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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看海


  二月十二日

  小西和孙金化出去逛街,小西懒洋洋地说。
  我出来最大愿望就是看海。
  孙金化反着说。
  我最大愿望是看山。
  小西觉得和他谈心没意思,两人来到一处珠江岸边,看见方格砖的空地,花圃间的凉亭,脚步下是冰凉滚滚的波涛。体验那处处涤荡的细水腥风,地上还有人用粉笔勾出的漂亮的美术字,一个女孩子独自在空地上练习跳绳。两人相对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感到一种在他乡的孤独,便加入到街上人海般的潮流中,渐渐迷失了方向。
  回到厂里,晚上,总管派人借来录象机和录象带,大家都围坐在办公室,只有魏明不在,一时都嗑着瓜子等待调出画面。待了好久还是没有搞定,好象有什么不样的预感一样,门外响起了猛烈的敲门声。有人打开门,立时有几个彪形大汉闯进来,带来强烈的黑风,令人立时打起了冷颤。他们拿着皮包和电筒,警觉地四处望着。
  谁是老板?
  老板不在,我是这里的总管。
  他是你们厂里的吧?在码头偷东西被我们抓住了,现在回来取东西,他的东西在哪儿?
  魏明被他们踉跄地推了进来,瘦小的个头,手上却铐着晶亮的手铐。平时十分沉默老实,干活做饭都是一把好手,这会儿却穿了一件单薄的红色晴纶运动衫,嘴唇冻得乌紫。总管马上领人上楼板领东西,留下一个大汉守在办公室里。那大汉显得无事,翻了翻那几盘录象带,选中了一盒《第一夜》。
  这盘我拿走了,谁有意见?
  没人回答。
  一群人让魏明取了东西出来,那就是几件破衣乱衫。小西看着悲怆,终于忍不住说道。
  你穿这么一点不冷呵?
  魏明低着头不回答,实际上他一直在那里颤抖。一条大汉神色缓和起来,捡起他的一件衣服,胡乱披在他肩上,几个人把他拥出去,登上门口的白色面包车,开走了。
  人们心里大不舒服,录象也不看了,各自回到床上。小西蜷成一团,不停地抽搐起来。

  二月十四日

  今天本来不归小西值日的,但大家相继都走了,只留下小西在屋里。没办法,他只好留守在办公室,抱起几本读者看着。
  门外传来摩托突突的声音,小西心中一动,站起身来,心里别别跳着,把大门上的卷闸门费力地拉起,拉起一段,低出头一看,果然是老板来了。穿着皮衣,挂着金链,挎着手机,从一辆高大崭新的摩托上跨下来,小西急忙把卷闸门拉得更大些。
  好了好了,不要拉了。
  老板不耐烦地说,小西站起身来,一时新年祝福之类的话涌到嘴边,想起要说,只是说不出口。嘴里直冒白汽,尴尬地站在那里。老板好象也无话可说,或者是不大愿意和他说话,直到两人都进了屋,小西陪他干站在那里,他才开口问。
  总管呢?今天归谁值日?
  他弯腰看了墙上的值日表才问出这么一句。小西回答说。
  总管刚才还在这里的,我去找找他看。
  他很高兴离开了老板,老板边脱手套边朝黑洞洞的车间打量。小西朝里走去,借着微弱的灯光,他楼上楼下找了一通,如在梦中,什么人也没有,没有办法,他只好又走回来,不得已硬了头皮,再次面对老板,却又找不到话说,只好在那里干着急。有一阵两人谁都无言,终于还是老板开了口。
  吃苹果吧,你一个人在这里?看电视?放的什么内容?
  好象《战上海》。
  对,是《战上海》,你吃苹果,别客气。
  老板把一个紫色的苹果亲自递到小西手里,小西尴尬地接在手中,一点也不想吃,可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老板又掏出一个红包递过来,这下小西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只好把红包接在手中,尴尬的局面只有更浓。
  老板的情绪似乎很好,但也不想多说,只是忙他的。小西就坐在沙发上看他的《读者》,一边期待着他们赶快回来。两人在一间屋子里,倒也相安无事。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一窝蜂地回来了,啁啁喳喳的,看见老板更其热闹。小西正好松了一口气,趁此机会赶紧悄悄地溜走。钻进被窝里。

