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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孩诞生

作者:阎连科


    落日时分,十二岁的流浪儿死在了车轮下,与车祸相关和不相关的人都
  在忙乱着,而他自己却在这个大都城的纪念塔上,看着这一切,感到了快感。
  回味在这都市流浪三年的一切,小小的心中,也有着一个别人无法探知的世
  界。

  说起来都市的三月二十一日,事实上也是极尽的大众,与通常的都市岁月比较,并无什么特殊的鲜艳之处。新任市长依然在做他的长篇广播电视演讲,希图从深层阐述,他就任期间,将使这个城市的建设更加欧西文明。马路上的行人,也依旧忙忙匆匆,走动着他们的人生旅途,仿佛为了一步便踏入自己的墓地。脱轨的电车,停在马路边上,司机在忙着入轨的线路,车窗里伸出了许多黄色的面孔。亚细亚商业大楼、华联大厦、商城大厦和天然时装大楼,也依然在竞争与吞吐着他们天真的顾客。被这四家商业大户围就的二七广场上,除了青紫艳艳的鼎沸的人声,就是警察风云突起的吆喝。委实是找不到与往日相比的异样。如果硬要去找些不同,怕就是二七纪念塔上,落了一只许久不动的鸽子,纯净白亮,在落日中灼灼生辉,宛若在乡村的夕阳之下,田野的上空凝固了一尾蒲公英的白花。也就如此罢了。可是,往常的日子,也时有鸽子或别的什么鸟儿,疲累时落在塔顶歇息。确真是找不到三月二十一日的都市,与往日有了什么不同。鸟孩选择这一天的落日时分,让电车把自己轧死在二七广场,不过是这一天他确真想死而已。死了以后的鸟孩,跳起来落在纪念塔的飞檐上,看着为他的死忙乱惊呼的人们,不免产生了一丝暗喜。原来大都市的市民,也并没有了不得的地方,见了流血,也一样是要脸色惨白,一样要手忙脚乱,大声惊呼。原来他们也是这样平常,鸟孩骑着二层塔的飞檐,手扶着檐角,就如在家时骑在山羊背上,双手扶着弯弯的羊角,像浏览乡村风光一样看着这都市的忙乱,和对自己那具小尸体的惊惧,兴灾乐祸的欢愉,潺潺流水样在他心里汩汩地淌动。他看到亚细亚商业大楼的14407号服务小姐,穿着浅绿色的毛呢礼服,路过这里时,挤进人群,看了一眼汽车轮下自己开花的脑瓜和仍在一张一合、抽搐着的嘴角,她润红的嫩脸,便白成了一团粘连的面粉,原本漂亮的秀容,扭曲成了坑坑凹凹的地瓜,鸟孩便高兴得忘乎所以,差一点从塔檐上掉将下来。电车是从自己的肚子上开过去的,过去时鸟孩觉得像谁在自己的肚子上踩了一脚,于是鸟孩便达到目的了。他坐在飞檐之上,看到紧急刹车的司机,转眼间脸色变得蜡黄,像他车轴上用的黄油,糊状而又厚重;看到车上的旅客,身子突然地后倒前趴,有几人的额门上撞出了青包;售票员在门口,车轮子样,飞速转了一圈,爬起来时,脸上的血殷红殷红,汩汩地潺方成几条粘稠的溪水。见此情况,鸟孩差一点失声笑将出来。初到这个都市,鸟孩无票乘车,这位售票员曾经不遗余力地在他的屁股上端了一脚。他的皮鞋底儿又硬又大,三年之后的今天,鸟孩的屁股依然疼痛不止。现在好了,一报还了一报,也是罪有应得。还有那14407号服务小姐,别人在起哄傻子和痴凤做男女恶行之时,她在一边偷偷发笑,现在也就有了报应,看了鸟孩四零五落的尸体,她便在人群边上呕吐不止,使男人发痴发狂的脸蛋,终于扭曲成了一块半白半红的地瓜。而这些,还不是鸟孩最值得庆幸的事。在鸟孩跳上塔檐不久,他意外地看到了电车的屁股下面,钻了辆黑色的卧车,前玻璃全部碎了,星月灿烂地落在马路上,被夕阳一照,反光斜射,二七广场四周的商业大厦、双塔宾馆、亚细亚酒楼以及纪念塔的迎面墙壁,竟都五彩缤纷起来。更有趣的是,卧车的司机,居然完整无缺,而一边坐的一位胖子,像足球样在车前被踢将出来,投射到了电车的后壳之上,又反弹下来。因为他胖,血就多,流起来哗哗啦啦,声音又宏又亮,倒像了在乡村的夕阳中,琐呐独奏的一首曲子,欢乐无比地在广场上回荡响动,委实是出好戏。为了看清广场上热闹的风景,鸟孩从二层塔檐,跳到了三层塔上,手扶着塔壁的青砖,被风雨蚀磨的砖粉,如同沙子样落了一手。他接过那一抹沙粉,朝广场上的人群撒了一把,终于迷住了几位西装革履者的眼睛,于是他就忍不住地笑出声来。他看见他的笑声,薄薄淡淡,一块青紫,一块粉红;青紫的如他挨打后身上的淤血,粉红的如他让电车轧死后盛开的满地桃花,还有一些别的赤橙黄绿。总之,他十二分地惊奇,始料不及自己死后的笑声,极如这个时节郊野荒地上空飘动的花蕾的气息,实在是美丽得无以言表了。没想到自己一个十二岁的鸟孩,能给这繁闹疯狂的都市,增加如此一丝大自然的气息,他使冷丁儿感到,委实是便宜了这个都市,就慌忙打住了笑声。可惜,鸟孩的笑声,已经蝉翼一样,飘在了那所谓的交通事故的上空。有人抬起了头,鸟孩做贼心虚一样,纵身又是一跃,跳到了四层塔上,躲在双塔的缝间。 抬头的都市市民,又扭头看鸟孩的小尸去了,终于没有对那一抹粉沙和花味的笑声,引起什么应有的戒意。鸟孩开始坐在塔檐上歇息。开始静观自己的死去,给这个都市带来的一个不安的颤栗,开始走进过去的岁月之中,翻垃圾样寻找自己那居然也能被称为人生的一些往事,他使看到了岁月的倒流,如同一棵金水河边倒栽的柳树,枝条胀绿柔韧,垂落在树冠下面,躲避着阳光的直射,却是一样的青青绿绿,春暖花开,风雨四季。只可借这样的美好年月,他和凤子仅仅才有三年,就被傻汉子和这都市文明,搅得七零八落,体无完肤了。最后凤子为此死去,傻汉子让为此死了,自己也就只好死了。
  回想起来,进入这个都市,是三年前的秋天。秋天的这个都市,满街都是法国桐的黄叶红叶。金水河上已经时有浓雾,河水在清晨的凉气中冒着白气。按计划他并不打算在这个都市滞留许久。根据在洛阳流浪的一年经验来看,这个都市的冬天不好存在,主要是冷。至于饭食,凡为城市,小餐馆里总为他们准备得十分充分,大不了也就是替主人收拾一番碗筷罢了。在洛阳他就是这样过的,白天替餐馆干一些零碎杂活,晚上睡在餐馆的煤火边上。可后来主家的什么丢了,不仅将他赶离了火边,还将他狠狠揍了一顿。他带着这个创伤,挤上一列火车,到这都市下车时候,出站口的服务员在他腰上踢了一脚。他没想到这个都市是那次列车的终点站,他分明看见车厢上写着西安——郑州——广州,谁料它到中途便停开不前了。看看这个城市也罢,好歹它也是自己的省会,鸟孩以为,自己生长在这块土地之上,没见过属于自己的省会,毕竟也是一份遗憾,想把这省会看得够了厌了,再伺机扒车混到广州。到广州去是鸟孩的理想,据说广州的叫花子被称作乞丐,钱都多得可怕,冬天也十分享受,一件烂袄就可以不屈服于季节的影响,只是夏天有些受罪。不过,听人说过最北的哈尔滨市。据说哈尔滨夏天不热。鸟孩曾经幻想,冬天到广州度过,夏天到哈尔滨度过,春天、秋天在哪都行,所以火车停了,他便临时更改计划,随着人流来到了这个都市。
  没想到在这个城市一留就是三年,转眼间从九岁便到了十二,小小的年纪,被催成为了一个大人。鸟孩在塔檐上冥想,把他留在这个都市的,究竟是那列停开的火车,还是偶然碰到凤子。他满怀着惆怅,瞅着三年前无声的落叶,满地枯黄地落满了马路,自己独自走在那黄叶之上。没想到省会到底还是省会,饭馆、酒楼的门口,都守有穿呢服的公子小姐,不消说是不让他走近半步。而胡同的小饭馆,竟也不让他走进,怕他误了人家的生意,宁可把五颜六色的肉菜倒进饭桶,再倒进厕所冲尽,也不让他沾一个手边。还有车站,无论火车站、汽车站、抑或公共汽车的停车场,更是不让他去投宿。亚细亚大楼和商业大厦的大门倒可以鱼目混珠,然而电梯旁都有直立的电梯小姐。八十老人上不去电梯,她在边上懒得一动,可他欢蹦乱跳地跑将上去,她又坚决地将他拽下,哄赶出大门之外。当然,她们并挡不住他对电梯的好奇,和对大厦的关心。说在人多处他偷了别人什么,他是连这样的邪念也不曾有过;可眼看着买衣服的女人,在柜台前掏掉了钱和粮票,他溜过去捡起便走的事情,三年来倒时有发生。
  可惜粮票在市面上已经不再流通。
  粮票的事情,使鸟孩像病人一样感伤不已。在洛阳那家烩面馆里,他零零星星共存了十三斤粮票,其中有三斤还是全国通用。本打算拿这些粮票,到广州打出一块天下。后来又都被凤子收藏起来,珍品一样塞在那间地庵的竹筒里,没想到三年之后,却是几片脏纸而已。
  也许所有的事情,起因都还在这粮票之上。鸟孩想,没有这十三斤粮票,也就没有了今日事情的苍凉结果。那时候,他在这都市饿了三天,企图找到一点吃食,便沿着金水河逆水而上。金水河是这都市最大的污水河,河岸上堆满了居民们倒出的垃圾。十个饮料瓶中,总会有一个残留有别人喝剩下的饮料。可是食品,比如发霉的糕点、变质的饼干、风干的馍块、吃不完的半支油条、卖不完而坏烂的水果,却到底还是没有。没想到这么丰富的金水河边,竟会穷白到这步田地。太阳很好,明明亮亮地照着河岸的垃圾和河里的黑水,腥臭的气息,丝线一样在河面扯连不断。当然没有鱼、青蛙、靖蜒什么的。但有蚊子。且蚊子又肥又胖,飞起来像这都市的飞机,载着大人物从机场起飞。还有一种深红色的虫子,闪闪发光地在河面域垃圾上爬动,把生活过得欢快而又急切。它们爬动的时候,总是慌慌张张地欢蹦喜跳,释放出一股鱼虾的气味,弄出一曲很响的音乐。鸟孩就这样沿着河边慢行,手里握一根竹杆,每逢有新倒的都市垃圾,便停下来仔细寻找,把那些红虫子吓得丢魂落魄。太阳委实是很美,又大又圆,宛如羊肉泡馍面馆门前,烤得又黄又焦的大饼。鸟孩每每看到太阳的时候,烤饼的香味,便从他鼻下一掠而过。他就那样,迎着太阳,嗅着大饼黄焦的香味,徐徐地懒散着前行。金水河在他脚下沉缓迟滞地流着,水面上不时漂着两样都市女人用过的奶罩、男人们用过的避孕套、孩童们扔掉的饮料瓶什么的,只是偏就没有食物。他对此感到失望,感到诧异,甚或对这个都市产生了莫名的仇恨。他慢慢地朝前走着,在日将平南之时,不觉间就偏离了都市,来到了这都市的西郊。他看到郊区的树木在变黄变褐,变得光秃秃如同都市废弃的烟囱。远处的田野上,正有着收菜的农民。土地和河边,谐调成一幅凋零荒废的模样。鸟孩不得不收住脚步,抬起头来,想你还是抓紧到广州去吧。然就在这一念之间,他却看见金水河边,依岸而筑着一间低矮的、似塌非塌的草庵,草庵的门前,正站着一个女人,也许三十几岁,也许四十几岁,更许才二十几岁,一件又脏又烂深红的毛衣,和蓬蓬未梳的长发,模糊了这女人年龄的界限。她在眯眼看着鸟孩,使得鸟孩不得不也正眼朝她望去。他就隐约看到了他与这女人一段平静、欢乐的生活。
  “你找啥?”
  “吃的。”
  “有吗?”
  “没有。”
  “我早就捡了一遍。”
  女人笑了。牙齿是说不得白的,可也不是那种玉米的黄色。她笑的时候,谈不上漂亮,也谈不上丑陋。一切女人的东西,都被她一身的脏烂遮掩去了。她朝他是过来,在他摸索的垃圾堆上搜了一眼,说您想吃东西吧,我有,可你有啥?
  “我有粮票。”
  “多少?”
  “十三斤二两。”
  你来吧,她转身朝草庵走去,说你给五斤粮票,我让你吃个够。他就如同跟在母亲的身后一样,去站到草庵的门口那门是迎水而开的,门前有一片平地,平地上铺了极厚一层河水的腥臭。鸟孩站在那块地上,偷偷朝里望了一眼,惊奇地发现,那草庵竟是一座宫殿,其中靠里,摆了一张用砖块做腿的床铺。庵墙上,挂得有锅、勺,虽然锅勺都有破损,却对鸟孩有着无尽的引诱。而且,锅勺的两边,挂了满满几袋晒干的蛋糕块、碎饼干、干油条和干馍块。那些透明的塑料纸袋,时有破烂的洞眼,露出的干油条,如同红红的手指,在鸟孩的喉咙间挠来抓去。女人随手取来一袋,鸟孩忙不迭咽了一口口水,把塞在裤腰上的一卷粮票递了过去。
  鸟孩开始坐在地上吃起来。秋天地面的凉意,顺着他尖尖的屁股,吱吱响着传遍了全身。他想吃那油条,又知道干油条又硬又柴,就捡红艳的鸡蛋糕块吃。他明白蛋糕上的红艳,是晒干的烤油。他是拿粮票买了这顿饭食,他有经验懂得,饿极时不能猛吃,那样不仅会肚疼不说,更为重要的是人便吃得少了,他便吃了亏的。他需要细嚼慢咽,让胃缓缓胀开,就像过一会儿吹一口气的气球,这样方能使气球大到极限,而不至于突然炸开。不消说,这些食品都是她每天从那垃圾堆上捡的。鸟孩从内心有些嫌它过分赃了,可这都市又不如洛阳,吃不到小馆里的热饭香菜,甚或有时还能吃一条整鱼,一盘肘子。将就着吧,你沿河而行,不也正是为了寻找这将就的东西?再说,她这有一间房子、有床有被,怎么就知道她不让你在这住上一夜呢?女人坐在对面她的鞋上,认认真真数着他的粮票。那粮票卷里,有一粒虱子在粮票上爬着,阳光把虱子照得晶莹透亮,给任何注视它的人以一种欢乐愉快、生气勃勃、殷实富有的秋收的印象。可是,她到底是个女人。这女人弄得鸟孩有些无地自容起来。他正想吃蛋糕的时候,她把虱子挤响了,砰然的声音,像从对面的田野,突然传来的一声枪响。鸟孩微微一怔,感到嘴唇上有一粒雨滴的跌落。他知道那是飞溅过来的虱子的血。也是自己的血,不过是又物归原主罢了。他舔了舔嘴唇,品尝到了淡咸的味道,从脖子下涌起一股红热,转眼间漫上了头顶。他听到头发在头皮上有风吹草动的声音。他把蛋糕凝在空中,莫名而又热切地希望女人突然起身走掉,把他独自丢落在这。可又想到这儿是女人的家,就立刻渴望她把手里的粮票扔在地上,到河过去洗洗挤了虱子的指甲。可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舔湿了她的一个指头,一张张地数起了他的粮票。
  她说:“你吃吧,我只要五斤。”
  他便咬了一口蛋糕。本来他的嘴里含满了饥饿的口水,皆因她是个女的,他不得不装出一副不是贪图口福的模样。然而,干糕落迸嘴里之后,如一块海绵落进水里,骤然问膨胀起来,沉重起来,压得他的舌头有些发抖。一股浓香浓甜的味道,浸透了他的全身,连从地上生出的秋凉,也被这甜美、舒适的感觉,从他的血脉中赶了出去。他不敢一口吞下嘴里的蛋糕,生怕第二口再也没有这样的滋味。他含着那口蛋糕,望着手上糕点上的牙痕,双唇紧紧闭死,似乎惟恐嘴里的浓香,飘然而出。鸟孩的嘴,像一道死囚的狱门,把那浓香、把那化成水沫的糕点,关进了嘴里,直到觉摸那香味淡了,他才分两次咽了嘴里的香物。先一次咽的是纯粹的糕点香甜的气息。就像一个人走进秋天的果园,不急于吞吃什么果子,而是先吞了几口果园的香味。便把糕点的香味丝丝线线地溶进自己的骨髓,收藏在内心深处。之后,鸟孩才一口咽下了那仍含香味的糕点的粉渣,就像他饿时吃人家吃剩的鸡块,最后连鸡块中的鸡骨,也一并儿嚼碎吞进了肚里。
  女人把余下的粮票对折起来。
  “我换一把木梳。”
  鸟孩望着她的头发。
  “五斤够吗?”
  她把粮票朝他递去。
  “五斤够的。”
  鸟孩不去接那粮票。
  “我把粮票都给你,你让我在这住一夜行吗?”
