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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走廊


  元月十五日

  他的梦慢慢消褪,他的脸变得无聊。从走廊望去,却也无聊。大门外那边,竹林和香蕉树都蒙上了一层灰土,货柜车交错而过,溅起串串水珠。农家的屋顶还是陈旧瓦楞,工业区却发展很快,路还没来得及修。天空灰暗低沉,这里的冬天不很冷,可心中无依无靠的感觉,竟也觉得冷在骨髓。音经理穿那么多,还冻得缩成一团,跺脚哈气,从门口过去。
  遥望长天,归鸟无影。雯厂长回台湾休假去了。小西每晚都在写诗,一直写到无知无识。他在墙角捡到一个笔记本,残留几页文字,好奇地读了。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父亲,是您给我的惩罚。那一晚您一脚将我踢出门外,让我在外面冻了一夜。母亲只是哭。来到这片土地打工,白天找工作,晚上就睡在野地里,一直睡了一个多月,才找到一份工作。
  铃铛,你还好吗,我走的时候,你已经怀上了孩子,不知道你现在如何,一个人怎么过日子?我曾说过要挣一笔钱回来,这句诺言怎能实现,只是天天想你,好想回到你身前陪你。
  小西看了,赶紧把它扔掉。

  元月十六日

  音经理批准厂里放假一天。小西赶紧乘车来到广州购书中心,这里温暖广阔,到处都是书籍,真不知看哪本才好。他满怀着感激的心情,从身下开始看起来,这是一本《虾球传》,他觉得是一本好书。前厅坐一排签名售书的作家,小西去看了他们卖的书,也不觉得怎样。一直到晚上中心关门,他这才恍恍惚惚走出来,看见街头树木又开出成串新绿,细致柔嫩地招摇,春天就这样不知名地来了,它就来了。岁月好象空气,一眨眼过去一大串。回到厂里,黑灯瞎火,看不见人。随意闯进食堂,发现有两个女孩在里面吃饭。
  还有饭?
  有,没人吃。
  小西大喜,急忙拿碗去桶里盛一大碗,原来是面条,早成糊了。吃饱肚皮,回宿舍,里面没人,黑漫漫,如黑水塘。从水泥抹成的小窗口透进外面一抹微光,小西坐在黑水塘里,几只蚊子扑咬,被他打退了。想要安静地坐会儿,好好地,从心底深处想一想,希望能有什么甜美的结果,可是没有。来回检索,来回没有,反而象把自己丢失了,自己把自己弄丢了,上哪儿找去呢?忽然,象是朝极深的地底下抛出一根绳子,一缕悄怆幽寒,焦虑惶惑的泉水汩汩然冒出来,淹没他,使他身心变得象冰一样寒冷,象橡胶一样坚硬。对感情的渴望,使他最后的安宁遭遇侵袭,他终于忍不住跳起来。
  我不能坐下去了,我坐不下去了,我得出去。
  小西就走出去。正好看见谷子从楼梯上下来,遇见他发出微笑,背衬着月光,周身发出清冷光辉,象是一把剑,又象是一种事物茂密地生长。望着他,笑得越发深厚起来,对他说。
  走,看电影去。
  哪电影?
  隔壁民族学院操场。
  小西没怀疑,跟他就走。两人携手出门,来到民族学院,门外有几个厂里女孩在那徘徊。小西一片好心帮她们买了票,可进去之后就再也不见她们的踪迹。
  宽阔的运动场上,冷冷风吹指,人们慢慢聚拢在银幕前。小西和谷子一道,站在边上,觉得又冷又疲,可也忍着。等好久,电影终于开演,是《西楚霸王》。巩俐和关之琳在浴池较量,天下起雨,周围人都赶回去拿伞,眼前升起了一片伞海洋。小西和谷子全身都被浇淋透湿,可他们还是舍不得回去。终于,谷子看了看腕表。
  十点了,回去吧?
  没看完。
  音经理说了,十点之前必须回去。
  真没意思。
  小西觉得扫兴,可听说是音经理的命令,他也没有话说,觉得音经理管理严格。雨停了,星光闪烁,谷子咳一下,开口问。
  小西,你有何打算?
  小西闻言一愣,想一下,缓缓说。
  我知道音经理想赶我走。我,也没心再呆下去。不过,我身上没钱,只好就这么赖着,等攒点钱就走。
  谷子想一下,慢慢说。
  我觉得你还是应当回去。
  不,我不回去。
  我觉得你不适合出来打工。
  不,我不回去。
  小西有些任性地撒娇说,他也实在找不出别的表达方法。谷子闻言没有吭声,两人就一路沉默着回来。