  二月十五日

  今天本归小西值日。他却偷偷溜出去玩,反正这是最后一天休息,再也没有机会了。玩也没什么好玩的,只在周围瞎逛了一圈,又怕被治安队无缘无故地抓去,所以便回来了。总管便罚小西洗碗收拾。听说老板把女儿带来了,胖得很。

  二月十六日

  正式上班,又要跟冰凉的钢铁打交道,似乎有些不大情愿,手不忍心伸出去,衣服不忍心弄脏。可是一旦把手伸出去了,握到了钢铁在手,很快就在觉得寒冷的感觉中找到了安全。越来越觉得温暖而安全,不会有谁来干扰自己,一边干活一边做梦。晚上老板把员工召集在办公室,开了个会,老板穿着皮衣,随意地坐在桌旁,慢慢地说。
  把大家召起来,开个小会。先祝大家新年愉快,新年就应该有一个新的气象,希望能比去年要好。正月里我也跑了一下,整个机械行业的情况都不大景气,这是我了解到的,反正我们已经挺过来了,今年一定会比去年好,雅士的产品我们还是继续做,同时我们也努力开拓一下新的档西,希望能形成一个新局面。最主要的问题是要把产品质量搞好,这是个关键。小湖南你那一摊要抓紧,要告诉他们质量的重要性,刘昌葵你是车工这一摊,你也不能光搞你自己的,把他们也带一带,总管以后也可能忙一些,石保华尤其要抓主要,每次送货你都要亲自把关,怕有问题出现。总的来说,我们厂的员工还是相当不错的,象总管,刘昌葵,小湖南都相当不错。几个新来的小家伙也可以嘛,郑文兵的表现就相当可以,你们新来的都应当向他学习,有前途,好好干。厂里干满两年的职工伙食费全免,这是老板的决定,也就是希望大家好好干,能留下来,我们一起把德轮厂搞好。
  老板说着,掏出一把手枪来,一勾扳机,打出一簇火苗,把烟点着。大家笑起来。随后探讨怎样把厂搞好的方法,普通工人就走了,小西也离去,有些冷落。哲学著作写完了,晚上就写一点诗打发时光。于是他的身体出人意料地好起来,眉间也开朗多了。

  二月十八日

  孙金化与小湖南搞好了关系,劲头格外不一样,吃饭时经常可听到他发言。回家的人陆陆续续都回来了,跳槽的人很少。只蒋师傅到得迟些,老板对他很不满意。晚上吃饭孙金化又在那里吹牛,小西劝了孙金化一句。
  你还是少说两句吧,为什么有这么多话呢?
  哪知孙金化不紧不慢地回顶一句。
  我看你脑子好象有神经病。
  小西马上低下了头,同时羞红了脸。他倒没觉得受了多大伤害,只是面子上下不来,小湖南在旁边笑嘻嘻地说。
  好了,现在他也反对你了。
  小西从此就暗暗留意在心了。

  二月二十日

  他和小湖南在仓库干活,边说话聊天。
  小湖南,你的那位女朋友呢?
  什么女朋友,早走了。
  难道她不知道你对她的一片真心?
  真心!我在家里其实是个失败者。没法子呆了才出来打工的,要有办法的话我都不会出来。在家乡,我们一帮兄弟已弄得太有名气。我们曾抓住另一帮的两个家伙,然后用开水浇他们的头,将他们的头皮都烂掉了。这事虽不是我直接干的,可是我在旁边看着,而且我是可以制止他们这样做的。后来严打,躲来躲去,只好到南方来了。刚来这里,我身上只有两块钱。刚来一个月我也曾经大闹过,那次是我觉得老板给我的工资开少了。
  那次你真的会将广仔卡死吗?
  那次我喝了七瓶啤酒嘛,我真是气死了,我是打算卡死他的。我包里有两把刀,卡死了他,我再用刀逼石保华把身分证还我,然后我走。
  上哪去呢?天下虽大,恐怕也不易藏身吧?
  我的家乡在洞庭湖,那是做水产生意的好地方,你那儿可有什么山林?
  有一片神农架,方圆百里渺无人烟,听说还有野人出没。
  太好了,有一天我一定要去看一看,你会不会收留我呢?
  这时二老板过来了,二老板是老板的内弟。有打工仔和二老板开玩笑,说二老板在单位上班的工资多少。
  还不是不景气嘛,每月二百多块钱就算啦,现在的企业都这样的,所以也来这里打一份工嘛。
  小西听出了话里含剌的成份。