  女人的手僵在了半空,她静静地望着鸟孩半黑半黄的瘦脸,说你多大?他说九岁。他说九岁的时候,女人的手在空中颤了一下,原本微带红色的脸上,忽然间蜡黄起来,如同三年之后的今天,鸟孩让电车从自己的身上开将过去,把司机的脸吓成了蜡黄一样。女人把手缩了回去,把粮票团在了手心。她迟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依然望着鸟孩的瘦脸,说住完一夜你去哪?人家说广州的饭很好要的。鸟孩说广州离家太远,我想住在你这离家近些。 女人便拿着那粮票进屋去了,取锅烧饭去了。
  二七广场这儿,顶忙的要数警察了。
  鸟孩坐在四层塔檐,悠然游然,其乐无穷。他看到在眨眼之间,亚细亚大楼、天然服装大楼、商城大厦、华联商场的顾客,落潮般倒流出来,把偌大的二七广场围成了一桶江山。水泄不通的人墙,很像个牢不可摧的古城。再一说,这个都市的繁华,这个都市的政治文化中心,也就是这儿最具代表。除了商业中心和富有政治内涵的二七纪念塔外,这儿还是都市最中心的交通要道:不是十字路口,而是五通口。通常说的东西南北,在这儿失去了日常的指南。鸟孩第一次在这儿迷路的时候,警察没有给他指明方向,仍然是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现在,望着那警察的忙乱,听见警察因为他的死而唤哑的嗓子,从内心涌起的春潮般的惬意,使鸟孩在塔上吹起了柳笛般的口哨。为了保护现场,警察不得不脱下雪白的手套,用手去搬来些砖块、木头把鸟孩的尸体划圈为地。这时候,鸟孩让自己那变得浓一样污脏的黑血,沾满了警察那指挥世界的圣手。三年之前,警察说你他妈滚出这个城市,本来是要伸手拧他乱发下的耳朵,可又忽然改变了主意,只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这就最终使鸟孩明白,那些所有要把他赶出世界的都市人,因为他们无与伦比的文明,因为他们无与伦比的圣洁,他们总是在鸟孩的屁股上踢去一脚,而不在鸟孩脸上刮去一记耳光,不过是怕鸟孩脏了他们的圣手罢了。这件事情,曾经使鸟孩对自己所谓的人生,产生过缠绵的气馁。料不到,自己作为人们中的一位成员,连配别人刮一耳光的资格,也莫名地远他而去。他为一生没有挨过都市人的耳光感到遗憾,就像自己没有南下广州,一生没有吃到盛产南方的荔枝和芒果连死了还不知道南方的荔枝、芒果和北方的苹果与梨在味道上有什么区别一样,他将再也品尝不到都市人用脚踢他屁股和用手刮他耳光在疼痛上有什么不同。警察,是最常踢他屁股的人了,可他们从不伸手在他的脸上刮打一下,难道我鸟孩的脸连挨一耳光也不配吗?我真有那么无可比拟的脏?鸟孩望着身下因交通堵塞,而忙得一个个大汗淋漓的警察,望着那些被他用黑血染脏了的警察的手,终于觉到一种释然。这下好了,你的手也一样脏了,回家摸你老婆粉脸的时候,你们家会满屋弥漫一具小尸的腥臭,如同烈日盛夏金水河上弥漫流连的气息。
  鸟孩感到了一种心安的快慰。
  不过,鸟孩还有些焦躁。太阳已经偏西许久,照理,该到了工人们上下班的时候,该到了交通堵塞的高潮,然这如鸟孩的屁眼儿一样,从圆圆的广场周围放射的五条马路的远处,骑车的人流,依然井然有序,不是他原来想象的拥挤。他必须在塔上看到那无限堵塞的快活的一幕,还必须抓紧去找到先他死去的凤子和那俊男,让他们知道,是我十二岁的鸟孩替你们报了对都市的一箭之仇。而且,那复仇的血地,也正是去年夏天,你们被人赶到一块如猪狗一样,做了男女之事的广场之上。
  想起来去年夏天,鸟孩便对那个季节,充满了刻骨铭心的仇恨。若不是白日的酷暑,和蚊子无情无意的叮咬,他与凤子的情谊,是否与都市马路边上情人们丢落的俗语一样,会天长地久,直至等他再长上几岁,同凤子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也是亦未可知的。
  仔细想想,自己同凤子在都市讨来的生活,委实是美满平静,完整无缺。之所以有了破损,最初的缘故,还是因天热所致。因为凤子是个女人,因为凤子的孩娃倘若不死,正巧是同鸟孩一样的年龄,凤子便让鸟孩在那草庵住将下来。几束发霉枯干的稻草,遮掩不了他们甜美的平静,即介于都市于山野之间的一种不同凡响的人生。每天夜里,她让他抱着她的双腿睡觉,也不介意他的小鸡儿无端地胀硬起来,如同小辣椒一样,用其无力的尖尖,顶着她柔软的小腿肚儿。有些时候,大多是在冬天,她也会允许他钻在她的怀里,允许他如孩娃一样,去抚弄她的和别的女人一样的乳房、乳头。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这种非母子、非姐弟、非夫妻的同床。鸟孩儿钻在地那同所有女人一样温暖,有一股无名的肉香和红色引诱的怀里曾经不止一次的计划,抓紧时间多长几岁,就可以和凤子做一些别的事情,甚或生一个自己的孩娃。不过现在不行,鸟孩儿提醒自己,现在你还太小,尽管自己也渴望有一样事情发生,毕竟你还恐惧。凤子第一次把你的小手压在她胸上的时候,你不是胆怯地哭了起来?还小。还小呢,抓紧长上几年,等长成一个一下能把女人吓得发抖的男人。鸟孩儿就这样焦急地等着自己的成长、成熟,每天夜里为自己的幼小羞槐恼怒,”因此他就特别渴望白天,永久地白天下去。在太阳从草缝照到床上之时,清晨的爽气,白浓浓地从金水河上剥离出来,沿着潮湿的地面,爬到床上,爬到鸟孩的脸上,鸟孩便一如既往地伸伸胳膊,穿衣下床,走出草庵,小心地下到金水河的污水边,撩起一捧脏水,洗了他的小脸。水里的腥臭是不消怕的,沾到脸上,几分钟功夫,就被河边的晨风吹得荡然无存。鸟孩重新爬上岸来,这时候凤子已经在树下生起了柴火,把捡来的钢精锅放在火上烧饭。她正在日光下伸展一片塑料薄膜,把鸟孩头几天捡来的都市人扔的糕点、馍块、油饼,还有别的什么,倒在薄膜上,让风吹日晒,以准备他们过冬的食物。比较起来,鸟孩感到生活水平的明显下降,不要说吃不到整鱼、肘子,就是连羊肉烩面的余汤,也是极少喝到一口。可是,他极乐意同凤子一道,过这清贫平静的日月。
  他总认为,只有这样,才有一天能和凤子结婚,才能和凤子在床上做一些别的事情。同凤子一道熬过一个冬天之后,这念头就愈加明晰强烈,仿佛在满天大雾的一日晨时,一轮太阳,突然照亮了鸟孩日后漫长迷蒙的岁月。凤子居然能将风干的糕点,用脚手架下的断砖,将其碎成金黄色的粉面,在锅里煮成不稀不稠的面汤、那面汤金黄灿灿,很像是煮沸的一锅金汤,喝起来微香微甜,就着那些风干的食物,和捡来的咸菜,日子也是有着超了常人的欢乐。有些时候,把从坟圾堆里捡来的废纸卖掉,她会买几斤挂面,再到菜地乘人不备,摘几片菜叶,也就做出了一锅不错的面条。当然,话又说回来,凤子也并不总是让鸟孩处处满意。比如说刮风下雨,天气突然变了,凤子会无缘无故地疯在地上,口吐自沫,要死的模样。这时候鸟孩便有些不知所措,得守在她的身边,直到她又无缘无故地清醒过来。清醒过来的凤子,便要抱住鸟孩的头,偶然地望着白色的天空,把她的泪洒在鸟孩的脸上。比如,自鸟孩在她的草庵投宿之后,她每天早上,使不再沿着金水河过去捡那些夜里清洁工人随垃圾倒掉的食物、废纸、旧书、饮料桶、小木盒之类的东西。这些事情总由鸟孩一个人去干,也不知她在那庵里庵外,进进出出,到底部位了什么。这使鸟孩感到不够公平。鸟孩曾经想过,倘若凤子不是一个女人,不是每天夜里,都让他抱着她的腿睡,还时常容忍他在被窝里的一些不知目的的作为,他决不为她去掏这份力气。再有,她总是不让他走进都市,如同不让自己的孩子去池塘边玩耍。
  “城里人在你的屁股上还没踢够啊!”
  这样一句喝斥,很像一位母亲对儿子亲昵的怒吼和提醒,就是决计要到都市的大街上逛逛,也只好取消那热热辣辣的念头。最后闹得,连全世界的少林武术大节在本市举行,鸟孩还不知道有进这样的盛况。然而总之,凤子对鸟孩还是好的,直至她和俊男当众有了那样事情。
  回头说去年夏天。
  去年夏天实在太热。金水河边的蚊子成群结队,飞起来翅膀把太阳挡到黑暗里边。落下去的时候,金水河边的水草之上,如同除了一层漆黑的浓血。在凤子的草庵里,那蚊子好似找到了自己的家园,欢欢快快地飞,欢欢快快地落,坚决地不把鸟孩和凤子当做活人。多半时候,把他们赶出草庵,还要穷追不舍。有那么三天,都市的许多工厂、机关,都放假避暑,只有那些不能停工的单位,工人们拿着同过节一样的双倍工资,依旧站在机器边怨天尤人。金水河边,满是酒热的腐气,水面上遍地白浓浓的小泡,若不是那水还在艰难缓慢地流动,都市人倒可以把金水河当做沼气的资源,进行开发利用。据说,去年夏天,这市内还热死了两个男女市民,只是消息不够准确。鸟孩一直以为,要他和凤子是这市内的公民,也住在市内的高楼之上,那热死的准就是他和凤子了,正好也是一对男女,幸亏他们住得偏僻从郊外吹来的凉风还时不时地同情一下他们。可惜这样的酷热只有三日,倘是四日,那事情将完完全全是另外一种结果。
  “今夜好多商场通宵营业,不停地放着冷气。”
  “你知道?”
  “我白天去了,还捡了五毛钱买了汽水。”
  第三酷暑过后,从郊区那儿吹来许多凉爽。鸟孩和凤子在庵外坐了一阵,百无聊赖至无可忍受,就决定去市内走走。他们心中的市内,也就是三七广场周围的商业中心,最大的诱惑,是每次走在那儿,只要用心专一,只要舍得功夫,他们总可以在那捡些钱或粮票。太多也不曾有过,最多一次,是鸟孩捡了一个女人的钱包,异常精致漂亮,可里边只有十三块钱。这钱数和钱包极不般配,可还是让鸟孩和凤子高兴了一夜。钱包凤子要了,她在那里边,装了许多扣子和针头线脑。钱,凤子到居民区给鸟孩买了一套别人退旧的衣服,也给自己买了一件女人退旧的布衫。他们就是怀着这种无比灿烂、美好的期冀去了二七广场。到那儿已是夜晚八点,广场上没有了骇人的警察。各大商场门口,也没有爱管闲事的老太小姐。总而言之,一切都好。鸟孩便和凤子分头行动。凤子负责亚细亚大楼和天然服装大厦的全部楼层柜台,鸟孩负责华联商场和商城大厦的全部楼层柜台。今天,在夕阳西下之时,鸟孩安然地坐在二七塔上,淋浴着粉淡艳美的日光,望着自己那已经很令人不快的不再抽搐、不再流血的尸体;望着那些被自己快活的一死,吓得瞪眼歪嘴的都市市民及政府官员,鸟孩便忽然心胸豁达起来,对都市所谓的罪恶持了一种宽恕的态度。想该发生的事情,如正点到站的火车,你总不至于对它的正点,不怀感激而怀抱怨。回想起来,鸟孩是一上华联商场的家电柜台,就看见一对夫妻,女的在抢购着一个移动式空调,就像抢救她的一件落地的华贵衣服;而男的,自不消说是暴动富的大款,从一个包里取钱扔给售货小姐,就像取几块砖头,要砸碎面前的柜玻。扔钱的时候,他顺带从包里带出了一叠儿粮票。粮票用一根皮筋扎着,掉在柜台上,如从他衣服上掉了一只多余的扣子,他捡起那叠儿粮票溜了一眼,没有扭头便将那粮票扔在了身后。其作派,使鸟孩感到震惊。鸟孩一直站在一条镶玻璃的柱旁,他以为那人扔掉这么一叠粮票,淮是对自己的一个引诱,不然有谁舍得把粮票有意扔在地上。鸟孩决意不轻意上别人的贼船,自八岁开始自立,九岁开始向都市讨要生活,积存下的人生经验,足可以让他应付日常陷阱对他的献媚。然而,鸟孩也还毕竟清贫,还是一穷二白,出来的目的,也就是为了幸运地捡些什么,万事不可急功近利,也不可疏功不利。鸟孩凭着自己的智慧,把那叠粮票,偷偷踢到不引人注目的柜台一角,然后就蹲在玻璃柱下,两只眼睛,分工东西,一只瞅着偏东的粮票,一只瞅着偏西购货的夫妻。然而鸟孩哪儿知道,在一周之前,本市的晚报上曾经登载过一则消息,说全国所有的各类粮食票证,在本市一律作废。至今鸟孩记得,那一夜,两眼把他眉间的皮肉,扯拉得又硬又疼,孰料人家是果真不要了那叠粮票,直到双双抱着空调走去,也不曾回望一眼扔掉的粮票。
  事实上,倒是应验了事该如此的那句俗话。人家走了,鸟孩儿旗开得胜一样,慌忙捡起那叠粮票,朝着凯旋门的方向,径直跑出了华联大楼,心中的侥幸愉悦,如一股湍急的河流,越过森林,越过田野,直过都市,流至鸟孩的内心,便再也冲不出他的胸腔,而在他小小的胸腔,而在他小小的胸膛之内,回复往返,流旋不止。直至他站在华联商场的楼下,看见各大商场,斜挂的一行行彩灯,明明灭灭,拒夜色于千里之外,而组成一隅新的都市的世界,他才忽然想到,凤子还不会从亚细亚大楼下来,他们彼此分工,是详详细细找遍两座大楼的柜台。他已经找到了一叠粮票,他已经不需要再鼠眉贼眼地在大楼上溜来溜去。想去哪你就去哪吧,只等纪念塔上的大钟,在深夜连敲十二下的时候,到塔下找到凤子一并回去就成。
  可又不知该往哪去。
  亚细亚大楼和天然服装大楼之间的那条马路上,彩灯闪烁,满天辉煌。而路的中央,围满了都市的男女,仿佛在看一样东西。窃窃的私语和女人哧哧的笑声,如同大风天里,砰砰啪啪接连响起的雨滴的跌落。男人们那“干呀!”、“爬上去!”的哄鸣和笑声,倒极如要淹没雨声而有意在树冠上盘旋的大风。鸟孩是有过站在树下倾听风雨的夏天的经历,暴风的呼啸和骤雨呼叫,是一件令人倾心而又胆怯的事情。鸟孩决定去探个究竟,藉此以打发忽然间拾了粮票,发了笔横财,快乐过度使人幸福得胸闷的心情。他钻进路边界的因道铁栏,绕过十几家卖冰糕的冷饮车,到那马路的人堆边上,最先看到的是一个亚纲亚大楼的14407号服务小姐,一只手捂着她快活漂亮的半面红脸,一手指着人群中间,和另一个男人边笑边说着什么。鸟孩儿依仗着自己的瘦小,依仗着自己的腌脏,使别人见了都要嗤之以鼻而远远离去的特长和优势,三下五下,就从都市人的胯下,钻过十几层的人围,到了人群的最里。他也就终于看到,凤子又一次疯在马路的铁栏杆下面,仰天躺着不动,嘴里的白沫,如一眼吐泄珍珠的泉水,咕咕嘟嘟地吐个不停,直把她侧歪的半面黄脸,吐得满是玲珑的白泡,五颜六色地映着这都市闹区天空的彩灯,而马大如牛的一个痴傻的男人,正坐在凤子的身边,解开了她上衣的扣子,望着地那半黄半红、却还算饱满的乳房,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不时地去拨弄一下凤子的黑红的、熟葡萄似的乳头。
  至后,那件事情,鸟孩睁眼看着发生在都市的大庭广众之下,为都市的生活,凭空增添了许多红红绿绿的乐趣。说来,凤子那女人的躯体,也委实对起了忙碌的都市人。她给他们的闲情之中增加了些许的逸致,也总是没有让都市的垃圾白白养了几年。
  现在,鸟孩在塔上坐着看见那番情景,如同一场淫雨在他眼帘上沥沥啦啦。他看见傻男用来拨弄凤子乳头的手指,粗粗壮壮,仿佛荡出金水河面的一截靠岸的脏木棍儿。听见俊男嘿嗬嘿嗬的笑声。情景不容鸟孩想些什么,他忽然明白凤子本是他的,哪容了一个痴傻的玷辱。鸟孩没有说啥。鸟孩也没有喝骂。鸟孩从人群的腿间,飞出去就如射将出去的一粒柔软的弹丸,一下子便射在了傻男的肩上。可是,倒在地上的不是傻男,俊男只晃了一下身子,鸟孩就被反弹回来,摔落在了人群的脚边。鸟孩感到了浑身的热疼。这一反弹,使鸟孩忽然明白你才十一岁,又瘦又小,比较都市同龄的孩子,你小得犹如一粒枯干的枣儿,没肉,也没有核骨。鸟孩从地上坐了起来,眼前有些昏花。被他撞愣的俊男,及围观的人群,看到鸟孩本是一粒枯枣时候,实在觉得不以为然。“上!上!爬上去,爬到肚子上!”人群的呼唤,仿佛被风吹落的青皮核桃劈呖啪啦地砸在鸟孩的头上和脸上。那时候,鸟孩还不完全明白要俊男爬至凤子的肚上干什么,他只后悔这一夜不该离开那间小草庵,在心里埋怨凤子,你刮风下雨变疯,为什么这么好的天气也变疯?盼着凤子能一如既往样,疯后立马醒来,我们手拉手离开这人群。他坐在乱轰轰骚动的人群里,脑子里装满了蝇蚊的嗡嗡。傻男不再嘿嗬嘿嗬的笑,也不再去拨凤子的乳头儿。俊男转过脸来,面对着鸟孩,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灿烂无比。不消说俊男也是来都市讨要生活的客人,可他脸上的横肉凸鼓起来,却山一块、水一块,阔大纵横得无边无际。鸟孩想起来自己曾幻想抓紧长上几年,长成一个能吓人一跳的大男人。那时候大男人的形像在他心中模模糊糊,如冬日晨时凝聚在村头的一团白雾。眼下,鸟孩看见那白雾已经剥去,幻想的大男人,也就是这一脸山水沟壑的俊男。他心里有些害怕起来,想俊男只消过来在他身上轻轻踩上一脚,他也就粉身碎骨如碾子下的一粒玉米了。他急切地盼着凤子突然醒来,躲开俊男从人群跑将出去。他实在是恨凤子,这时候你还不醒来,俊男在抚弄你的乳头你还不醒来,还咕嘟咕嘟口吐白沫干什么。灯光明亮,血一片浓一片地照在凤子吐的白沫上。人群是有些急不可奈了。替人家想一想,都市人多么地忙,在这儿耽误不了许多时间的。他们又唤着让俊男赶快爬上去。俊男最后为了报复鸟孩那一撞似的,剜了鸟孩一眼,就动身去解凤子的裤子了。
  凤子也一动不动地任他去解。
  用力傻男把凤子的裤子退下的时候,人群骤然间鸦雀无声了。大家都把目光搁在仰躺着的凤子的下半身,所有那枯草干黄的目光,都在凤子的身上吮吸着水份,仿佛要把凤子吸干吸成一片干草地。环境委实是静得很了。灯光变换闪烁的声音呼呼啪啪,从很远的地方打过来。事实上,事情就是那么一回事。傻男脱了凤子的裤,未及看凤子的赤裸一眼,就面对着人群,把自己的裤子脱掉了。俊男把自己的裤带一解,他的裤子就自然滑落到了脚脖上。俊男他本来没穿鞋。傻男赤条条面对大家的时候,都市人以为他污辱了这都市,人群中有欢欢快快的骂咧声。藉以这种漫骂,以示都市人的文明和正义。不过,实事求是公证而论,都市人还是文明庄重的。说走来都市的女人,压根就没朝人群的最前挤,她们只躲在人群缝里窃窃地笑。她们又矜持又漂亮又肃穆,男人们让傻男上的时候,她们提心吊胆,一言不发,对凤子表示许多怜悯和同情。傻男最终也对起了都市人,他脱下裤子,挺着他坚硬的阳物,不负都市之望地爬到了凤子的身上。
