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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梦,是在不知不觉中消逝了。但我醒来,眼前却再也抹不去这个“小红帽”。我坐在床上,久久地仍沉浸于那情境之中,甚至幻想这个梦能重新延续,让“小红帽”的目光最后与我的目光相遇。我觉得它肯定在向我昭示着什么。我从小就相信这个世界在冥冥之中有一种超人的东西存在,那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神吧。我也一直认定这种超人的东西总在关照着我引导着我给我力量和自信。只是我从来还没有看见过它的真身。也许有一天我会见到它,见到它,我会请它给我去解许多的谜。有些谜是我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我想只能靠它了。我六岁的时候,一天深夜从外面逮蛐蛐回来,路过斜对门邻居家时,看到这样一幅场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正在屋檐下埋头用搓板洗着衣服。那天的月色很亮,亮亮的使那屋檐下如同铺上一片银色的清辉。她洗得那样无奈而又卖力,像被谁强制着不能中止,那搓动的声音呼嚓地响着,不时还有水声带起。我没有看到她的脸,她的脸被垂下来的稀疏的灰白头发遮挡着,但我从她那干瘦的身形和灰旧的服装能认出,她是这家女主人的婆婆,而那女主人肯定早在床上入睡了,因为窗内一片漆黑,里面早熄了灯。我不知为什么突然害怕起来,好像是怕这个时候,她向我仰起脸来。她是一个很丑的老人,她的脸是树皮状的,布满深深的折皱。当我跑进家门,对母亲说:“斜对门那家老太太怎么这么晚了还洗衣服啊?”母亲听了大为诧异:“你看错了吧?那老太太不是早死了?”噢!我想起来了,一个星期前,那个女主人还在街口跪在一个窄窄的棺材上捶胸叩首地哭丧呢。是的,那老太太早死了,可是我刚才又确实是实实在在地看到她了!一点没错,那肯定是她!我不会看花眼!不会!那一刻,我浑身的毛发都支楞了起来,我知道,我所见到的是大人们所说的“鬼”。我惶恐至极地凑进窗口,撩开窗帘一角,朝那斜对门望去,那里却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屋檐内的一片漆黑,只剩下屋檐外的一地月色。我十七岁在昌平插队的那年,一天夜里,我从睡梦中被一种悉悉索索的声音所惊醒。屋里只有我一个人,黑暗中,我什么也看不见,但能听出那声音来自门外。紧接着,我感到有一只手从门玻璃处伸进来,在扳动门的插销,一下又一下,又一下。我猛地拉亮电灯,随之从床上跳了起来。但面前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笼罩于我的四周。我打开门冲出门外,亦无人迹。我的动作是极其迅速的,从拉灯到冲出去,前后也就几秒钟,如果真是有人想潜入我室,这一刻,我起码应当能够听到他逃跑的脚步响。但是没有。我借着月光看了一下我的房门,玻璃处并没有任何缺口。怪了!我怎么明明感到有一只手伸进来了呢?我想也许是邻屋的知青犯坏,想惊吓我,但我到旁屋探望了一下,却没有看出任何异样。这是一片排房,前面一片开阔地,二十米之内没有可匿人之处。而房门与房门之间起码也有十步之距,若真是邻区有人使坏,是不可能不弄出一丝声响的。他就是躲回屋,也得开门关门埃我搞不明白了。第二天,我把这件事跟当地的农民讲了,他们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但他们告诉我,我住的地方原来是一片坟。这两次际遇是我终生难忘的,且每每想起来,都毛骨悚然。我自己搞不清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任何在世的人也为我解释不了。但那却又是真实的,不是梦。
  即使是梦,也有让我深为惊异的。我梦见过龙,但它们不是给人以祥瑞的感觉,而是极凶猛的,它们也不是在腾云驾雾汲水布雨,而就是在晴空中驰骋,只带着呼啸的风。它们的头像画中画的那样,但身上是黑色的,没有鳞。我梦中的感觉是: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这种动物,只是人们还没有找到它,但我发现了它们,它们其中的一条最后被什么人诱人一铁牢里,我跑到近前去看它时,它又轰然而起撞开铁牢的上顶,冲向高空又扑回大地,整个世界被它所带起的狂风所漫卷,尘土因之飞扬,许多树枝折断,许多高楼大厦摇摇欲塌。人们惊恐地躲藏着。我还梦到过风。我为此写过如下的诗——那一刻天空蓝极了蓝极了蓝得深远蓝得透明蓝蓝的只衬着她的双翅一下又一下地掀动只衬着她高贵的头和异彩耀眼的高扬的尾翎这一切全在西北的方位绝不是什么绘画在头脑中的反映不是!