  二月二十一日

  白天忽然停电,大家收拾现场纷纷离去。小西打扫完地上的垃圾,不知要倒到哪里,眼见得别人都纷纷洗手离开,他心中莫名惶急,端着垃圾站在门口,一时有些彷徨。正这时老板走了出来,他连忙走过去,怯生生地问。
  老板,垃圾倒哪儿呢?
  老板没听清,弯下高大的身子,总算听清了。
  跟我来。
  他和气地说,领着小西来到工业区的一块空地,将垃圾倒在那里,眼看着工业区的管理员从远处走来,老板急急对小西说。
  快去拿把锨来。
  小西不知拿锨有什么用,他走回车间去拿锨,到处黑漆漆的。哪里找得到锨的影子?他眯着眼睛四处寻找,越急就越是找不到,一点办法也没有。好象身在梦中,只是无可奈何。老板大步从外面走进来,也不看他,只说了一句。
  怎么连锨也找不到?
  小西羞愤得无地自容。老板只随手一找便找到了,随后拿着锨向外面走去。小西只好跟在后面,他想剩下的事应由他来做,便急急超过老板,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说了一句。
  老板,还是让我来吧。
  不用,我自己来。
  老板头也没抬,冷冷地说一句,大概十分的气愤,亲自将垃圾掩埋上了。小西在旁边干 巴巴地站了一会儿,感到难以忍受的冷落,心想我这又是何必呢,春天我就要到上海去了,便独自转身往回去。

  二月二十五日

  晚上下了班,洗完手,经过办公室,老板娘在里面向他招手。
  小伙子,进来,我们说说话。
  小西迟疑了一下,只好走进去。
  听说你平时也不到这里来,要多来这里聊聊,多和老板沟通一下,老板其实是很关心你的,你呢,很诚实,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谁表现好,谁表现不好,我们都心里有数。
  老板在旁边插一句。
  他表现还不错。
  不行,我不行,干活不行,主要是慢,没什么效率,我也想提高,可就是不行。
  老板呢,也和你一样,不爱说话,其实一切都看在眼里的。你的眼睛近视吧?为什么不戴眼镜?
  眼镜坏了,干脆不戴。
  我这里有一副眼镜,是别人丢下的,你戴戴看怎样?
  老板起身从抽屉里拿来一副眼镜,递给小西,小西接在手中一看,分明是崭新的。他有些受不了了,戴在脸上高兴地发现,眼镜的度数有些小,这使他有理由把眼镜摘下来还给老板。
  我不要,戴着浪费了。
  老板接过来也无话可说,顿时都有点沉默。小西勉强开口说,
  那好,我走了。
  他觉得再呆下去对他实在不利,便转身告辞了。回到楼上,高兴地洗了凉水澡,回坐到床上继续写他的诗,可也没有写出什么好诗,躺下来想睡觉,又没有睡着。他本打算写完这本诗就可以离开这里到上海去了。
  我的所为倒是够浪漫的,到上海去!