  这一刻,鸟孩儿也就最终明白,他和凤子睡在一起,不安分地钻在凤子的怀里,一直想干一件别的事情,而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原来也就是想干傻男干的这件事了。他迷迷蒙蒙地坐在人群中间,看着傻男在凤子身上疯狂地活动着,自己枣核一样的身子,又热又烫仿佛被人投进了炉火。这时候,他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亚纲亚大楼、天然服装大楼、商城大厦、华联商场、亚纲亚酒楼、二七宾馆、二七纪念塔等,这些繁华的高层建筑斜吊竖挂的不夜的彩灯,照得鸟孩两眼发花。天也热得十二分可以。本来凉爽淡薄,加之人群甚众,水泄不通,风也自然绕道走了。成千上百的都市人的呼吸,白浓浓的蒸汽样笼罩在鸟孩的头顶。鸟孩热极,浑身的汗水,使他感到前胸后背,犹如抓耳挠腮的痒。人群依然的静。有谁骂了一句他妈的,我还以为什么事呢。鸟孩听见有人挤出人群的脚步声。鸟孩不知该做些什么事,以求获得凤子的什么暗示。凤子的脸,从俊男的脖子下面偷出来,侧在一过如一张弄脏了的纸。可是,凤子忽然不吐白沫了,眼睛里还有些将醒未醒那种半明年暗的光。凤子的目光,使鸟孩灵醒自己该做的,就是把俊男从凤子身上扯下来。
  鸟孩义无反顾地冲上去拉着俊男撑在地上的左胳膊。
  傻男扭了一下脸,用左脚蹬在鸟孩的肚子上,稍作用力,便将鸟孩踢出了丈余远。鸟孩半飞半退,听见身后有躲他的移动声,然后他就撞在一个男人肚子上,如落果般跌在坚硬光滑的路面上。有人笑起来。这一笑都市人便从沉静的烦闷中解脱了,大家都跟着那笑声惊涛骇浪地笑起来。鸟孩看见那笑声,粉红淡淡,染着都市的彩灯,一波一浪地推到人群外,很快漫过商场、漫过大厦、漫过烟囱,把都市淹没了。离这儿不远的火车站,响起了穿人耳膜的汽笛。开出车站的火车,由慢到快,声音也由小到大,直至又渐次地由大至小,终于就离开了这个都市,无声无息了。鸟孩觉得肚子里的肠子,在俊男踢了一脚之后,麻乱地搅成一团,似乎想挣断离他而去你牵我拉,让他疼得无以忍受。在他落地后的片刻,躲开他的都市人,又涨潮般朝傻男和凤子围过去。他听见被他撞的男人,在身上扑扑咯咯地拍灰土。前涌的都市人的腿,森林一样把他的视线隔开了。他看不见了傻男的疯狂,看不见了凤子那己开始醒了的目光。他想试着站起来,从那森林似的腿下钻出去,把凤子从俊男身下救出来,然而试了一下,肚疼猛然加剧,他就相信傻男是真的把他的肠子踢断了。我和凤子今夜是确真不该出来的。鸟孩想,有了今夜的事,怕凤子以后再也不会让我在她的草庵住下了。
  然而,醒后的凤子却对鸟孩没有半句怨言。
  那已经是深夜时分,二七塔上的自鸣钟,一如往常的平静,在敲了十二下之后,无声无息地安静起来。人群在许久之前,都已渐次散尽。人们都忙,不过是在酷热时分,到这都市中心,驱散一下一天的烦乱罢了。傻男在凤子身上做完了他的事情,又在她身上歇了一阵,便无精打采地从凤子身上下来,不慌不忙穿起自己的裤子,嘿嗬嘿嗬笑了几下,朝着人群走了。人们也知道傻男累了身子,很体谅地闪开一条通通,目送他去地下道那儿歇了。火车道下那段长长的地下隧道,有许多傻男这样的都市的客人,他们晚上就投宿在那,火车隆隆地从他们头上开来开去。傻男慢慢走了之后,都市人感到些微的失望,似乎戏在不该收场之时,提前谢不大幕,且演员也不顾观众高昂的情绪,径自退下舞台走了。这多少有些让人伤心帐惘。幸亏都市的观众都知情达理,体谅演员,也没有说些什么,便跟着陆续散了。他们走过的路上,怏怏的情绪,雨水样淋湿了都市的马路。都市人忙,明天还要上班,还要挣钱,还得早些回去歇息。他们就成双成对地挽着胳膊走了。天也渐渐地凉爽起来,有风从二七路的方向吹过。周围的夜市,有许多便宜的衣物、首饰,有各色各类的小吃,都市一寸光阴一寸金,精打细算,不会把这来之不易的功夫,都搭在这儿。
  凤子在傻男走了之后,似乎慢慢彻底醒转过来。她的脸如从脏水中捞出一张蜡纸,在都市的彩灯下映出许多亮色。也许她是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她不明白傻男都在她身上做了什么。在人们陆续散时,她坐将起来,浑身抽搐着夹紧双腿,萎缩在马路的隔离栏下。鸟孩过去,捡起她浅蓝色的裤子,默默地递给她,她便默默地接过穿了。有一条裤腿扭着,她总也穿不畅通,鸟孩又把那裤管拉展,让她把腿伸了进去。穿了裤子,她便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裤腰缩着不动,似乎生怕有人重新来将其脱了,还是鸟孩跪在地上,像侍候偏瘫病人一样,替她系了腰带。在这个过程中间,她始终没有望鸟孩一眼,而是专注呆滞地盯着都市天空的灯光。灯光委实是美。天空是一道蓝.一道黄、又一道红,交替相映的光带,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新世界的都市天空,就架在大厦之上,低得似乎伸手可及。系完了裤子,她像拦抢孩子一样,把鸟孩拦在怀里,席地而坐,依着铁栏。鸟孩看见她手里拿了几张大面值的粮票,已经被她抓得又脏又烂。鸟孩想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居然没有伸手丢掉她捡来的粮票,可是他已经把自己捡的那叠,早不知掉到了哪儿。他开始四处用目光寻找,不费事也就找到了。在马路中央,在俊男将他踢飞落地的那个地方。他过去把那叠粮票捡夹给她。她看了那叠粮票,便又将鸟孩拦在怀里。比先前拦得更紧,使鸟孩透不过气来。鸟孩感到她的胸脯又热又湿,如同在开水中捞出来的两团棉花。
  鸟孩默默地任她紧而又紧地拦抱。
  都市人不再管他们什么。最多是那些散步回家的中年夫妇,路过这儿瞄上一眼,彼此说几句话儿,也便走了。忙匆匆骑车的年轻男女,路经此地,连斜一眼也懒得扭头,便慌慌张张或慢条斯理地一对对穿梭而过。
  都市人忙。
  眼下鸟孩十二分豁达乐观,极能体谅别人,他看戏一样看着为他的尸体忙乱的都市的人民,一方面为他的死惋惜而又感叹,说了许多善良的好话;而另一方面,一些人又把他的死视为惊天动地,什么保护现场,什么寻找目击者,传呼负责交通事故的有关单位人员,真是不亦乐乎。太阳已经将尽,若不是鸟孩站在二七塔的四层之上,怕太阳也已西沉去了。从塔顶落下一粒白色的鸽子粪便,和鸟孩擦肩而过,竖在了一个警察的大壳帽上,坚坚硬硬,牢固如警察头上镶着一粒以增威风的弹头。鸟孩抬头看一眼头顶的白鸽,他使看见了去年夏天的那天深夜,都市里夜阑人静,大街小巷都睡得十分香熟。大部分路灯和商店门前葡萄架似的彩灯,也都随其执掌者和它的主人一并睡了。只有火车站的火车,还在连夜赶路不停地从都市的胸膛上辗轧过去。那时候,鸟孩和凤子默默回家。金水河在他们脚下无声无息地淌着,腥臭的气息显得十分清爽。从河面上刮起的夜风,撩着他们的衣襟,抚弄着他们的面颊,使人倍加的清醒。凤子在前,鸟孩静默悄息地尾随其后。月光溶溶淡淡,把他们又瘦又长的身影,写在明亮的金水河面。鸟孩据此以为凤子是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的,要不然她不会一路上默默无言,一路上都用一只手紧紧捂着她腰带的扣儿,直至回到家回到在月光下静候他们的小屋。
  那一夜,使鸟孩至死不可忘怀。他以为凤子怀了她人生极大的屈辱,这与他要让她到市夜中走走有关,与他不能对其进行保护有关。睡觉时候,他默默脱了衣服,借着从草庵缝中透过的几条薄月,安安静静地钻到了被窝。其实,身上盖的是一条凤子用破布连缀起来的单子,红的、绿的、白的、黄的,有着十全十美的布色。由于受了傻男那场极大的污辱,凤子直至到了草庵还战战惊惊。上床睡时,她没有脱衣裤,也没有松裤带,便和衣躺上了床去。由此可见,她对那件事的恐惧,不是一般意义的沉重胆怯。因此上,鸟孩躺在床上,缩成一个肉团,再也不敢如往日一样,抱着她的双腿,甚或大胆地爬到她的怀里动手动脚。他尽其所力,把自己推到床里,不让自己碰了凤子,藉此以示自己向凤子失身的忏悔。一旦无意间碰到了她的腿或双脚,他便痛苦不堪,生怕凤子突然坐将起来,对他又打又骂,借以排遣她受辱的苦痛。这种对女人凤子的小心谨慎,意味着鸟孩生命中的清晨安宁得到了一次极好的破坏,意味着他心灵的自由快乐,已经最后告别了他童年时代的国土,且再也无法寻获其无邪的美好之愿。无力的忏悔和胆怯,预示了他对暴风骤雨的一种感觉。他就是这样过度紧张地躺到了床上,睁着双眼胡思乱想。想到俊男在灯光下那粗大坚硬、面对凤子的阳物,他感到既丑恶又恶心,忽然对自己曾经幻想过抓紧时间长上几岁,让自己长成一个大男人,和凤子发生一些别的事情的想法,感到深恶痛绝和不可思议。而且,他对长大成人,发生了一种黑夜的恐惧。他想你只要长大成人,有那样的邪念,凤子就会赶你出门,你就必得离开凤子;只有这么一副永远长不大的模样,凤子才会永远让你和她睡在一张床上。也许,凤子已睡,床那头一直是安静无比。月光移动的声音,在庵外犹如旋落的一片柳叶,从鸟孩的耳边滑将过去。不知到了什么时候,竟静到觉得金水河的水声,仿佛是从耳边隆隆开过的一列无头无尾的火车。鸟孩以为,自此为始,他和凤子那种温暖快乐的相爱,将随着夜事而一去不返。因而他忽忧忽安地缩在床上,愈加怀想起二年来他同凤子那平静快乐的生活。他想起第一次赤条条地抱着凤子的腿睡,他浑身又热又燥,觉得那种新奇的受活,烈火一样烧着他的肚皮。没想到凤子的小腿那么柔软温暖,还有一股淡淡的什么味儿,嗅起来桃红李白样可人心意。他抱着她的小腿,把脸贴在她的脚上,在无意之间,他的小脚碰到她的大腿时候,他使怀着一种无可名状的欢乐和内疚,慌忙把脚移开去了。可是,凤子像猜透了他的心事一样,拿起他的双脚,放在了她的大腿上面。他不知道她的大腿是什么肤色,什么模样,他只觉得他的大腿温暖舒适、滑嫩,诱人得如一条深渊,要把他引至可怕的一个境地。为了不至于跌得太深,他便更紧地抱着她的小腿,借以控制他浑身上下那种急剧不安的颤抖。从那时起,他便忘了他要到广州去的理想,连想也不愿再想去广州的事情。他心中的某样东西,被凤子撕碎了,一片遥远的蓝色田野,一片新奇陌生的国土,飞越似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害怕她让他离开这片田野,害怕她不让他踏入这片国土。他想极力挽住自己,在这田野和国土上受活下去。可是,他却无可奈何,极不情愿地睡着去了。第二天醒来,她已经到食水河边的垃圾堆上,去挑捡食物和那些她自以为有用的东西去了。
  他为了讨好于她,便过去帮她挑捡,帮她提那又脏又烂的编织的绒袋子。太阳正是清亮明静之时,照着她一弯一直的身影,和蓬蓬乱乱头发,就像照着一堆随风摆动、没有修剪的野生花草。她说你不走了?他说走。他说着走,却去讨好地干了许多活儿。当那河边的垃圾捡完了,袋子捡满了,他就如她的能干的孩子或弱小的长工一样,把那一袋东西青到了大柳树下的草庵。于是她就一边在河边晒着她拾捡的东西,一边扭头问他:
  “你想不想走?”
  他孤独地站在目光中默默不言。
  “你不想走了就和我住在这儿。”
  他激动颠狂得说不出活来,只沉重地向她点了几下头,敲得脖子上的日光作响。从此,他与她开始了长长的一段温暖平静、畸形相爱的讨要生活。她让他赤条条地睡在她的怀里,是那年冬天天冷以后。外面刮着北风,飘舞着零星小雪,他刚钻进被窝,她便碰到了他身上的寒冷。她说你来我怀里睡吧,他使迫不及待地如从母亲的子宫爬出一样,从被窝爬了过去。起初只是在她的怀里享受着温暖和女人的气息,把脸露在被外。身子热得想出汗,脸却凉得似冰。她翻身摸到他的脸时,便面对着他,把他的脸往被窝里轻轻一按,捂到了她的胸上。他终于在她的胸脯上领略到另外一种风光。当他用畏惧的双唇,触碰她热柔的胸脯的时候,他全身震颤,即刻战栗地又想缩将回去。然而,心里想的是缩,嘴唇却被谁推着噙住了她的乳头。当那粒花生似的乳头儿走进他的嘴里,他使感到小小的身躯,被狂流的热血漂浮起来。然在这刹那之间,他知道他闯祸了,他知道他不轨了,他知道那种儿子合著母亲乳头的欢快使他变坏了,他忙不迭像不得不吐出一个糖块一样吐出了凤子的乳头。然就在这刹那之间,在那漆黑寒冷的夜里,他忽然感到凤子的身子哆嗦了一下,然后镇静片刻,她却用双手紧紧抱住他的头,把他的脏脸死死地压在了她的乳房上。这时候,鸟孩便感到了凤子身上全部的热流狂奔,感到了一个女人的气息如云如雾一样的笼罩。他不知道她究竟要干什么事情,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胆战心惊。适才那些半惊半喜的欢乐,转眼间丢得不剩点滴。任她怎样抚摸他的头发,用力把他的脸按在两乳之上或两乳之间,他所感到的只是恐惧,只是觉得这女人要把他吞进深渊。于是他想挣脱,又有些不敢,又生怕挣脱以后,想回也回不到那绿红艳艳的田野,回不到那新奇陌生的国土。这样,他立刻就想好一个主意,由她如何摆你的头脸,你就紧紧闭着双唇,就是她如何让她花生仁似的乳头在你脸上蹭磨,你也不要张开小口,去吃那粒会更加令人饥渴的红仁儿。而且,鸟孩也意志坚强地这样做了,以为终于抗拒了她的引诱,直到她把他的脸在她胸上压磨得不愿压了,缓缓地松开,鸟孩才透过一口气来。刚才他身上那震颤的欢乐,在他喘过一气之后,已经变成了极度的疲劳和痛苦,欢乐已经成为过去,仿佛是一件异常久远的事了。而凤子,在这一阵突来的激动过后,却也变得软弱无力起来,她安静地翻身仰躺着身子,极度偶然地盯着庵内的凉夜。鸟孩把头从被窝伸出来的时候,看见她的目光冰凉如当夜的月色,便猜测到了她的苦楚也是漫无边际,深不见底,她把他的双唇按在她的乳头上的时候,鸟孩把自己的嘴闭得如两扇关死的铁门。现在,他看见她半痴的目光,忽然觉到了自己小小年纪的残酷忽然觉得不该那样。而且,被窝里那么温暖舒适,当被外的冷风从他脸上一掠而过,他就又想把脸缩将回去。只是觉得自己错过了大好时光,只好后悔莫及罢了。庵子外的零星小雪似乎渐大起来,一片片落在庵草上,像谁在拍打草庵。风也在柳树上缠绕不散,尖叫出骇人的响声。这些东西弄得他越发想钻回被里,把脸贴到她气息弥漫、柔软滑嫩的胸脯上去。他抬头试看去凤子脸上寻找一种许可的表情,看到的却是,映在雪光下的凤子失神的脸上,两行水色的湿润。
  她说我孩娃要活着就和你一样大小了。她这样说的时候,自言自语,又一次把鸟孩的头拦在下自己怀里。这话让鸟孩多少感到了有忧有虑的苍凉,他认错赎罪似地自动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上抚弄起来。她没有拒绝他,也没有强求于他,一任鸟孩那么肆意她用脏手去拨弄她的乳头。这使鸟孩感到身上的热力和快活在迅速地回升,使他兴奋得浑身都在被窝暗暗地悸动,弄得他连仅有的一些瞌睡也被快乐涤荡尽净。他像任何一个孩子初次懂得从母亲的乳头上寻找欢乐一样,打算只要母亲不过分地持以反对,他就这样抚弄至天亮。可在他过了许久以后,再次去凤子脸上争取意见时候,看到凤子在他婴童似的抚弄中,竟平平静静地安然睡了。借着白雪透来的凉光,他看见凤子睡得舒适满足,一点也没有觉到他的抚弄或者停了抚弄。鸟孩对凤子的这种没表示感到失望。他默了一会,把手停止在她的乳房上,想你睡了我也睡吧,就把自己的瞌睡招回来。
  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尽管鸟孩在一天天长大,有时候除了抚摸她的乳头,他还有许多别的动作。比如他在有了得寸进尺的想念以后,就赤条条爬到她仰躺的身上,一方面用舌头翻弄糖块一样玩耍着那归他所有的一双乳头,另一方面,他无力的小鸡儿,会坚硬起来,透明红亮,嫩辣椒一样在她的肚子上磨蹭。这样的好运虽然不多,但发生了,就都被凤子接纳了,容忍了。有时她不甚高兴,会轻轻地在他的脸上摆掴一耳光,以此警告教训。这样,鸟孩以为他把凤子得罪了,就老老实实睡觉,直至天亮还怀着不安的羞愧和内疚,谁知来日她早把他的狂妄忘得一干二净。第二夜,他照旧可如孩子样去抚弄,吮吸她的乳头,去一把把抓捏她的乳房。有时候,他们白天在垃圾里捡了一些值钱的东西,比如一个二两重的铜螺丝或十余斤重的大铁块、大锡块,到那幢四十二层大楼下的废品回收公司,果然卖了个上好大价,她便高兴起来,会给鸟孩做些好吃的东西。到那时,晚上她会允许他去吮吸她的乳头或做些别的事情。又比如,哪一天刮了大风,或她不慎跌倒,疯病犯了,口吐白沫,待醒来之后,发现鸟孩不仅守在她的身边,而且还学着她的样子,从那个竹筒中取出一些钱来,到她领他去过的郊区药店,买回了一盒痉挛缓解龙的中成药放在她的身边。这时,她会拉着他的手哭泣不止,夜里便容忍了他在她身上许多花样、许多新鲜又洁白无瑕的胡作非为。
  然而,这样的快乐从那夜凤子失身于傻男之后,是再也不曾有过。
