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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帮助“洗澡”的几个小组召集待浴的几位先生开个小会,谈谈感想。
  余楠仍是哭丧着脸。他又灰又黄,一点儿也不像黄胖和尚,却像个待决的囚犯,许彦成忧忧郁郁,不像往日那样嬉笑随和。朱千里瞪出两只大眼,越见得瘦小干瘪。丁宝桂还是惶惶然,不过他听了杜丽琳的检讨,大受启发。会上他摇头摆脑,表现他对自己的感受舔嘴咂舌的欣赏,觉得开了窍门。
  他说:“我受了很深的教育。以前,我以为‘启发’是提问题,‘帮助’是揭我的短,逼我认罪,或者就是‘衬拳头’,打我‘落水狗’。现在我懂了,帮助是真正的帮助。”他很神秘地不再多说,生怕别人抄袭了他独到的体会。他只说:“我现在已经了解群众对我的‘启发’,也接受了群众给我的帮助,准备马上当众洗个干净澡。”
  朱千里瞪着眼,伸出一手拦挡似的说:“哎,哎,老哥啊,我浑身湿漉漉的,精光着,衣服都不能穿,让你先洗完了吧!”
  彦成几乎失笑,可是看到大家都很严肃——包括朱千里,忙及时忍住。
  余楠鄙夷不屑他说:“朱先生谈谈自己的感受呀?”
  朱千里也鄙夷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感受嘛,很简单。咱们如果批判得不深刻,别人还能帮助。主要是自己先得端正态度,老实揭发问题。”
  余楠气短,没也回答。
  但有人问:“朱先生上次老实吗?”
  朱千里说:“我过于追求效果,做了点儿文章。其实我原稿上都是真话,帮助我的几位同志都看过的。我为的是怕说来不够响亮,临时稍为渲染了一点儿。我已经看到自己犯了大错误,以后决计说真话,句句真话,比我稿子上的还真。”
  有人说:“这又奇了,比真话还真,怎么讲呢?”
  朱千里耐心说:“真而不那么恰当,就是失真。平平实实,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是我现在的目标。”
  这次会上,许彦成只说自己正在认真检查。余楠表示他严肃检查了自己,心情十分沉重,看见杜先生洗完了澡,非常羡慕,却是不敢抱侥幸的心,所以正负痛抠挖自己的烂疮呢。
  会后朱千里得到通知,让他继续做第二次检讨,并嘱咐他不要再做文章。
  朱千里的第二次检讨会上,许多人跑来旁听。朱千里看见到会的人比上次多,感到自己的重要,心上暗暗得意。他很严肃地先感谢群众的帮助,然后说:“我上次作检讨,听来好像丑化运动,其实我是丑化自己。我为的是要表示对自己的憎恨,借此激发同志们对我的憎恨,可以不留余地,狠狠地批判我。我实在应该恰如其分,不该过头。‘过犹不及’呀。我要增强效果,只造成了误会,我由衷向革命群众道歉。”
  有人说:“空话少说!”
  朱千里忙道:“我下面说的尽是实话了。我要把群众当作贴心人,说贴心的实话。”他瞪出一双大眼睛,不断的抹汗。
  主席温和他说:“朱先生,你说吧!”
  朱千里点点头,透了一口气说:“我其实是好出身。我是贫雇农出身——不是贫农,至少也是雇农。我小时候也放过牛,这是我听我姑妈说的,我自己也记不得了,只记得我羡慕人家孩子上学读书。我父亲早死,我姑夫在镇上开一家小小的米店,是他资助我上学的。我没能够按部就班的念书,断断续续上了几年学。后来我跟镇上的几个同学一起考上省城的中学。可是我别说学费,到省城的路费都没有。恰巧那年我姑妈养蚕收成好,又碰到一个好买主,她好比发了一笔小财。”
  有人说:“朱先生,请不要再编《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了。”
  朱千里急得说:“是真的,千真万真的真事!我就不谈细节吧,不过都是真事。不信,我现在为什么偷偷儿为我外甥寄钱呢!我老婆怀疑我乡下有前妻和儿女,防得我很紧,我只能赚些外快背着她寄。因为我感激我的姑夫和姑妈——他们都不在了,有个外甥在农村很穷。我想到他,就想到自己小时候,也就可怜他。”
  “可是朱先生还自费留法呢?是真的吗?”有人提问。
  朱千里说:“旧社会,不兴得说穷。我是变着法儿勤工俭学出去的。可是我只说自费留法,钱是我自己赚的,说自费还是真实的。我在法国三四年——不,不止,四五年吧?或是五六年——我从来记不清数字,数字在记忆里会增长——好像是五六年或六七年。我后来干脆说‘不到十年’。因为实在是不到十年。不过随它五年八年十年,没多大分别,只看你那几年用功不用功。我是很用功的。有人连法语都不会说,也可以混上十几年呢。”
  又有人提问:“不懂法语,也能娶法国老婆吧?”
  朱千里说:“对法国女人,只要能做手势比划,大概也能上手。说老实话,我没娶什么法国老婆,谁正式娶呀!不过是临时的。那也是别人,不是我,我看着很羡慕罢了,我连临时的法国姘头都没有。谁要我呀!”
  “这是实话了。”
  “是啊!我也从来没说过有什么法国老婆,只叫人猜想我有。因为我实在没有,又恨不得有,就说得好像自己有,让人家羡慕我,我就聊以自慰。我现在的老婆是花烛夫妻,她是我从前邻居的姑娘,没有文化,比我小好多岁,她也没有什么亲人,嫁了我老怀疑我乡下还有个老婆,还有儿子女儿,其实我只是个老光棍。”
  “这都是实话吗?”