  三月二日

  这几天他一直蹲在刨床前刨铜花管,刨了一堆花管,还比较顺利。不知不觉的,窗外天黑了,二老板进来了,他从厂里下班都要到这里来的。这时他走到小西的工位前检查质量,忽然,他的脸色严肃起来。
  这花管有问题呵,这些都成了废品了。怎么,没人告诉你吗?你自己也要看一看,对照一下嘛。
  小西闻言一惊,心脏急速地跳动起来,脸色张成血红,不知不觉中站了起来,低下头一声不吭,搞不清怎么成了废品。蒋师傅走过来,向他说明确实成废品了。这时老板闻讯也赶 过来,看见了没说什么,竟然转身走了。剩下几个管工面对他。
  丢你老母。
  如果老板这样骂一句,小西还好受些。记得有一次搬摩托配件,那都是刚刚油漆好的,小西一人兴冲冲地搬了一袋往车上装,结果一下没举起来,歇在地上沾了灰尘,小西也不知不能沾地,老板就在旁边骂了他一句“丢你老母”,并且恶狠狠地瞪着他,他当时真是羞恼极了。可这时却没人骂,人们都走掉,小西干站在那里,受到来自良心的谴责,他的脸色憔悴如纸。不知该去做什么,无助地朝四周望了望,只是冷,只是抖。
  或许,我真要走掉了,但我也太没有给人家留下什么好印象了,真的是没意思。
  他沮丧地想,心情从来没有过的糟透了。

  三月五日

  已是三月,春天从他们的头顶朝北国移去,小西本打算辞职的,一时却不好开口了,单等老板把他开除,哪知老板迟迟没有开除他。
  他给自己在空余时间放了假,身体逐渐好起来了。石保华看见他开朗的情绪,笑嘻嘻地说。
  德轮厂也养人,你们看小西,喝汤都长肉。
  小西笑笑,小湖南笑嘻嘻地看着他,好象小西不仅没有被赶走的厄运,反而要成为红人了。晚上他到男孩头的店里去喝啤酒,孙金化陪他坐着,想赶也赶不走,小西只是从近处观察男孩头,他发现男孩头确实长得美丽清秀,淘气优雅,少见的美人胚子。她根本不看他,只是热情大方应对着来买东西的打工仔,却又不失一种天然的稳重,闲下来就照料她的小女儿。在小西专注的目光下,她脸上终于渐渐有些不自然起来了,小西心想自己的单相思是注定的结局,难道她也对自己有所注意不成?深蓝天幕上的星星,好象夏天的萤火虫掉落下来,夜风吹倒相思的人儿,些些的凉意。女儿们已开始穿裙子了。春天的夜,让人心中充满惆怅和温馨,浓浓的只是消失不去。小西心想不知几时自己又会记起这一刻?那时自己也许已在上海了吧?不要去想,快去触摸,抓住眼前的不放。
  可他什么也没抓住,他回头朝男孩头望去,她低着头,眼皮都没抬起,似不经意。小西失望了,喝过啤酒,慢慢朝回走,孙金化跟在他后面。
  我觉得跟你没意思。
  那你就不要跟着我。
  小西冷冷地说,现出他的本色来。孙金化就跟了小湖南。两人在一起,整日谈笑风生的,也不知在干些什么。

  四月五日

  石保华也辞职走了,不知他去向何方?老板居然象没怎么放心上,这一阵子厂里做划船器,任务很轻也很松,小西不禁有些惊诧,却又露出茫茫然,诗写没了,感觉实在郁闷。

  四月六日

  晚上下班后没有加班,小西照例到村子里去玩一圈,走回来,他蓦然看见老板一个人站在空空的,只一个灯光的车间里沉思,似有全盘打算。小西鼓足勇气,觉得这是表现他的时候,便走上前,开口说。
  老板。
  什么事?
  老板很轻柔地问,俯下高大的身躯倾听小西的陈述。与他平常的威严很不相称。小西的勇气渐渐软弱了,他赶紧开口说。
  我想回去。
  什么?
  我想回家去,我不想干了。
  小西想起了在巴士上的一幕。老板不以为然的一丝脸色掠过了他黝黑的脸膛。发际更其苍白了。他抬起头来,眼睛看向另处。身体向外移开了一点,双手驻在腰上。说了个行字。一丝傲然贯注了他,好象不用考虑。小西马上走开了,为事情轻易地成功而暗自窃喜。到上海去,我就要到上海去施展我才华了。

