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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我主动走向了他。他在我心目中依然是一个成功者。我觉得他依然可称之为幸运者,这么多年了,还没有一个写诗的拥有像他那样多的读者。他应该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一笔的。他当年的出现,的确是一种令人惊愕又值得亢奋的现象。
  我很热情地向他询问起他的现况。他告诉我,他已经很少写原先那种东西了,而是在写歌词写抒情短句。他好像是自己主动退出了中国诗坛。那如同一名取得过冠军称号的短跑运动员在新的竞赛中突然止步,而任从他人跑到前面一样,他甚至不愿再让自己冲动起来,在与我对话时,对社会上发生的一切都表现得很淡漠。
  他也许由“年轻的潇洒”走向纯粹的成熟了。
  但是,我离开他之后,回到家里,我却写下了这样一首诗——其实,这路依然平缓是你走得疲惫了越是认为自己跌入了浪谷越是觉得浪峰陡且不可攀援为什么找到了航道却自命终是沉船呢看两侧的丘陵远远地在注视你而碑林在前走进你并无法就地坐化成达摩面壁而背对尘烟倒是可以袭残缺的碑文发几句感叹苦乎难哉想你的心岩沉坠已把那片残霞砸得愈发昏乱是你走得疲惫了其实这路依然平缓。
  我想把这首诗送给汪国真,但犹豫了一下,没有那么做。我想我还没到给人指点迷津的份上,我当有自知之明。还是把这首诗留给我自己吧。我在任何时候,也不能丢弃人生的自信。
  无意中,在住家的楼下遇上蒋英。
  这是傍晚时分。她和一个矮胖的中年人正走出楼门口,而我从外面回来正欲进楼。
  她向我打招呼:“喂,刚回来呀?”
  我冲她点头,一笑。
  她指着我对那男人说:“这是跟汪国真齐名的当代大诗人。”
  我忙制止她:“别别,别这么说。”
  她一挑眉:“别谦虚嘛。”说着,她用手拍了一下那男人的后腰,“噢,这是我爱人,年轻的时候也写诗。”
  经她这么一介绍,我不能不和这个男人寒暄一下。他叫周文平,在一家设计院工作。他还正经对诗挺有研究,对诗坛老一代诗人也很熟悉。
  他对我很感兴趣,邀我什么时候有余暇到他家坐坐。
  临别时,我忽然想起马毅,便向蒋英打听他的近况。我说:“我好久没跟他联系了,他约我写点稿子,我还一篇没写,不知你妹夫知道不知道他最近正忙什么?我还真应该哪天去看看他。”蒋英一摆手:“你现在去也见不着他,听我妹夫讲,他现在跑江西去了,据说还得一个月才回来。”
  我问:“干什么去了,要这么长时间?”
  她回答:“听说是去组织地方作者采写重头稿件,其实还不是去会他的情人。”
  我惊异:“怎么?他还有情人?”
  她说:“这在我妹夫那个单位早是公开的秘密了。那儿有一个女的,勾上他有两年了,他往那儿来回跑了也不下三次了,这回是第四次。我妹夫讲,他们单位的人没有看不出来的。他现在悬了,那女的的丈夫大前天已经打电话给他们杂志社上级部门了,说他的女人现在被马毅带哪儿去了都不知道。人家不放心了。你看着吧,弄不好他准得因为这女的把乌纱帽丢喽。这官场上就忌讳这事。”
  “这女的是干什么的?”我不禁问。
  “不知道。只听说叫什么——真。”
  我脑子里不禁轰地响了一声。回到家里,我的心里躁躁的无法安宁了。
  我不敢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可是她说得又有鼻子有眼。可能吗?会是这样吗?真跟我说过的她心中已经有一个人了,这个人就是马毅?那她上次到京甩开我去会的也是他么?他们是怎么搞到一块的?她看上他什么了?她看上他形象可爱?可他在男人圈中并算不了什么啊!她看上了他的官位,可他那个级别在京城里根本就排不上什么队啊!他有钱?他一公职人员,能有什么钱?