  太阳缓缓地西沉下去,都市里除了高楼和东西向大街,其余的地方都已铺上了暗淡的阴色。三七广场上,也只还有东半广场还铺晒着落日的余辉。而西半场上,早已是大片凉阴。所幸的是,鸟孩让自己轧死在了东半广场,他那具红花灿烂的小尸体,还正在夕阳中狂放着仲春时节美艳的花朵。专门负责交通事故的警察已经赶到,还来了一辆救护小车,把那坐着卧车的胖子,进行了救急包扎,迅速鸣着警号,朝医院开去了。想不到的另一件事情是,救护车开走之后,小车司机很沮丧地告诉一个值班警察,说那人是省里的什么厅长。这话让鸟孩在纪念塔上且忧且喜。忧的是鸟孩忽然觉得,这多少有些对不住了那位厅长,人家职高位显,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干,重伤了就要落个残疾,自此从那显位上下来休息,一生奋斗就将前功尽弃。再说,老婆孩子看见他的伤重,免不得一阵悲哭,也让鸟孩良心上过意不去;喜的是,鸟孩突然明白,大人物竟也是这么平凡的内身,并非他早先想像的金龙玉马。不过,鸟孩又想,事故既然酿成孕出,你只是为了鸟孩的死,并非诚意伤害别人,大人物心宽胸阔,看到你鸟孩那遍地红花一样的身子,想人家也不会同你鸟孩一般见识,斤斤计较。反正,人已经送到医院去了,还是不去想他为好。鸟孩为了紧随落日的光芒,他从四层塔上悠闲地站起来,伸了伸曲久的胳膊,慢慢地到了五层塔上。五层塔上的落日余辉,浅紫浅红,颇像了他三年前初到这都市的秋天的落叶,虽然同是日光,却含了淡淡的薄凉,且对过去的往事,因站得不算太高,还看得不甚究竟。可是,他只在五层塔上站了片刻,又钻进塔内,拾级而上,快快活活朝上爬着。往常活着的日子,因为他是这都市讨要生活的鸟孩,就是捡些废纸卖掉,买了门票来参观这闻名于世的二七纪念塔,守门人也是决然不让进的。以有票有由,进行一句胆怯的辩解,得到的是一阵踢打。踢的人也十分盲目,只管不弄脏了双手就行。鞋是不怕脏的,本来鞋底就是为了落地。说起来鸟孩的身上,倒比都市的马路还要干净些。有些时候,各类守门的执法人员,并不瞄着鸟孩的屁股,抬腿就是一脚,踢在腰上、背上、肩上的事情时有发生。最严重的是,那把守二七塔入门口的一个高个市民,竟一脚端在了鸟孩的脸上,使鸟孩的半边小脸,有半月肥胖得喧虚无比。不让进你就不要卖给我门票,买了门票不让进,脸上挨了一脚不算什么,横竖都已经习以为常,可去退票那女售票员又坚决不退。这遭遇让凤子哭了一场,去给鸟孩烧水擦脸时候,又气疯在火边,差一点酿出大祸事。现在好了,正值下班时候,鸟孩往电车轮下那么轻捷地一钻,守塔门的男女市民,便锁门围观看热闹去了。塔里边空无一人,本来狭窄的塔梯,反显得宽大起来,安安静静地竖着,仿佛是在专门侍候鸟孩拾阶而上,乘兴游玩。鸟孩在六层、七层边走边看,在西塔之间穿来穿去,看到塔内都是一些铁路工人陈芝麻旧事的事迹展览。几张照片,也都是黑白模糊,实在没有多少意趣。八层九层,又都是书画展览,书法草字凌乱狂放,鸟孩看了半晌也没认出一个。在国画大厅,第一张画是泼墨的公鸡,鸟孩端详许久,品尝不出这鸡有什么鲜味,以为无论如何还是没有真的公鸡像鸡,于是鸟孩就更觉索然无味,更加后悔那次兴之所至,竟花钱买了它的门票。鸟孩从九层塔里出来,决定弃塔室而不顾,沿着塔梯,一口气直跑直上,使整个塔里,回响出了他细碎敏快的脚步声,直至跑得累了,才从一个塔窗里爬将出来,发现了一片都市的大好风光。原来他竟爬到了十七层的高度。广场周围的几个商业大厦,低矮得如卧在地上的一个个臃胖肥大。在广场上看到的大厦的灵劲不见了。每座大厦的顶上,都堆了许多砖块木头,都有板厚的风尘。原来这些大厦都是在垃圾下营业,鸟孩怀着发现了秘密的喜悦,再往广场中的马路一看,就更加喜不自胜:这些衣着整洁的都市人,这时候竟也那么令人可怜,忙忙碌碌,慌慌张张,满街巷地骑车赶路,正如下雨前搬家的蚂蚁。而塔下的广场,五道均己堵塞,二七路、铭功路、解放路、胜利路、凯旋路的五条道上,链条一样无休无止地接连着小车大车。到了广场中央,所有围观、处理事故的都市人,臃臃肿肿堆在一起,千篇一律地成了凸凸鼓鼓的蝇蚊之色。唯鸟孩那具小尸,鲜鲜艳艳,又红又润,宛如一朵巨大黑花的艳红色花心。
  令人不快的是,鸟孩在十七层塔上,向西漂了一眼,没料到他看到金水河在这都市的中央,微弯成弓,映着夕照,如一条灼灼生辉的红色绸带。看到金水河,不免有些让人伤感,总计他想起那些过去的事情,再进一步抬头西望,他就看到去年的那个夏夜。那个凤子受了傻男玷污的夜里,天将亮时,有了凉爽的晴白色的风。鸟孩实在是有了瞌睡,躲在床里缩成一团,要睡着时,就不断看见傻男挺起的丑恶的阳物,看见傻男暴奸凤子的那幕情景,听见都市人民窃窃的笑语,想起了凤子手捂腰带和衣上床的凄情。这事情弄得鸟孩悔罪不迭,丁点儿的幼小心灵,忽然洞穿了一眼黑乎乎的穴窟,使他望而生畏,又无能力找一堆理由填了这眼窟窿。而且他由此及彼,想到了大都市的许多景像,都使他感到压抑和恐惧。那些过多的陌生面孔,动辄就抬起飞来的大脚,过于富丽堂皇的新筑大厦,漫长得使人疲惫的马路,拥挤不堪的人流车流,以及到处都是喧闹的声音。由于凤子的受辱,由于自己开脱不掉的罪责,这些便都潮涌而来,使鸟孩愈加的沉静胆怯,感到痛苦,不知来日该如何向凤子赎罪,以求她再一次给他一个宽解。他这样千思万虑,在从郊区传来鸡啼时候,终于就因操劳过度的疲累,有些想瞑瞑入睡之时,床上有了响动,是凤子翻身坐了起来。继而,在片刻之后,凤子从床的那头走了过来,也不说话,就钻进了鸟孩这头的被窝。使鸟孩惊奇的是,凤子脱了衣服,而且脱得一丝不挂,赤裸条条。两年来,鸟孩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丝不挂的凤子。这时候,他惊恐地睁着双眼,看到在草庵的朦光之中,凤子身上那些四季不露的部位,这时赤裸在外,洁白如玉得令人不敢相信那是凤子的身子。那片白雪似的肌肤,如一道光亮,从鸟孩眼前一闪,来不及让鸟孩想些什么,就被她拉起单子遮去了。鸟孩不知道凤子是为了什么,他一直以为,她因痛苦所累,和衣躺在床上不久,便已睡着去了,所以一夜不见她有所动静。而在这自己将睡时候,她却又赤条条走了过来,躺下身子,便不由分说,把鸟孩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一个翻身,使鸟孩爬到了她的肚上。她强硬地按着鸟孩的头,把她的乳头塞进了鸟孩的嘴里,继而,不等鸟孩明自过来,又把鸟孩那柔弱的小鸡儿、放到她的两腿之间。这些作为先使鸟孩不知所措,待她拿手摸他软软的鸡儿时候,他想到了傻男的阳物,想到了当夜那暴奸情景。终于感到了异常的恐惧,不由地全身震颤起来。他想从她身上挣脱下来,可她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头,接住了他的身子。她抬起头来,把嘴唇死死地压在他又脏又小的额门上,紧吻不放。他感到她的双唇在燃烧,贪婪地吮吸,好像要把他的弱小的生命吸尽似的。鸟孩以为凤子疯了,以为她又犯了疯病。可他从她怀里挣出头时,没有看到她口吐白沫,而是在哪哪嚷嚷说着什么,说话中还时而夹杂一句强压了的尖叫。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也最害怕她用手触摸他的鸡儿。她每抚摸鸡儿一次,他浑身都有一阵颤栗。庵外有凉丝丝的风吹,一旁的大柳树,把枝叶垂在庵上,在风中哗哗作响,浅吟低唱。鸟孩儿浑身燥热,被凤子把头按在她的双乳之间,闷得透不过气来。这样折腾了一阵,他想挣脱,她却不允,把床铺弄得咔咔作响。到了鸟孩软弱无力时候,鸟孩想到了自己是有罪于凤子,决定索性由她去吧,便在她怀里瘫软着不动,任她风雨摆布。于是,鸟孩顺了,凤子却突然也不动了,静静歇了一息,翻身使鸟孩落至床侧,如母亲护着一个发烧生病的孩子一样,平平静静地睡着不再动弹。
  这使鸟孩感到良心更加不安,仿佛没有遂了凤子之愿,更加重了他对凤子的歉疚。因此,他无力地把头伸在凤子的怀里,含了她的乳头,一如往日样,在嘴里翻动,却不见凤子有丝毫兴趣,也不见凤子有丝毫不乐。鸟孩偷偷瞟了凤子一眼,看见她不仅没睡,而且睁着一双空洞的大眼。
  鸟孩左右为难,吐了她的乳头。
  从郊野那儿,又传来了凉爽的鸡啼。鸟孩想睡了。凤子说你睡吧,那许多麻乱的事情,待天亮了再说。鸟孩也就真的睡着了。鸟孩一觉醒来,已经是来日午时,太阳酷热地从门口晒到床边,他的头上出了许多汗水,床单被蹬落在了地上。他歪了一下身子,看见凤子早已不在了身边,而自己干瘦如柴的双手,正担心丢了什么似的,严严地捂盖着自己的鸡儿。他在床上,简单地回忆昨夜的全部事情,开始奇怪起来,事情本来才刚刚过去一夜,再去回忆,那些事情却仿佛遭了尘封,显得年久失修,遥远而又模糊。所能看到的事情轮廓,宛若大雾中将塌未塌的一座古庙一样,神秘而又可怖。
  他穿着衣服,想鸟孩你实在该洗一次澡了,就去肚皮上试着揭那厚极的污垢。没能揭下,就又打消了洗澡的念头。觉得该去看看凤子,是什么模样,便揉着眼睛从草庵出来,朝东一打量,一眼便看到凤子同往日一样,一手提着那编织袋儿,一手拿一根铁丝的抓钩,正在前面河边的垃圾堆里找着食物和有用的东西。身子依然是一弯一弯,起伏不止。只是这一天捡得晚了,太阳已经近顶,她的影子不再在河面上随流波动,而是缩成又短又薄的一段,在她的身后,如一片柳叶一样,飘动不已。
  鸟孩想,她也是刚起床不久,便到金水河下,洗了一把脸,甩着手上的水滴和腥臭,去帮凤子捡垃圾去了。
  后来的白天一如既往,似乎没有什么根本性的质变。鸟孩曾经留心过凤子的脸色,尽管她遭了一场暴奸,以为她将会在脸上改变一些什么。可是,她却依然是一副天荒地老的模样。天亮开始起床,捡垃圾,晒馍干,整废纸,坐在柳树下,面前摆一块平面石头,手里拿半截红砖,把那些铝制的饮料筒儿砸成一个个饼块。金水河依旧安详地从她身边流过,散发着日渐浓烈的白灰色腥臭,她砸碰的声音,辽阔而又悠然,一下一下朝着周围的都市漫去。而她那张总是面黄肌瘦的脸上,除了比往日更厚了一些黄色,也实在不见其变,总是那样木然呆滞,找不到对岁月和灾难的忧愁,也找不到星月阳光的欢快。鸟孩想,那张脸就像山坡上的一块天老地荒的贫脊土地,就是时至春暖花开,它也无非生长几根无叶的野草而已,想让开一朵花儿或有一片青绿,怕就是异想天开之事了。然就是到了严冷的冬天,大雪封冻,那土地也不会因其多含了水份而冰裂坚硬,至多也就是让那儿根瘦草现出一些枯萎罢了。秋天不见收获,夏天也不怕暴雨。就是那样一块土地,就是那样土地似的一张黄脸。在那张脸上,岁月的流失,算不得什么大事。天灾与人祸,不过是岁月中一场平凡的风雨,来了也就来了,去了也就去了。到了下午,该做的事情做完了,她也依旧是手脚不停,庵里庵外,出出进进,却无论如何,总结不出她都干了些什么。
  晚上有些变化。先前,晚上她总是在河边坐至附近有家工厂的广播不再响了,才回庵上床。可自遭了暴奸,天黑她便上床睡觉,无论有无瞌睡。还要迫使鸟孩一块回屋,不瞌睡就坐在床上,由她早早把庵门插上。有时还要顶根棍子。彼此在黑暗之中,有时她还让鸟孩和她睡在一头,还让鸟孩去摸她的乳头。可他摸时,她却再也没有早先那在他的摸中舒适入睡的先例。她既不是十分情愿地由鸟孩在她乳房上心猿意马,也不会断然拒绝他的习惯和作为,就像一个要断奶的母亲,不会在一夜之间,不顾孩子的啼哭,便断了孩子的奶吃。什么都得有一个过程,慢慢地来。而在鸟孩这边,一面灼热地渴望回到往日的安详之中,甚或激动起来,会怀念到寻那夜里,凤子赤裸条条,粗暴地将他按在怀里,把他惊恐的小鸡儿放在她的两腿之间,迫他做一些不明含意的动作。虽然事情已经过去,然让鸟孩再去回忆,他却为那时的惊恐,感到后悔。重新对那件事情品尝,鸟孩剥去了惊恐和不知所措,留在舌根下的便是那被惊恐所掩盖的温暖。硬要把那温暖加以形像,鸟孩以为凤子去拨弄他鸡儿时候,凤子把他的小鸡儿放在腿间时候,减除掉惊恐慌乱,所留给鸟孩的感觉,就纯粹似了小鸟入巢的舒适。还有凤子赤裸着在他面前闪现的那道温柔的白光。每当鸟孩幻想那道白光的再现,他使嗅到了一股如醉如痴的女人的气息。如同鸟孩站在苹果园子的风下,嗅到微香微甜又微含了温热的苹果香味。可是,这一切却再也不会有了。就是凤子偶尔任他胡作非为,他在狂乱之时,又总是看到傻男的阳物,看到那暴好的情景,听到都市人欢快的笑声,从而,狂乱的激动多在中途废止。更何况,凤子总是那样无冷无热的情态,使他含了凤子的乳头,也如含了一粒嚼久的枣核,实在寡而无味了。他奢望着那道朦胧白光的再现,奢望着重新找回小鸟入巢的快乐,然他所看到的,却总是那样一场狂风乱雨的暴奸  。
  就这样胡思乱想地躺在床上,就这样心旷神怡地进入焦渴的睡乡,就这样被那场情景无休无止地挟制着白玉完璧的情感,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半是平静,半是焦虑地度过了去年夏天最热的一段光明,到了天近凉爽之时,似乎这期间凤子还躺床上病了几日,她自己还到郊区找过民间的中医先生。后来,就终于发生了一件事情,破裂了鸟孩与凤子的深长情谊,也就最终使凤子和傻男走尽了他们讨要都市的生命旅程。
  鸟孩坐在十七层塔檐,面西而望,看见了西郊金水河边的那棵柳树,看见了柳树下那间灰暗草庵。事实上,看见了草庵,也就看见了凤子与傻男的坟墓。现在回忆那天下午的事情,鸟孩的内心已经天高地阔,已经心平而又气和。可是那时,鸟孩却完全不是这个境界。那时候,天是种枯黄之色,大柳树都卷曲了它年老的叶子,金水河上漂着从哪家工厂流出的褐红的颜色,还有都市人用的避孕套和吃完药丢掉的纸盒。水面上有一个个的水泡,在日光中红成一片半圆的小球。酱红色的腥臭气息中,夹了些许粪便的尿味。鸟孩是不知自己去干了什么,总之早饭后走了出去,临黑前走了回来,沿着河岸,嗅着那混杂的气息,从垃圾堆中捡了两个啤酒瓶子。他把啤酒瓶子挡在眼上走路仿佛戴了一幅深蓝的眼镜。太阳光碰到他的酒瓶,立刻望而却步,变成了早春山坡吐绿的柔和草色;都市的高楼,也从他的瓶色中退至远后,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塌糊涂。还有马路边的树,马路上跑的车,总是急急忙忙骑车的都市市民。透过他的酒瓶,都变得温顺起来,仿佛遇到了大人物来视察他们。鸟孩很高兴用酒瓶挡住眼睛走路,金水河岸上是一条随河的上路,路面上有许多碎砖乱石。鸟孩隔着瓶子走在路的中央,每每发现有了石头,就一脚踢进水里。随着石落水响,河面上溅起一片深蓝色的水珠。有时那水珠会落到鸟孩身上脸上,被晒热的河水从空中一飞,反变得有了一些清凉。这使鸟孩感到惬意,感到都市的遥远和自然的贴近,使他重又回到了他四岁牧羊的诗境之中。可是,在他到了柳树之下,他忽然看见了凤子晒在大柳树下的食物,已经被柳树的浓荫遮了进去。要往日,凤子是不时要拉着晒食物的塑料薄膜绕树周转的,她决不会让树荫落上去。这在凤子的一日生活之中,是很大一件事情。他以为这天凤子和他一样出去没有回来,他便从眼上取下了啤酒瓶子。日光一下便在他眼前炫耀起来:又明又亮,满地金辉。鸟孩也因此一下看到草庵上的阳光里,洗晒了一件又胖又大的男人的布衫,因脏而未净,呈出的是令人压抑的灰白的颜色。
  鸟孩收脚站在了树下。
  那件布衫,使鸟孩在猛然之间,看到了凤子遭受暴好的情景。他内心紧紧一缩,有样东西便塞在了他的喉咙正中。他感到气闷,尤其感到小小的身子,由于气闷而要炸开。他放下手里的酒瓶,蹑手蹑脚朝草庵靠近。远处的地里,有给蔬菜上水的菜农。再往远处,公路上扬荡着汽车飞奔的灰尘。而近处,则安静得十分可以。鸟孩听见了从草庵里传来的床铺摇晃的声音,既嘶哑,又震耳,极如不在他耳边不断炸响的撕连不断的雷声。随着他一步步地接近草庵,那声音也就愈加响亮震耳,及至鸟孩到了草庵边上,他使感到那竹裂似的声响,已经完全不是从草庵里发出,而是从他的胸膛里传播出来,或者说本来就是他胸膛爆裂的声音。
  鸟孩把脸贴在了草庵上,用手轻轻拨开一条小缝,仅仅那么看了一眼,小手便如被烧了一般,慌忙又缩了回来。然而,一方面说,他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事实真相;另一方面,他又抵挡不了那幕情景的诱惑。他木木地跪在地上,两块石子刺得他小膝盖又热又疼。有风从他身后掠过。他就那么木木地跪着,脑子里一穷二白,一切记忆似乎都被所遇的情事屠杀得一干二净,只剩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冷嗖嗖在他脑际。也许过了许久,也许仅仅是眨眼之间,那庵里的响动,亲切地召回了他意识的时候,他感到脸上又有了热的流动。鸟孩又一次拨开了那条草庵的小缝,又一次把脸贴将上去。有一根草棒,针一样刺疼了鸟孩的脸。鸟孩没有顾及这些,他就那样在那缝上看了许久。
  终于,鸟孩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不再怀疑自己看到的一切。
  从地上站起来的鸟孩,已经显得非常平静,不仅弄清了事实真相,且还有了他的一个可怕的计划。鸟孩决定要烧掉这间草庵,这念头在鸟孩头脑一闪而现,就如一道强光照亮了鸟孩智慧的全部尘封,毋须对其怀疑就得到了巩固加强。草庵的头上是凤子夏天烧饭的露天锅灶。所谓锅灶,也就是在金水河的堤崖上挖出一个深坑,将捡来的铁锅、铝锅扣上罢了。就在锅灶的旁边,鸟孩在崖堤半腰挖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窑洞,窑洞里塞了一个防潮的瓦片,那瓦片上便放着凤子引火烧饭的火柴,还有鸟孩捡来的偶然可以打着的汽体打火机。鸟孩朝锅灶走去。鸟孩拿到火柴的时候,仅仅跪着转了半个身子,就挨到了庵子头的干草。鸟孩想让你们在那床上狂风乱雨吧,火就从你们身边烧起。鸟孩抽出了四根火柴,把那四个蓝色的磷头并在一起。多好的天气,暖烘烘的,从金水河面散发出的水气,也是又温又热,有着见火即燃的渴求。风也停了,大柳树上过早地有黄叶的飘落。远处的菜农在撕着嗓子呼唤什么,好像是唤他那远去的狗。为了不把划火柴的声音弄得太响,鸟孩扭着身子,待擦一下划燃了火柴,便又用双手护着火苗,小心地把身子扭转过来。还好,他们没有听见这个声音。他们依旧在床上狂风乱雨,依旧把床板弄得天崩地裂。那本来也就不是床,不过是两堆砖头,架了长短、厚薄都相差甚远的几块木板罢了。那木板都是高楼建筑的脚手架板,上面被砸倒的铁钉一个挨着一个。水泥和白灰的浆液已经渗进板内,把木板凝固得又铁又硬。不过,它再硬也是木板,也是要见火燃烧的。鸟孩慢慢地移转着身子,运载护卫着他那圣洁的火苗。好了,先从这一撮干草烧起,这撮干草仿佛是专门为了让鸟孩引燃,二年来总是高高地翘在半空,时刻等着鸟孩的火苗。那就先从你燃起吧。