  平日所见者没有它那样美
  那样令人不可抗拒地仰慕
  那样令人感到整个灵魂都为之震撼
  那一刻我的躯壳
  荡然无存了
  只剩下感觉
  只剩下感觉
  我知道这也许正是一种暗示
  人潜意识的隧道
  肯定与宇宙最隐秘的世界相通

  我想,也许真有那么一天,我能亲身进入到这宇宙间最隐秘的世界而见到那超人的神而终获破译这一切。
  的确是奇异的。这次的梦中的“小红帽”竟奇异地在当天晚上让我在梦外见到了。
  文德旺打电话来,告诉我,他的小饭馆开张了,他想这天晚上聚一聚朋友,想到了我,想让我也过去。他说:他的这些朋友都很喜欢我的诗,想亲眼见见我这个“当代著名的青年诗人”。
  我犹豫了一下,按约定的时间去了。
  他的小饭馆是十分简陋的,只是一个二十来平方米的房子,没有装修,四壁黑黑的,只适合于过路吃大碗面的人。但他却是极盛情的,他那天晚上停了业,等约的人差不多到齐了,便在餐桌上摆上了火锅,备上了充足的羊肉、调料,甚至上了当时价格很高的四寸多长的大虾。
  我到的时候,已经来了七个人。都是比我年龄要小许多的年轻人,五男二女。有干记者的,有当翻译和老师的。他对众人说:“还差一位,不知怎么迟到了,但肯定会到的。既然大诗人来了,咱们开涮吧。”
  于是,众箸齐下,一时间,吃得可谓热气腾腾。
  席间,他告诉我,他在那家歌厅里干了有四个月,待遇可以,但不顺心。老板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对谁都不放心,总觉得谁会占他什么便宜似的。他极想为他卖膀子力气,但得不到赏识。最后因为一点小事,这位竟让保镖打了他。他一怒之下,不辞而去。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己挑一摊干好,尽管没什么本钱,干不起像样的,但终归可以不受别人管不受别人气了。现在他是纯粹当开个体户了,他没招人,他唯一的帮手就是他刚交上的女朋友。交谈中,自然也提到了杜凤云。他说:“这个女人在演唱水平上不亚于黄佳丽。如果有人肯出钱为她包装,她会成名的。她在那天你们一块儿去了那家歌厅之后,自己又带着几个朋友去了几次,每次上台亮相效果都绝了,那气氛热烈。好多人都向她献花。那位给她送钱的大款也是听了她唱了一首歌之后,才一定要点她专门为他唱的。只是不知她是不是真的跟那位走了。反正我还在时,那回之后,便没再见过她。”
  正说着,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一露面,即让我一怔,她与我梦中所见者不论从年龄上,还是从容貌、服装上,几乎分毫不差,尤其是她头上戴的,亦是一顶小红帽,且也是那般耀眼。
  文德旺迎上前去,高兴地叫道:“你可来了,就差你了!”然后,把她引向众人,“这位是鸿迅公司的汪慧小姐,跟我一块在歌厅干过。”
  这位小姐很礼貌地向众人点头微笑:
  “抱歉了。路上堵车,来晚了。”
  文把她让到座位上,把在座的逐个向她做开介绍。当介绍到我时,她眼睛一亮:“早就想见您一面了。”说着,她从挎在椅背上的小坤包里取出一本书来,“我这正带着您的诗集呢,一直想请您给签个名,这回,您得满足我这愿望。”
  她毕恭毕敬地把那本书递给我。
  那是我的第二本诗集《人生的蜜月》。
  我取笔在那扉页上签上了我的名字。
  她接回后,对着那扉页端详了一番后,又把目光投向我。她很庄重地说:“从您的字迹和相貌上看,您有一种佛的悟性。”
  我觉得她在奉承我,一笑:“你不要这么说。”
  她回答:“我这可不是瞎说。”
  我问:“怎么?你对佛学挺有研究?”
  她浅浅地笑了一下:“我还真是对佛学挺感兴趣。”
  接着,她兴致盎然地跟我谈论起我的诗中的超俗意向与佛学的相吻合之处,说得有条不紊且旁若无人。
  我很快发觉,在座的其他男士脸上大多露出不快之意,似乎不愿在这一刻充任旁听者,忙打断她的话。
  我说:“来吧,先涮肉吃吧。什么时候咱们单独探讨。”
  她拿起了筷子,但没有立刻去涮肉,而是向我伸出另一只手:“您有名片吗?给我一张。”
  我递给了她一张名片。我说:
  “上面有我的电话号码和呼机号,可以随时与我联系。”
  说实话,我一时间对她很感兴趣,这已经不仅仅是因为她正像我梦中的那个“小红帽”,更在于我发觉她挺有文化修养,称得上是有品位的女人。
  第二天傍晚,在报社,我正要离去,电话铃响了。
  是个女人打来的,但这女人不是汪慧,是真。
  这使我大出意料。因为她此时正在千里之外,且在简单的寒暄之后,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你知道么?我有点想你了。”
  想我了?这是什么意思?是向我示意我在她心目中是有地位的?还是漫不经心地随便表示一种客套?我惑然地握紧话筒,想听到她重复的声音,但是她没有,她向我说“再见”了。
  放下话筒,我坐在原处久久未动,我极力想想象出她与我通话时的表情,但在这一刻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甚至想不起她刚才还向我说了些什么?说我给她发的作品她见到了?说那刊出来的她的照片效果不错?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我突然觉得我有点好笑了。
  我干嘛这样?我在这儿愣什么?
