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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小镇


  九六年五月二十五日

  小西从鲲鹏号下来,走过栈桥,踩着云涛,踏上刀切一般整齐的石级,码头漂漂亮亮,回身望,鲲鹏号乳白色船身彩旗飘扬,思旅千重。
  登上码头,展现眼前便是宜昌了。应是非常熟悉的老朋友,似乎该给他搭座彩门,隆重欢迎他胜利归来,可现在看上去象有点冷漠。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街道,掩盖在繁花盛开的树下,他有点不相信自己,原来宜昌也变得如此美丽,如此多情了。还会不会认他呢?或者他将一跌到底?带着这样的疑问,回来似乎并不高兴。但想到自己做过的事业,想到将来还有去上海的可能,心又坦然。是的,自己可说是在社会底层爬过了呢,再也没什么可怕,该是自己腾飞的时候了,那时一定不会忘记帮助过自己的人的。于是他归家的脸上就有了笑容,好象这一切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完全实现一样。
  沿江大道宽阔笔直,是宜昌的骄傲。两旁树木更加繁茂,遮盖头顶玻璃楼,悬得突出。
  仰头而望,内心十分感触,也许没有自己,世界依然十分美好,那么自己存在有何价值?
  他又形式地怀疑起自己了,好象还没想通。真的不该来这里?就因为这里也代表了故乡?
  那么到何处去呢?天下之大,何处又是他的家呢?水国毁灭了,他真的是无处可去啊。少年时设想一无所有的潇洒,现在真的实现了。
  草坪是光滑柔嫩,喷嘴喷着细水,时光未到中午,街上行人寥寥。他没去乘公共汽车,而是慢慢步行,体验回家感觉。惊奇软弱,此生重回,曾有再不回来之打算,可是一眨念间,竟又回了,而且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啊,也许家乡人不会计较吧。可是…他放松自己,渐渐走到解放路口,拐进去,沿街槐树密集,楼高入云,他真的回来迟了。再往前走,十字路口有座红黄俏丽人行天桥,象朵鲜花盛开路中央。穿过去,前面就是火车站。小西没有走上去,而是将身一拐,沿东山大道向北。又走一程,找到一家旅馆,登记歇下,把包放了,空身出去。满大街无目的地乱走,不知不觉来到母校门前,缩手缩脚没敢进。怎么进啊,心脏艰难抽动血液,全身一点力气没有,象要瘫痪一样,身体虚成空壳。朝里望,多少改变,多少旧时?旧楼翻新,都几乎认不出来。他折转身,走到另一条街上。忽然,好想认识一个相识之人,可是没有,一个都没有。忽然又想起在这个城市还有一个人是认识的,只不知他还在不?于是走到一家设计院门前,朝里进了。这里他从未来过,沿着宽阔楼梯朝上,也不知要走到哪里?只是碰运气。在三楼,一时有些茫然,只好就地站会儿,没人理睬。
  一位身材单薄,窗白衬衣的年青人走出来,手里拿几张图纸,匆匆正要走到另一间屋子。
  莫华。
  听到这个干哑的声音,象是石头缝里迸发出来。那年青人不经意回头,戴一副精致眼镜,愣愣地瞪小西看会儿,目光宁静温和,似曾相识。忽然,他反应过来,咧开大嘴,惊喜至极的模样,大步跨进,轻飘飘一拳打在小西肩膀。
  哈,小西,你,是你。你终于回来了,哈哈。
  他高兴得笑弯腰,一如当年梦中相会的情景。小西也不禁有感动,掩嘴想要笑出声来,可是蓦然想到自己处境,顿时弯成一钩月,倒象有尴尬。莫华却没注意。
  你今天刚到宜昌?几年不见人影,都问你怎么回事,这一下又冒出来了,恰是你性格,我对你可够了解,你写的小说我也没保管好。
  是的,到街上随便一转,没想到就找见你,真太好了。
  说这话的时候,小西模糊觉得他是真心。事业有可能成功了,一种最遥远的喜悦正在向他招手。
  哈!
  莫华又大笑起来,还象当年那种乐观豪爽。这是他最要好朋友,可高中一别,就再也没见过面,虽然两人老家相隔并不太远。莫华热情地用手拉着小西进到办公室,小西显得生涩,小心翼翼。莫华给他让座倒茶,两人目光相碰,未能立即分开,好象他已觉察到什么,千言万语,一下子涌到小西喉头,眼中泛起泪花,只好吞咽一下,禁不住有狼狈,把头调开。
  毕了业,你一直在这里?我也一直没来看你,八年了。
  我去新加坡呆三年,刚刚回来,你不知道?
  怎么,我怎知道?你去新加坡了?怎么又回了?新加坡不是很好么?
  时间完了,就回了。
  我,我辞掉工作,跑到南方打二年工,今天刚下火车。
  哈,小西,还是小西,一点没变的黑皮小西。还是那脾气,哈。
  莫华又大笑起来,小西不笑,只把他望,嘴角微含苦涩。莫华笑完,抬起身,两人相对望很久。莫华眼里清楚流露出喜悦赞同,小西顿时全身温暖,好象回到了他真正的家一样,觉得自己预感没错,一时身心松懈,情态自然。
  你还去吗?
  不想去了,没意思。
  做什么呢?
  不好,尽做下苦力的活。
  这么说你原来的工作也没了,想回宜昌发展吗?哈,你还是那个浪漫性格,一点没变。
  好,行。只要人回来就好,在外面锻炼一下也是好事,别犯愁,真的。
  不知道。我本打算到上海去的,结果莫名其妙又回了,也许在家呆几天,然后到上海去也说不定。哈哈。
