下!
  那一个的白白的,微红的,丰润的面庞上,闪动着一双长着长长睫毛的,星一般的眼睛!……
  梅春姐老大地吃了一惊,使劲地拖着稻草和稻叉,向家中飞跑!
   

  陈德隆因为和会中的主脑人吵了架,一连三天都躺在情妇的家里不出来。第四天的中饭时,他足足喝了三斤半酒,听说会中又到了一个新从县里下来的人,又有一桩事情瞒他了,他才跑出去。
  米酒把他的心火燃烧得炽腾起来。他走一步歪一下地向会中奔驰着。他的脑子里装满了那红鼻子会长的敌意的笑容,和那副会长的骇人的,星一般的眼睛。他有心要和他们抬杠。他觉得他们这些人都很瞧不起他,事事都瞒他,而不将他当成自家亲人一般地看待。尤其是副会长的那特别为他们面装成的一副冰凉的面孔,深深地激怒了他那倔强、凶猛的,牛性的内心!
  在经过自己的家门时,他停了一下,吩咐了老婆晚饭时多做一些米。他是打算去和会中人吵一阵就回来的。不是要寻他们的差处,而是发泄自家的心中的愤火!
  有十来个人挤在会场中。当长工出身的红鼻子的老会长,正用一根小竹鞭向人们挥扬着,说着一些听不分明的,时髦的口语。副会长和另一个陌生的,蓄短胡须的人,在写着一张什么东西的字单。
  陈德隆冲到他们的面前了。他故意摆摇他的身子,象一头淘气的、发了疯的蛮牛似地撞到人丛中去!环睁的螃蟹形的眼睛,先向旁人打望了,就开始大声、无礼的喧闹起来:
  “会长!什么事情啦,丢开我?”
  老会长微微地皱下眉头不理他,手中的竹鞭子更加有力地挥扬着。他好象并不曾听见陈德隆的声音似的。又接连地说下去了:
  “……总之,总会花钱,费力,……都是为的我们种田人自己;我们去当两个月兵,就应该尽些心思,尽些力!……”
  陈德隆气起来。他蹒跚地冲过去,夺着老会长的竹鞭,他几乎要打着他的鼻梁了。
  “是装聋吗?聋子吗?……你不会听见我的声音?……”
  老会长的鼻子火一般地燃烧起来!他战声地,咬着牙关地啤他一口——
  “你这瘟神!你,你……又来瞎缠么?……”
  “怎么是瞎缠呢?我来寻着你们,就因为你们的心不公平,你们什么事情都瞒着我了!……”
  “瞒你?”老会长浑身战着,他使力地抽出来他的小竹鞭子,挡着陈德隆的胸襟。“你能做什么东西吗?今天这里招兵,你能当兵吗?你能离开野婆娘吗?……”
  “能!”陈德隆顽强地叫着,“只要你们都不瞒着,我是什么都能做的!……”
  “打人,喝酒,摸骨牌,……什么都能做的!”副会长冷声地笑着。他的那一双大的唬人的眼睛,就象魔渊似地吸住了陈德隆的全身。
  陈德隆跳起来了!他奔到副会长的跟前,拳头高高地抬着,他就象一下子要击坏他的对方的头颅似的。他的声音带着沙了:
  “我要挖出你那双漂亮的眼睛来的,你瞧不起老子!不打人,不喝酒,不摸牌!都能行吗?行吗?——”
  人们使力地解开他们。那另一个陌生的,蓄短胡须的人匆匆地跑来拉着陈德隆的手,向他温和地说:
  “朋友,你不要生气啦!行的!……你要愿意,明天就同我们到总会中当兵去!只要你能不喝酒,不摸牌,那都行的啦!……”
  陈德隆的怒火愈加上升起来!他瞅瞅这陌生的人一眼。他并没有问明白去当什么兵,就茫然地答应着。顽强,好胜,拥着他那一颗虚荣的,粗暴的内心!他很有一股蛮牛的性子,他很可以给你犁地,耕田,而你不能将他鞭挞,尤其是不能违拗他的个性而欺侮他!……
  当他的名字被写上那张白白的纸单的时候,他还狠狠地骄矜了一下。他盯着那些有意瞧不起他的人们,他的眼睛更加圆睁着,那就象已经报复了一桩不可解脱的深仇似的。他的心里想:“你们,妈妈的!嘿嘿!瞧瞧老子吧!……你们能算什么东西呢?……”
   

  太阳走了,黑夜象巨魔似的,张口吞蚀着那莽苍苍的黄昏。在小窗的外边,有无数种失意的秋虫的悲哀的呜咽。
  梅春姐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失神地凝注着那些冰凉了的菜和饭。一盏小洋油灯在她的面前轻盈地摇晃着。她并不一定是等丈夫回来,也不觉得自家的饥饿。在她的脑际里,却盘桓着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摇摇不定的想头。这想头,就象目前的那盏小洋油灯般地摇摇不定。不是哀愁,也不是欢喜。……
  她懒洋洋地站起来,估量丈夫不会再回来了,便把小桌上不曾吃过的菜和饭收拾着,用一块破布头揩了一揩。
  一切都和平常一样的:是夜,一个漫漫的,深长的夜!一个孤零零的,好象永远也得不到光明的,少妇的凄凉的夜!……
  窗外的虫声更加呜咽得悲哀了,它们是有意唤起人们去给它们一把同情的眼泪的。
  梅春姐又慢慢地靠近着小窗,荒原迎给她一阵冰凉般的寒气!那摇摇不定的,错乱的想头,使她无聊地向四周打望了一下:一切都和平常一样的。只不过是那班浮荡儿没有闲功夫再来唱情歌了,只不过是在大庙那边多了些花色的灯光的闪烁!