  四月七日

  早晨,小西睡了个懒觉,外面机器轰鸣,他才慢慢地爬起来洗脸漱口。换好衣服,收好包裹,爬下楼梯穿厅过堂,正好遇见老板,他在那里巡视生产。
  老板,我要走了。
  下月走吧,我不是说好放你下月走吗?
  小西一时有些惊诧,他望了望老板,发现对方似乎更加的惊诧。他想说点什么,一时也想不起来,只好点点头,把包又背回楼板上,重新换了衣服,重新走到工位前开始生产。他干活确实不行,一心想干好就是没效率。全身提不起劲来,内心更加的惭愧,又怕老板看不起,上班简直成了受罪,也更增加了他离去的决心。

  四月十日

  晚上不加班,小西独自一人想去村子溜溜,他走到工业区门外的小桥上,竹林幽幽,好几个打工仔聚集在桥上谈笑,又似各不相识。小西走过的时候,看见桥的栏杆上站了一位女子,长发飘飘,脸型聪慧,是服装厂的工人。小西也常见到的,只没说过话。这一会儿他觉得人家特别的美,因此特意多望了人家一眼。随后走去了。
  他一人朝村子里走去,田野里空旷旷的,在漆黑无人的路上,似乎什么坏事都可以做,他小西想做什么样的坏事呢?小西自个儿笑了起来,好象想到了什么。有风从背后吹起来,他一回头,就看见一个女子正在他身后不远处悄悄地走着,也是一个人,离他越来越近了,并用手拢了拢头发。
  小西心有所动,一时呼吸急促起来,好象脑子也不会思考了。他只好放慢脚步,因为脚也象不会走路了似的。女孩却居然也走得慢起来,渐渐跟在他身后,小西幸福得几乎已经窒息,生怕女孩会有什么更进一步的举动,夺去了他童男的贞操。他幸福地颤悚着,两人同行了一段路程,女孩渐渐走到他前面去了,也许到底还是害羞。洗过的头发丰盛地垂在脑后。小西失望的心加重,对自己又痛恨起来,马上用自己伟大的事业来安慰自己。那女孩并没有走远,始终在他前面不远处走着,走到路口中央的一棵电线杆下,黄黄一只孤灯照耀,四周全无人踪,那女孩忽然停下了脚步,娇羞默默,站在那里,不知道在等待谁?
  小西的呼吸又急促起来,他又失去了思考力,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了。勾着头从她身前慢慢地走过,可以闻到她发际的清香,算是又占了她不少好处,可没什么可给她的。他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甚至不是一个男人。他默默无闻地从她身前走过,触到她唇间的呼吸,听到她体内的笑语,那一刻,他却在心中剧痛起来,痛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他终于走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他再也没有回头。
  村子里也没有什么好逛的,稍稍逛一圈就回来了。

  五月十日

  眼看五月来临,从南方海洋上吹过来温暖的风,也渐渐开始灼热。明亮的天光好象滚落的火焰,小西很少出去,整天埋头干活,不声不想,显得认真努力。其实他没做多少事,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效率。