  他有权?可以帮她发稿子?可就是为了发几篇稿子,就屈身于某一男人的怀抱,这样的女人也大下践了。真会是这种女人么?她会这么下贱么?即使她不这么下贱,她又跟他走了走得连她男人都不知去向了又怎么解释呢?她前些日子还给我来信,要与我“站成同一的景致”,要“用手相连,用心相握”,现在却又无视我的痴情陪另一个男人去了,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能跟他一走一个多月,如果对我有真情为什么不能想到再与我重会呢?她跟她男人的关系又到底是怎么样呢?是真的“缘已尽情终了”了么?如果是那样,那她在感情上正出现空场,我爱她却只知道等候,又是不是太愚木了?是不是正给别人在她心目中抢占位置提供了机会?可是,如果她真的像蒋英说的那样“勾上他有两年了”,我又等于是后来者,她给我来那封信,表示接受我的感情,不又分明是在做一种游戏?爱情是容不得第三者的,更何况现在是这局面是四角?她又到底跟他干什么去了呢?是真的采访什么重头稿件么?如果那只是遮人耳目的旗号,那他们又已经走到哪一步了呢?上床了?颠龙倒凤了?……我不敢再往下想了。再往下想,我感到恶心了。再往下想,真在我心目中将完全会变形的,将不再是韵致超众的美女子了,而是个贱妇淫妇荡妇了!那也将使我无法再有什么爱之说了。我会给自己两个耳光,我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人!
  不会的!她不会跟他那样的!我在心里大声地对自己说。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到凌晨五点多还没能入睡。
  第二天下午,我跑到单位,给真的办公室拨去了电话。
  结果,还真如蒋英所说。她出差了,受一个什么杂志社的邀请,采访去了——接电话的人这样对我说。
  我木然且茫然。
  我在办公桌前久久地坐着,面对冲南的窗口,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
  在这个位子上,自从爱上了真,我曾有过许多美好的畅想。透过那宽大明亮的玻璃,我总觉得我能看到她生活的地方,看到她正在那千里之外向我回眸冲我微笑朝我走来。而这窗口位于十层楼上,前方没有任何遮挡,也的确能使南天遥遥在目。
  我曾由此写下过许多诗。
  但这个时候,我却没有一丝如此这般的诗情。我只是在那里坐着,木然地茫然地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在我身后喊我的名字:“艳齐。”
  我猛地一回头,哦,是古清生!
  这时候,已经是夜暮临窗,办公室里的其他人早已走空。我觉得这好像是在梦里。
  我从座位上站起身惊异地问:“你什么时候到北京的?”
  他回答:“已经来了好多天了。我一直在找你,但总没碰上。
  你们屋的人说,你有时晚上在。我想碰碰运气,还真撞上你了。”
  他说这话时,眼睛闪着兴奋的光。
  我问:“你这次是不是就想在北京闯了?”
  他点点头:“是埃我把电脑都搬来了。我已经在南池子住下了,租的房,就想在京城卖文了,但这个城巾里没有我认以的人,真得指望你帮我一把啦。”
  我说:“没问题。我会给你介绍一些关系的。”我看了一下手表,“你是不是还没吃饭?走吧,咱们出去找个地方先吃点东西。
  我出有点饿了。”
  我拉着他走出办公楼,来到了附近的一家叫银豪的餐馆。
  他的列来,转移了我的情绪,真在我的意识中被挤了出去,我很想知道古到京后的情况和打算。
  我觉得他只身进京,就是投奔我来的。在敦煌的时候,他说过若有一天到京城闯天下,希望我能给予关照。我答应过他。现在他真的来了,我真得认真地接待一下。我是一个守信用的人。我说到的,一定会做到。我想我们素昧平生,他能投奔我,就是对我信任。我不能让他失望。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爱情,又有什么比信任更重要的呢?