  她微微地把头仰向上方:一块碧蓝色的夜天把清静的、渺茫的世界包罗了。一个弯腰形的,破铜钱般的月亮在云围中爬动着;在它的四面,环绕着一些不可数出的,翡翠也似的星光。
  北斗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那两颗最大的上面长着一些睫毛。一个微红的,丰润的,带笑的面容,在那上方浮动!……
  梅春姐深深地吃了一惊——象白天在草场般地吃了一惊!她觉得一阵迅速的,频频的,可以听得出来的心脏底跳动!她把头儿慢慢地低下来!……在后方,突然地,一个沉重的,有力的破门声音,又将她惊震了!……
  丈夫陈德隆的一双螃蟹形的眼睛现了出来。他的面孔微微地带点怒容,刚强而抑郁!他似乎并不曾喝酒,态度也比较平常缓和了些。
  “你还不曾睡啦!”他轻轻地拍了一下梅春姐的肩头,琐着眉毛地说,“明天我要上街了!”
  梅春姐痴呆了好一会功夫。好象有一件什么秘密的私情给丈夫窥破了似的,她的全身轻轻地战着!……一直等她发现了丈夫并没有注意她,而且反比平常和善了些时,才又迟迟地回复道:
  “我——是等你啦!……上街?做什么东西呢?……”
  “不做什么东西!……去当兵,赌气!……要两个多月才回来!……”
  丈夫是真正地没有注意她。他伸手从床上摊开来一张薄薄的被子,他连连地说:他是今天又和会里的人吵了的,所以才赌气地同总会中人当兵去。吃苦,他也得去拚拚来的!……他叫梅春姐早些陪他睡了,明天好同他收拾一些随便的行囊,就同他们当兵去。
  梅春姐是等他睡过之后,又站了好久好久,才吹灯上床的。她好象并不曾听见丈夫的话,她是深深地憎恨了这无情的,冷酷的,粗野的丈夫。当夜深时,她本分地给他蹂躏了她的身子之后,她的心里会忽然生出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希奇的反响来:“为什么呢?我要这样永远受着他的折磨呢?我,我,……”这种反响愈来愈严厉,愈来愈把她的心弄得不安起来!
  她频频地向黑暗中凝眸着;那一双星一般,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睛,便又轻轻地,悄悄地,在她的面前浮动起来了。她想:“真是希奇!虽然只一回平常的见面,但那个人实在象在哪里见过来的!……”不过,随时她又:“唉!我为什么要想这些事情呢?我为什么要想这些事情呢?唉!唉!……实在地,那双鬼眼睛真在哪里见过来的!”
  她向黑暗里小心地,战动地望望那睡得同猪一般的丈夫。忽然,她又被另一种可怕的想头牵连着。丈夫的那把磨得放亮了的梭镖,好象一道冷冰冰的电光似的,只在她的面前不住地摇晃,一双环睁的螃蟹形的眼睛,火一般地向她燃烧着!……
  在耳边,四公公和李六伯伯们的频频的赞叹声又起来了:“好一个贤德的妇人啊!……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
  梅春姐是怎样地觉得她的心在慢慢地裂开!裂成了两边,四块!裂成了许多许多的碎片!……
  她悲哀地,沉痛地又合上她的眼睛。她深沉地想了:她还是要保持那过往的光荣的。她不能让这些无聊的,漆一般的想头把她的洁白的身名涂坏。在无论怎样的情形之下,不管那双眼睛是如何撩人,她还是决心不再和他碰头的为妙。
   

  事情是往往要出人意料之外的。
  譬如说:一头耗子想要躲避一只猎,它是一定要想尽它的方法的。或者是终天守在洞里。或者打听到猫不在家时才出去,或者是老远地听到猫来了就逃!……在耗子本身看来,这也许是一种比较安全的方法吧。但,不对;我们却常常可以看到一个耗子被抓到猫的口中。不仅是不能躲避,就是连怎样才会被抓到猫口中的,它都不知道。
  梅春姐就正是一头这样的耗子,湖里湖涂地被抓到猫的口中。
  她想是想得很好的。当丈夫叮咛了她一番匆匆离家之后,她就终天关在家里不出门。牛在家中饮,鸡在家中喂,……连菜园,连上村下村的邻舍都不轻跨一步,这总该不会遇见那双撩人的眼睛吧!——她自己想——但,不对!事情是往往要出人意料之外的。水缸中没有水了,她得上湖滨去挑水来;引火柴烧完了,她得上草场拖草去;夜晚鸡没有回笼,她得去寻鸡;牛粪堆满了牛栏,她得将它倾到外面的肥料沟中去!……
  这一些琐细的事物,总象苍蝇叮食物似地叮着梅春姐,要摆也摆脱不开。做完一件又来一件,而且,每一件事都是要跑到外面去才做得成功的。一跑出去,她就常常要遇见那个鬼人,那一双只有鬼才有的撩人的眼睛!……
  梅春姐会因此而感到沉重的不安。越不安事情就越多,事情越多就越要跑出去,越要跑出去就越要遇见那一个鬼人和那一双鬼眼。
  谁知道呢?那一个鬼人是不是也在故意地到处阻拦她呢?