  我站起身来,我离开了报社。
  可是,我在跨出单位那大门的时候却若有所失。这让我禁不住又回头张望了一下,似乎希望这时候有谁能在身后正目送着我。
  希望是谁呢?我终于感觉到,真实质上已经切入我的灵魂了。
  我终于想起了她的容貌,是那照片上给我姣好感觉的容貌。这个美丽出众的女人,她想我了,这对我来讲是多么难得的事。她显然不再是杭州时的她了。她为什么会对我改变了态度?为什么不再给我以轻蔑和冷漠?是因为我隆重推出了她的作品?还是因为她渐渐回味出我身上有什么值得她怀念的东西?我想象出她与我通话时的表情了,那不是信口而言,从那轻柔的声音中,我能听出一种羞怯。她是郑重其事的,是闪着亮亮的眼睛,微微启动娇唇吐露的,是吐露的心底之声。
  我不禁兴奋起来。那满街瞬息间齐亮的照明灯霓虹灯似乎也有着与我同样的感觉,它们在初降的夜幕中是那么异彩纷呈。
  我想象着,如果她这时候能够来到我身边多好,这时候她能与我并肩漫步于这绚丽的灯火中多好,这时候她能与我漫步于这绚丽的灯火中畅叙对文学的钟情对未来的向往多好!推远女人的我这时候渴望女人了,渴望她这样的漂亮女人的陪伴了。我觉得我们彼此肯定有说不尽的共同语言。因为共同的爱好已经成为一种无形的维系。我想她也一定希望能够这样。
  更关键的是,如果能够如此,正体现了我的尊严。我需要这种体现。我需要这种体现来补偿我遭受无视和轻慢而产生的空虚。
  我甚至想到我应该赢得她,想到肯定有许多人都在爱她追求她,而我赢得她正可以证明我的能力。在这个世界上,男人成功的一个显著标志是什么?不就是他能够得到别人都想得到的女人么?
  机会终于有了。西北一家企业邀请我和一些人去敦煌游览。
  我马上想到了真。我要请她与我同行。
  我给她打去电话。她极感兴趣地回答:“太想去了。能给我发个邀请函么?我好跟领导请假。”
  我当即给她发去盖有公章的邀请函,名目是:文学笔会。
  我热切地期待着她的光临,期待着她能在几天之内从江西赶至京城与我一同乘火车赶赴我们都神往已久的地方。
  敦煌,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地方,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地方。那是在沙漠的深处吧?那是在戈壁的深处吧!我没有去过沙漠,没有去过戈壁,她也没有去过。我们一同漫步于浩浩沙漠上,穿越于茫茫戈壁中,定会比行走于街市更有情趣更令人亢奋。我想,我们就要一同看到许多诗文赞美的红柳了,看到强悍无羁的牦牛了,看到什么是绿州什么叫真正的甘泉了,看到举世瞩目的佛窟看到令世人无不倾倒的实实在在的飞天了!那着实是一件极为美妙的事情啊!我会请她写出一篇新美文,我会把她的新美文在报纸副刊最显著的位置上刊发出来,我会对所有关注她的人说:“认真地品读一下她的作品吧,它会给你一种新的艺术享受。”可是,我等到第四天的时候,她却给了我这样一个信息:她的上司不同意她来,理由是单位效益不好,经费紧张。
  我大失所望。
  由此,整个敦煌之行变得索然无味,黯淡无光。
  如果不是一个叫吉清生的同行者一直拉着我到了哪儿都走走,那些日子,我也许每天都是蒙头昏睡。
  古清生是从湖北的一个小矿山应邀而来的。他与我同龄,正处于创作高峰期,但由于地域的限制,他拼争了多年未能打出什么影响,这使他很苦恼,他向我透露他极想从那小矿山中跳出来,到京城来闯一闯。他希望我到时能给他提供一些方便,如落身之处,我答应了。我觉得他在文学创作上是很有潜力的人,我愿意帮助他。这使他很高兴,到了敦煌一下车,他几乎与我形影不离,完全成了我的陪伴者。
  离开敦煌后,我们又在嘉峪关滞留了一天。
  在那个夜晚,在下榻之处,我想如果这时候的我,不仅仅是个文人,而又是个富有者,拥有自己打下来的天下,我不会有什么忧郁、怯懦和无望,我会很轻松地通知真:想来么?一切费用我出。
  我可以让她做飞机来,而无需向任何人请示,也无需听什么人念道什么经费紧张,我会挺着腰板对阻拦她的人说:请你不要难为她,有什么话跟我说吧;有什么难处我帮你解决!
  我由此又冲动起来,我想我还是不能放弃对富有的追求。我一定自己打出一番天下来,为了想自己的女人也要这样。
  女作家毕淑敏这次是与我同往的。在那个夜晚,她找到我与我谈起她要挑摊创办一家行业文联,希望我能加盟。但我一点心气也没有。我觉得我正处在创作旺盛期,我的精力分散于那种事务性工作得不偿失,如果那真能给我带来巨大的经济收益也成,但不可能。如果我要转移一部分精力,也一定要用于寻求真正有益于我起家的机会。我对她说:“你还是请一些德高望重的人一起干,我名份还不够,我还是自己干出点名堂之后再考虑组织别人做什么吧。”
  我这时候脑子里能装进去的,唯有真。
  我想她这时候,肯定在数千里之外的小镇上正举目远望,想象着我等一行如何沉湎于那古老艺术的氛围中,也肯定正想象着我站在鸣沙山山顶上在把她顾盼。我似乎正面对着她充满期望又流露着无奈的眼睛。那让我着实一次次地垂下头,深感到自己的无能。我也说不清我为什么会对她那样渴念。在我从鸣沙山骑着骆驼走向月牙泉时,我就想,像她这样漂亮的女人如果这时候与我同乘一骑,那绝对会是那天荒漠中的一道最奇丽的风景。我会为之骄傲的。我会拥着她让坐骑奔腾起来,从当时所有的游人跟前跑过,有意地去做一翻炫耀。但实际中,却是一个女孩而不是她这样的女人与我同乘一骑。我当时让那高大的骆驼在暮色中奔腾起来时,只能在心底发出这样的呼唤:“真,你看到了么?我想我们会有这一天!”