  鸟孩把火苗凑上了那撮枯干的麦草。
  草庵里的床铺突然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怪叫,吱吱叶叶,其中还夹杂了凤子的声音。鸟孩的手在半空微微颤了一下。火灭了。是被那响声吓灭的,还是被风吹熄的,却是无从知道。总之,火灭了。火灭了,鸟孩便怔怔地跪着不动。他静心地去分辨凤子的叫声是欢乐还是呼救。如果那是痛苦的呼唤,他就将破门而入。至于闯进屋里下一步干些什么,鸟孩是不去想的。可是,鸟孩想到了那一夜的凤子,赤裸裸地钻进他的被窝,把他的小鸡儿放在她腿间时候,她发出的也是这样一种声音。鸟孩终于明白,凤子是多么坏的一个女人,她本来就是一个淫女荡妇。让她得下疯癫病,原本就是一种报应。不过,鸟孩还是想看看她到底是不是迫于无奈,若是迫于无奈,完全同那夜一样,是遭着暴奸,那一切都可原谅,都可同情。鸟孩又拨开了一条草缝。这草缝正对着扭向里边的凤子的脸。鸟孩看见了凤子的脸,是一种润红的兴奋之色。
  凤子也看到了扒着偷看的鸟孩。
  凤子的目光是一种猛然的羞愧和耻辱。
  鸟孩在和凤子的目光相撞之后,他慌忙站将起来,撒腿就朝着正西跑去。太阳在远处灿红一片,血浆般涂抹了半边天空。金水河岸上的板车土路,如同被鸟孩饿吞的一根艳红的香肠,一会儿就被他去在身后许多。菜农的狗,在河对面的菜地跑来跑去。鸟孩跑得有些累了,到了河岸上的另一棵柳树下面,他扶着柳树喘了一阵,忽然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跑到这儿,仿佛怕了草庵里的事情。他为自己的逃跑感到荒唐,又不属重新回到草庵那里,便站在这棵树下望着草庵,仿佛在等着一个故事的结尾。这样默默站了一会,不见那草庵里有人出来,鸟孩便有些按捺不住。这棵树下有一道通向河对岸的楼板小桥。为了进一步看清草庵,把握那故事的进展,鸟孩便踏桥而过,站到了金水河的对岸。没有什么能挡他的视线,草庵精赤条条地走进他的眼帘。还有那草庵上晒的男人的布衫。鸟孩把目光搁在那件布衫上,片刻之后,鸟孩又捡了三颗鸡蛋大小的石头,嗖嗖的三声,一颗石头飞落到了别处,另两颗石头,如愿以偿地砸在了草庵上。
  鸟孩把目光搁到了草庵的门口。眼前是金水河的红流和日光混合的发亮的铜光,且那铜光随水流动,在鸟孩眼前雾一样疏疏散散,起起伏伏。终于,从那粘稠的铜光中,传来了草庵腐的开门声。
  首先走出来的是凤子。她已经穿好衣服,俨然一个站在自家门口寻鸡问羊的良家妇女,东瞅瞅,西看看,不消说是在寻着鸟孩。为了向她表示自己的憎恶仇恨,鸟孩决定不能让凤子立马找到自己。于是他又走过小轿,躲到了柳树的身后,继而,从草庵走出了那个男人。
  鸟孩眼睛亮了一下,他便英武地从树后转到了树前,期望凤子立刻看到自己,使自己能够当着那男人来表示自己对她的藐视和仇恨。可惜,那男人从草庵弯腰出来,竖在草庵门口,背对鸟孩,赤裸着上身,就像都市建筑工地上没有竣工的半截柱子。他站在凤子的身后,凤子回头和他说了几句什么,就不再在河岸上东张西望了。或者说,也就把鸟孩的出现丢在一边了。从而,鸟孩也更深刻无比地看到了凤子的下贱,甚或,她对自己曾经有过小鸟归巢的舒适之感,也深感痛恶起来。他软软地把肩背倚在树上,眼睁睁地看着凤子不仅不再顾及自己,而且还去草庵头上,拿起那晒干的衣服,在空中抖了几抖,摔出了极响的旗帜飘扬的声音。递给人家穿的时候,她还帮人家拉了一下衣襟,又帮人家系了两个扣子。其作派表现,在余辉斜照里,倒很像了女人帮丈夫整装上路似的。也正是这简单温情的几个动作,一下子彻底击碎了鸟孩的自尊。鸟孩想到,自己同凤子相处了将近二年,凤子不曾帮自己系过一次扣子,也可见凤子对自己那所谓的情善是不如对待人家。这时候,鸟孩感到了从未有进的孤独,想到了自己终于被人家从凤子的情感中排挤出来,就像被人家从一个温暖的小院赶出来一样。实在说,他虽然对凤子也怀着一种深恶痛绝的情感,可又在极力想找出许多理由,来说服自己原谅凤子。而事实上,他也是非常的想原谅凤子。换句话,他非常想把那人从凤子的情感中赶将出去,就像赶一头猪,赶一头牛,赶任何一只畜牲。可是,看到那人高大身躯的时候,鸟孩就深知自己力不从心,不仅没有赶走人家的智慧,也没有与人抗衡的体魄。他对自己的幼小产生了美好的同情,瘫痪似的缩在树下,把自己团成一个团儿,几乎对自己的瘦弱同情到凄然落泪的田地。这样,由于对人家的憎恶感到无能为力,便更加迁怒于凤子,以为今天的事情,都是因为凤子本来淫荡不轨所致。于是便两眼放着蓝光,盯着远处的凤子,如同盯到了一个偷人的贼了。
  凤子帮人家穿好衣服,又从草庵搬出了一个小凳,让人家坐在树下,自己引火烧饭去了。自不消说,她是替人家烧饭,不是替你鸟孩。她的这个贤妻良母的举动,把鸟孩心中对地那已经变得十分微弱的情爱一扫而光。鸟孩决定决不轻易原谅凤子,要采取一切措施,向凤子实施可能的报复。鸟孩采取的第一个措施,就是要把自己充分暴露在凤子面前,使她知道我鸟孩就在她眼前。之后,再见机行事,让凤子不得安宁。
  鸟孩从柳树下昂然地走了出去。
  凤子端着锅灶上的铝锅,去一家街道小厂的厕所门口打水。她朝北走去的时候,鸟孩就绕过一片荒地,站在了通往那小厂的荒凉路上。凤子是端水回来看到了鸟孩的。他站在路的中央,怒目而视,很像一座正义的雕塑。凤子站住了,她先怔了一下,继而轻轻地叫了一声鸟孩的名字。鸟孩当然不会理她。鸟孩尽其所能,把自己的眼睛凸鼓起来,从那眼睛里告诉凤子说,我看到了一切,我恨你凤子。
  凤子说,我找你半天,晚上咱烧面条吃。
  鸟孩鼓起腮帮,朝凤子吐了一口准备十分充足的唾沫,之后就毅然地车转身子,大步朝那棵柳树去了。凤子手里的铝锅歪了一下,有水流在她的脚上。太阳已经西沉,迟暮也已光临这儿多时。凤子在他身后一再地问他天已黑了,你去哪儿。你去哪儿,天已黑了。正是由于她一再地追问。就加倍地增强了鸟孩报复的信心。他不理她,径直地走,越走越快。凤子看他愈走愈远,便放下铝锅,紧步跟了过去。鸟孩听到身后有她追来的脚步声,便感到了初战获胜的快意,于是就放腿跑了起来。他听到她在他身后边喘边跑,又一边急切地叫着他的名字,他就知道她对自己产生了内疚,这就便鸟孩心中的宽慰更加厚大,步子也就跑得更加快捷急速,仿佛他是凤子面前越滚越快的一个小球。他跑到柳树下,跑过小轿,沿着金水河对岸的大堤,跑过一片菜地,跳下堤坝,跑进了一片箭杨的林地,回头望了一眼,他看见凤子在河岸上越跑越慢,似乎累得就要倒在堤上。这样,鸟孩就决定不再跑了,他要看她对自己说些什么。林地里是一块极美的地方,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来这偏远的林地散步。除了偶而有都市人扛着汽枪来这射鸟之外,其余就是鸟孩来这爬树替凤子拾过于柴。现在,林地里是一片宁静,一根根挺拔的白皮杨的最高梢上,挂着几片最末的残阳。头上的青枝绿叶,建筑成了一个浓绿色的平顶大厅。脚下,则是那终日少遇日光的柔弱废草,散发着淡温的乳白色气息。那是阳光的热气、土地的腐气、露水的蒸气、金水河的腥气和大提旁青苔的香味共同混杂而成的都市中少见的大自然的气味。这气味加上一些昆虫的飞鸣和落日已尽时的凉气,使鸟孩踏入林地,心胸就先自开阔起来。他对自己说,只要凤子从那堤上追我下来,我就原谅她这次过错,就同她回去吃她烧的面条。
  可是,凤子站在大堤上不再动了,她唤说你回来吧,天黑了你往哪去。
  鸟孩扶着一棵杨树不动,他等着她走下大堤。他以为她走下大提,才是真正的对自己最后的认错。
  “你回来,”凤子说,“你回来我就让他走。”
  鸟孩依然站着不动,想她不走下大堤也成,只要她再求我三句,我就随她回去。有一只青蛙从草地爬了出来,翻山越岭地爬上了鸟孩的脚面,冰冷的感觉吓得鸟孩差一点跳将起来,为了不在凤子面前显出自己初出茅庐的胆怯,并且向凤子表示自己坚决不回的决心,使凤子如其所愿地再求他三声,鸟孩飞起一脚,把青蛙踢到了空中,却不料自己用力过猛,那青蛙竟落到了凤子身上。
  凤子哭了。她看了一眼落地的青蛙,说你回去鸟孩回去我就让他走,不是我让他来的,是他顺着河边走到这儿碰到了我。凤子说他也不是坏人,他说他那夜在二七广场病犯不才听了别人的话。其时,鸟孩在数着凤子说的话,她说到第三句时候,鸟孩已经决定要同她一块回去。鸟孩知道事情的道理是,只有同她一块回去,才能把那人从自己同凤子的生活中赶回到他原有的生活里去。然而,他没想到那青蛙会落到凤子身上,没想到风子会因此哭将起来,说了那么多的话。那么多的话,终于就无意间击垮了鸟孩在自己心中坚守的一个堡垒。他可以容忍相信那人是世上别的任何一个男人,但决不能容忍相信了那人是总在夜间出现在他与凤子中间的俊男。鸟孩看见那件衣服晒在庵上,第一次撩开庵缝看见那人的一条大腿,第二次撩开庵缝看见那人的一个后背。以至那大走出草庵,他看见那大黑色的肩膀、蓬乱的头发、模糊的侧脸,他都怀疑那人是那傻男。但由于鸟孩对傻男的恐惧,鸟孩便迫使自己躲开傻男的影子去把他想成别的任何一个与傻男无关的男人。可是现在,凤子已经提到了那件事情。鸟孩觉得自己已经绕不过那个事实,他不能不弄出一个的确了。鸟孩大声地说他是那个傻子?
  “他不犯病了也是好人。”
  什么也不消再说,鸟孩站在林地怔了片刻,他又看见了傻男那丑恶的阳物,听见了他们把床铺折磨得天崩地裂。鸟孩也就只能面对这种境况,毅然决然地车转身子,背对着凤子,朝林地深处去了。前面已经有了落下的夜幕。夜幕是一种黑雾的凉色。鸟孩走进黑凉的夜色之中,听见凤子如母亲样在岸上一声声地叫着他的名字。然而鸟孩已经明白,凤子对他,再也不会有什么欢乐温暖可谈,所给他带来的将是爱的全部丢失的痛苦和不安。这就意味着清晨的安宁,将再也无法寻获,只有离开凤子,才是自己最好的去处。
  二七塔下的事故调查,似乎已经近了尾声。电车后边撞上的小车,已经沿着路警指定的位置,把车倒在了亚细亚大楼的北侧。之后,另有几个警察,把电车司机叫到岗楼下盘问什么去了。鸟孩看见了司机瑟瑟发抖的身子,暗自在十七层塔上丁丁当当地笑了一声。太阳已经将尽,连十七层塔上也只剩下了一抹阳光,为了追着太阳不放,鸟孩又向上爬了五层。塔高风大,在二十二层塔上,他就不能悠哉游哉地坐在塔檐,只能依着塔壁坐下,静看这人世风光。鸟孩记得去年春节之后,自己有次挤上电车,因为无钱买票,售票员就要将他赶出车门。说来也十分平常,从火车站坐至人民剧场,不过是一角钱的票价罢了,可是电车明明已经启动开走,司机还硬要停车让鸟孩下去。为一角钱的车票,鸟孩想一停一开还不够浪费油钱。然车却停了。售票员踢出一脚是鸟孩应得的最起码的报偿。可鸟孩没有料到,他挨了一脚,还未及完全下车,司机就将车门关了,把他的小脚夹在车门中间,然后回身哈哈大笑一番。这下好了,司机为鸟孩的死而瑟瑟发抖,双眼泪如泉涌,这就诚如了俗语所说,叫恶有恶报,善有害报。不过颇让鸟孩遗憾的是,他一直认为那个鸟孩死了,警察读取出一副铮亮的手扣,不论青红黑白,先让司机戴上享受一番再说。当然,往深一步说去,让司机偿命蹲监、妻离子散,即是带走关上几天的意思,鸟孩也不曾有过。鸟孩最希望的是能让司机和售票员在大庭广众之下,浑身颤抖,泣不成声,演一场看了让人发笑的好戏。可惜这一著有一半失算,没料到出了交通案件,身上湿的都是司机,而售票员却总可以干在岸上,隔岸观火,幸灾乐祸。如此这戏淡了一半味道,也就没什么好看,只等着如何处置司机就是了。鸟孩在二十二层塔上,环顾了一眼三面风光。他看见西郊的碧沙岗公园,在他目下小得如一方菜园,便对碧沙岗公园的粗糙、荒野,树木的不加修剪,道路的不加粉饰和路旁野草树木的不加铲除,产生了宁静温馨的感情。我们不能说荒野就是美好。可对于背井离乡、到都市来讨要生活的鸟孩来说,在繁华忙乱的都市之中,能找到一片荒野,能使鸟孩有栖身之地,那也委实不是易事不是坏事。
  鸟孩在二十二层塔上,看见了那一夜背叛了凤子的那个鸟孩,萎缩在林地里过夜,忽然就后悔了不该这样地固执。凤子是你的,风子手脚不停的奔忙,凤子浑身的女人气息,凤子的那间草庵、那张麻铺,凤子的锅灶热饭,以及凤子病犯后的口吐白沫,本应都归你鸟孩所有,你不能托手就让给可恶的傻男。最重要的,凤子在金水河边酿造的日月温馨,你不该让傻男凭空占有。没想到那夜会少有月色,林地黑成不见边际的胶漆,其形像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月黑风高。在那夏目的夜里,那样的环境,寂静庞大得无可比拟。笔直高大的杨树,一排排、一棵棵都被黑夜吞食得无影无踪。鸟孩本来是要走出林地的,他背对着凤子和草庵,盲目地朝南走去。太阳一天价的余温,在地上水一样淹着他的脚脖。还有一种毛茸茸地开着白花的什么植物,弯弓一样青灰色的茎上,爬满了跳蚤似的虫子。鸟孩从那花茎上倘徉而过,那虫子就飞起来落在他的腿上、他的脸上。整个林地,处在白天和黑夜的相交之处,散发着温热而又爽身的气味。除了那些自鸣得意的飞虫的声音,林地里便是鸟孩在静寂中跋涉的脚步声。他以为他就这样走着,可以走至一方新的天地。可他没想到在林地那边,是一边绕不过去的湖水。那是这个都市民饮和工业用水的基地,是从黄河引来的这都市的血液。往西,是过不去的人工河,往东是有人看守的菜家的田地。油菜花正开得无所顾忌,金灿灿一片在暮黑中沉闷而又忧郁。鸟孩在湖边站了一会,解下裤子,手抓住一把野草,蹲在湖边大便起来。他感觉以他的屁股离水面只有一寸高低,湖水的清凉之气,如湖面的晨风样从他的屁股上一掠而过。还听见他大便入水的声音,极像他立在十字街头,听到的从歌舞厅的音乐中剥离出来的、节奏感极强的沙锤的声响。他还想到被他污染的这块湖水,也许正流进都市的哪家食品加工厂里去。于是,他的大便十分惬意,浑身轻松如那些歌男舞女相拥相抱所排泄的精神劳累和人生的烦恼,一时间居然连对凤子的僧恨也都忘得一干二净。可惜待他屙完了,提裤站起的时候,却发现天是彻底黑了,黑得除了湖水的无用亮光,别的都模糊一片。
  鸟孩想起凤子说你回来鸟孩,你回来我就让那人走。鸟孩觉得自己该回到凤子身边,不回去似乎便宜了傻男,也对不起了凤子。鸟孩摸黑沿着来时的大致方向,像一只失群的羔羊,背着湖水北去。当终于走出林地,爬上金水河岸,找到那座小桥时,他看见凤子在那草庵门口点了一根蜡烛,灯光如油菜花样是一片优郁的亮色。在那亮色里,坐了乘凉的傻男,坐了乘凉的凤子。鸟孩看见风子把鸟孩从垃圾中挑来的一把薄扇递给了傻男。鸟孩就那么痴痴站着,没了恨,也没了怨,只感到小小的内心犹如那湖水样一片凄凉。他车转身子,用力地干咳一声,开始沿着金水河岸,借着流水的亮光,朝下游走去。他知道他的咳惊动了凤子。知道身后远远的脚步声,是凤子在追着自己。他不扭头,终于是顺水而下,走至碧沙岗公园的后围墙一边。这断塌在风雨中的一段围墙,因为临河,因为荒凉,就永远无人整修。鸟孩在这儿回望一眼,看见了跟在身后的凤子的身影,便一个闪身,从断塌的围墙洞里,钻进了碧沙岗公园。他知道那公园的假山后边,有一垛枯草,那是供人观赏的铁栏栅中的骆驼与鹿的粮食。鸟孩就在那草边,找到了等他许久的一个新家。