  上海不一定好,先好好休息好吗?开始我都没认出你来。
  你谈朋友了吗?
  是的,别人介绍,高中毕业读自费中专,成绩不错,奖状证书一大堆。
  不错,对女孩儿不能要求太高,她漂亮吗?
  不漂亮。
  一位办公室女同志在旁边经过,打趣说一定漂亮,莫华连连否认。中午到了,他领着小西到食堂吃午饭。谈些旧时旧事,出国经历。当谈到热带植物和海洋生物,莫华眼中放出光来,小西听得有趣,也渐渐入了迷。可他实在太疲倦,有一会儿两人都没话了。互相望一眼,又望窗外,五月宜昌,静静阳光照耀城市的山岗,爬山虎绿了墙,看上去满目辉煌。
  我信教了,信了耶酥,成他子民。
  小西面露惊奇,张大嘴巴,穿梭眼球。任何事都没这件事更令小西惊奇,他有点反应不过来。过会儿才机械地问。
  不会吧?你怎么会信耶酥?那不是明明骗人的吗?
  我真信了。真的,在新加坡。起初也不信,别人一提起我便走开。过一年多,主终于使我感动。那天我无意中到教堂去,里面人很多,都是受过教育的工程师,法官,律师之类中产阶级。当牧师问一句,‘你们都信了吗?’答‘都信了’时,我就忽然非常感动,流下泪来。泪如雨下,平生没流过那么多眼泪。擦也擦不完,心中却特别喜悦宁静,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反而有一种放下来的感觉。把肩上担子放下,完全把自己交给主,一身轻松,生命就活泼泼,象孩子。那场眼泪让我洗尽了身上污垢,沐浴生命阳光,归依到主怀抱。自从信主之后,一切前后判若两人,和人相处也融洽,工作也轻捷,思维也流畅。
  真的,大家都这样说我,我有了很多朋友。信主也是我最好东西,我要把他送给你。
  小西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好久,他才喃喃说道。
  不想信,没这感觉。
  我不骗你,信主真的很好。把身上担子交给主,全身就有一种非常轻松美好的感觉,这对我们是件好事。真的,国外大科学家都是信主的。你也许从此能走出一番新天地,把担子扛在肩上,不觉得累吗?因为那本不是你所能扛得动。不过不要急,让你信教会有一个过程,我有信心。
  最后一句说得小西害怕起来,他低头想一下,笑着说。
  坚持你的信心吧。也许我真会信,谁知道呢?
  把心敞开,不再关闭自己,闭门造车没用的,还是要相信大家,一起把事情做好。信主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把心中痛苦全倒出来,我就这样,倒出来之后,全身轻多了,整个象换了个人,思想会进入到一个新层次,不会老揪住过去的事情不放。相信主,他会关爱你,照顾你,只要信他。
  在莫华宿舍里,他长久望着他。这是初夏时光,屋里阴暗,小西觉得从来没遇到过象今天这样的危险,他虚弱的身心实在受不了了,内心发生动摇。面前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对他是绝对相信,然而自己已经变得连自己也不大相信了,他不得不想一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便沉下心来开始想,可是没想出什么。
  忽然想起他事业,他事业是那般宏大,具有那样意义,难道还不够吗?为什么《圣经》到今还能横行于世呢?不就是因为我们并没有形成水国的缘故么?因为我们还生活在古人生活过的这片土地上,所以我们对《圣经》顶礼膜拜,对庄子也如此。现在有了我的水国,那么这一切信仰和崇拜就应当永远消失了。想当这里,他变得清亮起来,面色些微傲慢,眼睛搜寻周围。莫华不觉在等待他思想的大转折。
  你带回什么好书没?
  带回八纸箱书,还有一本《金瓶梅》。
  小西大喜,两人一起动手,把八个纸箱全部搬出来,一一翻检,也不客气。大部分都是印刷精美的专业书,也有文化方面的。小西终于找到那本《金瓶梅》,打开看,有点失望,原来那是竖排繁体,而且有删节。小西捧手中,慢慢看,只是身心虚弱,却也翻不下去。莫华找出一大本黑皮书来,念出其中章节给小西听,一如高中时念泰戈尔。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扬,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莫华又帮他念几段。小西不能听进去,莫华也累了,躺床上休息,小西躺沙发上睡着了。屋里黑沉沉,远远能听见闹市车声,江边涛声,咕咕作响。屋里寒气弥漫,如高山冰雪。不知睡多久,小西在安逸中睁开眼,脱离睡眠,起坐沙发,似乎连睡觉也享受不了了。
  莫华单薄的身躯蜷伏床上,一动不动,象个纤弱孩子,两腿瘦骨棱棱。小西开始翻阅身旁书籍,莫华醒了,揉揉眼,从床上坐起来。
  天黑了,吃饭去吧。
  两人走出屋,相继穿过几条街,黄昏的道路还有寒气,灰尘依然在空中张扬。跨进路边的小餐馆坐下,油气明亮,热光腾腾。等吃水饺拉面的时候,灯下坐无声,一切仿佛还是从前,无钱无势的学生时代。小西心中颇想到这两年困苦,使他几乎哽咽。吃完热腾腾的饭菜,莫华付帐,两人走回。到宿舍再坐会儿,小西要回旅馆,临别,莫华送他一本《圣经》。