  有几次,她是只跑到一半路就打了转身的;有几次她是绕着另一条小道而回的。……她一见到他,一见那双鬼眼,她的心就要频频地,不安地击动着。
  她开始觉得她的世界慢慢地狭小起来了。她简直不能出门。好象她的周围已经没有了其他的人物,好象全村子,全世界都早经沉没了似的。她的眼睛里只能看到一个人,只能看到一双长着长长睫毛的,撩人的,星一般的眼睛!
  她的四围站满了那一个人,她的四围闪动着那一双眼睛!
  又有一次,——也许是她回避和他碰头的最后一次吧,——梅春姐去挑水时,突然地,给他在湖滨拦住了。他穿的是一件灰布的夹长衫,他的手里拿着一条细长的鞭子。他满面笑容地望着梅春姐装了一个拦鸡鹅般的手势,将梅春姐拦在湖边。
  微风舞着他的长长的黑发,他的一排雪白的牙齿同眼睛一样撩人地咬着那红润的下唇。他说:
  “德隆嫂!为什么啦,你一见到我就逃?你……?”
  梅春姐轻轻地把小水桶卸下了肩头,背转身来,低低地望着那水中的自己的阴影。她的面孔突然地红到耳根。她的心跳得快要冲出喉咙了。她不知所措地,忸怩地,颤声地回道:
  “我——不认得……先生呀!……”
  “不认得?我姓黄啦!……我是会中的副会长,我就在那大庙里教书的啦。你不是在草场中见过我的吗?……”
  一阵风从梅春姐的侧面吹过来,把她那轻得使人听不出的来回声拂走了。
  “也许你忘记了!……不过,你为什么事情要怕我呢?”
  “我没有怕先生。”
  “没有怕?好的!那么,我就改一天到你家中来玩吧!我和德隆哥很好,他回来了,我一定要来看他的。……”
  梅春姐一直等他舞着那条细长的鞭子,跑了好远好远了,才深深叹了一声,挑水回家去。
  这之后,黄先生就常常要跑到梅春姐的家中来,梅春姐也就不能再象耗子怕猫般地那样怕他了。虽然是丈夫不在家,虽然她还时常提防着村邻们的非议,而他呢?有时是一个人来,有时候就带着麻子婶家的木头壳,和一些会中的小家伙。……
  他还时时向梅春姐说着一些关于女人们的开通不过的话语,他还时时向梅春姐讲着一些关于女人们的新奇不过的故事。
  梅春姐的脑子渐渐地糊里糊涂起来,梅春姐的决心渐渐地烟消云散了起来!……
  于是,一头美丽、温柔的耗子,就这样轻轻、悄悄地,被抓到了猫儿的口中。
   

  这事情,就发生在一个黑暗的,苍茫的午夜。
  梅春姐正为着一些村邻们的无谓的谣言而忧烦着,她已经整整地三宵不曾安静了。她的心里,就象一团迷雾般地朦胧起来。她想不清人们为什么要将她的声名说得那样难堪而污秽,她是实在不曾和人们有过什么卑微、下贱的行为的。她很能够矜持她自己。她可以排除邪恶的人们的诱惑,她可以抑制自家的奔放的感情。而人们毕竟不能原谅她,毕竟要造谣污秽她,并且在夜深人静时,还常来壁前壁后偷盗般地梭巡她。这真是太使梅春姐感到抑郁而伤心的了。
  十月的荒原,就象有严冬那样的冰寒了。很少有几声垂毙的虫们的哀叫,透过了小窗来,钻进到梅春姐的繁乱的心情里。她懒洋洋地靠着窗门,看那壁隙的微风将油灯轻轻吹灭。疲劳困倦,……慢慢地,将她推到了那洞黑的床前。
  一个窸窸窣窣的,低微的,剥啄的声音,把她惊悸了!
  小窗门微微地启开着。一个黑色的,庞大的东西,慢慢地由窗口向里边爬!爬!……
  梅春姐的全身都骇得冰凉了。她的牙门磕着!她几乎哑声地呼喊了起来!
  黑色的东西摸到她的跟前了——是一个人。一个穿长袍子的,非常熟识的身材的人。梅春姐的心中慌忙着,击着,跳着……象耗子被抓到了猫儿口中般地颤栗起来!
  “吓吗?……”那个人伸手摸着了她的肩头,——一股麻麻的火一般的热力,透过她的冰凉的身子。她嘶声地,抖战地推开他:
  “黄,黄……你……你……唉!你……”
  “我是……梅春姐,你,平静些吧!……我平常……”
  “轻声些!……你……唉!……你不要害我的!……”
  “不要紧的!……现时已经不比从前了!……你安静些吧!……”
  梅春姐挣扎地摆下他的手来,她为那过度的惊惶而痴呆着。她的被眼泪淋湿着的身子紧紧地缩成了一团,她的心里更加慌忙地冲击着!
  黄,象一只狼般地再度地奔向她来,梅春姐已经无法能推开他了。为了那些壁前壁后的梭巡人的耳目,她幽幽地,悲抑地,向他哀求道:
  “你去,……去!……那边……菜园,林子里,我来。……”
  “真的吗?”
  “真的!……”
  黄,就象一只矫捷的壁虎般的,向窗门翻走了。
  外边黑得伸手看不见自家的拳头,梅春姐的心就象快要被人家分裂般地彷徨,创痛着!她推开了里房门,向着左方,那菜园的看不清的林子里踌躇着:“天啦!这样的怕人啦,我去不去呢?我,我将?……”
  她站在那里惊疑了好久好久,她还不能决断她的适当的行踪。黄遗留下来的热力,就象火一般地传到她的繁乱的心里,渐渐地翻腾了起来!