  元月十八日

  小西被喊到包装组干活。包装组的女孩都很漂亮,小西倒也乐意,扛着纸箱进进出出。黎志辉也被喊上来帮忙,他一次扛两箱,表现实在积极。雯厂长在旁边说,好,男孩子都扛两箱。小西听了很不高兴,只扛一箱走了,雯厂长脸色也阴沉下来,再也没有说话。时值一名新来女工顶撞了大班长一句,雯厂长勃然大怒,嘶声吼道。
  副厂长,算工资,让她走。
  小西闻声惊回头,见雯厂长年轻的脸皮发涨而扭曲,变得十分凶恶难看,狠狠瞪那女工一眼,自闪一边去。

  元月十九日

  早晨点完名,音经理脸上黑沉沉,撅屁股站那里,好似一头母牛。副厂长耸起肩,厚颜无耻问。
  昨天大家听见什么响动没有?深夜?大约一二点钟的时候?
  没人回答他。
  告诉你们,公司的录像机被盗。估计可能是熟悉我们公司的人干的,也可能里应外合。昨天门卫没听见动静,是严重的失职。丢失一台录像机事小,性质已非常严重。公司已无任何安全感可言。想想,盗贼已闯进公司核心,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所以我们一定要严厉查处。已报告派出所,内部也要查。所有职工都要接受调查。
  音经理两只眼睛在头发深处转动,也不知想些什么,照例没梳妆。雯厂长站一边发呆。上班时间,男工们被叫去测脚印。
  穿你们刚进厂穿的鞋子。
  音经理说罢冷冷地看小西一眼,眼光灰透。小西不知她究竟要干什么,凄凉地嘶声辨解说。
  我只有这双鞋子。
  测完脚印,回去继续上班。仓库里,小西和寄桃花在一起干活,寄桃花硬要求。她有丰满胸脯,白腻肌肤,发际很低,典型美人。
  我妹嫁北京去了。
  两人坐一起拆标签。四周静悄悄,铁丝墙在周围环绕。小西不安分起来,频繁用眼光瞄对方,到处欣赏。哪知对方却很沉着,不动声色,他也只好放下武器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对方身上传来,慢慢将他包围,身体象要融熔。音经理刚好从网墙外匆匆经过,看他们一眼,气氛就没了。
  雯厂长走进车间,洋洋得意对黎志辉说。
  黎志辉呀,你的离职报告已被批了,你可以去算工资了。
  好,终于可以走了。
  雯厂长忽尔嫣然一笑,拣发挥指,说。
  黎志辉呀,你真的好可爱哩。
  你以为我真喜欢这里?真喜欢听你支来支去?错了,我其实根本就不喜欢。
  雯厂长听了脸发白,眼发直,咽口唾沫,扬起下巴,蹶着走了。
  黄昏,小西见黎志辉站在铁门外,有些惊奇。
  你怎么不进来?外面不冷呵?
  我已被开除,我把李际春揍一顿,雯厂长给我算了工资。
  你打算怎么办?
  家里催我早回,我打算在家乡国道旁开一家摩托修理铺。
  不错,我也要走,不走不行了。
  说完这句,小西有些迷茫,他不知自己要去何方呢。可是这里不留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天越来越冷。有机会空站一会儿,象站在青藏高原,冷得孤立,无处不寒。他就发抖,好在干活多,来不及体验冷,下班他就蜷在被子里睡觉,早停止写作。今晚他想去洗个澡。
  来到简易棚,脱光衣服,淡白灯光下,显露美丽的身躯。这样的身躯还需要更完美?或者它需要女人来安慰?或者坚持自身的纯洁?小西满含伤感,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从头顶直浇下来,溅在头顶,化为无数春寒水雾,从匀称而热烈的身体上划过,象花瓣纷落,象苏打水冒泡。全身绷成笔直,肌肤突起一颗颗细疙瘩。好冷呵,似乎象刀锋穿透我心,什么感觉都没了。
  一时失望之蛇盘紧身体,一股激情忽然自体内发出,如同剑,剌穿云霄;如闪电,照彻大地。他不假思索,张口就唱。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歌声穿云裂石,如泣似慕。小西大吃一惊,想不到会唱得这么好。他惊异于自己,继续唱着。谷子忽然在门口出现了,笑嘻嘻,银牙闪闪发亮。小西稍微扫兴,但还是把这支歌唱完。他擦干身体,穿上衣服,谷子也就去了。