  五月二十六日

  早晨,小西拎上他那只破油油的旅行包离开旅馆,到长途客运站买票上车,车内坐满。
  小西生怕遇上熟识之人,特意在街边买副墨镜戴上。旧客车驶上东山大道,依旧是熟悉的街景,仿佛听见学生时代跑步的足音。清风扑面,南方在望。车内有人开始谈话,使用熟悉的乡音,让人听着想掉眼泪。紧张和忧虑,浑身颤悚,喘不过气,有几个小伙站出来开始表演骗钱的小把戏,小西只好把脸朝向窗外。
  客车在笑亭轮渡码头排队过江,受骗的妇女在车中痛哭失声。江水黄滚,一如当年离开时。客车驶上红花码头,绿树迢迢,干白的柏油马路,客车在上面飞驰,两边生长丰美的田野,田埂上几乎看不见人。一会儿,小西不安地从坐位上站起,喊司机停车。司机停住车,小西跳下来,略为迟疑了一下。
  眼前是一个绿白相间的小镇。道路张挂无数新鲜彩旗。微风卷卷,节日一般。他不知这里正在迎接全国卫生城市检查团的到来,只是彷徨不能举步,脸上悲欣交集。
  上午渐明亮的时光,越走越颤抖。后心流汗,神色张惶,以至有人在注意他,令他更加尴尬。种好树篱的街道,广玉兰长成了,以前根本没有,亲人建好的房子在哪儿呢?他向一个坐门口的妇人打听,向前几步,就是一座黄瓷砖贴面的三屋小楼,当面不大,瘦高细长,门开一扇,显得无人。小西略带紧张地走进大门前的种花小径,看见大门玻璃贴着纸剪的三行字。