  那是一段同样令鸟孩怀恋的生活。站在塔上,鸟孩看到了去年夏末至秋尾,整整四五个月的讨要,他几乎都在这都市最大、也最具荒凉野味的碧沙岗公园度过。他在那稻草垛的隐秘之处,撕出一个恰可容身的小洞,上半夜天气尚好,他在洞口睡着,等到了下半夜,或者因天凉醒了,就钻到那洞里去。每天早晨,当太阳透出红光,洞口便恍恍惚惚一片,如同一道绸帘挂在洞口,于是他便醒了,就钻出洞来,开始他一天价的平静丰富生活。想起来那几个月的讨要,也颇含着都市的诗情。踏着灿红色的日光,从一片翠烟弥漫的松柏树间散步过去,能看见许多在打着太极拳的都市老人,还有个别练气功的退离休的干部。他们浑身发颤,双手哆嗦,极如凤子疯病将犯的前兆。当然,那树上挂有编织精巧的鸟笼。那些黄莺、八哥、鹦鹉,呼吸着被太阳照得发亮的空气,眼望着碧蓝无垠的天空,急不可耐的叫声,也正成了老人们健身的节奏。实在是可怜得很。再往前去,是一片水泥广场,那儿有许多都市的青壮年,男男女女,成双成对,一边跳舞,一边也私自干一些不可见人的勾当。鸟孩是不往那里去的。那里的人见了鸟孩,仿佛在盛宴的桌上看到了一只爬在菜上的苍蝇。鸟孩由此向北,前边不远处是一个金鱼池。这时候那守鱼的老人齿鸟去了,齿完鸟还要顺便去街上吃饭。不到八点三十分的开园时间,老人决然不会回来。鸟孩到这金鱼池边,坐在一棵枯柏的下面,看那太阳射进水里,把池水照成一种发亮的铜色,他那热切亲昵的眼睛,跟踪着彩色的鱼群悄没声息地游动。那里没有人看见鸟孩,他就在那岸上逗留许久,尔后绕道爬上一座假山,在那山上四处转悠,看头天夜里,在这山上拥抱亲吻的男女丢下什么没有。一般说来,他总不虚此行。不是拾到一些人家喝剩下的饮料、酸奶和没磕完的瓜籽,就是捡到一串谁丢掉的钥匙,或女人们遗落的一管口红。这是一天中最愉快的光阴,如收获季节的晨时。不过,也有令人作呕的时候。比如说有天清晨,他既没捡到饮料、瓜籽,也没碰到钥匙、口红,却在一丛荆树下面,看到铺了几张草席似的报纸,边上有个崭新的女人的手帕,还散发着印度香水的红色郁味。他走过去,怀着如获至宝的快意,捡起那手帕打开一看,里边包的却是几个用过的避孕套儿,粘粘稠稠一团,极像了都市人喝的白浓浓的果汁中泡的菠萝片儿。不过,这种情况不多,碰到一次就让人久怀不忘。从假山上下来,做功跳舞的人都陆续出了公园,鸟孩沿着林中的小道,绕至公园后墙的槐林。那槐林中曾经有一间小房,房子扒了,砖瓦木头运走了,只剩下地面的一块水泥平地。鸟孩在那平地上画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是傻男,呆头呆脑,头身腰肢、大小粗细均不合比例,倒像一个人头猪肚的怪物。而凤子的画像,鸟孩尽其所力,画得虽不十分相像,但却有几分女人的姿色。鸟孩到这没别的事情,就是把憋了一夜又一早晨的尿水,从傻男的头上“浇起,哗哗啦啦,声音玄妙,正是应了古诗中的”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形容。鸟孩看着自己的尿水,不更改流向地从傻男的额门上起源,中途流经傻男的嘴角、下额、脖子,然后顺着傻男的左肩,急转直下,沿着左胸脯和中间三个手指,潺潺时时流到了水泥地外的黄土里。有些时候,鸟孩还会路在傻男的肚上大便。大便时他特意把屎拉在傻男的阳物上。可到了来日,那大便就不见了,大约是被从没碰到过的野狗吃去了。至于凤子,鸟孩从不对她做些什么,每次到来,还少不掉多看几眼,借此回忆一些同她在一起时,所感受到的无可名状的温暖。这种回忆中间,那小鸟归巢的快活舒适是绝然不再有了,多是伴着一些半苦半涩的忧虑。这些事情,都是鸟孩每天早上的必修功课,尤其是到傻男的面上撤一泡尿,鸟孩始终如一,从未间断。到了上午、下午,鸟孩便更加懒散,有时到公园外的商业大厦走走,有时在马路边上站站,能捡些什么就捡些什么,不能捡到什么,就吃喝些自己积存的干糕点、剩饮料。
  总之,鸟孩在这段平静的岁月中,生活过得安详、恬静,与世无争,自由自在。他躺在鹿与骆驼的草食之上,时常被一种平静和知足攫住内心。在他头脑中霉腐的稻草的香味里,游荡着无拘无束的金鱼;残破的公园围墙,不如修剪的野生槐林,扒掉运走砖石的瓦房遗址,半夜醒来听到的动物的吼叫,漫生在小路上的野草,从蒿丛中飞出的蚂蚱,从墙那边飞过来金水河上可恨的蚊子,还有时常从稻草中跑出来的硕大无比的老鼠,这些东西使鸟孩感到沉醉,甚至有时候坐在树荫下,吃着都市里情人们丢下的昂贵食品,如罐头、午餐肉、火腿肠之类,看着头顶飞来飞去的麻雀,感觉到了都市离自己已经远去,高楼只不过是睡梦中的一些建筑,而那些爱在他屁股上踹上一脚的都市主人,无影无踪地远离了他的脑海。鸟孩便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踏进了一片新的国土。在这半是废弃的公园一角,鸟孩度过了在他看来比所有人失去戏闹、失去荒野更有价值的许多时刻。那些平静安然、与世无争、恬淡散漫的光阴,回忆起来,鸟孩在塔上还充满着自豪、迷恋和梦幻般的奇妙感觉。在那种感受中,他坐在遥远的高处,傲视着都市,傲视着自以为高人几等的浅薄无比的都市人。在那种时刻里,他呼吸着更为自由、更为凉爽、被都市日渐崛起的繁华所遗弃的空气,不怀目的地睡去,又不怀目的地醒来。一切都顺乎自然,一切都寻觅着原始。除了每天早上要到房址的水泥地上,朝着傻男的额门上浇一泡白净的尿水,看几眼令他时有忧怀、又一日日淡漠的凤子,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鸟孩为其所思了。
  可惜这样的生活只好了四个来月,公园的现代化建设被列入都市的总体计划,那鸟孩睡觉、幻想的公园一角,成了儿童现代乐园的最好选址。在几个人的勘察之后,多说也就是几日,草垛被运走了,槐林被砍伐了,草地被挖地基的新土掩盖了。那瓦房旧址和傻男、凤子的画像,被运来的几十车水泥盖住了,就连金鱼池也又搬迁到了新的去处。 鸟孩又一次面临了无家可归的逃亡。
  都市力量的庞大,是在一天午后使鸟孩有了彻骨的体会。山清水秀的记忆,在纪念塔的高层之上,依附在鸟孩的耳旁窃窃私语,告诉鸟孩那天在他朝着傻男的头上浇了一泡长长的尿水之后,他朝西郊的绿城广场去了,鸟孩发现那儿有人在放秋季风等。风筝虽然有线牵扯,但表面很像一只来去自由的鹏鸟。鸟孩去看放风等,午后回来,他立在金水河边,看见了他自以为是家园的公园一角的丢失。终于,都市想起了这个半废半弃的角落。转眼之间,断塌的围墙对了起来,草垛被移到假山下面,那里弥散着被破肚切腹的腥鲜的土气。鸟孩想到了自己学着凤子的模样,在草垛下晒的糕点馍块。可草垛的旧址上,堆满了拆散的脚手架、三角铁、竹架板、白色的钢管,和成堆的螺丝。鸟孩想从施工的地方走进公园,可监工的头儿用喝斥把他拒于河岸。鸟孩想到了自己捡来的一些心爱的玩艺,如女人的化妆盒,挂了小皮狗的自行车钥匙、削苹果的小刀。一次性注射器的塑料管儿、不慎丢掉的独生儿子的红铜手枪、放了气的气球、印了变形金刚图案的一叠儿画片,还有一袋他不知有什么作用事实上是都市女青年偷用的避孕药片,如此等等,这些全是在公园捡来的玩艺,都盛在一个艳红美丽的蛋糕盒内,藏在草垛附近的一蓬野荆下面。然而那时,野荆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乱糟糟一推山似的红砖。鸟孩没想到这些事情会变化在半天之间,没想到都市在半天内能让那么一大块废弃公园天翻地覆。深绿色的安详平静,转眼间荡然无存,代之以烟色的喧嚣和烟色的尘土。鸟孩怔怔地站在那施工的人群一边,听着隆隆的机器声从他的头上辗轧过去。那慢慢失去的无家的孤独,猛然间重又扑将过来。秋天了,晨时马路上满地黄叶。而夜间,寒意也已十分浓重,睡时不把那草洞口儿用一捆稻草堵上,半夜会四把脚伸到了洞外而冻醒。也许,再过不久,会有白露悄然落下。鸟孩曾想过,天再冷些时候,就把草洞再挖得深些。要抓紧时间多晒一些食物,以备寒冷冬季里大雪封门之用。然这些计划还未及实施,便一切都不再有了。草垛、槐林、野草、金鱼、画像、玩具、食品,还有已经显得少了许多许多的蚂炸蚊虫,都被都市的力量一扫而光了,不复存在了。事情来得猝不及防,让人感到世界变化无常。鸟孩就那么立在河边,金水河半浊半清的河水从他身后平静地流下。往日他所谙热的腥臭,随风飘拂,从他的鼻前轻轻走过。这气臭在倏忽之间,唤醒了他的许多记忆。许多记忆一青二白地在他脑海里萌动起来,使他感到自己该回到凤子那里看看。不要说是同自己有近二年朝夕相处之情的凤子,就是同一旅馆厮熟了的旅客,不也有许多人彼此分道扬镳,还仍然是一对有来有往的朋友。鸟孩开始对四个来月没有去看过凤子深感不可原谅。过去的事情,又一次愉快和欢乐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可他不知道,这粉红色的愉快和欢乐,如记忆中丁冬不绝的小河,正在回忆的掩饰之下,向他做最后的告别,留下了曾经有过而绝不再来的巨大幸福和刺激。他想到了那小鸟归巢的快活,那快活如回光返照样照亮了他和凤子亲密无间的全部生活。一时间便他突然激动不己,甚或感到从内心深处在朝体外浸漫着受活而又欢快的汁液。我得去看看凤子,他想我必须得去看看凤子。鸟孩这样决定以后,血液便在体内热切切地澎湃起来,甚至感激都市对这公园一角的摧毁。以为若不是这家园陷落般的丢失,怕自己将永远忘了凤子也亦未可知。鸟孩转过了身子,他看见了他同凤子过去的生活在眼前闪闪烁烁。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同这公园的一角,做一个任何形式的告别,就匆匆地沿着金水河岸上的荒凉土路,逆水而上,去找凤子去了。
  其实,也并没有太远的路程。不久鸟孩就看见了郊区的菜地,看见了金水河上的几棵大树,看见了大树下的草庵。他没想到四个月时间,这儿的一切都未曾变化。河畔的垃圾,还是东一堆、酉一堆,田地的蔬菜,也还是一片青绿、一片艳红。只不过那一堆和一堆、一片和一片的位置有所改变而已。照理说季节已是仲秋,金水河上白浓浓的腥臭,比较夏天来说,应该有所减缓,然鸟孩去认真品味那腥臭时却发现它依然是那样浓烈,还仿佛能看见那腥臭气息晨雾一样在河面笼罩不敬。这也许是鸟孩故地重游、感慨万千的缘故。他边走边回首往事,直至到了草庵面前,才想起该看一眼庵上或草庵附近晒没晒一男人的衣服。他没有看到他不想看到的东西,这使他心满意足。又往前走了一段,他又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东西 凤子,鸟孩的心跳因此加剧起来。凤子在树下收她晾晒的过冬食物,她迟缓地把晒干的糕点、馍块之类的都市遗弃品拾进一个面袋,又迟缓地将袋口扎紧。其缓慢轻柔的动作前所未有,鸟孩慢慢地朝凤子走去。凤子车转身子时,鸟孩冷不儿浑身来了一个震颤,刚才所体味的与凤子相见的喜悦,一瞬间在那震颤中被抖落在了地上,再也不可能捡将起来。
  凤子胖了。
  她怀孕了。
  鸟孩把目光盯在凤子的肚上,宛若看到自己的母亲在一夜之间,又给自己送来了一个弟弟或妹妹。鸟孩弄不明白事情竟会是这个模样。也许知道凤子是这个模样,鸟孩压根儿不会回来看她。然而,事情已经展览在了鸟孩面前,凤子的肚子无可掩饰地又鼓又胀,如同令人作呕的演员的肚里塞了一个枕头。而她的脸却是瘦了,脸上是一种肥皂的黄色,下巴显得又尖又长。而且,她老了许多,完完全全可以称做鸟孩的母亲。可她的眼神,却不见有什么痛苦,且仿佛比往日亮了一些,似乎含有晨晖般的光芒。忽然看见鸟孩站在她的面前,不知凤子是有意丢掉了手中的粮袋,还是粮袋从她手中自然落在了地上。她皂黄的脸上,轻轻地掠过一丝浅红,随即就又复成缺血的皂黄。她望着不动的鸟孩呆了一阵,轻轻地叫了一声鸟孩的名字,就快速地移动着她笨重的身子,过来把手放在鸟孩的头上,毫无目的地又摸又搓,语无伦次地说你回来了,你去了哪里鸟孩。我让傻男他再也不要来了,以为你三朝两日就会回来,可你竟走了一个季节。凤子在摸鸟孩头的时候,她穿的一个自制的肥大的布衫,被她的凸肚高扬起来,在鸟孩的脸上蹭来蹭去。这使鸟孩在恍惚之间,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即凤子怀孕了,快生孩子了,以往她所带给你的快乐和幸福,都已成为过去,而你要在这儿常住下来,就必须承担起一些责任。在凤子那母亲的抚摸下,鸟孩感到了肩头有些沉甸甸的重量。他从凤子那母爱般的他所不愿的受中挣脱出来,过去提起落在地上的粮袋,从凤子的面前默默地走了过去,提进了他所烂熟的那间草庵。
  鸟孩又同凤子过起了陌生的全新生活。虽然早上太阳照在庵上,他仍然是做功课一样,应时地捡垃圾中的有用品,千方百计地准备过冬的食物。而凤子却再三地嘱托,见到无论多脏多烂的内衣破布,都要捡将回来。鸟孩知道,她在准备他孩娃的出生。由于这个草庵里将要增添一个新的人口,即便是重复着去做往日的事情,那事情也改变了原有的意思,有了新的内涵。而凤子,也依旧是手脚不停地忙乎,可忙的时候,她脸上就总是放射着一种病态的光芒。她时常抚摸着鸟孩蓬乱的头发,发自内心的说一句你回来了,你回来我就不怕了。这亲昵的有所依赖的话语,弄得岛孩感到自己责任重大,仿佛肩上总是压着一副担子,在凤子面前承担着使命。他不让她去那工厂的厕所门口端水了。他不让她来回提那要晒的都市遗弃食物了。他不让她到处跑着拾柴和准备过冬了。他眼看着她的肚子气吹样一日大似一日,他以为她不是今日就是明日就要生出一个孩娃来,可她总是拖拖拉拉又不肯生产。他为了让她烧饭方便,把锅灶从庵南换到了庵北,更加借用了河岸的地势,使她烧饭时不用痛苦地弯腰,站直身子、挺着肚子也就行了。他看她坐那矮凳时笨重而又小心,他特意沿着金水河走了几里路程,为她从垃圾中找到了一个松散的靠背椅子。鸟孩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神圣而又伟大,充满了自豪和傲慢,因此他站在金水河边,傲视着都市、都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和南边马路上,上下班高峰期时蝼蚁般的人流。他对自己盲目地充满了自信。然而,看着凤子坐在他捡来修好的椅子上,一针一线地缝一些必备的小衣小裤,把红的绿的拼在一块,终于缝出了一些奇妙的图案,鸟孩又感到有了些莫名的苦涩和担忧,如同这个初冬所涌起的河雾一样,笼罩着鸟孩的心灵。他担心凤子孩娃的出生,将使自己失宠于凤子,在凤子面前失去自己应有的地位。幸亏这种忧虑还未最后形成势力,天便冷了,冬天不可扼制地如期而至了。在一天的大风之后,所有河岸上的树木,连一片黄叶也不再存在了。菜农的田里,除了几行塑料大棚下还有点滴绿色,其余土地都是光秃秃一片。说起来上午还有些许的日光,到了傍黑,金水河边居然就有了青色的薄冰。夜间睡时,鸟孩正为寒冷发愁,凤子却从床下拉出一个纸箱,居然也就从那装过烟的纸箱里,取出一床又厚又大,沉重无比的被子。被面显然是从河边捡的,老化的红面上,有许多花色的补钉,而被里,却是无数衣裤的布块连缀而成,有绸、有丝、有斜纹洋布、有的卡灰布,还有一块工作服的劳动布。而其中的棉花,不消说是她多年从垃圾中捡来积存的棉套,洗洗晒晒,到郊区弹棉花房里稍做加工而成。凤子把棉被抱出来放到床上,又把纸箱踢到床下。
  “盖吧,是给你过冬准备的。”
  盖上这样的被子,使鸟孩享受了许没有享受的温暖。这次返回到凤子身边,虽然她仍然让他抱住她的腿睡,仍然不拒绝他有意无意去碰她身上哪儿,可想到她将要生出一个孩娃,相到她的肚子又丑又大,想到她怀的孩娃是那可恶的傻男的种子,鸟孩便对那些一度渴求的温暖,索然无味。想自己若不是义不容辞地承担了照顾凤子的重担,是决不会和凤子触摸而睡的。,倒是这下好了,凤子竟给了他一床被子,她说他若不自己从外边回来,她就得东跑西颠地去找他,把被子送去让他过冬。这话弄得鸟孩满身的舒适润和,如同被一桶热水泡了一样,把鸟孩心里的一些忧虑,洗涤得干干净净。甚或使鸟孩觉得有那样的忧虑和对凤子的不够信任,委实是对不起了凤子。
  冬天就这样温暖而平静地过去了。
  到了今年春天。鸟孩发现了三点异样,一是凤子的肚子不再长了,而凤子的脚脖和脸,却是水亮,胖得出奇。鸟孩总担心要发生一件天塌地陷的事。而凤子却说,她第一次生孩娃时候也是这样。二是凤子时常腆着肚子,朝西郊偏南那儿走去,鸟孩问她那去了哪儿,她说走走身子,不能总是坐着,总是坐着就会难产。鸟孩曾经几次尾随其后,有两次发现她远远站在一棵树下,朝着一处盖楼的施工工地减望许久,有两次发现她在那里望望,朝一家民间诊所去了,回来时拿一盒痉挛丸或别的什么药。第三,是睡到半夜,她会突然亮灯坐起,围着被子,坐到鸟孩这头,满脸放着晨时绚丽霞光样的彩辉,痴迷地望着鸟孩,拿手在鸟孩脸上抚来摸去。及至鸟孩醒来,她又淡然说道,你睡吧,我不瞌睡。
  鸟孩猜想,她是想生一个男孩。
  也就终于到了她该生的时候。
  “这是春初时光,柳树吐满了绿叶,菜农们又在菜地忙里忙外,把青菜运到都市里去。远远的那片箭杨的林地,冬天时一枯枯地旗杆样竖在天空,这时就青枝绿叶起来。河面上又开始有了淡薄的腥气,不过这多是在午时阳光充足的时刻。而更多的时候,河面上则是漂浮堆积着棉絮似的柳花杨絮。杨絮是一种深红色的穗子,如同瓜熟蒂落的果子佯,大量地落在林地,少部分随风而去落到岸上和岸上的一块荒地。尽管这是不少部分,然等西风一吹,有时还有些微不足道的旷野的龙卷风,它们便被集中到了河里。加上那无时无刻不在飞舞的柳花,彼此卷在一起,到了河岸上就围着一蓬新绿的野草,长歇不走了。到了河里,那就轻轻飘飘,自由自在,随水起伏着流进都市里去,饱览了都市的风光。
  春天就这么到了。
  “我该生了。”
  凤子坐在河边,望着水里的柳絮杨花,她对鸟孩说我快该生了,就在这几天。然后从做庵檩的竹筒里取些碎钱,差鸟孩到商店买了一把剪子。她把那剪子在人上烧了一遍,放冷,压在了枕头下边,又让鸟孩买了些从不见她用的最便宜的卫生纸,还教鸟孩怎样把面打成面糊,做成面汤,最后说我生时你给我烧一锅开水放着。凤子这样做时,一直拉着鸟孩的手,庵里庵外地走,交待他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什么事情应该怎样处置,其样子就像要把一笔家财移交到鸟孩手里,使鸟孩感到了一种不可承受而又快乐无比的压力。风从西边吹来,柳絮杨花飘盖了草庵。远处林地的箭杨,在一夜之间吐出了无数的嫩芽。树身是一种毛茸茸的白色,嫩芽儿在日光中蓝莹地地发亮。其整个的形像,宛如古时一根根镶满玉珠的龙旗杆儿竖在空中。近处的柳树,枝条儿又青又胀,似乎憋满了一股爆裂的力量。或许在哪一个突然的夜间,会成为满树绿叶的伞冠也亦未可知。河对岸的菜农的田地,青黄相间,而又不见一人,只有一只狗卧在田畦上仰望天空。委实说,田野的空矿能使人心里产生许多激越。而前面路南的远处,隐隐约约正传来工地那起伏不止的机器的轰鸣。站在柳树下面,鸟孩朗四周中打量一眼,最后把目光搁在凤子那田野一样空旷而又平静的脸上。
  凤子说:“都知道了吧?”
  鸟孩庄重肃穆地朝凤子点了一下头,凤子便说我有些肚疼,我去睡了。可在凤子走至草庵门口,鸟孩却突然问她:
  “买些鸡蛋吧,西郊的菜场有卖。”
  凤子迷惑地回头望着鸟孩。
  “买鸡蛋干啥?”