  这一刻,我要为他接风洗尘。虽然这有点后补性质,但我想这样还是能够表达我对他的到来的心情的。
  我让服务小姐上了烤鸭和四盘热菜四瓶啤酒。
  我们对饮着,一直聊到那个店的来客人走屋空。
  他告诉我:他既然来了就不想再回去了。他一定要在京城闯出一个名堂来。他说他在那个山凹上的矿山时,成天为着一份微薄的工薪苦苦挣扎,卑微地看上司的脸色,在那里周旋、酗酒、做爱、扭曲和放纵生命,其实一直没有活出个自我来,而今,京城,将成为他人生中的一个新的座标点。他说:“的确,在这里,我是没有家的。我每月三百元钱租下的小房间只是我的栖身之地。我的身体和精神双重的都处于飘泊状。但我觉得我是不会被谁打败的,能打败我的只有我自己。因为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安排我的命运,找是自由的了。”他说:“一想起过去,等着别人来像给一条狗指路那般给我安排命运,永无休止地接受人家发出的‘你乞怜吧’的暗示,接受人家一个所谓称号、半级工资、一个职称,以及报销一次名胜风光旅游的车船费,以及许以二十年以后的提拔计划……等等鸡零狗杂的东西我就恨。”他说:“我现在真正懂得了自由对一个人有多么重要。一个人想做什么事就能去做什么事并可以做成这件事才是真正的幸福。现在,我可以谁也不服从了,我就服从我自己的意志。我现在不再是任何人的工具。我曾是那样可耻地活着,现在我将在岁月里走向全新。”他说:“我选择卖文为生,但也决不会做什么迂腐文人,我也要成为今日的富有者。我想我有一天,也许五年之后吧,我会在这个城市拥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汽车,那起码是一辆夏利,有大哥大。”他说他现在急需做的,就是迅速赢得全国各地报刊的喜欢,赢得广大读者的喜欢。他说他一想到他的未来就握在自己的手中,就总有一种抑不住的激动。
  我钦佩他这样的人。尽管他现在还没有真正起步,但他的勇气他的自信已经体现出他是个有志向的男人。而他对未来的设想也不是空中建楼阁。卖文,在今日中国是可以卖得拥有那一切的,就看你是否有那份勤奋。
  我对他的人生选择表示了赞同。我说我们是同类性格气质的人。我说你的现在就像我当初从国营大企业辞职出来一样,我如果中途反悔回去了,就不会有今天,今天我虽然还没有抵达我理想的极致,但我享有了自由,享有了众多的读者的关注,享有了比原先那方天地更广阔的空间,那可以任我闯荡。这一切是不放弃原有的那一切无从得到的。我现在感到了我是在为自己活着。这也是一种境界。一般常人是感受不到其中快慰的。我说:“我会尽我的全力帮助你的,帮助你也等于帮助了我自己,因为你有朝一日成了,也于无形中证明了我的存在价值。”
  我们一起走出了那家餐馆的时候,满街的灯火正呈现出一片辉煌。我对他说:“这个世界会完全属于你的。”
  这,实质上我也是在对我自己说。
  这一天的夜里十点来钟,我随他一起到了他落脚的小房间。
  那位于长安街北侧的一条胡同里。房间的确可称之为小,大概只有十来平方米,低矮得很,向上伸手可触及屋顶。两尺见方的窗口是唯一可以照射进阳光的地方。除了床,里面只有一张桌子,那上面正好摆一台电脑而再无空余之处了。
  一个在原籍已经小有名气的作家蜗居在这样的地方,的确显得有些寒酸。但古是乐观的。据他讲,能找到这么个地方还不容易呢。他刚到北京时,住的还是一栋楼的潮湿的不透气的地下室呢。有好房间可住,但他现在还没有那么多的钱。他说住在这里也好,正能激励他拼命地写作,拼命地向前闯,去挣钱,它可以时时刻刻提醒他:他已经没有退路,再退,只能又回到过去,那是他决不情愿的,也决不甘心的。
  我到他那里没有多呆。我只是想认认门。回到家里之后,我便连夜翻找我存留的他人名片。从中,我很快找出了一批可以给古提供方便的人的联系地址和通讯电话。这些都是京城各大报刊的版面编辑,都是有发稿权的关键人物。他们中间许多人都一直在等着我的稿子,可我总是抽不出时间为他们写点什么,这时候,让古跟他们联系,也等于我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层次并不低的作者。古在原籍当过省作协专业作家,这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水平,我想他们会从心里欢迎接纳他的。