        读古今书

        友天下士

        做贞洁人

  显然是父亲杰作。他松口气,摘下眼镜,进屋将包丢墙边。楼层很高,凉爽空荡,前后通风,旧时一梦。墙上悬挂中堂,毛刘周朱四人。推开卧室门,床柜箱椅,还是从前。
  里面靠窗摆一张红漆木桌,母亲正伏在桌上打瞌睡。头前摊一叠稿纸,纸边放一只钢笔。
  母亲。
  母亲从沉睡中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凄凉地欢呼一声,小步奔跑过来,紧紧抱住小西的腰,将头深深埋在他胸前,抵住他。
  儿啊,想死我了。
  突然一刻,梦中场景变成现实。小西似乎还有点不习惯,当母亲象孩子一样喃喃低语,小西拍拍她肩膀,柔情满怀,轻声问。
  写回忆录?
  刚写一会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这两天硬是觉得眼皮跳得厉害,原来是你要回来。
  写不少吧?不错。我寄回来的笔记本收到了吗?那可是我宝贝。
  全收到了,放心吧,给你收得好好。告诉你,你每寄一笔钱回来,我都知道是给我寄的,所以我都要买一件衣服。后来你说这笔钱另有用,我才开始给你存,一共存了一千七百块钱。你走之后我又到燕市去三趟,问清是怎么回事,把你东西全都拿回来了,当作记念。厂里还剩一千多块钱我也带回来,全用在建房上了。
  小西呆一下,不晓得怎么回事,只好大度地说。
  好好,做就做了,也没什么。
  我也猜到你要回来,四月份你寄一个一千元回来,我就猜到。没超出我估计,你妈行吧?先洗澡,我先给你找换洗衣服。
  母亲把小西的包翻出来,然后上楼找衣服去。小西在厅堂里坐会儿,感到不是那么回事,那是怎么一回事呢?母亲在为儿子倒洗澡水,也沉思别的事情,见小西来到她身前,忽然抬头问一句,悄声低语,怕人听见,脸皮绷成一种奇特的空笑,看了让人很不舒服。
  这里的年青人全都提了,怎么,只你落隙里了。现在怎么办呢?
  她紧张怀疑的脸色,眼睛变成三角眼,好象小西已是一名乞丐。他心中立马恶心晕眩,为了消除与母亲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他做出努力,挥挥手,用一种装出来的豪放说。
  有什么!不要怕,没什么可怕,天无绝人之路,这么年青,还愁找不到饭吃?我走路始终靠自己,你担心什么?
  母亲半信半疑地听他的,想会儿,低脸轻声说。
  担心倒不担心,只别人会怎么说哟。
  管别人,我向来就不管别人,别人也不见得就高明。
  母亲迟疑望他一眼,好象也只好暂时相信他这话,转身佝腰上楼找拖鞋去了。相逢的热情很快消褪,剩下残酷的现实如裸岩。小西洗头,心颤抖伤悲,看见自己沾满肥皂的手,掉下灯笼般数不清的头发,不知怎么,他一点想哭的感觉都没有,好象已经麻木。洗完澡,穿好衣,母亲把父亲喊回。
  回了?
  父亲低头微笑,了无多语,好象昨天还在一起。两人见面轻松,不象刚才搞得那么紧张。小西似乎又恢复脸面,不象一名乞丐了。他倒没激动,只语声响亮起来。
  这门联是您做的吧?
  花不少功夫,做一整天。本还打算用大理石刻一块有纪念意义铭文,小冬反对,我这里还剩好几块大理石。
  门联不错,可有剌,不自然。
  不是呢?我说不好,你父亲横直不听。
  去年对联还没撕,你看如何?
  创集蓝图连红东呈现中坪争胜概