  五月十五日

  下午,老板娘忽然来了,俯耳在他身边嘱咐着说。
  晚上下了班到办公室来。
  小西点点头,心想决战的时刻终于到了。他喉间干巴巴的,心脏紧绷绷的,全身湿漉漉的,盘算着晚上将要说的话。该怎么说,说他要到上海去吗?那不行的;说回家去是最好的理由了,就这么办吧。
  下了班,洗过手,他慢慢地来到办公室的门前。老板娘早在里面看见,招手让他进。屋里坐一屋的人,更使他紧张不安,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紧张的了,他小心翼翼的在门口的沙发上坐下,老板娘很亲切地说。
  坐吧,随便坐,找你来只想和你聊聊,没别的事。别紧张。
  小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不过那笑容实在太紧张,一看就是装出来的。因此他也就开脆不笑了,只把老板娘看着,看她到底说什么。老板娘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开口说。
  工作还好吧?
  不太好,就是太慢了些,做不快。
  先把仪表这一片掌握了,以后也可以指导新来的工人,好好干 。
  小西没回答,看了身旁的小湖南一眼,低低一笑。小湖南却很严肃,和大家一样把他望 着。
  老板一直是夸你的,说你很不错,对你很看重,你一看就是一个有知识的人。
  老板是有真本事的,我不行。
  小西说了这一句,害羞起来,心突突跳得厉害。
  我们知道你很有水平,喜欢读书,厂里需要象你这样的人,好好干。有前途。
  我不行的。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什么也不会,老板收留了我,让我真的很是感激。到现在虽然有一点进步,可是进步不大,我的速度一直很慢,这是大家所公认的。而且犯了不少错误,使厂里很受损失。我也时常想搞快点,就是快不起来,也许是我不太适合在这里干 吧。再留下来对厂里也没多大好处,我想回去。
  小西终于下决心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话,象是已竟了他全部的力量,说完,心里松了一口气,因为其他人一时都有些沉默,说明这句话还是管用的。他并不是神经病。众人觉得此人有点不可思议,可好歹也得把这个弯子转过来,老板娘便开口说了。
  你真的要走我们也不拦你,但我们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走,是厂里对你不好吗?不是的。我出来打工,已将近两年了,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我年龄不小了,今年二十六了,打工对我来说已不大合适。我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需要为自己另谋一条出路,本来我也没想在这片土地上落根生叶。好比候鸟,终究是要飞回北方的,在那里有家,有亲人,朋友,师长,同学,也许总能找到一块安身立命之地,我又没真本事,留这里能做什么呢?小西说完,发现大家并未为他这番演讲所感染。老板轻描淡写地问。
  回去真能行吗?
  这句话激发了小西心中的傲气,他想也不想地回答说。
  有什么不行呢?我只是想过一种普普通通的生活,本不想出人头地,在家乡,找一碗饭吃总是可以的吧?
  在这里干一段时间再回去,好吗?
  不行了,我的意志力已经崩溃,做什么都懒洋洋的,做出来也没什么效率,还不如趁早离开。
  那倒是真的。不过我们还是劝你多多考虑一下,好不好?比如你可以请假回家一趟,然后再来,那也可以。万一你真的要走,我们也不会强留。
  小西马上接过来说。
  那好,那我请假吧。
  人们面面相觑,已颇有些愤怒。只是小西睁着一双似醒非睡的朦胧眼,老板拿他也没办法,虽不以为然,一时却没有话说。小西就趁机告辞走了。

  四月十六日

  下班时,小湖南忽然说。
  小西,一起出去吃一顿,我请客。
  小西望了小湖南一眼,十分欢喜。小湖南那张瘦脸显得十分庄严,近段时间他一直在烧电焊,脸色已有些发黑了。小西上了楼板,匆匆换过衣服,下得楼来走到外面,小湖南正在门边等着,孙金化站在旁边,脸上笑嘻嘻地。小西心一沉,有些不高兴了。
  怎么,你也去?
  对呀,小湖南请客嘛。
  小西心想你算老几?三人走进村子,在一家简易的小饭馆里坐了下来。小湖南点了三个菜,喊来啤酒,大家开始吃喝起来,慢慢谈着。小西因为已生警惕,所以吃得比较谨慎。
  你能不能暂时不走呢?你是怕吗?
  小湖南倒是开门见山,小西也就不用跟他客气。
  我要走了,不走不行了。
  你别走,我们都劝你别走,我们三人在一起。多好。
  小西终于让自己当着朋友面说出了这样的话,立即遭到了孙金化的阻截,小西大为光火,脸上却不动声色,看也没看孙金化一眼,马上又再次肯定了他的意思。小湖南开始运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显出他不光会打架,口才其实也相当不错。孙金化也在旁边积极帮腔,小西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心中只是不耐烦,酒虽喝了两瓶,话却没松一句。
  喝完酒,又上了厕所,接着回厂。走到厂门口,只办公室的灯还亮着,老板没有离开。小西径直过去,上楼板上去了。小湖南和孙金化却拐进了办公室。小西也没在意。
  小西在床上睡了一会儿,却被孙金化推醒了,他大怒,却不好说什么,只淡淡地问了一句。
  你什么事呀?
  你还是留下吧,刚才我跟老板讲了,说你答应了留下来。
  孙金化笑嘻嘻地说。小西觉得事情紧急,一把从床上坐起来,头又开始痛了。他在想,如若不走,我将永远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认识自己是多么难呵。他面色灰白,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这不是在给我增加麻烦吗?
  孙金化轻蔑地望了他一眼,露出毫不在乎的样子,淡淡地说。
  我这是为了你好啊,你要不听那就算了。
  小西只是气恼,没办法,再怕也没办法。他爬起来,毅然穿衣起床,朝楼下走去。
  站在办公室门口,老板在里面朝他轻轻点头,他就走进去了,看见老板也没把他当回事,正在与刘昌葵谈工作。等了很久,小西都已经等得坐不住了,终于等来了机会,他干巴巴地想开口说话,老板却先说了。
  他媳妇在贵州老家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老板笑逐颜开得象个孩子,似乎比刘昌葵本人还高兴,金牙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老板,我想明天走。
  可以,我答应过的,我会遵行。
  那好,我明天就走。
  小西说着站起身来,老板招招手让他坐下,然后不经意地说了点别的,小西也没有听进去,好象有关于建厂的历史,人才的重要,知识的渴求。小西只在满脸堆笑,脑子却想着去上海的旅程,等老板似乎显得没话说了,他便告辞走了。