  第二天,当我把这些选好的名片交给古时,古提出,如果有可能,最好由我带他与这些人见上一面,这样,他会更便于跟他们打交道。
  我答应了他。
  还是在那家餐馆里,我包了个雅间,我把十位我认为值得古今后直接交往的编辑聚到了一起。另外还邀请了从沈阳来京组稿的青年时报的陈词。
  那天一共唱去了两箱啤酒。难得一聚,大家都是开怀畅饮。
  当我把古清生介绍给众人,希望他们能给予关照时,众人异口同声:“没问题。”
  性格豪爽的陈词在简单地了解了一下古的情况后,向我提议:“既然你想帮我们老兄一把,不如你挑头主编一套丛书,全选风头正健的青年作家的作品,把老古的搁上,那阵势大,比散着让老古发一些东西影响大多了。”
  他见我未动声色,顿了一下,继续说:“你现在在青年人当中的影响决不亚于什么人。我们东北那一带一提当今的诗人,都说得数你了。你的名字往书上一打,等于让书上一个档次。”
  我是有自知之明的。我没有马上神茬,散席之后,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的王军主动留下了。他对我说:“陈词说的可行。你要能够出面的话,可以在我们出版社搞。
  丛书确实可以打影响。”
  我说:“可是稿子从哪儿来呢?光古一个人可以提供作品不行埃”王说:“陈词可以上一本,他的散文诗还可以,我手里也有一部现成的,我们要搞,可以再约一些其他人。最好小说、诗歌、散文、杂文等都能有。这样,读者也便于选择。”
  我说:“那我得考虑一下。出这种纯文学的书恐怕你们社是不会投资的。”
  他说:“这倒是。出这类书不会有什么赢利,我们只能从社会效益方面去考虑。”
  我说:“如果能出,当然会有社会效益了。不过,我要出面主编的话,先期投入恐怕还得由我来解决,恐怕只能自费出书。”
  在旁的古插言:“艳齐,你要真想干这件事,我钱出不了,可以出力,对外宣传我负责。稿费,我也不要,只要能出书就行。我现在还真就愁没有一本专著。想跟别人介绍自己的作品,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我说:“还是先容我想一想。”
  经过几天的思前想后,我决定干这件事。我觉得如果我出面主编一套当代活跃的青年作家的作品丛书,实质上也等于自我奠定了一下自己的社会地位。我需要这样做。我需要世人把目光投向我,进一步看看我是谁。我已经在文学之路上奋斗二十多年了,我的建树不能只停留在自己的创作上,我应该在托举后来者方面做出自己的努力。这也是一项事业,甚至可以称之为不失伟大的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业,它与我原有的事业可以融通为一体的。
  它将体现我的另一层面上的精神世界。再有,我想到了真,想到了我爱的这个女人。我觉得她是我有生以来发现的一个最不该埋没的才女,我在扶助古这样的青年作家的同时,也应该把她提升到他们这一档次上来,让她也有机会在这个社会尽情展露一下她的风采。
  于是,我给王军打去电话,我说:“你跟你们社领导谈谈这件事吧。他们如果同意,我出面主编这套丛书。至于经费,我来筹。”
  我想冒一次我觉得值得冒的风险。我想出书的先期投入无非是印装费用。如果书稿组好了,出版社通过了,我可以找印过我书的印厂赊账印制,算我自费出书,风险由我一个人承担。
  王很快给我回信了。他说:“我们社领导对这件事非常支持,他们说应该让高雅的纯文学作品占领一下图书书场他们想跟你面谈一下。”
  我当即答应,马上过去。
  在到出版社之前,我和王军、古清生分别在电话里商量了一下丛书的总名称,最后确定叫黑马丛书,取驰骋当今文坛的一支新生力量之意。
  “捉,一切费用我们包。”我当即又拨通了良的电话。巧极了,接电话的正是真。
  由于有报社的其他人在旁,我没有跟她做什么寒暄,也没有提及她前一段陪马毅外出的事。我只是简单地把《公安月刊》的邀请和我的想法告诉7她,她当时的回答也十分干脆:“可以,我去。”
  这让我大喜过望。我想我在她心目中还是有地位的,她还是有心与我重会的,愿意有一天能真的与我站成同一的景致的!