  但真,能想到这一步么?
  真,真的又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她是穿着一条连身紧腰的长花裙出现在我的面前的。她走向我时,在场的所有目光都向她聚来。她是那样光艳夺目,她的黑发如云,粉面若花,柳腰轻摆,真真的如若世外仙子飘临于尘世,她此时的容貌比她的实际年龄起码相差十五岁。
  她丝毫没有了在杭州时给我的感觉。或者说,这时候她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她走向我时,在冲我微笑,而不再是阴着脸对我视而不见。
  她亲切地叫道:“艳齐!”
  这是在报社副刊的办公室里,在晚上临下班的时候。在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迎接她时,我看到满屋子的所有的目光都闪露出一种艳羡,似乎都不明白这么出众的女人怎么径直走向我?而我在那一刻也着实怔愣住了。我想不到她的到来,更想不到此时的她竟如此美艳。我直直的看着她,半晌才说了句:“哟,你什么时候到北京的?”
  她告诉我,敦煌她没去成,她的领导看出了她的不满,这回北京有个企业报研讨会,便想表示一下补偿,于是,便让她来了。
  我说:“那大好了,我可以陪你在北京好好转一转。”
  她说:“我现在还得到别的房间去办点事。”
  我说:“那你先去办,我等你。”
  她飘然而去,脚步是那么轻盈,而我却一时间慌然无措。我不知道终究应该怎样接待她。我清楚她不是专程冲我来的,但是她主动走到我面前来,那就说明她心目中确实是有我的,我就应当正经把她当回事。可是怎样才能让她高兴让她满意呢?
  然而,又没有时间让我去静静地想这些,我草草地收拾了一下桌面,便来到了她去的房间门口。我怕她没有在意我刚才说的那最后三个字,怕她办完事独自离去。我想这个晚上,我应该陪伴于她的左右,我想她只身来到京城这个对她来讲尚属陌生的地方也需要有人陪伴。而我不来陪伴她,会有人走近她的,因为她太漂亮了,要是那样,我会心里不舒服的,我会感到失落的,我会嫉妒的。
  我站立在那墙边,等待着她从那屋里出来。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已的额头,竟摸出一把汗来,而这时天气并不热了,已经八月底了。我不知道这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兴奋。许多路过我身边的人都在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我,他们似乎都奇怪我为什么直直地戳在那儿。但我没动。我在这一刻,很快勾划好了我接待她的方案:今晚,我要请她去外面吃饭,从明天开始,我要陪她走遍京城所有的名胜古迹,去故宫去北海去颐和园去八达岭……她终于办完了事,我们一同走出了那栋办公大楼。这时候,下班的钟点刚过,夹在下班人流中的我与她并肩而行,真的感觉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骄傲。
  她没有拒绝我的方案。她也真的很愿意有我来陪伴她。她确实不再是杭州时的她了。
  当晚,我请她到很有特色的地处王府井大街的麦当劳吃的晚餐。她也正想到那趟街去为别人采买首饰。饭后,我们来到了天安门广常正赶上降旗,她非常感兴趣,踮着脚尖往旗杆处观望。
  那一刻,围着旗杆处的观者里三层外三层,足有上万者,她无法从人头上面看到里面的降旗者。我想帮她一把,把她抱起来,让她高一些,但又不敢。我怕她会觉得我有什么不好的想法。我只能去求一旁开摄影摊的老人,还真不错,那老人竟答应了让她踏到他的铁柜子上去看。也许也是看上她的美色不好拒绝吧。她终于如愿了。
  那一晚她好高兴,脸上一直闪着兴奋的光。那使得她愈发美艳动人了。
  她下榻在军博附近的茂林居一家招待所。分手的时候,我说:“明天早上八点,我就在军博对面等你了埃”她兴趣盎然地说:“行!”
  我们定好是去颐和园。
  我怕睡过点,早上不到六点就起床了,随便吃了点东西,便早早地赶到了约会地点。
  我翘盼着她的到来。但当她真的走向我时,我竟半晌没有认出来。她是打着一顶小花伞走来的。那会儿太阳已经升起在东方,在明亮的阳光映照下,她从车道的对面向我走来,竟使许多从她身边驶过的车辆都减缓了速度,使许多驶车者和乘车者都从车窗中探出头来,注目于她的娇姿美貌。她的确是太出众了。她这会儿穿着的是一身藏青色的蜡染长裙。那种深沉的色彩把她的面容衬托得比昨日更加粉嫩妩媚。她款款而行,很远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在人群中她绝对是无需寻找的。在我没认出她时,我已经感到惊愕,我想这是从哪儿来的美人?在京城三十多年了,我还没有看到过这么迷人的女人。当我认出她时,我兴奋极了。我为她如约而至而兴奋,为她在那满街的目光下停下来等我走近而兴奋。
  那一刻,我着实被她的美貌迷住了。我真的想到此生若能有这样的女人相伴相随,那是多么幸运而美妙的事啊!