  她犹疑,焦虑着!她的脚,会茫然地,慢慢地,象着魔般地不由她的主持了!它踏着那茅丛丛的园中的小路,它把她发疯般地高高低低地载向那林子边前!……
  “假如我要遇见了邻人?……”她突然地惊惧着!她停住了,就好象已经在她的面前发现了一个万丈深长的山涧似的。她把头向周围的黑暗中张望一下,扪了一扪心,然后又昏昏沉沉地,奔到林子里去了。
  一个黑黑的,突如其来的东西拖着她的手,她的全身痉挛着!
  “这里!——”
  “我,黄,……”
  “不做声!——”
  他轻轻将她搂抱起来,他紧紧地贴着她的脸!当他吻到了她的那乾热的嘴唇的时候,便一切都消失在那无涯的黑暗和冷静的寒风中了!……
  第三章
   

  传言象一团污浊的浓雾般的,将全村迷漫着。
  五七个妇人:黄瓜妈、麻子婶、柳大娘,还有两个年轻的闺女、小媳妇,又在湖滨的洗衣基石上碰头了。
  她们曲曲折折地谈着这桩新奇的,暧昧的事情。
  在她们的后面,有三个老头子:白发的四公公,烂眼睛的李六伯伯,和精神健壮的关胡子。他们在那坟堆上抽烟,谈世事,他们向着太阳扪老虱婆。
  柳大娘的双颊涂得火一般地通红了,她也想叫会中的副会长和有资格的人们看上她。她妖媚地朝那三个老东西唾了一口,又开始谈起她那还不曾谈完的故事:
  “老黄瓜,他说,……”
  “说什么呀?下流的,不要脸的家伙!……”黄瓜妈气起来。
  “他说,……哼!他还比我们下流百倍呢!”柳大娘冷声地笑道。“他还夜夜去梅春姐家的壁前壁后偷看他们的!……他说:‘有一天,我伏在菜园的后边!……’听呀,麻子婶!……‘我很小心地望着她家的窗子,一个黑色的东西向里边爬!爬!……随后,又爬出来了。随后又有一个跟在那个的后边,摸到菜园中的林子里来了。我专神地一看:哼!你说是谁啦?……就是——梅春姐和那有一双漂亮眼睛的黄!……’他说:‘唔!是的,副会长,’……”
  黄瓜妈的脸色气得发白了,麻子婶笑着。
  “我要打死那下流的东西的!……”黄瓜妈的眼泪都气出来了。
  在远方,在那大庙的会场那边,有一群人向这湖滨走来了。似乎有人在吵骂着,又似乎已经打了起来。
  柳大娘用手遮着额头望着,她吃惊地竖起她的眉头:
  “麻子婶!你家的木头壳和老黄瓜打架啦!”
  “打架?不会的!……”麻子婶应着,望着,“我家木头壳他很好!……”
  打架的人渐渐地走了近来。
  “该死的!……”麻子婶跳起来了。她是怎样地看见她的木头壳被老黄瓜踏在脚下揍拳头,又是怎样地看见人们将他们排解着!……
  麻子婶连衣都不顾地跑上前去。欢喜看热闹的,洗衣的妇人们和坟堆上的老头子们也都围上来了。
  “我要打死你这狗头壳的,你妈的!你给副会长拉皮条!我,我……”老黄瓜的小眼睛陕着,他连草香荷包都被震落下来了。“我明天就要上街去告诉陈灯笼的!……”
  “我操你的妈妈!我给你的妈妈拉皮条呢!你看见了?……我操你的妈妈!……”木头壳将一颗血淋的牙齿吐在手里,他哭着,面孔就更加象木头刻出来的。“你自己吊不到膀子,你对你的祖宗发醋劲!我操你的妈妈!……”
  麻子婶冲过去,她拖着老黄瓜的手,不顾性命地咬将起来!黄瓜妈浑身战着,她夹在人们中间喊天,求菩萨!……
  人们乌七八嘈地围成一团了。
  李六伯伯和四公公们从旁边长长地叹道:
  “我们老早就说过了的!不得了的!女人们没有了头发要变的,世界要变的!……”
  “变的?还早呢!……”关胡子摸着那几根灰白胡须,象蛮懂的神气,说,“利害的变动还在后头啊!……”
  “后头?……”四公公的心痛起来了,“走吧!没有什么东西好看的了!走!……”
  三个人雁一般地伸着颈子,离开着那些混乱的人群,向村中蹒跚地走着!
   

  为着那痛苦的悔恨而哭泣,梅春姐整整地好些天不曾出头门。黄已经有三夜不来了,来时他也不曾和她说过多些话。就好象她已经陷入到一个深沉的,污秽的泥坑里了似的,她的身子,洗都洗不干净了。她知道全村的人都怎样地在议论她;她也知道自家的痛苦,陷入了如何的不能解脱的境地;她更知道丈夫的那双圆睁的眼睛和磨得发亮了的梭镖,是绝对不会饶她的!……
  好象身子不是她自己的身子了,好象有人在她的身子上作过什么特殊的标记。她简直连挑水都不敢上湖滨。
  她躲着。或者是;她连躲都躲不起来了。
  “我就是这样地将自家毁掉吗?……但,不能呀!”她想着“我总得要他和我想一个办法的!……”
  这一夜,有一些些月亮。梅春姐还不曾吹灯上床,木头壳便跑来敲她的房门了。
  他的脸肿了起来,青一块,紫一块。他说:“梅春姐!你们的事情很不好!我今天和老黄瓜打了起来!他要上街告诉陈德隆去。副会长叫我来,他在湖滨的荒洲上等你!……”
  “他怎么不来呢?”