  元月二十日

  早上上班,包装组的全体女孩都对他笑嘻嘻,使他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昨晚是你在唱歌吧?全厂人都听见了。
  真是你呀,告诉你吧,我们宿舍所有的女生都在听,你唱得真好极了,就是有点发颤。
  连音经理也站在楼梯上听呢,一直听到你唱完,她还对谷子说。
  叫他不要唱了,太悲伤了。
  小西听了洋洋自得起来,忍住不笑。想要吹嘘几句,终于还是咽下去。他改口问唐洋芬是怎么来这厂的。
  从家乡招来。我家乡在四川。当时我读初二,家人让我出来打工,我也同意。直接从学校上了劳动局送我们的专车。家里穷,弟弟妹妹要读书,当时上了车还不觉怎样,后来车一开,乡亲们都跟在后面挥手,车子开出村,我眼泪一下就流出来。长这么大,没出过远门,这一次就走了几千里。当时我心里只是难过,也没想到害怕。后来进了雅点。当时一起来的是十八个,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了。
  其余人呢?
  刚开始来,受不了这里苦,纷纷走了。她们有的回家,有的转厂。她们要我也走,我想我走哪里去?出来路费都是借的。书也念不成了,回去做什么?再说,厂里对我好,挽留我,我也没接触过胶水,便留下来了。我把每月的工资都寄回家,只给自己留二十块钱。来这里两年,我没回过一次家,也没买过一件衣服。
  晚上加班,外面忽然有人喊。
  抓强盗。快。
  这下可乱了,有人跑出去,有人挤一堆。一个黑影跳过围墙,逃跑了。喊这一声的是陈莲。她有事回宿舍,结果发现一名男子在里面乱翻。她一喊,那人吓得夺路而逃。陈莲吓得蹲在地上直拍额头。黄翠芬悄悄走到小西身旁,央告说。
  小西,想求你帮我忙。
  她是小班班长,平常总给小西针头,小西有事求她她也答应。这时小西就大方问。
  何事?
  陪我到宿舍去一趟,想看看东西是否还在,因为明天要走,我已经把包都准备好了。
  小西满口答应,两人一齐朝女生宿舍走,爬上黑暗暗楼梯,一步步登上,小西的心还是呼呼跳起来,黄翠芬跟在他身后,没言语,倒似乎较他平静。小西只好硬着头皮朝上爬,进到黑洞洞的女生宿舍,拉亮电灯。
  没事。
  床下呢?
  小西真有点怕了,他弯腰朝床下扫瞄,确实没人,一颗心才放下来,又担心从别处钻出强盗。黄翠芬迟迟疑疑地走进去,小西等在外面,一会儿,她出来,说。
  没事,咱们走吧。
  淡淡语气,象不经意。她是桂林人,小西立即想起桂林优美山水。她说她回了家,再也不出来了。