  四月十八日

  早晨,小西肩包下了楼板,走过车间,工人们都在忙碌。他把二十多本书都扔下了,被席也全不要,后来被老板当垃圾扔出去了。身上装了四百多块钱,微笑着依次打招呼。有几个朋友都在向他招手,小西去仓库向小湖南告别,小湖南低着头,盛气没理他。小西自觉不好意思,转身走到门口,老板高大的身躯正在那里站着,把门口的光线倒挡去了一大半。
  老板,您检查吧。
  小西卸下包,打开放在老板面前。那包脏得象从垃圾堆里捡出来似的。老板不经意地一笑。
  不用,我们对你信任。
  我的身分证呢?
  哦,忘了,你的身分证还在我这儿。来,我找给你,是这张吧?
  小西无声地点点头,拿在手中。耳听老板忽然说。
  把包放这里好吗?我会替你保管的,不会有人动的。在外面玩几天就回来,好不好?
  小西惊讶地抬起头,德轮厂老板大概想露出诚恳的面容,结果既不自然又显得略有些慌乱,低声下气,与平常大相径庭。这一刻,他显得真老。小西恍然如风吹过,他觉得自己不多的意志正在迅速崩溃,便开口轻轻地说。
  我还是拿着吧,包里就几样衣物和几个笔记本,没什么的。
  那好,你走吧。
  一时老板又恢复了尊严。小西背着包走出了厂门,紧张的心情慢慢地放松下来,与平常稍稍不同。已近六月,蛋黄色的阳光照在红砖墙上,一只狗从空地上悄悄跑过,工业区没一点声音。他忽然觉得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极慢的脚步,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前拖。拖到小商店门前,那种酸软感觉更加浓烈,他没敢回头朝男孩头望一下,他真想望啊,可他的勇气已在阳光下消失光了。小西唤回自己,终于走出了工业区大门。

  五月十九日

  坐车来到珠江边的码头,很想坐船去上海。
  码头边一片零乱拥挤。很大的摩托车交易市场。无数的摩托车。珠江里的船却并不多,不知都跑哪儿去了?到处是人群,到处是陌生。跑来跑去,就是找不到有去上海的船。他无望了,转了个方向,沿一条不知名的大街走起来,忘了自己究竟要干什么。

  五月二十日

  他乘车来到黄埔。也许这里有船去上海。整齐宽阔的街道,棕榈树高高消遥。小西走来走去,没遇见什么人,也没找到什么船。似乎没有人来理睬他的梦。他又走得精疲力尽,真想坐下来歇歇,可下一步该怎么办呢?找到一家旅馆,过了一夜。