  “他不来!”
  “天哪!……”梅春姐的牙齿磕了起来。她的身子一阵烧,一阵冷!提起了陈德隆,她的眼睛就发黑,她就看见那磨得放亮的梭镖和那通红的眼睛!……
  熄了灯光。她一步高一步低地跟他走着。突然地,她站住了:
  “假如老黄瓜他到这里来抓我们呢?……”
  “不会的,老黄瓜给他的妈妈关起来了。”木头壳安她的心说。
  湖水起着细细的波涛,溶浴在模湖的月光里。并且水岸好象已经退下了许多,将一条小船横浅在泥泞的倾坡上。
  木头壳将梅春姐拉上船艘,自己用膝骨将船头推下了,便跳将上来,撑篙子,横功过那细细的波涛,向荒洲驶去。
  梅春姐正正地凝注着那荒洲。小船也慢慢地离近了。当她看见了站在那割断了的芦草根中的黄底阴影的时候,她便陡然地用了一种憎恨的,象欲报复着他给予她的侮辱一般的目光,向他牢牢地盯过一下!她的眼泪就开始将她的视线朦胧起来。羞耻,悔恨和欢欣,将她的全身燃烧着。
  黄走近岸边来拉起她了。木头壳就停着在小船中等他们。他们走着,走着,……不作声。脚踏着芦苇的根子,吱吱地响。
  突然地,在一个比较平铺一点的芦苇根中,他们站住了。他说:
  “冷吗?……梅春姐!怎么办啦?你的打算……”
  “打算?……”梅春姐的声音就象要变成了眼泪般的,她紧紧地拉着他的手。“我简直不能出门!他们把我那一向都很清白的名誉,象用牛屎、糠头灰糊壁一般的,糊得一塌糊涂了。他们还要去告诉我的丈夫!……”
  黄拉着她坐下来了,他昂头望着那片冷冰冰的夜天。在地上,发散着一种腐芦苇,和湿润的泥泞底气味。
  “并且,你……”她说,“你也不肯替我想一个办法的,你三天都不来了!……”
  黄长长地叹着,手里摸着一根芦草根子,声音气起来:
  “这地方太不开通了!他妈的!太黑暗了,简直什么都做不开。”
  “怎么办呢?做不开?……”她沮丧地,悲哀地几乎哭起来了。
  “会长太弱,什么都推在我一个人的身上,村中人又不开通!……梅春姐,我想走!……”
  “走?你到哪里去呢?……”梅春姐战着,硬着她的喉咙:“我要被他的梭镖刺死啦!我……”
  “不,我想和你一同走!”
  “一同走?到哪里去呢?我的天哪!……”
  “到镇上的区中去!我和总会里人说了的。”
  “镇上?”
  “是的!我想,明天就走。那里也有你们的会,你也可以去入会的。”
  梅春姐不做声,她用手扪着脸,她的头低低地垂着。
  “怎么,又哭吗?”他把手中的产草根子抛了。
  半晌,她深深地叹着,将头仰向那上方的夜天:
  “总之,唉!我是被你害了!……我初见你时,你那双鬼眼睛……你看:就象那星一般地照到我的心里。现在,唉!……我假如不同你走……总之,随你吧!横直我的命交了你的;……”
  黄紧紧地抱过她的头来,他轻轻地抚摸着。他说:
  “那么,你明天就早一些来罗!下午我在庙中等你,你只要带两身换洗的衣服。”
  梅春姐还不及回他的话,在后方,木头壳叫了:
  “你们还不走啦?冷哩!……”
  “好,你就明天早些来吧!”他重复地说。
  月亮已经拥入到一片云墨中了。在天空,只有几颗巨大的寒星,水晶般地频频地闪烁。
   

  老黄瓜一夜不曾合眼睛,他恨恨地咬着牙齿。手上被麻子婶咬掉一块皮的地方还包扎着。房门锁了,后门锁了,连窗门都加了一个反闩。母亲还是足足地骂了他一更天才睡着。
  他睁着小眼睛望着黑暗,他的脑筋里想起了一切挖苦人,侮辱人,激怒人的话;他是想用这些话到街上去激动那癞子陈灯笼的。并且他还想好了如何避免陈灯笼疑心他吃醋,如何才能够使陈灯笼看出他的那真正的同情心和帮忙心来。
  天还只有一丝丝亮,他就爬起来了。偷儿般地将房门扳了一下,扳不开!小窗门牢牢地反闩着。他用了全身的吃奶子的力,将窗栏杆敲折一块,反手将窗门撬开,爬出去。
  初冬的早晨的寒气,象一根坚硬而波动的铁丝般的,钻着他的身子,他的全身起着一层鸡皮疙瘩。他用脏污的袖子揩了一揩干枯的眼粪,拔着腿子向街上飞奔!
  十多里路,他连停都不停地一口气跑到了。
  不是醋劲,是真正的同情心和帮忙心!