  元月二十一日

  做完通宵,早上,小西回宿舍睡了。
  谷子走进来,将他推醒。
  雯厂长让你去上班。
  我刚做完通宵啊。
  那也得去。
  小西想一下,也只好去。他爬起来,穿一件好衬衣,再把从未穿出的那件深红色的羊毛衫穿上,外套西服。进了车间,包装组的女孩都说好,一边挨他一个,他忍不住吹起口哨。谷子拿着个小本子出现在门口。他自从当了行政组长后轻闲多了,很少到车间来,这时他目光越过人群,远远看小西一眼,小西不明白。
  小西,你出来。
  他仰头见谷子一副公事公办神色,脑子闪过许多念头,不祥预感驶来,被他遇上,心跌了一下,手脚顿时冰凉。他放下手里活儿,站起身走出去。谷子没走多远,就在走廊不远处停下,转头望他,沉吟一下。小西也望别处,冬风吹来汽油和尘土的芬芳,尤其使小西难以置信现实世界的存在价值。谷子笑了。
  你这件西服多少钱?
  没多少。
  怎么样,想好没?
  什么?
  以前我跟你谈过。
  谈什么?我忘了。谷子望望远处,张嘴笑起来,有意无声地掏开本子,让小西看清那上面一行字,然后说。走的问题。
  小西脸发白,象已尿出来,他结结巴巴问。
  怎么,要我走?
  谷子没直接回答,反问他。
  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
  嗯,我劝你还是回去为好,你不适合出来打工。
  我不回去。
  你怎么不戴眼镜?
  小西就在走廊上填写离职申请单。在离职原因一栏,他问。
  我填开除?
  谷子想一下,接过来填上。没气质,不适合本工作。
  现在收拾行李?
  对,然后到办公室算工资。
  小西回到宿舍,飞快脱下衣服,换上没洗旧衣。他东西不多,很快搞定,坐在床边,静下来想一想,到底出什么事?想不起什么。忽然觉得心发慌,想点水喝,得不到。他上到行政中心,报关员英英问他何事。
  算工资。
  请等一下,不要进来。
  他就只好站在走廊上等,象当初来。等了好一会儿,不由得斜倚门框,倦倦松垮。想做出一副轻松自若的样子,恰恰相反。其实他心里真很烦,对前途又没一点把握,直觉得恶心,却又感到寒冷。但似乎没人理。
  雯厂长拖着那双大拖鞋从里面嗒嗒地出来了,并不看小西,只是拖长腔调对英英说。
  怎能让人家在这里老等呢?把工资算给人家嘛。
  工资早就算好了,总务处孟庆玉不在。
  雯厂长进去。过一会儿,音经理好整以暇地走出来,她身上穿一件黑棉袄,脚上拖一双胖棉鞋,又老又土,可不在乎。头发蓬乱,神情散淡,可不在乎。好象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小西心一下子集中起来,咻咻喘气,提到嗓子眼,因为全身就要发生共振。他生怕自己会有什么大变化,那就没有风度。便急忙把头扭到一边去,有点象孩子赌气。音经理从他面前经过,也是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棉袄,收拾好自己。到了走廊,忽然小跑起来,好象依然还年青,还值得努力生活,向那边去了。小西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心被撕开了一道伤口,血淋淋,又不知几时才能愈和。舞蹈的激情慢慢消失,一生怎过?忽然想起旗师傅小跑,从前也是这般情形,好象这些人都远他而去,扔他不管。他酸酸地感到泪水,咽回肚。一会儿音经理又回来,她还是跑回来,扬起脸,让风吹动头发,闪闪发光。不过她已不再年轻,所以也谈不上好看。小西神色平静下来,象要说点什么,可是什么也没说,她越过他,直进了。
  被套洗了?
  没有。