  但是,我还无法探测出我在她心目中究竟是处于什么位置,我还不敢贸然向她表露我的此时心态。走近她后,我的目光尽量避免停留在她的脸上她的身上。我怕给她一种垂涎于她的美色的感觉。我想,那会让她紧张的,让她会有所不安的。
  当我们一同乘上驶往颐和园的公共汽车后,我发觉她是可以亲近的。也就是说,我是有希望赢得她的。她很愿意听我讲话,很愿意听我讲我的敦煌之行,听我讲我对她的那次未能成行的遗憾,听我讲我对她的作品的看法以及我在文学上的追求。车厢内人很多,很挤,我们没有座位,都手勾着吊扣站在一起。她兴致盎然地倾听着我的声音,不时回报以甜美的微笑。车子突然一个急刹车时,我的臂肘碰触到她的胸部,我当时很不好意思,真怕她会表露出不快,但她没有,她若无其事地把我的话题又引回杭州之行。她说她那次之所以冷淡我,是因为不了解我,不敢过分接近我,她说她实质是一个很随和的人,她很愿结交她认为够档次的人。
  可是,真到了颐和园之后,她却渐渐地变得有些心猿意马起来,好像那里的一切都引不起她的兴趣,而她自己正另有所思。
  我是陪她来玩的,她对面前的景物都表现得十分淡漠,我自然感到有些歉疚。我以为她是觉得这里无新奇之处,于是提议:“不然,我们到北海或故宫去看看。”她摆手了:“改日再说吧,下午四点之前,我得赶回去,有人等我,早上约好的。”
  听她这么一说,我本来还不失畅然的心情一下子灰暗了起来。
  显然,等她的人比我重要,比我在她心目中更有地位。不然,她不会让我让位于对方。我想:这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不会是她的亲戚,是亲戚,有空直接去对方家就是了,无需确定相会的时间;也不会是女人,如与她同性,不会引得她这般神不守舍。那么,一定是她的情人了!最起码是喜欢她和她也喜欢的人!像她这么有姿色的女人,绝对有许多的男人群星拱月般围绕着她,而能够令她赴约的,也自然会如她自己所说的是“够档次的”。但这个档次又是定在了什么样的标准上的呢?有权者?有钱者?权到什么份上?钱又到什么份上?——我一时也兴致全无。
  下午一点来钟,我与她走向公园出口处时,心真灰冷到了极点。我感到在她面前,我没有任何优势可令她倾心于我。我怎么可能赢得她呢?我在单位里不过是一个小小职员,我在社会上不过是一个小小文人,我还有什么?我还趁什么?我还拿得出什么可以炫耀以求得她的垂青?男女最终走到一起,必须得靠缘份的。
  也许我与她根本就没有一丝的缘份。她还是杭州时的她,她能够亲近我给我以微笑答应与我出游于此,不过是在孤寂中寻求一点调节罢了!而我又不过是充任了她的一个时间空场的填塞物而已!
  由此,我又有些忿忿然了。
  回返的路上,我无心再与她交谈;分手的时候,我只是淡淡地说了声:“再见。”
  回到家里,我颓然地倒在了床上。我觉得我做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毫无意义地浪费了昨天一个晚上今天多半天的时间。我问自己:你在干嘛?在搞女人吗?你不是向来说自己对女人不感兴趣吗?你不是向来要求自己不能被女人所左右吗?怎么现在这么好色这么倾心于她这么心甘情愿地围着她这么个女人转了呢?
  你在做着什么美梦?你围着她转就能得到她吗?你得到了她,就能证明你有本事有能力高人一筹更像个诗人了吗?结束吧?你还是回到你自己的事业上来,踏踏实实搞你的创作吧!
  我跑到卫生间里,打开水龙头,就着凉水使劲地洗开了脸。我想让自己再清醒清醒。
  在卫生间里的镜子里,我发现,我好像比以往丑陋了许多。我的下眼睑这会儿是黑紫色的,脸也有些浮肿,回想着她的身姿,我觉得我真的像丹顶鹤跟前的一只褪了毛的丑公鸡!我是属鸡的,我这会儿确实像只鸡!且是不可能斗过任何对手的鸡!在品位上,她怎么会垂青于自己呢?我还是自重点吧!别异想天开了吧!
  可是我又觉得窝囊。我之所以下眼睑黑紫脸浮肿,还不是因为她!因为怕今天早晨迟到,怕让她等自己,凌晨三四点钟醒了就不敢再睡了,结果才把自己弄成这样!唉唉!还是没缘!自己也太自作多情了!自己也太滑稽了!
  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我强迫自己回到桌案前。我扭亮了台灯,我又继续起我的写作。
  我已经打出我要写的那部书的总体提纲了。
  我写道——
  那一刻,她突然变得冷静了。就像一匹远离圈所第一次得以纵情欢跑的马儿又突然被人勒住了缰绳一样,她极力用双手支撑住已向后仰倒的身体,有两串泪水从她的腮边滑落。
  她说:“别,别这样。”
  是的,她想起了她的丈夫,想起了与她有着同样职业又一直对她相敬如宾的丈夫。是她这个丈夫于这短瞬间于这无形中伸手抓住了她感情的缰绳,使她冲动起来的情绪得以遏止。然而,这种遏止,对她来说,又是何等的痛苦的事啊!