  陈德隆的样子很难看,是吃不住营中的苦呢?还是挂记着家中的妻子呢?当老黄瓜费了很大的功夫问到他的营前的时候,他就那么闷闷地非常不安。他肩着一根梭镖,和另一个背洋枪的人站在营门口。
  老黄瓜老远地打着唿哨,招呼着陈灯笼,他不敢冒然地冲到营门去。
  “你吗,老黄瓜?”陈德隆吃惊地睁着他的螃蟹眼,和那背洋枪的说了一些什么话,就飞一般跑来了。他头上的一顶蓝帽子几乎压到了眉毛。“上街来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专门来看看你的!”老黄瓜态度悠闲地说。
  “看看我?”
  “是的!”
  “唉!老黄瓜!……”陈德隆阴郁起来。“妈的!真吃苦,没有酒,没有烟!还天天操练!……我总想销了差回家来!……”
  “回家来?……”老黄瓜微微地笑着,“我看你还是在这里的好些呢!有吃,有穿!……”
  “吃,妈的,糙米饭!穿?罗,就是这样的粗布!”
  “好!”老黄瓜更进一步地笑着,微微地露出点儿意思来。“衣裳很好,不过帽子的颜色还深了点儿!”
  “怎么?”
  “没有怎么!”他阴险地,照着他的预定的计划又进一层地挖苦着,“顶好还再绿一点儿!”
  陈德隆的眼睛突然地瞪得通红了,就好象两枝火箭般地直射着老黄瓜。他的声音急着,战着:
  “我的老婆偷人吗?……”
  “没有!……”老黄瓜不紧不松地,他想把那牛一般的陈灯笼再深深地激怒一下,“她只和会中副会长黄有一点儿小小的往来,那不能算她的过错……”
  “真的么?”
  “假的!——”
  忽然间,老黄瓜觉得他的一切计划都已经逐步通行了,便立时庄重了他的脸膛,满是同情心地说:
  “我看你还是快些回家吧!哼!……那狗人的木头壳给他们拉皮条。那鬼眼睛的副会长,还兴高采烈地在村中穿来穿去!……是我实在替你不平了,才和他们打起来的!罗,你看:这只手!……我今天一早上就爬了起来!……”
  陈德隆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呆呆地望着那高处,……那不可及的云片和火一般的太阳光。随即他又低下来了。他把梭镖使力地插在坚硬的地上,约半尺来深。他将它摇着,摇着!……一会儿又抽出来,一会儿又重新插起了,就好象要试试那梭镖能插人插得多深的一般。他的牙齿象在嚼着一把什么大砂子,喳喳地响着!一会儿他又向地上疯狂地吐起唾沫来,一会儿他又笑着!……
  老黄瓜觉得陈德隆已经是怎样地怒得不可开交了,并且庆幸自家的心思已经完全达到。
  连那个老远地背着洋枪的人,都不知道陈德隆在玩些什么鬼!
  突然地,陈德隆象一匹熊般地向老黄瓜冲去!猛不提防地在他的颊上批一下!——
  “去罢!老子明白,妈的,你也不是好家伙!……”
  老黄瓜满怀的冤枉。他是很知道陈灯笼有一把蛮力的,他不敢再吃眼前亏地飞奔着。一面恨恨地朝陈灯笼抛来两句遮羞的,报复般的话:
  “不信吗?我操你的妈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这鬼癞子总有一天会晓得你祖宗的好意的!”
  午饭的号声吹了,陈德隆打定了主意,提着梭镖,匆匆地走着。在营门口,已经又有了新来替代他们的岗位的人。
   

  梅春姐满怀着恐怖与悲伤。是舍不得离开家中呢?还是惧怕着什么灾祸的来临呢?当木头壳跑来通知她三点钟就要起行的时候,她简直慌的手忙脚乱了。
  “天啦!我怎么的好呢?怎么好呢?天啦!……”
  她伸手到破箱子里去摸,霉陈腐旧的衣裳统统摸出来了。她在床前头翻了一阵,床后头又翻了一阵,她实在不知她应该翻些什么东西。
  “天啦!我怎么好呢?……”
  满床的旧衣服,满地的旧衣服。木头壳又跑来催她了:三点钟过了好些分钟。
  她胡乱地包成一个小包袱。她跑到牛栏去瞧了一瞧那条饿瘦的牛,又跑到鸡笼去将鸡招呼一下,厨房、菜园、家用品和农具——满腔的酸泪与惜别的悲哀!
  衣包重,脚步重,头低低地垂着!……在门口,突然而来地——丈夫的一双圆睁的螃蟹形的眼睛放着红光!一个冒着热气的癞痢头!一副膨胀的面庞和冷冰冰的凶狞的微笑!……
  梅春姐的全身发着抖。一股难堪的,因他的奔跑而生的汗臭和灰泥臭,直扑到她的鼻孔中来。衣包被震落在地下!
  丈夫装得非常和蔼的靠近她的身边,他弯腰拾起她的包袱。
  “回娘家吗?我特别跑回送你的行的!……来啦!先烧点儿东西我吃了,我们再去吧!……”
  就象一头老鹰抓一只小鸡般的,梅春姐在他粗黑的手中战栗着——轻轻地被抓到了房中。他坐在一张小凳子上面,失神地玩弄着一件由地上捡上来的霉污的衣服,吩咐着梅春姐给他烧点吃的东西。
  外边非常阴暗。是黄昏的到来呢?是要下雨呢?还是梅春姐眼睛放花呢?……她偷偷地看着陈德隆喝着她烧给他的米汤饭,就好象在云里雾里的一般。她看着全屋子,全厨房,都团团地旋转着!她不能支持地战栗了好几阵!