  新镇美景连陆城更让曾岗显辉煌。
  谁不说俺家乡好好好。
  楼上看没?
  没。
  那好,我带你去看看。
  父亲带小西爬上楼,二楼地面铺瓷砖,一圈蓝沙发,阳台蓝色大玻璃,背阳一面,所以没有阳光进来,小西依然惊喜不已。走进一间明亮卧室,一屋阳光,新打家俱,上白漆,书架放着他那几本破书。大立柜的玻璃里站着父子俩。
  这是为你准备的,还满意吗?
  嗯,不错。
  依次看过,爬到三楼,堆放杂物,空间宽馀,屋顶青瓦,外面却看不出,这是这一带建筑的风格。打开一扇小门,屋顶角还有一个露天阳台,站阳台上,逝水东流,波澜起伏,小镇不知怎么就矗在眼前。远处依然是淡蓝色的宋山,乡村平静风貌处处露出宁静。一身紧张和激情,此时还留有余韵,他把目光调到父亲脸上,带笑问。
  花多少钱呢?
  四万。差点累趴下,但那时心里高兴。
  真不容易。
  当你走后,你们科长他叫什么名字,给我写来一封信,说你走了,不晓得什么原因,不辞而别。你母亲看了这封信,在床上躺了三天,然后她爬起来,坚强地动身到你们单位去了,单位人都对你的离去非常婉惜,对你印象也挺好,不知你为何要走。
  到这时,父亲露出话里锋芒。
  走就走,还有什么好说的,又不能回头。
  当然,随你。我们这一代人反正不行了,我很快就要退下来,现在提倡提前退。让年青人上来,你自己至少应该有一个把握吧?那么好的工作不要,别人想都想不到。
  没把握。工作么,没什么可遗憾,丢了旧的会来新的。
  准备在家呆多久?
  不知道,几天吧。
  母亲在下面喊吃饭,吃过饭,父亲上班去了,小西关在屋里不知干什么。二爹忽然来了,坐楼下和母亲说话。小西听见二爹声音,惴惴不安下了楼梯,叫一声二爹,二爹端起水杯,微笑看他。
  回来了?个杂,还是老样子。
  不知怎么,有一种深为不安的心情,好象很丢人,他不知怎会搞成这样子,不过他确实有这样一种感觉,以至于他找找头皮,没话说,神态之间也不自然。找把椅子靠近二爹坐了,慢慢等待二爹问问题。二爹是个聪明人,没问什么问题,只是简单说起小光到医院检查身体的事情。原来小光已经中考了。
  二爹坐会儿,走了。小西又重新上楼去。黄昏,听到自行车响,他微笑着走下楼梯,小冬迎上来,紧紧抓住他,开口就问。
  看到海了吗?
  没有。
  他简单回答,简直有些羞涩。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冒上来了,小冬继续问些问题,他越来越不自然,渐渐低下头去,声音没了。小冬却还只是高兴,忽然转身朝外面走。
  干什么?
  给厂里打电话,请一天假。
  说完他就打电话去了。晚上一家人吃完晚饭,小冬近不及待地拉小西出去散步。薄暮轻垂,细风条条。小冬走前面,动作干净利落,腰杆笔直,目光平视。小西则佝腰细步,低头不语,好象不知对人说什么好,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到乡政府大院楼上,小冬拉着哥哥走进了陌生人家。
  我哥回来了。
  他语气中带着某种骄傲和自信,也许有兄弟之间天然的深情。小西仍不能去掉拘谨,站那里有些干巴巴的,无话说,连走几家,都如此。就是小冬比较兴奋些,小西则越来越有些勉强。周叔叔调市里当副市长去了。两人出大院,小镇街上安静得很,现在改名叫高坝洲镇。几个农民在路边悄悄行走,广玉兰大朵大朵地开放,发出淡白色香气,甜蜜得令人忧伤,手掂着黄杨。
  你写的我都看过,调子比较低,总觉伤感。
  顺其自然,不过细。
  你若不成功,这社会就有问题。
  小西惊异于小冬说出这样的话来,也颇有些感动,慢慢地说。
  没这么严重吧?花开得多未必结果。有多少人比我强,可是也并没成功,我算得了什么。
  你都不能成功,那我们还有什么意思?社会应当给你一个适合的位置,否则就不公平。
  小西心下感动,但马上想到自己处境的复杂性,没有话说。全身只是疲倦不堪,只想能够恢复过来。别的什么也不愿想。远远群山之上,小半天晚霞燃烧,象一朵温红的玫瑰。
  过会儿,玫瑰已显陈旧凋零,群山却也暗淡无光,霞光深沉,暗成一块钢铁。
  回屋里,不再去哪儿,看会儿电视,没心看下去,想要睡觉,拉小冬和他一起睡,小冬同意了。睡半夜,小西不停地猛烈抽搐,黑暗里小冬问他怎么了。
  没事儿,身体虚。
  他努力克制自己,但身体还是禁不住发抖。