  他,还在紧紧地抓着她的双肩,他那压下来的身体还在以一种海涛般的气势撞击着她的灵魂。
  他说:“已经好久了,我都想,我们应该有一次。”
  他是不顾一切地爱着她。这种爱在大学分手的时候,曾因某种原因间断过,但两个月前意外的重逢,它又烈焰般燃烧了起来,且无法自熄。在他的意识中,爱的最高也是最圣洁的形式是相爱者合而为一。肉体的结合将使两个灵魂在交融中永远地告别距离。而现在,正是个机会。他与她歇脚的这个角落,是这个以幽静著称的公园最幽静的皂荚林所在地,这里很少有人来打扰,且此时,迷茫的暮色颜通人意地正拉开一圈巨大的帐幔。他也似乎已经想象出,当他进入她的身体后,她会涌起千般柔波细浪应和他,回报他无尽的快意,那又是多么的美妙的情境啊!
  但她最终还是撑直了上身,随之腾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使他无法再做出下面的动作。
  “啊,原谅我。”她乞求道。
  她制止了他。她是一个不愿超越于现存道德准则之上的人。
  她尊重已有婚姻,尊重她的丈夫,她深知任何一位做丈夫的都无法容忍别人分享那方面的特权,她要在任何时候都维护住她丈夫的地位使之不受伤害,只有这样,她觉得她的生活才能维持已经形成的祥和而不出现动荡。她是珍惜已有的一切的,尽管由此她将失去这充满浪漫情调又完全弃之不舍的爱。
  写到这里,我忽然又想到了真。
  我还没有问过她的婚姻状况。她到底是多大年龄?她和她的那位真的像她写过的那样“缘已尽情终了”?她遇到自己钟情的男人会像我笔下的这位女人这样理智吗?这一瞬乎间,我的眼前恍惚闪现出她与她说的那个人约会的场面。我似乎看到了那个人像我笔下的“他”一样“在紧紧地抓着她的双肩”,在与她歇脚的地方向她求爱求欢求进入她的身体求她“涌起千般柔波细浪应和他,回报他无尽的快意”。是啊,倘若她没有我笔下的这位女人的这般理智,将会发生什么啊!将会发生销骨熘髓!将会发生颠龙倒凤!
  将会发生……我不愿往下想了。仿佛正有无数杆尖刀迎面戳来,我疼痛至极我难受至极。我也仿佛正是她的丈夫,感到无法容忍了!那一切会发生的!会的!她是那么迷人,任何男人都会动情于她的,除非是被阉割者!我也是男人,我为什么要容忍那一切的发生?她应该属于我!我应该赢得她!我为什么不呢?!
  我不禁又冲动起来!这是本能的冲动,是任何雄性动物都自然会发生的冲动!我觉得我不能退下来,我退下来,不是说明我这个男人太无能太自卑了吗?我为什么不敢承认自己已经与她一见钟情了?我为什么不敢对她说我已经看上你了我喜欢你爱你?!
  我应该阻止她继续接受别人的诱惑,阻止她再和什么人约好什么“四点之前”!
  我抗拒不了她的美色了!
  第二天一早,我向她的住处打去电话。
  接电话的服务员告诉我,她还没有起床呢,还在睡觉。
  我想,我猜想的事情准是真的发生了,她昨夜里一定跟那个人那样了,一定的。她一定很晚才离开那个人,才回到住处。我不能再犹豫了,我必须赶快拉她回到我的身边来。
  我如坐针毡地又耗过半个小时之后,再次拨通了她住处的电话。
  这回,她来接了。
  我说:“今天,我们再去个什么地方吧。”
  她说:“可我白天得参加会议。”
  我说:“那就晚上。晚上我陪你到王府饭店去消夜吧。那是京城最高档次的饭店。那里的繁华舞厅是很气派的,你去感受一下。”
  她犹豫片刻,回答:“我现在还定不下来,下午我再呼你吧。”
  好吧,那我就等待吧。
  我确实是想领她到京城最高档次的地方看看,我想她在江西不会见到真正的豪华的。我应该尽可能地给她提供一些机会,让她感受到现代大都市的现代生活。在这一点,我愿意倾尽全力。
  因为我确实爱上她了!
  可是,我在单位办公室里整整等了她一个下午,等来的却是:“很抱歉,我得去见一个人,他在等我,我到不了你那儿去了。”她在电话里很匆忙地说。
  我还说什么呢?什么不都更鲜明地摆在那儿了吗?我放下话筒,一时间僵木在那里了。
  我再次感到了我的滑稽可笑。我觉得我不是色迷心窍也是鬼迷心窍了。我把她想得太完美了,以至想象不出她会像扔掉一块擦鞋布一样把自己扔到一旁!她心目中现在根本就没有了你!根本就没有把你当回事,你还傻呵呵的等什么?她是说过她想你了,她是主动地倾倒众人地径直走向过你,她是给过你微笑,默许了你对她身体的触碰,但这一切无非都是逢场做戏,这里面根本没有任何真情!是你大认真,是你想岔了,是你在做白日梦!
  由她去吧!由她走出你的生活吧!—我愤然地对自己说……
  我想她肯定还是去会那个人,我想他们肯定还会干出我想象的那种事。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她远离单位的制约,远离家人的注意。她一个正值春龄的女人怎么会放弃这种机会呢?!
  一阵鸣响之后,BP机显示出让我惊愕的电话号码。
  是于惠绢在呼我!在她京城的家呼我!
  接通电话之后,我听到了她熟悉的声音:“还能想起我吗?到我这儿来一趟,行吗?”