  木头壳第三次催她时,只看到陈德隆的半边脑袋就飞逃了。
  他站起身来,揩了一揩嘴边的残液,走近到她的畏缩的,象一头小羊遇见狼般的战栗的身子。
  “现在,”他说,“‘贤德的妇人’!告诉我吧!你的娘家的人都死尽了,你为什么又突然想起要回娘家的呢?……”
  梅春姐用手防护着头,紧紧地缩着她的身子。她不作声,不作声!……突然地——她是怎样地看见陈德隆举起一只熊掌般的大手,猛然地向她击去!她的头,象一只沉重的铁锤般地碰在门上。她的眼睛发着黑,身子象螺丝钉似地旋了一个圈圈,倒在地上。
  整个的世界山一般地压着她!耳边的雷声轰轰地响着!
  陈德隆又继续在她的胸前加擂了几下!
  她躺着,躺着!……五分钟,十分钟。不,也许还久长一点。她终于苏醒了来。她的身子象置放在烈火中燃烧般发痛疼着!她的脑袋,象炸裂般地昏沉起来!一块湿湿的膏糊般的流汁,渐渐地凝固着她那青肿了的头颅。
  仿佛,她还能听得清楚:堂屋中满是嘈杂的人声。丈夫是怎样地在和会中人家吵骂着,又怎样地和人家打了起来,她不能看。她的身子,不知道被什么人抬起来,放置在一块冰凉的木板上。随后又轻轻地摇摆着,走着!……一直到荒原中好远好远了,丈夫的那疯狂得发哑的,不断和人家的争闹,还可以清清晰晰地传到那伤坏的梅春姐的耳中。
  “……我要到区中去告你们的!……我要到总会中去告你们的!你们将她抬走!……我操你们的八百代!……”
   

  区中的正会长,是一个十分壮健而和蔼的人。他有两只炯炯光光的眼,和一双高高的颧骨。他说起话来,声音响亮。一副非常亲切的笑容,挂在他的那宽厚的嘴唇上。
  “你到底怎样呢?”他说。一面用手拍拍那愤慨得象疯牛一般了的陈德隆。“现在,关于你老婆的事情,我们是不能管的,你要找回她,我就带你到她们的会中去!……”
  “去,妈的!”陈德隆叫道,“我是什么都不怕的,我非和她们拚拚不可!”
  “你不会赢的!”正会长又真心地劝道,“你的理少!……”
  “她们的理在哪里呢?我不怕她们!”
  “好,走吧!”
  镇上,陈德隆是常常到的。但今天,他似乎觉得生疏起来了。他看看那些街旁的房屋,他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都似乎与平常不同了,都似乎已经摇晃起来了,都似乎在对他作一种难堪的,不可容忍的深深的嘲讽。
  “嘿嘿!你这乌龟!”
  “嘿嘿!你连老婆管不了的,假装刚强的,愚笨的家伙!”
  陈德隆的心火一阵阵地冒上来,头上直流着细细的汗珠子。他觉得他走的不是冬季的,冷冰冰的街道,而是六月的,布满了火一般的太阳光的荒原!他热,热!……
  他是什么事情都不曾落过人家的下风的。在村中,他是唯一有名的刚强的男子。而目前,他半世的威风,眼瞪瞪地就要丧在这一回事情的里面了。他紧紧地捏着他那毛蟹爪般的拳头,他的心中频频的冲击着。
  “我非和她们拚拚不可!我不怕她们的!我寻着她,刺死她!寻着他,挖出他的那双漂亮的眼睛!我看她们将我怎么办?……”
  正会长在一个庙门前头停住着。他又露了一露他那非常亲切的笑容。
  “现在,你站在这里!”他说,“我看她们里面有没有主持的人来?”
  陈德隆牢牢地盯着庙门,盯着那挂着的长长的木板。那木板上面的字,他都能认识,他将它念了无数遍。
  一个老妈妈跑出来,将他带到一个从前供菩萨的殿堂里。
  正会长和一个青年的,卷发的,漂亮的女人坐在那里。另一群也是短发的,剪成各种各式的头样的妇人,在她们的两边围观着。
  “你叫陈德隆吗?”那漂亮的女人间。她的头发卷得象一丛小勾藤似的。
  “是!”陈德隆应着。他的心火不能按耐地燃烧了好几次。他瞪着那通红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她们。
  “告诉我,陈德隆!”那漂亮女人板起了她的粉红的面孔,又问,“现在,你跑来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我要我的老婆的。”
  “你要你的老婆?……你懂得我们这里规章吗?”
  “不懂得!……她偷了人,丢了我的脸,我是要将她领回教训的。”
  “好!幸亏你还不懂得。你要懂得了时,你还会将她活埋掉呢!你把她打的头浮眼肿了,你还来……”
  “她是我的老婆啦!”陈德隆截断了她的话头叫着。
  “别提她是你的老婆吧!”那女人气冲冲地站起来了,“告诉你!你的老婆爱上了旁的人了,这是她自己说的。我们这里的规章是这样:女人爱谁就同谁住。并且还不能打她,骂她,折磨她!……前晚的事情,我们饶了你,是因为你不懂得。现在,你去吧!她已经不是你的老婆了。她是我们这里的人了。她在我们这里养伤,养好了我们自己教她回去。”
  “真的吗?”
  “真的!”
  “我要是将她杀了呢?”
  “你敢?我们抓到了剥你的皮!”
  “好!”