  我赶忙向几位领导请了假来,提前两天赶到了郑州。我不能让其在那儿等我,而找要早早地守候在火车站接她。
  那是在乌漾乌漾的出站人流中,还是真先发现了我这逆流而立者,她喊响了我的名字。当我看到她微笑着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真高兴极了。她穿着一身白色的套裙,还是那么漂亮,那么风韵迷人。
  我把她引到路边的一座岗亭前,说了声:“你等着我。”然后,“小来,一切费用我们包。”我当即又拨通了真的电话。巧极了,接电话的正是真。
  由于有报社的其他人在旁,我没有跟她做什么寒暄,也没有提及她前一段陪马毅外出的事。我只是简单地把《公安月刊》的邀请和我的想法告诉了她,她当时的回答也十分干脆:“可以,我去。”
  这让我大喜过望。我想我在她心目中还是有地位的,她还是有心与我重会的,愿意有一天能真的与我站成同一的景致的!
  我赶忙向单位领导请下假来,提前两天赶到了郑州。我不能让真在那儿等我,而我要早早地守候在火车站接她。
  她那儿没有直达郑州的火车,她得绕道上海。我由于行动匆忙,竟忘了让她到上海买到票后马上与我联系,以便让我知道她到郑州的时间。好在我跟她说定她一定要在开会前的头一天赶到。
  我到郑州后,没有直接去报到地点奔马宾馆,而是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住了下来,这样,我可以很方便地随时过去看从上海来的车上下来的人是否有真。
  等候往往是让人焦躁的。到郑州的第一天,我从早上开始连续从小旅馆往火车站跑了四次,但都没有接到真。至傍晚,我有些心绪不宁了。我怕其中途有变,把我一个人搁在这儿了,如果要那样,我此行还真失去了意义。
  下一趟从上海来的车要夜里十点钟见了。我随便在小地摊上买了点小吃填饱肚子后,不知怎么打发这时光了。我在车站附近的商业区转悠了一遭,没有能让我感兴趣的,便茫然地在马路牙子上找地儿坐了下来。
  已是初夏时节,气候是宜人的。清凉的小风飒然拂至,倒使我不宁的心绪静了一些。这个时候,刚下过一场阵雨,街上的行人已变得稀疏,而西边阴云逝去后的天幕上正有落日沉坠。它是那样大而赤红,好像正远远地注视着我这远方来的旅者,知道我的孤独和不安。这使我突然有了许多联想。我想,它的沉坠实质上不是走向跋涉的终极吗?它之所以那么赤红,恐怕也正是由于沿途有荆棘,使它被剐出伤口,使它上不住血的涌流,但它什么时候放弃过自信吗?什么时候放弃过向光明的顶点的追寻吗?没有。那境界的临至,使一切的一切都在它的俯瞰之下了,山海树木以及所有高傲的人都不仰视不得以见其容颜。它那时是多么平静埃它那时的平静,是缘于它已无需再做什么炫耀了啊!它是真正的伟男子,真正的出类超群,真正的让无形的意志由其光芒的辐射而转化成有形的回响了,那便是蓬勃的永远向上的绿色的生命,这些生命又使它的世界更加鲜亮清新。这使我不禁感到,它此刻的沉坠当不是什么痛苦的事情。当精神得以永存,死亡便不会再是令人恐惧的牢城。在应当告别的时侯,告别鸽群与鲜花的簇拥,又是何等的潇洒。我能有这样的的一天吗?我应当有这样的一天啊!由此我愈发的渴盼起真。我想现在的我正是处于人生的长途跋涉期,我只有走向她接到她,然后与她一起同行才会变有激情更无有他求地径直奔向我梦想的境界!