  鸟孩说:
  “你吃。”
  凤子摇了几下头,回屋去了。
  这是早晨刚过不久的事情,凤子回屋睡了,鸟孩在春光中站了一阵,觉得女人生孩娃是挺大一件事情,不能不吃几个鸡蛋。鸟孩的裤腰带里卷的有钱,这是他瞒着凤子背地里藏的体已,全是卖旧钢毛管和汽体打火机的机壳钱。凤子不知道这两样东西可以卖钱,鸟孩捡垃圾时就把这两样东西藏在一个树洞里面,每周出去卖一次,每次都能卖到三毛或五毛。鸟孩已经有了五块四毛七分钱,他用这些钱作为自己独自上街渴极、饿极的备用。这些钱可给鸟孩带来了极大的安慰。鸟孩决定用这笔钱去给凤子买几个鸡蛋。女人生孩子吃几个鸡蛋还是应该的,也作为对凤子生产的一次聊表心意的慰和报报答。鸟孩在心里策划着,就往西郊的农贸市场去了。
  从农贸市场回来已经午时。鸟孩给凤子买下五个鸡蛋,用去了一块三毛钱。这半斤鸡蛋鸟孩以为已经够凤子吃了,自己攒几个钱也不是件易事。买多了凤子问你钱从哪来的,反而使你无言以对。买五个不算小气,问钱从哪来的?说路上拾的,她也就自然而然不会有什么疑惑了。鸟孩一路上仔细盘算,一副少年老成满险计谋的模样。太阳在他头顶是一种灿烂的金色,颇像一圆刚出油锅的豆沙饼。倘若你细细致致地把脸仰在天空,面对金黄油亮的太阳,你也就果真能嗅到一股淡淡的油炸的气息。鸟孩用一个随手捡来的旧公文袋子装了那五个鸡蛋,一路上走着。他被自己对凤子的慷慨大方所感动,不时要把路中央的石子、瓦片踢到路边去。有次他踢了一个罐头盖,竟踢着走着走了几百米,后来一不小心把盖儿踢到路边的小沟了,感到了无尽的遗憾和不可原谅的过错。然又懒得弯腰把盖儿捡起来,也就只好怀着对自己的抱怨走掉了。走了很远,他还回头去寻找在路边孤独寂寞的罐头盖,一直快到草庵他还觉得自己对不住那个罐头盖。
  从哪儿传来了女人的哼哼声。
  鸟孩收住自己心猿意马的轻快思想,刚准备去辨认那个凄哀的声音,就又听见从草庵里传来了凤子那青一块、紫一块红褐褐的叫 。鸟孩知道凤子要生了。鸟孩丢掉自己的杂念,撒腿朝着草庵跑。鸟孩跑得极快,就像这个季节回到北方的小燕,在空中收住翅膀滑翔一样。他推开草庵门,看见凤子满头大汗,被子盖了她的身子,床边上搭着她的衣裤。凤子的头发像田野上的龙卷风集中起来的一堆柴草棒子,脸是一种黄白的颜色,汗粒又大又圆,晶莹透亮,美丽得如一张洗白的黄布上挂着无数供人观赏的珍珠。鸟孩怔在屋门口,凤子的脸上闪过了一层欣慰的光。
  他说我去买鸡蛋了。
  凤子舔了一下干裂的嘴,说你赶快烧一锅开水端到这来。鸟孩把鸡蛋放在庵边的地面上,端着铝锅去打了一锅水,跑步回来生着火。听着凤子那时而舒缓、时而急切尖厉的叫唤,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他接着凤子的旨意,把黑灰的卫生纸放到床边上,然后,又把一块当毛巾用的湿布放在她手边,把烧热的温水端进来,倒在经过补修的一个盆子里,搁在床边上,把枕头下的剪子取出来,塞刮凤子的右手里,最后就站在风子面前不知该干些什么了。鸟孩不知凤子要剪子干什么,还要把剪子在火上烧一烧。但他知道在剪子的下面,将发生一件非常奇妙、又非常可怖的事。凤子的声,一声尖似一声。鸟孩看到那尖叫声穿过了一片红光艳艳的血海,朝着庵外的旷野荡过去。鸟孩有些怕,幼小的内心噼啪作响,仿佛从远处工地上传来的沉重焦虑的灰土飞扬的打夯声。鸟孩不知道凤子生孩子为什么要这样撕心裂肺地叫。庵子外空旷无人,除了树上、草上骚动的青春,在三月的风中弄姿翘首以外,实在是安静得无与伦比了。金水河淌得静默悄息,不到深夜时分,你听不到它的呢喃细语。从更远的地方,时不时飘来火车路经都市的隆隆烦躁的唤叫,或客车出站的青白色的汽笛长鸣。而这些声响,飞越草庵的上空时,都被凤子的嘶鸣赶走。似乎,一世界都布满了凤子的青紫块块的叫声了。鸟孩在屋里有些怕起来,他想你生孩子你就生孩子,需要什么我给你拿什么,为何还要这样一声接一声地叫,庵子外又没人能听到你何苦这样骇人地叫。凤子不看鸟孩,她双眼白多黑少,又大又圆,如两颗不会发光的星,或者,如鸟孩从垃圾中捡到的两颗破了的乒乓球。她的一只手抓住床铺板,一只手在摸那瓶痉挛缓解丸。床上的褥子被她踢到一过了,有血从那光光的席上朝下滴。满屋子都是凤子流血的殷红殷黑的腥气。鸟孩不知道是她哪儿流了血,她踢过去了褥子,却依然用被子盖着身子。鸟孩不知道她就这样叫了有多久,过去喂她药的时候,她说鸟孩你快喂我几块鸡蛋糕,我身上没劲了,生不出孩娃了。鸟孩便喂了她几个鸡蛋糕。之后凤子缓缓安静了,不叫了,像养精蓄锐那样儿。鸟孩想起了自己买的五个鸡蛋,他见过人家白水煮鸡蛋。鸟孩出来用白水煮鸡蛋的时候,凤子又开始尖叫了,先低后高,先缓后急。叫声像穿过了鸟孩的胸膛,惊涛骇浪地荡在田野上、河面上、旷野上和林地里,才缓缓急急地朝着都市飘过去。太阳已经过南,郊野这儿温暖舒适,可让凤子的尖叫一搅和,反而暖得有些令人烦躁了。鸟孩以为凤子应该忍一忍,不能这样无休无止地叫。这叫声让鸟孩心乱如麻,他忽然感到凤子没有先前亲切了。都市和郊区的人们大约都己吃过午饭,可凤子不仅没有把孩娃生出来,且还那样一声一声刺耳地叫。鸡蛋在开水锅中相撞着丁当丁当,为了躲开凤子的叫,鸟孩把注意力集中到鸡蛋上,而有意很长时间不往屋里去。他下决心煮熟鸡蛋自己先要吃一个,或者吃两个,其实给凤子吃三个也就不算少了。水蒸气从锅里漫出来,弯弯曲曲朝着天空升。鸟孩把五个鸡蛋捞出来,丢在一盆冷水里冰一阵,然后坐在一个小凳上,剥着一个鸡蛋壳。剥了壳的鸡蛋,白白嫩嫩如一轮明月照在他面前,透过那层熟蛋白,鸟孩看见内里的蛋黄灿然如一团黄金。鸟孩想把鸡蛋塞进嘴里的时候,忽然发现凤子的叫声减缓了,听见凤子在屋里一声一声地叫着鸟孩的名。鸟孩心里动一下,听不到了凤子的尖叫,他反而觉得事情了不得。也许是凤子把孩娃生产出来了。鸟孩把手伸进水里,捧着五个鸡蛋跑进了草庵里。
  看到鸟孩,凤子便一点也不再哼叫了。
  鸟孩站在草庵中央,脸上僵了一层白。
  凤子转过了脸。风子的脸上浮着一层云白色。她少气无力,如同死了一样。鸟孩没想到她流了那么多的血。鸟孩不能相信凤子这样一个人,身上居然会有那么多的血。也许她鼓起的肚里原本就压根没孩子,而是一肚子血。床上满席血浆是不消说的了,凤子那样倒在床上,如同漂浮在血海上的一条枯木船。而床的下面,从床铺缝里沥沥啦啦还在往下流。屋子里塞满了黑浓浓的血腥味,是那种臭鱼腐烂的气息。有一条血浆开挖的小渠从鸟孩的脚边流过去。门外的那儿,传来了几声带着日光的狗吠,而后那声音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从草庵上一掠而过了。凤子盯着鸟孩,她把咬着的嘴唇松开了。鸟孩朝凤子走过去。她从凤子流的血上走,呱叽呱叽就如下雨天走在泥浆上。到床边鸟孩把剥过的那个鸡蛋送到凤子的嘴边上。凤子没有吃,凤子拿手接过鸡蛋放在枕边上,那鸡蛋立马染上了凤子五指上的血印儿。好像凤子身上的哪儿已经不痛了,已经雨过天晴了。她的脸色除了自,倒是宁静而又温和,如同日光下的一湖水,她看不看床边庵上的第三第四根竹杆儿,对鸟孩说钱和粮票都在那竹杆里。她半痴半呆地望着鸟孩说过几天你就拿着那钱和粮票回家去,城市的讨要不容易。又说也可以把这里的东西吃完再回去,床头上的几袋都是干糕点。最后她就用自己的血手,拉着鸟孩的手在鸟孩脸上摸了摸,对鸟孩说傻男就在南郊公路边那盖楼的工地上,请求鸟孩去把傻男找过来。
  鸟孩站在她面前没有动。
  她说,“你去吧,我怕是活不过今天了。”
  鸟孩依然站着没有动。
  她又说不要让傻男知道那竹杆里塞了钱。
  把鸡蛋放在凤子的嘴边,鸟孩便从凤子的孕血中退着出来了。
  凤子到底还是因为难产死去了。
  而傻男也死了。
  二七塔下的堵塞似乎愈加严重伟大起来。鸟孩在二十五层塔上,看着都市人的忙乱,如同看着一场戏。由于鸟孩追逐落日的余辉,越上越高,看那广场上堵塞的都市人愈发像了蝼蚁在雨前的不知所措。而新任市长的电视讲话,也由于鸟孩身在半空,便听得更加分明清白。市长好像说到了地球和国外,什么西方文明和亚洲四小龙之类。似乎在呼吁全市人民,奋起直追什么似的。鸟孩听这电视讲话又刺耳又烦躁,极像昨天午后听凤子那声嘶力竭的叫。塔顶的那只白鸽依然在顶上歇息,又有一粒鸽屎从鸟孩身边滑落,滴进了都市的人群。鸟孩看到一个民警拿着一块白布,挤进了人群里,白布铺在鸟孩小尸的身边。相撞的小车开走了。事故就要水落石出了。鸟孩在死前,于自己的耳朵眼里塞了一样东西,当那样东西从鸟孩的耳朵里掉将出来,这件交通事故也就告之尾声。有九个民警手拉手围成了一个半圆,两边接着血淋淋的电车车厢,坚不可摧的圈子也就围成了。鸟孩在塔顶看到一个民警蹲在了自己的身边,带了一双又薄又亮的橡胶手套。他开始往那白布上收尸。他想从脚收起,其次是腿骨、屁股、破腹和肠子,手和胳膊,肩和头,最后再清理鸟孩的烂肉,再用水洗马路上鸟孩的污血。可他没有想到鸟孩朝他脸上踢了一脚。他去拿马孩被血染红的双脚时,鸟孩有几个脚趾掉在了地上,哗哗啦啦,就像从枣树上被风吹落的几个红枣。随着脚趾的落谢,从脚趾的横断面上流出了几股粘稠血线,极如了几根煮热的粉丝。他以为鸟孩是彻底地粉身碎骨了,也就想像捡地瓜一样去捡鸟孩的骨肉,及至把鸟孩的双脚捉离地面一尺余高,才看见鸟孩浑身上下,大多都还藕断丝连。重要的部位,如大腿和腰、腰与双肩、肩与头颅等处,都还有坚韧的青筋连着,整个儿小小的尸体,宛如一块被压碎了的水泥制板,样子是四分五裂了,可其中的钢筋、铁丝,还把它们一块块地组织起来。收尸警用了一下力气,连拖带拽,终于没能把鸟孩彻底从马路上提起来。他把手往鸟孩的腿弯那儿移移。鸟孩让自己身下藏的血涌到了他的双脚上。民警是想以一半平衡,藉以自己的力气,一头轻一头重地把鸟孩随便弄到白布上。可他双手卡在鸟孩腿弯用力的时候,鸟孩坚决不让自己的上身离开地面。待民警一用力,鸟孩的右腿弯借着他的手力,极其灵活地把右脚猛抬一下,不偏不倚地踢在了民警的左脸上。民警没想到鸟孩死了一个来小时,他的骨关节还鲜活如初,且动作灵敏,很像木偶在空中轮脚飞拳。冷丁儿这么挨了一下,凉浸浸的血便沾在民警的脸上。他慌忙丢下鸟孩后腿一步,惊骇地捂着自己的脸。
  鸟孩在二十五层塔上银格朗朗地笑了起来,终于感到从讨要都市至今,屁股上遭到的无数脚踢的疼痛,伴随着自己最终在民警脸上踢了一脚而烟消云散,云开日出。太阳就要落了,西边的山影已经投到了二十五层塔檐。整个都市除了塔峰和数十数层高的大厦,余皆淋浴在阴影之中。鸟孩最后朝捂着脸的民警瞥了一眼,欢欢快快地朝二十六层上爬去了。二十六层塔上,依然是阳光灿烂,春风习习。鸟孩蹦跳走上去,刚转过身子要注目塔下时,始料不及地发现了他的目光能翻越北面那座五星级白天鹅宾馆了。鸟孩让目光,从宾馆顶上的卫星电视天线的一侧擦肩而过,他没想到数十里外的黄河如一条玉带呈现在了面前。正是阳春三月,无雪无霜,时又不值梅雨季节,黄河这时就安安静静,碧青如一条十二分平凡大众的普通河流一样,款款地由西向东不急不慌地流。鸟孩听到那水声时隐时现,很像他将入睡之前,听到夜半中的金水河的流水声,汩汩潺潺,如无休无止弹拉在寂静中的一根琴弦,单调归为单调,心绪好时却也是十分动听。比如在明月之下,比如那一夜他和凤子乘凉,坐在凤子身边,字字句句听她说着什么,听着听着就趴在凤子的身上睡着了,这时候鸟孩就听到了琴弦一样诗诗画画的流水声。三月二十一日的这时候,鸟孩沐浴着最后的落日余辉,听到这声音之时,身上微微颤了一下。死之前他还不知自己死后要往那里去,这时刻他却忽然明白,原来自己最该去的地方是都市外的正北方,是黄河的岸边。鸟孩目不转睛地朝正北望去,他看见那儿落日辉煌,流水灿烂。黄河边上的那道千古邙山之岭,在余辉中呈出金银之色。也就在邙山岭的东边一面坡上,有着满坡满沟的桃树梨树。值这初春时节,桃红梨白得令人惊奇。鸟孩看到那桃树梨树是相间的种植,于是就红白相错,红便红得一片血海,一片火光,白便白得一树雪色,一树玉光。浓极的桃红梨白的郁香,从邙山那儿云雾一样漫过来,染着艳润的日光,起起伏伏,有波有浪,在都市的上空,时疏时密地飘。塔尖上有一支铜制的避雷针,挂着雾过来的桃红梨白的香味,就让那香味在清风晚霞之中,成为一线一线彩丝,在空中飘飘扬扬,等其挂得多了,也就成了这都市长得最高、最艳的一面旗帜。鸟孩嗅着这浓烈的香味,把目光从桃梨相间的缝里望出去。他忽然看到那桃红梨白的正中,有一块偌大的田地。地里种植的是越冬而入春的小麦,麦苗青青绿绿,呈出浓黑之色。在田地的尽头,有一男一女,正在锄地,新土的肥沃的腥气,在桃花梨花的香味中流来窜去。那一男一女,背对鸟孩,男人赤着黝黑发亮的肩膀,女人把长长的头发辫在背后,每一弯腰起伏,那又黑又粗的辫子就在她背上船桨样摇动。鸟孩在塔上,一手拉着瓦檐,把身子朝前进一步探去,另一只手棚在自己的额上,借以挡着从西射来的日光。他使猛然发现,那女人居然是凤子。而那男人,却又极像傻男,在凤子身边举锄起落,老到熟路地锄着入春的小麦。
  鸟孩不太敢相信那大是傻男。
  鸟孩忽然后悔自己在葬埋凤子和俊男时候,做下的一件善事。然一旦怀疑那大是傻男了,那懊悔便思雾雾地如云如潮,漫无止境地朝鸟孩涌过来,终于就把鸟孩淹息了。
  说起来那件事情,完完全全落入了被俗言称道的虽然出乎意料之外,然而又在意料之中的套子。鸟孩没料到凤子会在她的临终时刻,而差自己去北郊的大楼工地寻找俊男。据实说,鸟孩是不愿去的,在凤子面前,鸟孩同傻男有着我存你亡,有你无我的铭骨仇恨。但鸟孩惧怕了凤子的眼泪。凤子说我怕活不过今天了的时候,她的双眼忽然间汪汪洋洋一片,显出了对世界和草庵无尽的凄惋和留恋。仔细想想,人世上的力量有什么能大过女人的眼泪?小小的鸟孩,对凤子爱之入骨,叉何以能抵挡凤子水汪汪的请求?鸟孩去了。鸟孩走出草庵,撒腿就向着正北狂奔,到那工地时候,也正是建筑工人正要上班的时候,鸟孩站在十余层未完工的楼下,砖、水泥和钢铁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望着脚手架下一个个忙着的男人,终于就在楼东看到了一个宽阔高大的汉子,赤着肩膀,推一车红砖,脸上僵硬了极其浓烈的木呆呆的痴相,使人一眼就可看出这是傻痴的汉子。不过他的力气倒入得使鸟孩惊羡不已,一大车砖块在他手里,他能推得轻松自如。不消说这就是傻男了。不消说凤子往这工地上一趟一趟地跑,也是为了来看傻男。凤子她为傻男流了一屋血海,鸟孩也就只能把一切事情的恩怨再次迁怒于傻男。鸟孩立在路的中央,傻男把砖车推来时候,鸟孩如小木桩一样栽住不动。傻男站住了。鸟孩看着傻男那年醒半痴的木板似的脸,想是谁让他的病轻了呢?为什么不让他一直病到死了呢?他一直病着凤子不就永远不再牵挂于他了吗?