  五月二十七日

  白天小冬陪小西坐,小西不说话,两人很快没话说,气氛十分沉默。看会儿电视,小西觉无聊,回房间独自看书去了,剩小冬一人看那台黑白电视。下午,小冬拉小西到外面钓鱼,两兄弟掂着鱼杆从街面走过,提红塑料桶,来到水田中一条弯曲的小溪边。平原地带,秧苗整齐细绿,溪水清澈透明,不易觉察地流动着。把鱼钩上了蚯蚓,扔水中,红点浮标竖露水面,静静坐等,鱼儿久不上钩,心儿却忽地猛跳一下,紧吸几口空气,又慢慢平静,一只红晴蜓飞到鱼杆停歇。
  周围广阔,无人光临,远处水塔,寂寞独立。小西略有恍惚,眼神疲倦,似乎还不大适应极动后之极静。心感觉不好,象搁块石头不能取。垂钓很久,一无所获,小冬钓到一条黄骨头,得意洋洋。

  五月二十八日

  听说小西回来,从早就有人前来拜访,小西只好勉强应酬。回屋中,写会儿毛笔字,又看了母亲写的一卷回忆录,没多激动,激动时代早已过去,现在只剩下平静和忧伤的心田干涸。母亲买来鱼,豆腐干,忙做饭,小西下楼,进厨房,鱼在锅中煎得滋滋作响。
  油放多了。
  你呀,还是以前那般简省,一点没变。
  我是觉得油放多了。
  他们还嫌少呢。
  小西从厨房出来,走到葡萄架下,青青枝叶,细小得近于看不见的葡萄。邻居春妮正好走出来,看见小西微笑,她是小西初中同学。
  回来了?
  嗯。
  那么好的工作,偏偏丢掉。
  小西无话可说,渐渐低头,不看对方面容表情,先进屋了,春妮也只好转身进去。
  晚饭时,父亲喝酒,小西也斟一杯,脸色红淌淌的,思想也渐渐不明光起来,谈到了以前最得意事,不禁高兴得哈哈大笑。炉火红光映照一家人,奇异表情,面色干深。
  再喝点。
  不喝了。
  在梦中,小西忍不住又深深地抽搐起来,他觉得寒冷,觉得孤独,甚至比从前更加地孤独,处境更加艰难。他不愿想下去,把事情留待明天想好了,这是他不知从哪学来的绝招,于是放松,收紧,如此反复,沉沉睡去。