  五月二十一日

  来到了火车站,又站在了广场上。他仿佛没有察觉,仍旧在想着那个问题,他该怎么办?忽然好想再去雅点,好想再见到音经理,两年过去,不知她怎么样?是否还在那里?现在想起来,她不是看不起我,而是我实在不象个生存的样子。
  排队吗?去哪儿?
  上海。
  跟我来。
  一个小伙子将他拉到了另一列队伍的前面,强行插了进去。还没等他站稳,小伙子伸出手说。
  十块钱,快点。
  我手里都是整钱,买了票,再给你钱,好吗?
  不行,现在就给。
  那我就不插队了,我宁愿自己排。
  说着,小西就退出了队伍。站到队伍后面去了。小伙子跟过来,也不多说什么,就朝小西的胸口猛击一拳。小西没反抗,也没害怕,只把他望着,小伙子看他一会儿,见小西无所谓的样子,也就走了。
  等小西千辛万苦地排到窗口,发现到上海的车票早就买完了,原来如此。他只好到广场上去排另一支队伍。排到下午五点,买了一张去岳阳的车票,他打算在岳阳坐船再到上海去。
  晚上,小西随着人流在广州火车站进站上车,列车员看了他的车票,是没座位号的,这令他惴惴不安。
  想要坐位吗?
  要。
  先在过道等,车开了我来找你。
  小西没想到遇上这样的好心人,他好不感激,想着自己一生真是幸运。到处都遇上好人。列车终于开动了,那女列车员果然来找他,更令他感动不已。身体都有点站不稳了。
  给二十块钱吧,我看你老实。
  小西的幻想立马破灭,他很平静地开口说。
  我只有十块钱。
  你不要告诉别人说我收了你的钱,知道吗?
  嗯。
  小西点点头,坐在车厢边缘的座位上,列车缓缓离开了灯火阑珊的城市,开进茫茫黑暗的大地。和小西坐在一条坐位上的是两名少女,肉肉的身体,穿超短裙,香气扑鼻。小西假装不在意,打一会儿瞌睡,一名男列车员把他推醒。
  你给我起来,站一边去,听见没有?把你票给我看,起来,谁要你坐这里的?
  唾沫直喷到他脸上。小西马上都明白了,他什么也没说,捡起包,默默地离开了坐位,站在过道里,把周围坐着的人看着。直站过黑夜,迎来了无限美好的黎明。

  五月二十二日

  从岳阳站出来,一群摩托车手把他包围了。
  去哪儿?去哪儿?
  他们一直围了他很远,小西不胜其烦,便胡乱向前走去,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周围终于没人了,他松了一口气。再走几步,忽然,浩瀚的洞庭湖一下出现在他面前,直接天宇。
  他折转身,沿小街慢慢地朝回走,终于找到一家旅馆,安顿下来。先去好好吃了一顿。

  五月二十三日

  早晨他满怀信心地寻找去上海的船。可是事与愿违,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怎么回事呢?他把一腔的疑惑压下,沿着城市走来走去,倒看了不少的风景。看见一座尖塔,矗立在黑黑一片旧房屋顶上,那大约就是岳阳楼了。

  五月二十四日

  还是找不到,他一阵冲动之下,买了一张去宜昌的票。就这么决定了。
  中午十二点上了船,见到四等舱太过拥挤,便换到三等舱住下。三等舱只有一个面皮白净的青年人,坐床上削梨子吃。小西买了一袋李子,慢慢吃着,打发时光。有时到甲板上去看风景,黄黄的江水飞速地向东流去,北岸是江汉平原,南岸是两湖平原,到处都是绿色和丰饶,象一床厚绿棉被。

  五月二十五日

  中午,客船驶过枝江大桥,打扮相似新娘,不远就是家乡了。一种怆然的情感涌上喉头,站在二层甲板上,望着日光下滔滔急逝的江水。翻卷的波涛,淡白色的房子和小镇,高高低低的绿色稻田,黛青色群山。尽管已在心中肯定了千百遍,曾经为建立水国,可以上刀山下火海,他曾是多么英雄了得,可现在他还是忍不住又问自己。
  我回来究竟做什么?


                (第二部完)

  99-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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