  那你还不去洗?
  孟庆玉鄙视他一眼,小西不知何时把这位女士得罪,只好转身去洗被套。下午他将晒干的被套归还李利慈,英英挥手说。
  你到门卫室去等。
  小西到门卫室等一会儿,副厂长也来了,挤在小屋里,一男一女拎包站门外。
  我们是来应聘的。
  进来吧。
  怎么快过年还出来呢?
  没钱,过年有什么意思?
  门卫把三人证件交到楼上,过会儿,妹妹被录取,姐姐姐夫遭拒绝。门卫室又安静下来。英英把小西工资送下来,一共是三百多块钱。小西接过这些钱,肩上包,走出公司小门,顿觉自由而孤独。
  身上还有四百多块钱,上哪去呢?
  酸楚的事情是觉得有水从鼻腔爬出来。朝大门两边望,游戏般脸庞,肩包沿高低不平的道路朝里走,低头想心事,忍住羞辱。听人说这附近工厂很多,不知会碰上哪家招工?做什么都行,把他招进去算了,免得落在外面丢人现眼。偏偏几个工厂都把门关得紧紧。也许不知是他来,也许不知如何把门喊开,接纳他这一位遥远的客人。门卫总是可恶地摇手拒绝。
  想这里从前大概也是田野,现如今被各样的厂房分隔得支离破碎。山岗低洼,杂草丛生,高压线从绿叶头顶爬过去,一两处剩余的香蕉林。在路口池塘边,聚一群打工仔,花花绿绿,大包小包,不知是要回家还是要进厂?快过年了,只自己到何处去谋生呢?
  他在这片土地上东游西转,浪费了许多光阴。走进附近村子,一条康庄平坦大道,两边安静繁华。小孩子和妇女在路边悠闲对坐,小西心里羡慕要死,徘徊在人家门庭前,却也只好一直过去,渐渐就来到大公路。车轮滚滚,两边望不到头。远处红绿蓝各色的工厂矗立,数不胜数。小西不知要往何处,随便选了一个方向低头边走边沉思。巨大规模的战争就要打起来,命运握在自己手中的一刻,可也想到过什么?这时他能够想很多问题,这是平常所做不到的,可是忧伤疲倦,也是平常所难体味。他觉得自己思路现在好极,通体透亮,看穿了这场战争的结局。可又如何?难道我能写一部惊世之作不成?想想也不可能,于是熄灭了心中愁绪,只管向前走去。一辆清道车从背后缓缓开过来,小西全没觉察,身上顿时溅满泥浆,连衣服也都打湿,冻得他浑身发抖,又气又急,可又没有办法。就这样一直走到看不见人烟的地域,绿色淹没了无尽的荒野,小小破旧房子挣扎在田间地头,一辆辆汽车开过来又开过去。灰尘将他淹没。
  他莫名其妙又转身,径直朝回。忍着腹中饥渴,终于又走到那根指示牌下,前方后方,莫名其妙。还去否雅点公司?想想那不是不可能,但他不能,他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呀,有自己的事业。于是他越过广东民族学院,渐渐进入到市区。不久,他走到华南师范大学门前,鼓起勇气进了。校园深幽,绿树婆娑,楼房静静地矗立在夏天绿色的海洋里,永得一份荫凉。高高的棕榈树,浓厚的相思树,厚厚的草坪。小西抹汗直朝学校深处走,运动场上,大学生们都在运动,练跑步,举杠铃。他想求一份住宿,无人理。爬山虎缠绕的门墙,静得让人从心里发毛。小西又唤回了往日的恐惧,全身发起抖来。他一点也不能原谅这种生活,那是他青春的墓园。现在他从坟墓爬出来了,应该感到无限欢喜才是。只是觉得它的可怕,还没有多少人认清。还有数不清的年轻人在往里面钻。
  别了,大学。
  于是从学校退出,继续向市区走一程。肚子忽然莫名其妙地痛起来,痛不可挡。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扶着路边一棵细小的相思树,直皱眉头。停好一会儿,这阵肚痛才悄悄过去,这时一阵委屈呛出,不禁剧烈咳嗽起来。南国烟尘和细风,真让人多么伤感,这种力量又能为创造者化为什么呢?推进剂?它太小,它就象一阵风一样地消逝了。