  五月二十九日

  早晨,小冬很早就爬起上班,小西却又睡会儿懒觉,晨风从夜晚打开的窗子吹进,感觉很好,吹起白色蚊帐飘飘。小西穿条短裤爬起,站窗前,秧苗整齐如碧波,桔花送来阵阵清香,公路绿化树好象长发飘拂,围绕这广阔如花园的原野,看不见河水翻动柔水清波,小客轮犁开河面,春天的河上,一块块油菜花,一块块细柳长堤,相互融洽,俱映水中,一河春色。沿河岸逐渐明亮,白色房子就在山脚显现,洁静花舞,汽笛声清淅可闻。小西回到大立柜的玻璃镜前,细细看自己,一副莫名惊诧的样子,象被人用刀削过一样,脸上象被撒了一把胡椒面,那缎子般柔和的笑容已然不见,几条干枯皱纹缀眼角,花白头发堆头上,象堆秋草。
  这是谁?这是我么?我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一种想哭的感觉密密掠过心头,没法安慰自己,只在镜中擦擦脸颊,试图擦出光来,结果他很满意,比自己当年最年青时还满意。父亲买回早点,喊小西下来过早。
  你母亲最喜欢吃肉包子了,吃不够,嘻。
  父亲笑指母亲那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母亲嗔他一眼。听说还有热水,小西顺便又洗了头,屋后葡萄架下,白沫满头,睁开水中眼,看见满手落发,心悲凉,不好让人知晓。
  修剪指甲,每片指甲上都有明显破损。两手面的粗茧一时剥不下来。
  这是一双劳动的大手,我以曾拥有它为荣。
  心是这么宽慰,毕竟还是悲怯。母亲在身后悄悄观察他,摸他头上稀稀几根头发,他收拾盆巾,进屋去。父亲带他去散步,来到清江河堤,五月,渔舟片片,水面上清凉的波纹,蓝色河面一览无遗,斜坡青草干净整齐,让人想打滚。小西和父亲站到草旁,不说话了。
  水波被风吹起,盛开朵朵透明的水中花,一切都无变化,他甚至也已经不认识。父亲也眯着两眼打量,不知在想什么,小西揣不透他心意。
  高坝洲就要开工了,不回去看看?
  真的?
  小西问着,沉吟起来,然后慢慢地说。
  现在还不想回去。
  在家休息一段,打算上哪儿呢?
  不知。
  小西立马回答一句,他心开始跳起舞,头脑一时激烈,这是赶他走了,没想到回家会是这样结果,始料不及。沉吟会儿,等待父亲说什么,可父亲没话了。小西也只好不说,回头望望,北面是富饶的冲积平原,绿树环绕栋栋小楼,一片片小小幽深的池塘,柳树的树叶是茂盛了。西方的河上是一座座淡银色的山峰,还是那样渺无人烟,清晰可见,高耸入云。那河水就从两山夹峙间流出,往东,便是辽阔的江汉平原。
  走些地方,还是家乡环境最好。
  小西捡个轻松的话题说。
  专家们说这条河是全国少数几条未被污染的河流之一。
  父亲说了这一句,还是没说下去,小西头脑中恍惚起来,喃喃地说。
  有时忘了要做什么,只想昏沉沉睡觉,意志力早已崩溃,什么也想不起,也不再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
  恐怕不行吧?别人不这样看呢,我对别人说我儿子在外面发财。你要是完了,那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也没什么,有多少走到绝望之人。
  父亲听了这样莫名其妙的话,叹口气,望别处说。
  伙计,你这样说就不好了,我们总是希望你赢。
  想的好,只可惜不能实现。
  怎么不能?你为什么要那么看轻自己呢?
  心体沉郁,父子朝回,路上遇见熟人,聊几句,回到家,姐夫来了,听说小西回来,他特意来接小西回家去玩,小西直摇头,说他过几天再回去,实际上是有些不好意思,姐夫坐会儿便起身走了。黄昏小冬回来,批评小西为什么不回?说姐夫来接一趟不容易,小西没吭声,见小冬老把他望着,诧异地望他一眼,挠挠头皮说。
  我,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
  不知道。
  小冬也诧异地望他一眼,走一边看电视去了。各人想各人心事,这一晚过得沉默。