  我们早已断了,不存在什么关系了。但是我在那一刻,竟没有犹豫地放下话筒便去了她那里。
  我是想知道她怎么又出现在京城吗?
  我叩响了她的房门。
  她在屋里说道:“请进。”
  我推门进去了。她似乎刚睡醒不久,正裹着睡袍躺在床上,腹部还盖着一个被单。她见我进来,纹丝未动,只是直着眼睛打量着我,似乎奇怪于我怎么会变得丑陋了。我知道我的下眼睑还是黑紫色的,我的脸还浮肿未退。
  她也有所变化,但是是比以往更有风韵了。她好像胖了一些,脸上比那次离开我时要光亮多了。
  她见我驻步于床前,张开双臂:
  “你不想亲亲我么?”
  我没有动。我问:“你不是去美国了吗?”
  她淡然地说:“去了,就不能再回来了?”
  “在那边生活得怎么样?”
  “没什么意思。不过,我还是要过去,明天的飞机。”
  “那到时我送你去。”
  “不用了,你能来,我已经很满足了。”
  “你在那边做什么呢?”
  “什么也没做。”她坐起身来,伸手拉住我的双臂,“别老这样问我了,好吗?”
  她把我拉倒在她的身上。
  我意识到了她的饥渴。
  我扬脸看了一眼我上方的她的裸照,那依旧还像以往那样含情脉脉地望着我。我的心不由得一动,仿佛被她早已按耐不住的欲火所撩拨。我抱起了她,我让她的脸正直地朝向我。
  她忽闪着两只眼睛,迎住我的目光,柔声地说:“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真不也曾这么对我说过吗?她是真么?她是替真来向我重复这话的么?我在这一刻,好像有点恍惚了,好像面对的就是真,就是让我思之若渴又愤之难平的真。我不禁深深地亲吻起她,不禁解开她睡袍的腰带。我看到她浑身赤裸正如那头上的裸照一样,身上再没有其它遮掩物。
  她说:她整整一个下午都在等待着我能给她打电话。她说她已经回国两个星期了,她幻想我能给她打电话。她说她曾立誓永生不再见到我,可是真踏回故土又做不到。她说当她明白我不知道她回来了,也就不可能打电话来,便忍不住自己拿起话筒呼开了我。
  而我什么都不想再问她了。我褪去了我身上的衣物,和她交合在一起,我狂烈地撞击着她,直到她控制不住发出声音。我在那一刻确实把她当成真了,我在发泄我的情绪,发泄我的恨。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我想,真这会儿肯定也正仰卧在一个男人的身下。
  肯定也正欢悦于这动物界最本能的销魂中。我要让她知道她都给我带来了什么!
  然而,当那一过程结束之后,我忽然后悔了。躺在我身下的并不是真。我在干什么?我在寻欢么?我在纵欲吗?我是她什么人?又跟她这样?我还是她的情人?我还想接续已经断了的关系?
  我茫然又怅然地离开了她的身体。
  她没有动,似乎还沉浸于那种快意之中。她微合着双目,脸上浮现着红润色的满足。
  我突然感到了我的下贱。我的到来,并没有一丝寻回旧梦的意思,而完全是趋从于她,为了她的性欲要求,为了她来排遣她自己在登机离去前难以排遣的寂寞!
  我穿上了衣裤,我要当即离去。我不想再陪伴她了。我觉得我的就范实质是接受了她的驾驭。
  她似乎也不需要我的陪伴了。她被我惊动之后,没有表示意外,只是犹豫了一下,赤身下床,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块金黄色的手表,不容我做出反应,取下我戴着的,换上了它。
  她说:“我一直想送你一件礼物。留作纪念吧。”
  我当时没有谢绝她。但离开她的住所之后,我发觉那是一块已经不走的表,时间还停留在我拒绝与她结婚的日子。她别有用意!她在戏弄我。我怔愣了片刻,把它摘了下来,狠狠地摔在了一堵墙上。它好像注入了她的旨意不肯离去,碰落到我的脚下,我跺了它两脚,又歇斯底里地把它踢入远处的河水中。
  我面对茫茫夜空,在心里对真嚎叫道:
  你这个可恶的女人!你让我神魂颠倒了!你让我忘了我应当干什么不干什么了!你是个女妖!你是个狐狸精!你勾住了我的魂魄,又把我排斥在他人之外,你让我知道什么才叫恨!
  我发誓不再搭理真了。既然我在她心中排不上什么位置,我还痴痴的幻想什么?
  可是,在她离京的头天晚上,她突然又与我联系上后,我又难以自持地在夜幕下的小路边上等开了她。
  她在电话里对我说:“我今晚的时间可以由你安排。”
  这使我一时间全忘了她给我带来的那番刺激。我竟亢奋起来,我竟放下话筒后,还久久的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太让我着迷了,她着实让我神魂颠倒了。
  当她款款而来,走向我的时候,我积郁在内心的所有嫉恨早都烟消灰灭。我只觉得她姣好的容貌中更透出了一种无瑕的娴静。
  是的,她已不是少女了。但她却分明比青春少女更富有魅力。
  她身上有着一般女人所没有的典雅韵致。我迎候着她,在与她的目光相遇之后,我甚至想到,像她这样的女人,你不能用常人的观念去审视她。她应该得到更多更炽烈的爱,那不是罪恶,那是上帝特赐于她的资格,她有资格享受到超乎于常人的快乐。她也应该拥有无比开阔的空间,如同最美艳的花,任何藤蔓任何树木都无权遮拦她抑止她灿烂的开放,枯萎于某一烈日的照耀,才不是她命中注定的归宿。
  她走到我跟前后,灿然一笑,说:“我们找地儿坐坐好吗?”