  陈德隆一言不发,回转身子就走。他的脚步沉重地踏着台阶,他的牙齿喳喳响着,他的眼睛里放着那可怕的红光!
  在后面,妇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了!正会长老远老远地追着他,叫他的名字:
  “陈德隆——陈德隆——”
  他不回头,也不响,脚步更加使力地走着。过了街口,过了桥头,他的耳朵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在堤前,他坐下了。
  他定神地看着天,看着地,看着那土地庙旁边的一截枯腐了的白杨树的身干……
  突然地,他走过去,使力的一拳——把白杨身干打穿一个大洞!
   

  老黄瓜很扫兴。副会长走了,梅春姐走了,而陈灯笼又不肯将他当知心人看待。他去找陈灯笼几次,陈灯笼都不在家。就连那野婆娘们的家中都不去了。
  “妈的!真倒运!”
  今天,他听说陈灯笼回来了,并且在找人卖牛,卖鸡,卖家中的用品和农具;他特地跑来看他的。
  陈灯笼满脸笑容地在打衣包。他说:
  “来,朋友!晚间到我家来喝酒吧!我要出门啦!……”
  “出门?”
  “嗳。”
  “还有谁来呢?”
  “不,就是我们两个人,喝杯米酒。”
  “好的!好的!”老黄瓜走了几步,心里想道:“不错,妈的!还是好朋友,还是知心人!不请旁人,单请我!……”
  夜间——
  陈灯笼把小桌子架在堂屋中间,点着小油灯,一缸酒,五大碗热烘烘的鸡肉。
  老黄瓜奇怪起来:
  “陈灯笼,你为什么弄这多的鸡肉呢?”
  “卖不脱,自己杀了它。来,我们喝酒吧!”陈灯笼斟给他一大杯酒。
  “你到哪里去呢?”
  “做生意去!……不多谈它,喝酒吧!”
  老黄瓜的心里更加奇怪起来。他看看陈灯笼好象并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喝一大碗一大碗的冷茶。吃鸡,好象连骨子都不愿意吐般地横吞着。他的光头上的青筋凸着!他的眼睛里放着血红血红的红光!……
  “嗳!这又是一回怎样的事情呢?嗳!……”老黄瓜一边嚼着鸡肉一边想。
  只在一刻刻功夫中,一缸酒已经只剩了一点儿边边了。
  老黄瓜的视线模模糊糊起来。他是很不会喝酒的人,他给陈灯笼三杯五杯地,便灌得熏熏大醉了。
  然而,一件心事,那就象一股不能抑制的蒸气般的,跟着米酒的冲力面翻腾上来了。
  “陈灯笼!”
  “怎么?”
  “她,……她们呢?……”他更加模模糊糊起来。小灯光变成无数团火花飞动着。
  “谁呀?”
  “梅——梅春姐……和黄?——”
  “管她呢,老黄瓜!”陈灯笼似乎在笑着,“男子汉,大丈夫,老婆只能当洗脚水,泼了一盆又来一盆!随她们吧,老黄瓜!”
  “对的,对……的!……”老黄瓜的身子渐渐地倒下来了。“陈——灯——笼!……你的蛮……蛮……对!……”
  陈德隆站起身来。
  “怎么,老黄瓜?……”他走来将他的身子踢了一脚,就象踢着一团烂棉花般的,老黄瓜滚到门弯中去了。
  陈德笼用了一种迅速的,矫猿般的动作,将桌子轻轻搬开,将那磨得发亮的梭镖,从床头取出。将梭镖头拨下,用纸张包好,插在胸襟内。又将梭镖棍子当扁担,挑起了衣包来,开开门,向荒原中走去!……
  银霜散布着夜的荒原。象那哭丧似的,哀叫的虫声,几乎完全绝踪了。月亮圆滑地从云围溜过,星星环绕在那泛滥的天河旁边,频频地(目夹)眼。
  陈德隆踏着大步地向镇上奔来。寒气掀起了他的酒意,使他更加倔强而凶猛了。一种沉重的杀机涌上他的心头。他的牙齿切得喳喳地响了!好象那黄的星一般的眼睛,好象那老婆的变节的身子与剪发的头颅,就停在他的前面般的,放出来一团团烈火,将他的灵魂燃烧着!
  完全沉没在夜的风寒中的街镇,展向他的前面了。他在那桥头前停了一停,均匀了一回心头的喘息,酒意朦胧地,就开始进到街中了。他找寻她们的方向。
  一道矮矮的垣墙,把一个狭巷中的低低的平屋包围了。陈德隆在那里停着。为了避免偶然的夜路人的碰见,他躲在墙角弯中,取出梭镖头来插上,将衣包就塞在那弯弯里。然后便跃身翻过矮墙来,在月明的光辉下轻轻地向着那第三个窗门爬去!
  “不会错的!”他抑制着他的朦胧的酒意,坚持他自己。他用梭镖头将窗子撬开,向里边爬着!……是他过于性急呢?还是黑暗中看不分明呢?当他使力的将梭镖向白色的床前一刺!就听得到:喳——喳——
  “哎呀!”
  一声粗暴的喊叫,将他的梭镖头,震落到窗门里了!随后,他便只身如飞一般地跳出垣墙,偷偷地听着!
  显然地,里面嘈杂的人声,完全不是!他气的提着衣包飞跑着!他的酒意,完全清醒过来了。
  “唉,妈的!我怎么弄错的呢?我费了三天功夫才打听出她们来啦……唉!我到哪里去呢?……她妈的,妈的!……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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