  傻男上上下下地看着鸟孩。工地上的搅拌机、升降机一块打开了,满世间都是枝枝梢梢树杈儿一样的声响。
  “凤子生不出孩娃了。”鸟孩冷目视着傻男,扯着嗓子说:“凤子让你去替她把孩娃生出来。”
  傻男把目光搁在鸟孩脸上不动了。鸟孩想转身一走了之,他想走回去告诉凤子说,他给傻男说过了,可傻男却痴痴地在工地上不肯来。可在鸟孩未及转身之时,他却看见了傻男的眼睛眨了眨,脸上荡过一层云日,然后丢下车把,沿着鸟孩来路的方向,朝着金水河边的草庵跑去了。
  傻男跑过鸟孩的身边时,鸟孩感到有股风差点把自己掀倒。望着傻男渐而远去的赤背后影,鸟孩觉得凤子又一次不属于自己了,还有那草庵,金水河和青绿绿的大柳树。转眼间鸟孩感到再次无家可归了。他又看到傻男丑陋强壮的阳物,听到了他和凤子在草庵把床铺弄出的竹裂的声响。鸟孩开始漫无目的地朝回走,为了不让自己回到那草庵里,鸟孩从一片荒地里穿过去。那荒地上堆满了都市旧楼房的碎砖乱瓦和风化的泥灰。这些废弃物上一穷二白,不仅没长出几棵青草,却连一段铁丝、钢筋或一个啤酒瓶子也没有。鸟孩极其失落地在那废弃物上边寻边走,不觉间也就忘了凤子、傻男和凤子的孕血。他用尽了努力,终于找到一块不知该干何用的五合板。鸟孩把板子提在手里,面向西南,依然是从那个水泥制板的小桥上,跨过金水河,走到岸下的禁地,踏着毛绒绒的细草,呼吸着清新温和的空气,不时地看看箭杨上高挑着的日光,踏一踏林地里一条条的树影。如果有早生的幼小的蚂炸飞到了自己身上,也就不客气地捉它一阵,再或碰到一只总不飞高的小鸟,就在林地追着小鸟跑上一会。这种小鸟是偶然迷失在林地的黄莺,满身的透亮金色,唯嘴脚是又嫩又红。它们似乎不会飞高,又不惧怕有人,仿佛是在笼子里历经了人训,显得痴呆而又逗人。可鸟孩真的贼着尾随其后,伸手捉时,它又叽叽喳喳叫着飞往了别处。这件事弄得鸟孩非常恼火,不捉它时它在你头顶啁啾不止,要捉它时它又飞到了树上,整个把鸟孩的情绪逗得时昂时衰,以致人也累得失魂落魄。最后,鸟孩坚定不移地拿定主意,你就是落到我的头上,我也与你相安无事,不动你一根鸟毛了。鸟孩执意地穿过林地,朝南去了。这样一来,黄驾又异常失意,追着鸟孩的身子在树上欢叫。可鸟孩有言必行地不予理睬,它也不得不带着几分落寂,朝另一个方向快快地飞走了。
  鸟孩来到了林南的人工湖边。这儿的水碧清一片,在西去的日光中泛着鳞鳞波光。水里没有鱼腥的气息,这颇让人遗憾。好在从林地吹来的三月的春风中,有着金水河和草木发芽的那种腥藻的气息,一阵一阵,到了湖边,被浩淼的湖水略加滋润,那气息便变得潮湿而又柔和,呼吸起来异常舒适。鸟孩坐在湖边自己捡来的工业制板上,把目光投到远远的几里之外。那儿有一艘汽船,船上有两个水厂的工人,不知在湖里安装什么,不时地弄得水花飞溅。鸟孩很想坐在船上到水里走走,可他知道自己命定没有这道福份,也就只好这么充满羡慕地坐在湖边,端着自己的下颌,徒自来一番空洞的遇想。在湖水的最西边,水面上有两只白色的水鸟,是否是白天鹅也亦未可知。这儿距那边太远,少说有五里之遥,就像鸟孩从出生到十二岁的这么一段距离,所以鸟孩看到的一对水鸟,就像两只轻飘飘的白色小球,在水面上时赶时落,射来射去,偶或还能隐约听到一声嘎嘎的叫唤。如此说来,鸟孩想这湖里该是有鱼的,否则那白色的水鸟不是在那儿徒费功夫?鸟孩把目光落到脚下的水里,除了深蓝的颜色和湖边刚露头的几棵水草,别的一无所获。他很迷惘地把目光再一次投到对岸的汽船上,投到西边的水鸟上,就这么坐到日落时分,看着人家把汽船开走了,开进了东边一片楼房的水厂里。而在对岸的水面上,只留下了几个半沉半浮的如大水桶一样的东西。湖的西边,那两只银白色的水鸟,在转眼之间,也都销声匿迹,不知去了哪儿。留下的只是湖面上的带着青色凉意的宁静。
  鸟孩想,我该走了,凤子也该把孩娃生到世界上来了。她是为傻男生的孩娃,傻男去了她的身边,她再也没有理由不把孩娃生产出来了。鸟孩也就恋恋地告别了湖水和林地,慢慢地往草庵走去了。
  事实上,鸟孩决然想不到他会看到那样一番凄然的风景。凤子不仅死了,而且傻男以他力大无比的优势,竟连凤子的墓都已挖好。当然,所谓的墓,不过是浅浅的一个土坑而已。鸟孩踩着落日的红光,走近草庵时候,听不到了凤子那撕心裂肺的叫,也没有她往日伙同傻男把床铺弄出的竹裂般的响声。金水河在静默悄息地流淌,吐绿的柳枝在夕阳中默默摇摆,唯落日照射的声音,麻雀飞过天空样响在草庵的周围。鸟孩觉得奇异,他被这种前所未有的安静所惊骇,急慌慌又心惊胆战地走至草庵门口,便看到草庵床前的那片空地上,依着草庵的地势,挖出了一个席宽席长的土坑,约摸二尺来深。挖出的红土,堆在坑边,散发着爽心悦目的气息。而庵内的床上,已经徒剩了几块木板。草席与褥子,被铺在了坑底,凤子就睡在坑的北边,占去了半个坑位,被子盖在她的身上脸上,只有几撮沾了血的头发,在被外随意地搭在枕上。她的肚子依然隆起,将被子顶起很高,就像现在鸟孩在塔上看到的一脉山岭。
  自不待说,她已死了,为生不出孩娃死的。
  而鸟孩的情仇傻男,则借着挖成的土坑,在草庵的三角架顶,系了一根绳子,然后绕成一个圈儿,心甘情愿地把头伸了进去。傻男的头离近草庵,身子在庵顶与地面之间,小腿与脚正好伸在他挖的坑内。他就上吊死了。这事情发生在掐头去尾的下午之间,也不知傻男是到草庵以后凤子死的,还是鸟孩刚刚离开凤子,在傻男未到之前死的。总之,凤子死了,死在傻男之前。而傻男是看见凤子死了才想起死的。这傻男也倒有心计,要死时先收拾了自己同凤子的一间土屋。鸟孩看到这番情景,倒吸了一口冷气。想转身大唤的时候,想起了这四周空旷无人,便只好后退一步,惊战着默默无言。为了改变四周无人的事实,他往周围仔仔细细扫了一眼,只好最终接受了空旷的现状。他立在庵口不动,既不一步跑进庵里,也不转身跑离草庵,就那么把目光搁在庵上。他发现傻男高大的身躯吊在庵上,似乎把草庵压低了许多。看起来草庵似乎要塌似的,却终于是擎住了傻男对它的摧毁,依然是那么歪歪扭扭地棚架在河边。
  天是在鸟孩的惊颤木呆中黑下的。黄昏的悄然来临,加剧了鸟孩对凤子和傻男的恐惧。他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就要死去,难道说生不出孩子就一定要死吗?难道说凤子死了,傻男也一定要追着凤子上吊吗?鸟孩以为生不出孩子是照样可以活在世上的,就是说凤子死了,你傻男有必要追她吗?由于突然看到的死亡,由于暮色的降临,鸟孩没有走进草庵里,而是在天黑之前,到金水河边的垃圾集中地上找了一些食物,吃着蹲在了柳树下。
  鸟孩在塔上看到大柳树下蹲着的自己,又瘦又小,在黑夜里如从树上落下的一枚什么果壳儿,又孤单、又寂寞,还有恐惧。但鸟孩还是终于睡着了。只是到了下半夜,旷野的风把他吹醒时,孤单、寂寞和恐俱全都没有了,只剩下了一个漫无止境的冷。因为冷,他把什么都忘了。他独自幽灵一样飘到南边马路的一栋家属楼的楼道里,直睡到今天一早,人家出门上班,把他当做小偷,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他才从睡梦中醒来,才想起凤子和傻男还死在草庵里。早晨的太阳鲜润而又明快,如同女孩儿唱的一首欢快的抒情歌曲。鸟孩从人家的楼道里走出来,他已经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该把傻男从绳子上解下来,傻男在绳上吊着受了一夜罪。然后,把他们埋在土坑里,一段往事就算结束了。由于太阳的明亮,由于铁路上不时传来人车隆隆开过的响声,由于都市林立的高楼在清晨显得明晰密集,还由于响起的越来越多的马路上人流车流的声音,使鸟孩把恐惧忘记了。然而,鸟孩走进草庵时,他却看见傻男的脸变成了菜青色,舌头也吐出了一段儿。鸟孩分明记得,昨儿傍晚的傻男的脸不是菜色的脸,似乎是黄白相混的土杂色。鸟孩以为傻男把脸色变成这样是为了恐吓自己才变的。为了对傻男这种恐吓略有报复,鸟孩在门口的日光中站了片刻,决定自己压根就不碰不摸他傻男。鸟孩找来了凤子用来切馍块、菜叶的烂菜刀,从那堆着的新土上慢慢走过去,立在床板上,轻而易举地就把傻男上吊的绳子割断了。傻男的尸体,像一柱倒下的砖,沉重地落在下土坑里。且恰巧落在凤子空出的半边空地上。傻男面上躺着,双腿笔直地伸展,舒舒服服,似乎这一切都是经过了他的精心设计,而鸟孩不过是落入圈套一步步实施着罢了。略叫鸟孩安慰的一点是,傻男设料到他自己的个子竟有那么高,一席长的基坑容不下他的身躯,这样就不得不让脖子委委屈屈弯一点,头在坑头沿,肩在凤子的枕边上脖子就不能不弯成一个弓。不过,念到他对凤子的一片真情,埋他时鸟孩还是大发善心,跳进坑里把他朝不拉了拉,让他躺得舒适些,让他和凤子并肩了。鸟孩要从坑里爬上时,想到了凤子临终前差自己去唤傻男,那双眼虽然是汪汪洋洋的泪,也从中可见其对傻男的痴情思念。于是他就掀开被子,看了一下凤子的脸,仿佛从凤子的脸上得到了什么昭示,将被子完全揭开,将傻男也盖在被子内。之后,他搬着凤子的头,把傻男的一条胳膊塞在了凤子的脖子下,让凤子枕着傻男的一条胳膊躺下了。
  剩下的事情是,爬上来掀下床铺板,盖在墓口。封土成堆时,鸟孩想到凤子说的竹筒里的钱和粮票。他把那两根竹管从庵上抽下来,取掉管口的棉花碎纸,往里看了看,见不过都是已经作废的粮票、碎纸小钱和硬币,就把竹管塞进两板的缝间,把凤子那多年的积存,哗哗啦啦地物归原主了。鸟孩听到纸钱和粮票在墓坑的空中飞落的声音,仿佛突遇秋风的一树黄叶,而那白亮亮的硬币,砰砰啪啪落在他们盖的被子上,先是空洞的声音,而后就丁丁当当起来。那青玉色的响声,珍珠相撞一样悦耳动听。不过,当两管竹子倒净时,鸟孩想起自己应该掀开木板把钱捡出来,至少捡出来一部分,是凤子说好把这部分财产留给自己的。然而,这时候鸟孩想捡也懒得再掀木板了,懒得再去看死去的凤子与傻男的恩爱了。
  做完了草庵里人生之后的全部事情,鸟孩从草庵里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至都市的上空。一切都市中的喧哗,都一如往常样朝着这边涌过来。鸟孩看不看太阳,在柳树下吃了一些都市人废弃的食物,把庵子门结结实实落上铁锁,从门缝把钥匙扔在庵内的墓堆上,他朝着林地走去了。也就算和这草庵作了最后的告别。
  鸟孩想起了昨日在湖边上看到的对岸的汽船,想到了那两只在湖边射来射去的白色的鸟。鸟孩穿越林地,来到湖边,却再也找不到了那艇汽船,仍然是只有几个大桶一个接一个地浮在水面。而湖的西边,也没有了那两只水鸟,只剩湖水的平静碧色的光波。于是,鸟孩就坐在湖边,等待着那两个工人从水厂的楼群里开船出来,等待那两只水鸟,从什么地方飞过来,重新落在水面上嘎嘎作响。在这个当儿,太阳已经接近平南,背后林地的杨树上,闪着这个季节才有的雪白的亮光。而面前偌大的湖上,则是一种晶莹的五色,暖和的空气在水面上颤动不止。抬起头来,可以看到高远的天空之上,飘着几朵都市的餐巾纸一样的几朵云彩,光亮炫目,不能久望。天气热得舒心可意。从草庵里弥漫出的凤子与傻男坟墓上新土的气息,越过金水河,随风飘动,从林地的树荫中走来,就显得不可想像的清新。如果没有这样的气息,没有这样的云朵,人们压根儿不会觉得春日的到来。鸟孩就这样坐在湖边,等待看船和鸟的出现,静听着一些隐约可闻的都市的繁杂之音,享受着湖边阳光下那特有的淡红色的安详与云白色宁静,看着蓝天与阳光在湖水中照出的白色、褐色、绿色以及银灰的、淡黄的、蓝黑的和其它种种分明又相混的颜色。至尾,船虽然没有出现,却终于从对岸的堤堰下面飞出了一只白色的水鸟。这时候鸟孩的眼睛亮了一下,猛然从岸边站了起来,心里为水鸟的出现,激动得惴惴不安。只可惜那水鸟仅仅在湖面上拍了几下翅膀,就掠着水面,从离鸟孩很远的地方,由低到高,飞至半空,朝着都市的方向飞去了。
  鸟孩看见那只水鸟在都市的上空盘旋着。鸟孩开始离开湖水,走过林地,沿着金水河的南岸朝着都市走。不消说那只水鸟早已飞失了,可鸟孩刚进都市,却幸福无比地看见一只飞累的洁白的鸽子落在二七塔的塔顶上。都市的上空,阳光是一种淡灰淡金的混合色,有一股股的生灰和油烟在空中流动着。鸟孩走到塔下,蹲在去年夏天凤子受了傻男之辱的隔离栏下,双手端着自己的下颌,全心全意地看着塔顶上安详而又宁静的白鸽。他的痴迷,使得他那腌脏而又幼小的脸庞,变得洁净而又阔大,正如了那湖水之上的一面天空。亚细亚商场、华联商场、商城大厦、天然服装大楼,以及稍远一些的双塔宾馆、亚细亚大酒楼,都被鸟孩拒以遥远。主道要口那车水马龙的繁华,从商场进进出出的人流,声声不息的大车小辆的鸣笛在乌孩的面孔上变得无声无息,那些都市的表现烟消云散,销声匿迹了。事情就是这样,警察在岗楼上执行着他的公务。面前不远的地方,电车司机在急躁地修车,骑自行车的人流在鸟孩面前穿梭般来往。而鸟孩的面孔上,却是那种日常的淡黄,淡黄上弥漫着川流不息的宁静和川流不息的安详。他就那么蹲在凤子受辱的地方,看着那鸽子一动不动,直到那边的电车修好了,司机凯旋而归似的爬上汽车,把电车发动起来。这当儿,十分及时地过来一个人,从鸟孩身后,透过马路的隔离栏,在鸟孩的屁股上蜻蜓点水似的踢了一脚,骂了一句让他离开这儿的什么话,鸟孩才从痴迷中醒过来,看到电车已经开到了眼前,便忙不迭儿地纵身一跃,轻轻快快地垫在了电车的轮下。
  眼下,让鸟孩后悔的是没有来得及回望一眼,是谁在自己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尽管踢得温柔,却给鸟孩提了一个醒儿。怀着知恩必报而又无以图报的遗憾,鸟孩开始从二十六层塔上朝着二十七层走去。落日的阴凉在鸟孩身后穷追不舍。二十六层塔上,已经大部都是阴处,只有最高的二十七层上,还有着都市一天中最后的一片日光。鸟孩是决计要在阳光最后从都市,也就是从塔上撤尽之前,离开都市朝邙山那边的桃梨坡上去的。他往最后一层塔上走去的时候,目光一直是搁在数十里外的桃梨坡上。鸟孩看见了一个新的情况,不仅那女人的的确确是了凤子,男人实实在在极像傻男,而在他们锄过的地头,还坐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孩。且这男孩有些相像一岁时的鸟孩,宽宽的嘴巴、小小的额门,总抱一个土球在手里玩弄。广场下面的风景已经朝非夕比,堵塞的车流差不多被警察疏通,那些回家的围观者,除了看到死尸和血,别的内容都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所以,他们也开始轻描淡写地说着没什么好看,不就是轧死了一个小鸟孩儿的大气语言,推车离开了广场,回家吃饭去了。也许这天晚上,在新任市长的就职演讲之后,市电视台会播放一部非常大众化的影片以慰劳市民们对市长的长篇演讲的谛听。鸟孩你也该走了。上去二十七层就走吧,可那民警为什么还不把你的小尸弄到白布上,这是这件事情的尾声,只要他一拖你鸟孩,你的耳朵眼里就可以掉出一个纸团。纸团落地,我就可以走了。鸟孩想他就是把我的尸体包起来扔到荒郊喂狗,那与我又有何种牵连?横竖它已经不是我了,不过是一小堆平常的烂肉罢了。鸟孩有些后悔几分钟之前,踢了人家收尸警那小小一脚。那收尸警挨了一脚,丢下鸟孩的尸体,和一个值班警察说了几句什么。似乎大意是这件工作不属他的范围之内,他不多挣一分钱,为啥要来这儿干这收尸的工作。然后,这警察脱下橡胶手套扔在地上,从口袋取出手帕擦了一把脸,把手帕一扔便扬长而去。
  当然,死尸还是要收的,鸟孩就怕在收尸之前,太阳落尽,自己不能亲眼看着耳朵眼的纸团掉落出来。其实,当初应该把那纸团捏在手里,电车从身上昂然而过,手是自然要伸开的,警察和都市不消说立马会对那纸团儿一目了然。可惜,那时蹲在凤子受辱的隔离栏下,惧怕了都市的繁闹嘈杂,就把纸团儿塞进了耳朵眼里。你看,这反而误了事情。鸟孩从二十六层塔上拾级而上,脚步轻轻慢慢,他心里略微有些烦乱,又怕一不小心走上塔顶,惊飞了那只洁白的鸽子。从塔窗中挤进来的天空的风,清清丽丽地在塔梯上流动。十层塔之下的梯道上,还沉淀着霉腐的枯气。可到了这高处,那气息不再有了。风总是这样无头无尾地吹,连参观人员带上来的灰尘也不复存在,有的只是高空气流的凉意和极度宁静的安详。鸟孩扶着塔壁一级一级走着,越高越慢,越走越轻,及至头要从塔里钻进天空时,脚步的轻微就如同死了人的呼吸。
  幸亏从塔顶进入天空的门洞是在鸽子的身后。鸟孩悄没声息地从塔里爬出来,落日在他眼前波光粼粼,金玉灿灿。他如光色落地一样坐在了鸽子的身后。他很惊奇那鸽子除了嘴脚红润透亮,其余皆雪白一团儿如假的一样。它一边用嘴去自己身上啄着羽毛,一边看了鸟孩一眼,极其欢愉地对鸟孩咕咕地叫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朝鸟孩看了几眼,竟大踏步地朝鸟孩走了过来。
  鸟孩伸手把鸽子抱住了。鸽子大胆妄为她用嘴在鸟孩手里钻来钻去,使鸟孩汗津津的小手奇痒无比,就像初时和凤子睡在一张床上,凤子在他的脚心手心挠痒儿一样。鸟孩以为鸽子是为了等他才在这塔上落住不走的,鸟孩想这只鸽子可能在这塔上等了他上百年、数千年。也许在鸟孩没有进入这个都市之前,鸽子已经落在塔上了。鸟孩为自己的迟到而让鸽子久久的等待,觉得有些问心有愧了。为了不让大风把自己和鸽子吹走,他紧紧地把鸽子抱在怀里,又用胳膊和腿绕在塔尖的铜制避雷针上。抱鸽盘坐的鸟孩,在落日的天空中,活活脱脱如了一个小佛。一切都好了,他可以静心地打量远处的邙出了。鸟孩抬起头来,把被风吹在眼睛上的蓬蓬乱发拨到一边,将目光投到邙山上的桃梨坡,他忽然就又急又奇起来。那男人果然竟是傻男,没料到他的痴病好了,对着鸟孩伸他的累腰时候,脸上荡动着一层轻松愉快的润红光色。他们要收工回去了,凤子把自己的锄放在傻男肩上,弯腰抱起了她的孩娃。凤子抱她孩娃时候,鸟孩的身上重又产生了一阵小鸟归巢的颤栗,他没想到那孩娃竟也果真是二岁时的鸟孩自己。
  无可阻拦了。既成的事实不容鸟孩有所修改,该随着凤子和傻男回去了。鸟孩往二七塔下瞅了一眼,事情的安排竟都是这样紧凑而合章法。刚才那收尸警重新走了回来,他到铁路的地下道的那儿,领来一个来都市打工的农民。鸟孩看到农民六十上下年纪,一脸风雨雷电的饱经沧桑,仿佛是这都市的父亲一样,祥和而又善良。他从值班民警组长手里接进一张新票的十块钱,顺手塞进口袋,弯腰如抱随同自己夏日纳凉至夜半睡熟了的孙子一样,轻轻地把鸟孩抱起来,轻轻放在了身后的白布上。
  有个纸团儿从鸟孩的耳朵眼掉落了下来。
  原来那收尸警捡起纸团儿,展开看一看,又递给了那值班组长。组长把那张带有红艳的一片纸儿看了又看,认出了那是这年月盛产的读过书的乡村文盲,用尽气力写下的一行字:
  是我鸟孩自个儿要钻车轮死的,不怪人家。谢了司机。
  还在警察和都市人身处事故的余波中,为那张皱纸片儿惊叹不已之时,接了人家十块钱的运乡农民,把鸟孩哗哗啦啦,都市音乐一样落在地上的脚趾、手指,还有能够尽其所能找到的其余的碎骨烂肉,挑金选银一般,平心静气地捡到白布之上,完璧归赵地放至鸟孩身子的原处。然后,便背起鸟孩的一兜小尸,挤出人群,沿着通向都市之外的宽阔马路的人行道,朝着郊野去了。这时候都市人望着那年届六旬的老人肩上的一兜白色,如同望着一团儿白雪、或者是一朵奇人的白花,都看到白雪或白花的下面,有了美丽奇艳的一块灿烂红润,嗅到了一股红白相间的桃花梨花的浓烈的清香。然又不知那香味来自何处,去向何处。及至扭头寻找的当儿,都又听到了扑扑楞楞鸟飞的声音。于是乎,都市人都昂起头来,看到了二七塔的峰顶上,那只久卧的白鸽,诗情画意地滑过都市暮黑的天空,朝着这座城市正北黄河岸边那邙山岭的方向,一波一浪,欢欢快快地飞走去了。

                   (1994年《黄河》第6期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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