  “不信,查我的履历。”
  “履历上你填的什么出身?”
  “我爹早死,十来岁我妈也没了。资助我上学的是我姑夫,他开米店,我填的是‘非劳动人民’。”
  “可是你还读了博士!”
  朱千里很生气,为什么群众老打断他的检讨,好像不相信他的话,只顾审贼似的审他。他又只好回答。
  “我没有读博士,不过,我可以算是得了博士,还不止一个呢!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博士。假如你们以为我是博士,那是你们自己想的。我只表示,我自恨不是法国的国家博士。我又表示瞧不起大学的博士。也许人家听着好像我是个大学博士而不自满。其实呢,我并没有得过大学博士。”
  “你又可以算是得了博士,还不止一个!怎么算的呢?”
  “就是说,到手博士学位的,不是我,却是别人。”
  “那么,你凭什么算是博士呢?”
  “凭真本领啊!我实在是得了不止一个博士。我们——我和我的穷留学朋友常替有钱而没本领的留学生经手包写论文。有些法国穷文人专给中国留学生修改论文,一千法郎保及格,三千法郎保优等,一万保最优等。我替他们想题目,写初稿,然后再交给法国人去修改润色。我拿三百五百到六七百。他们再花上几千或一万,就得优等或最优等。有一个阔少爷花了一万法郎,还得了一笔奖金呢,只是还不够捞回本钱。当然,我说的不过是一小部分博士。即使花钱请人修改论文,口试还得亲自挨克。法国人鬼得很,口试克你一顿,显得有学问,当众羞羞你,学位终归照给。你们中国人学中国文学要靠法国博士做招牌,你们花钱读博士,我何乐而不给呢!”
  有人插话:“朱先生不用发议论,你的博士,到底是真是假呢?”
  朱千里直把群众当贴心人,说了许多贴心的真话,他们却只顾盘问,不免心头火起,发怒说:“分别真假不是那么简单!他们得的博士是真是假呢?我只是没化钱,没口试,可是坐旁听,也怪难受的,替咱们中国人难受啊。”
  “朱先生不用感慨,我们只问你说的是句句真话呢?还是句句撒谎呀?”
  “我把实在的情况一一告诉你们,还不是句句真话吗?”
  “你不过是解释你为什么撒谎。”
  “我撒什么谎了!”朱千里发火了。
  “还把谎话说成真话。”
  “你们连真假都分辨不清,叫我怎么说呢?”
  “是朱先生分不清真假,还是我们分不清真假?告诉你,朱千里,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朱千里气得说:“好!好!好个雪亮的群众!好个英明的领导!”
  有人发问了:“朱千里,你怎么学习的?英明的领导是群众吗?你说说!”
  朱千里嘟囔说:“这还不知道吗!共产党是英明的领导。”
  有人忍笑问:“群众呢?”
  “英明的尾巴!”朱千里低声嘟囔,可是存心让人听见。
  有人高声喊:“不许朱千里诬蔑群众!”
  “不许朱千里钻空子向党进攻!”
  “打倒朱千里!”
  忽有人喊:“打倒千里猪!”笑声里杂乱着喊声:
  “千里猪?只有千里马,哪来千里猪?”
  “猪冒牌!”
  “猪吹牛!”
  “打倒千里猪!打倒千里猪!!”许多人齐声喊。有人是愤怒地喊,有人是忍笑喊,一面喊,一面都挥动拳头。
  朱千里气得不等散会就一人冲出会场。他含着眼泪,浑身发抖,心想:“跟这种人说什么贴心的真话!他们只懂官话。他们空有千只眼睛千只手,只是一个魔君。”他也不回家,直着眼在街上乱撞,一心想逃出群众的手掌。可是逃到哪里去呢?他走得又饿又累,身上又没几个钱;假如有钱,他便买了火车票也没处可逃呀。
  他拖着一双沉重的脚回到家里,老婆并不在家。正好!他草草写下遗书:“士可杀,不可辱!宁死不屈!——朱千里绝笔。”然后他忙忙地找出他的安眠药片,只十多片,倒一杯水一口吞下。他怕药力不足,又把老婆的半瓶花露水,大半瓶玉树油和一瓶新开的脚气灵药水都喝下(因为瓶上都有“外用,不可内服”字样),厨房里还有小半瓶烧酒,他模糊记得酒能帮助药力,也一口气灌下,然后回房躺下等死。
  可是花露水、玉树油、脚气灵药水和烧酒各不相容。朱千里只觉得恶心反胃,却又是空肚子。他呕吐了一会儿,不住的干咽,半晌精疲力竭,翻身便睡熟了。
  朱千里的老婆买东西回家,看见留下的午饭没动,朱千里到在床上,喉间发出怪声,床前地下,抛散着大大小小的好些空瓶子,喊他又不醒,吓得跑出门去大喊大叫。邻居跑来看见遗书,忙报告社里,送往医院抢救。医院给洗了胃,却不肯收留,说没问题,睡—觉就好。朱千里又给抬回家来。
  他沉沉睡了一大觉,明天傍晚醒来,虽然手脚瘫软,浑身无力,精神却很清爽。他睁目只见老婆坐在床前垂泪,对面墙上贴着红红绿绿的标语:
  “朱千里!你逃往哪里去?”
  “朱千里!休想负隅顽抗!”
  “奉劝朱千里,不要耍死狗!”
  他长叹一声,想再闭上眼睛。可是——老婆不容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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