  夜里十点钟到的车上没有真,这使我一夜都没敢入睡。因为一夜间每隔四小时左右还有从上海开来的车到站。我又一次次地赶到车站。车站是有两个出站口的,相距有二百米的样子,我不知她会从哪头出来,只能两头跑,从这头张望几分钟,又跑到那头去寻找。但一夜过后,仍没见她的影子。这让我焦躁得真快成热锅上的蚂蚁了。
  直到早晨六点钟,我才如愿以偿。
  那是在乌漾乌漾的出站人流中,还是真先发现了我这逆流而立者,她喊响了我的名字。当我看到她微笑着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真高兴极了。她穿着一身白色的套裙,还是那么漂亮,那么风韵迷人。
  我把她引到路边的一座岗亭前,说了声:“你等着我。”然后,小跑着横穿马路,回到小旅店取出放在那儿的小背包,到服务台结了帐,便一阵风似的又旋至她的跟前。
  上午八点来钟,我们便来到了奔马宾馆。《公安月刊》会务组的人还没有到位,但服务台的小姐告诉我们他们已包下了三楼一层的房间。我对那小姐说:“我们是来开会的,那你们先给我们开个房间让我们休息一下吧。”就这样,我和真一同走进了一间标有316字号的房间。
  门关上了,房间内便成了我们俩的世界。服务员走后,整层楼道里也变得空寂无声。一时间,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们。我忍不住一放下手里的东西,便搂住她亲吻起来。我真的太高兴了。
  这些天我是多么的思念她。我真像一名孤独的旅者跋涉于干旱的荒原,水的意义无需言表,而她的柔情正是我所渴望的水,我渴望它来滋润我的梦想。我也真真的需要她做我同行的伴侣,等候她,我也不仅仅在那令人焦躁的出站口站立了许久。快一年了,我几乎日日都处于等候中,等候着与她的重会。
  但她却似乎兴奋不起来。对我的亲吻只是承受没有回应。她告诉我,她没有买到卧铺票,是坐硬座赶来的。从她无神的眼睛中,我看出了她的疲惫。我说:“那你就先睡会儿吧。”
  这是一个布有三张单人床的房间,她坐到紧靠窗的床上,依着被垛强撑着不肯躺下睡,但没过多会儿,她显然是撑不住了,躺倒了睡着了。
  我守候在她的身边,我没有去睡。我觉得她这时候,很像一只飞倦了的小鸟。她睡着了也那么美。她那宽宽的肩,细细的腰,舒展的长腿,都让我感到亲切。望着她那清秀的面孔,我不禁想,她在那遥远的地方决定离家出走时,都想到了些什么呢?是的,我也还无法断定,她走向我是走向地狱还是走向天堂,但我可以告诉她;我亲吻了她就不会再背弃她。我的臂膀可以成为她需求的绿枝,我的爱意之叶是繁密的,不管今后我处于什么境地,我都会为她遮挡出一片荫凉。
  突然有人敲门。
  我忙起身去开门
  进来的是一个瘦小的中年人,他自报身份说他是这次会议负责接待的,他很高兴地表示欢迎我的到来。
  他进得屋来之后,发现了躺在床上的真,他的神情突然显得有些异样。这也突然使我也感到了一种窘迫。我应该怎样向他介绍真?这是一关,我必须要过。因为很快就会有更多的到会者走向我,我这一关过不去,我就不好再和真亲呢地处在一起而面对众多的目光。让我和真在就要开始的十天活动中一直保持距离?我不愿意。我不愿伪装起我的感情,把自己在别人面前搞得道貌岸然。
  我爱她,在什么人面前,我都应该坦露这一点,也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使真进一步在心灵上向我靠拢。而这个时候,时间也不容我做什么更周全的考虑,我必须得马上给真一个合理的身份,不然,她有什么资格和我一起到来?尽管我事先跟国洲打过了招呼。再有,真现在跟我守在了这样的同一房间内,我也必须有一个合情的解释。
  我对他讪讪一笑,指了一下已经闻声醒来的真:“哦,这是我爱人。”
  他也报以一笑,冲坐起身的真说:“那应该称嫂夫人了。你们先快休息吧,待会儿吃午饭,我来喊你们。”
  他很谦恭地为我把门带上,离去了。
  这一刻,我忽然感到了格外的轻松。我觉得我回答得是完满无误的。真,是我的爱人,我爱这个女人,她不是我的爱人么?我们完全可以天经地义地站在一起了,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迎接任何目光的审视了。
  但真却显出了不快。她说:“你为什么要这么介绍?”她说这话时,脸上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走近她,扳住她的双肩说:“既然已经到这份上了,你就成全我吧。你就是我的爱人,到哪儿,我也会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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