  元月二十二日

  早晨,小西离开甘泉旅馆,乘车一程,又走回昨天走过的道路。又经过民族学院。心想我怎么又到这里来了?他振作精神,不相信自己就不能找一份工作,从事他创造新国家的事业。满怀起信心走啊,电杆墙上,贴有不少消息广告,有治病有相思也有招工。小西知道这些都骗人,心里毕竟安慰。遇在路口,有一个指向招工的牌子,热情地一直指到村子里去。小西就沿着这条方向朝村子走。这是一个古老村子,傍着一条蜿蜒小河,河里歇小木船,小河水已经发黑发臭了。道两旁绿木深重,泥土光滑,久无人影。逶逶迤迤走很深,终于走到一座拆了一半的青砖房前,四周长满细竹,门前两把竹椅,一位妇女端碗吃饭,小西停顿一下。
  这里是招工处吗?
  屋里闻声走出来两个男人,一左一右盯着他,好象刀削一样,把他打量一番。
  找工作?先交报名费十元。
  小西沉吟。可想不起什么,只好掏出十块钱递给对方。那人递过一张油印表格,字迹歪斜,他让小西填表,小西就填表。
  你下午来吧。
  下午来?现在不行?
  我们先联系一下,看厂里收不收,也许还得进培训班。
  小西听罢,低头就走,不打算再来。他到广州购书中心看书,一直看到书店关门,觉得在这里还象从前他,天色黄昏。南国城市啊,让人皮肤象针扎火烧一样疼痛,到底到哪儿才算水国呢?是否因为异乡浓重的香柚使他迷茫?那绿树荫中灯火辉煌,高楼巍峨,成熟得象一枚枚芒果。真不知是水国是一种什么样的水果?自己的胃口是否适宜?位置在哪儿?是否已被时代所淘汰?是否真水国早已建立了?他心慌急,想要判断,反而疲倦忧伤占满全身,一点主意没有。从车窗向外望,无边无际的灯火,默默有些发痴,如果没有水国,真不知该怎么生活下去,做事还有什么乐趣。进旅馆,又有人问。
  湖北。
  我?刚从临界监狱回来,还带着刑满释放证呢,几年没见花花世界,这回要好好玩玩。
  小西表面大吃一惊,暗中却又羡慕对方潇洒。他检查了一下自己行包,书只写了大半个笔记本,诗倒写几卷,这可是他打工的心血呀。

  元月二十三日

  来到火车站广场。人山人海,无数打工仔正准备回家过年,欲欲春潮,形成巨大涡漩。他发现自己又一次陷入抉择之眼,一种强烈回家的欲望从心灵深处冒了出来,想挡也不住。怎么办?回去?回去怎么交待啊?留下来?留下来怎么生活啊?他站在广场边缘苦苦挣扎,看象一个落入蛛网的苍蝇,是否加入眼前的战争?与当初愿望相违背,真不知自己命运如此凄凉。就算当眼前奴隶,也真不知自己服从哪个主人为好。
  他知道自己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便向东边大街走去,慢慢寻找不回去理由。也终于被他找到了。他希望象上次一样遇上一次招聘会,他又想音经理或许会后悔,或许在某个黄昏会想起他,会得来重新收留他,然而理性告诉他那不可能。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她们需要人,在他就希望水国可能。所以他整日肩包在市区走来走去,却又无所作为。走得乏了,就在大厦前台阶上坐会儿,看着人们悠闲地从自己身边过去,心中不是不感到一种愤怒。树上的新叶层出不穷,小西歇够了就站在高大的栅栏前,望着里面绿绿草坪发呆,想着想着又不禁发抖。
  黄昏的时候,大街上,小西被一对中年夫妇给拦住了。他们向小西提出了令人难以考虑的问题。
  喂,小兄弟,帮个忙好吗?
  什么事?
  小西匆忙向对方打量一下,发现他们还带着孩子。
  我们一家是从陕西西安到这里来旅游的,不小心钱被人偷走了。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小兄弟,我想向你借十块钱,打个长途,让单位寄钱过来。我们见你是好人,才向你开口,我们一定会还你的,请你帮个忙,救个急。
  我从湖北来,是来打工的,身上也没钱。
  小兄弟,只要十块钱,都是出门人,请你帮忙吧。
  小西抬眼望一下向他说话的妇女,这是一个高个妇女,也许曾有过企求水国的美好,和他小西一样。现在居高临下地望着小西,使小西很有些压头。旁边的男人则一脸难堪的神色,好象借钱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情。他没有吭声,夜色就渐渐地迷离了。
  我们不是非要你给呢,我们是希望你能帮个忙,你要不给那就算了。
  小西闻言拔身就走,不想又被那女人在肩头拍一把。抄在了他前面。
  喂,小兄弟,你真的不肯帮忙啊?
  听起来象有威胁的意味,小西明白了一切,淡淡地说。
  我实在没有钱,再说我自己也要生活啊。
  只要十块,不要多,不相信你连十块钱都拿不出来。
  小西大为恼火,很想拔腿就走,可那妇女把他挡了个严实,他没法走,只好自认倒霉,从里衣里掏出十块递给对方,觉得他们简直象抢一样。
  把你地址留下吧,我们好还你。
  不用了。
  那谢谢你呵,小兄弟,你真是好人。
  小西差点没气死,拔转腿就走了。
  向上!向下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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