  可是周围没有可坐之处。那天刚刚下过雨,地面上还湿漉漉的,许多地方还布满被人践踏出的泥泞。
  我说:“那我们到公园去吧。”
  她说:“不啦,那还得走很多的路。”
  我想想,试探地说:“那就到我家坐坐吧,不远,就在前面。”
  她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于是,二十来分钟之后,一扇房门把我们俩关在了同一个空间内。
  于是,她在这同一的空间内巡视了一番后,颇感惊异地问:“这屋里怎么没有一点女人的东西?”
  我说:“这里没有女人。”
  我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发现我们俩人几乎同时都怔愣住了。
  我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个?是急不可待地表露我对她的渴望么?是为了提示她可以无所顾忌地向我走近?
  而她在这瞬息间又想到了什么呢?想到了我亲近她的真正意图?想到了她跨进了这房间就分明已经进入了一个男人的围场?
  想到了她要面临的进攻?
  我们在怔愣了片刻之后的时间里,似乎都变得心照不宣了。
  她默然地坐在我那卧室的床边,把一只胳膊的肘支在一张椅子的靠背上,用手托着她那张迷人的脸,让目光呈仰角地投在我的眼睛上。
  我正倚着窗前的写字台边沿,直面于她。
  我想,这对于我,也许是永远不会再重复出现的一个机会。我要最终得到她,必须得抓住这个机会,迈出那实质性的一步了。她的确是进入我的围场了,她是我追寻无数个日夜的小小母马,我必须要捕获她,让她永远归属于我。她会反抗吗?她会回报我恼怒或无情的蔑视么?这都是会的,都是有可能的,可是我要过于踟蹰于这些,我更会懊悔终生。
  我终于向她俯下身来,我终于用双手捧住了她的脸,我终于把双唇印在了她双唇上,我终于说:“我喜欢你。真的。”
  她没有反抗,没有回报我恼怒或无情的蔑视,她只是更沉静地庄视着我,似乎疑惑于我的这一声音究竟发自于何方。
  我忙补充道:“我说的是心里话。你要相信我。我不是个坏人。”
  我紧紧地搂住了她,再次亲吻了她。
  而她这次对我的亲吻,不是木然以对,而是回应了,她也把她的舌尖探入我的口中,与我深吻起来。这让我好激动,忍不住把一只手伸进她的衣内,触摸起她滑润的肌肤。
  她似乎意识到接下来又会有什么可能发生,她说话了,她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街上已经很静了,已经看不到什么行人了。我跟着她,小心地行走在路灯下,好久好久,俩人都没有说话。地面上的许多积水处许多泥泞处是无法绕开的。践踏在那上面,我突然间产生了一种涉越无底沼泽的慌惑。
  我实在揣摩不透她此时的心思。我想我也许过于莽撞了。我那样迫不及待地向她做出那种亲况的举动,恐怕正会弄巧成拙适得其反。我真的怕最后的结局是从此不可能再有任何性质的接触。
  我怯怯地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她摇摇头。
  我说:“你要相信我,我不是在做感情游戏。”
  她止住步,盯住我的眼睛。
  “你能告诉我一个女人能同时爱上两个男人吗?”她用很轻微的声调问。
  我迟愣了一下:“不能。”
  她接住我的话:“可我心中已经有人了。”
  我急忙问:“是你丈夫吗?”
  她没有正面回答,她避开我的目光,怅然地说:“我早就对得起他了。”
  我明白了。我想起了这两天她的约会。我似乎也变得格外理智了,我说:“我相信肯定有许多的男人都在爱着你。也许与已经爱上你的人相比,我算不了什么,我是后来者,我没有资格强求你什么。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能相信,我喜欢你是真实的。”
  我说完这番话时,我的心头蓦然漾起一片酸楚,我的眼睛潮湿了。我似乎感觉到我正面临着一种我难以情愿的终结。
  她也似乎被我的情绪感染,她的眼眶也有些潮湿。她伸出一只手来,在清亮的灯光下,轻轻地触摸了一下我的脸颊。那一刻,我想抓住她的这只手,拉近她,再次亲吻她,再次捧着她的脸说:“我喜欢你。”但我这回自持住了。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离开我的身边,走向这夜的深处。那里有一扇半开着的铁门。
  她后来是小跑着到达那铁门近前的。她真就像一名青春少女一样,步子跑得非常轻盈。她的长发因跑动向后飞扬起来,显得那样飒然。那绝不是一种逃脱。但我还是想她一定会径直跑入那铁门而最后消逝。然而,她在抵达那铁门后,停下来了,她反转过身,向我挥动起她那只触摸过我脸颊的手。那就如同瀚海中突然飘升起的一杆小小的旗帜,那使我感动,使我真的一时间忍不住涌出滚滚的热泪。
  我仿佛听到她在冲我呼喊:
  “回去吧!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她离开京城的时候,我没有去车站送她。我想一定会有许多像我一样的男人送她,我怕到时候她尴尬我也尴尬。但我很快地向她发出了一封信。
  那实质是一首诗。我是这样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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