  五月三十日

  房中没人,小西铺开纸,忽然从身心涌出一种激动。现在他得赶紧把一百万字写出来,有笔记本做底,按那种写法是不可能写不出来的,将来事,谁又管得了那么多呢?上午的阳光充满室内,小西就沐浴在阳光里,深春阳光真的好,时空在这一刻融洽,不需分开什么,他很顺利地思考下去,做点什么呢?翻出那堆笔记本,那是寒夜血泪呀,该怎么整理?
  当即贸然开始动笔,只觉得笔在手中跳动不已,有点捉不住,却没停下,歪歪扭扭写下去,渐渐加快速度,变得谁也挡不住。晚间,他对小冬说。
  帮我买二十本稿纸吧。
  好。
  小冬答应十分干脆,小西的夜慢慢充实起来。

  五月三十一日

  你又关在屋里写了,究竟能不能写出一个名堂呢?
  父亲找出一份报纸,上面有一个人因迷恋写作而毁了一生的报道,小西竟不理睬,父亲叹息一声,带上门走了。
  姐姐忽然来了,推开门走进来,又黑又瘦,张开笑容,皱纹象渔网一样朝天撒开。
  听说功功的大舅舅回来了,我来看看呢,几年不见了,长成什么样了?
  有什么好看?还不是老样?
  功功吹牛,说她大舅舅寄一万块钱回家了,不知她从哪里听来?
  哪有此事?这两年我一共只寄过两千块钱回家,又没挣到钱。
  大舅舅要能挣那么多钱就好了,我们也好跟着享福呀。
  小西站起来,捡起姐姐那双手,姐姐有些不习惯,挣两下没挣脱,手上黑皮纵横,洗不净艰辛。小西把自己手伸出来,也是大块疤痕,指甲残缺,姐姐无声地看会儿,伸手把他手打掉。
  完全是在下苦力嘛。
  小西苦笑一下,她没多问什么,小西就转一个话题。
  在家忙什么呢?这么苦。
  一日三餐,洗衣喂猪,养蚕种地,你姐夫在外面做木工,得赶紧建房子,老屋快住不成了,指望你,看样子那是指望不上了,工作丢了,还能不能回去?
  不能。
  两子妹一时没吭声,姐姐从书架上找出一本书躺床上看,渐渐入迷,小西不理她,只写自己的。吃过晚饭,姐姐骑车在夜幕里回了。小西只沉思于自己的写作,感到这是一个巨大工程,需要投入巨大力量,他沉默了。

  六月一日

  早晨,父亲喊小西下楼吃早饭,他这才起床,小冬早上班了,吃完早饭,小西坐在椅子上消化食物,父亲笑嘻嘻地问他。
  怎么不锻炼了?早跑步不坚持?
  这身体还用锻炼?已经够了。
  日白,我看你身上也光肥肉。
  这两年,身心都得到了严重锻炼,我对它很有信心。再说,我已经不需要这样的锻炼了,现今我也没时间。
  现在要做什么呢?
  写作。
  小西咬咬牙,回答父亲。父母没吭声,咬到嘴边一半的包子停在那儿。接着父亲上班去了,母亲在屋后弄一盆衣服洗。小西自顾上楼写会儿,渐渐感到甜美和温暖,进到意境中去了。他蓦然回首,发现自己处在这样好的环境中,起身立在窗前,吐口气。
  不停往下写是没问题,但要抓紧,要投入巨大体力,谁知以后会有什么呢?
  下楼歇息,小西脱去上衣,露出厚实胸肌,坐在椅子上,中午时分,天气逐渐炎热,母亲在旁边看着说。
  伙计,看起来你在外面没吃什么苦呀,你看他长得多好啊。
  我二十六,正是一个人体力脑力达到高峰的时期,再以后就要走下坡路了,所以我得抓紧。
  打算怎么办呢?
  不能急,慢慢来,做任何事都要付出努力,我努力得还很不够。
  你还打算怎么努力呀?吃这么多苦,你母亲为你流多少泪。
  没找到真理,流再多泪也没用。
  现在找到了?
  没有,但也有点进步,至少比过去进步,所以还要加倍努力。
  看来你的事情复杂得很,我和你母亲能力有限,帮不了你什么,只希望你能早点成功,我们也好跟着享几天福。
  嘿,享福。
  怎么,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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