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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施妮娜在图书资料室的小办公室里和姜敏谈姚家那批书的时候,罗厚正在组办公室和姚宓谈同一件事。运书是前天的事。那天罗厚亲自押送那批书到图书馆,然后还得照着书单对负责接收的人一一点交,傍晚才把书单和收据连同两把钥匙送交姚太太。昨天他又到那边图书馆去了结些手续,今天再要回家去央求他舅舅,事情还没完。
  他告诉姚宓:“我巧施闪电词,吓倒老河马,倒是顶痛快的。可是替你们捐献,却献得我一肚子气。那批书偷偷儿从那间屋逃走,可以按我的闪电计。要把书送进那个了不起的图书馆,却不能随着我了。献给国家!我问你,怎么献?国家比上帝更不知在哪儿呢!”
  姚宓说:“你的意思我也懂,可是你连语法部不通了。”
  “反正你懂就完了。我问你,你昨天把空屋交给社里了吗?”
  “交了。妈妈说的,事情是你舅舅和马任之同志接洽的,社里不会知道,叫我去通知了他们,把空屋交出去。”
  “老河马见了你,怎么样?”
  “她没在。”
  “等她知道,准唬得一愣一愣!”罗厚说到施妮娜,又得劲了。
  “妈妈说你作弊了,不是半天搬完的,你们星期天偷偷儿进去干了一整天的活儿呢!”
  罗厚说:“那是准备工作呀,不算的。搬运正好半天。第一批,是书。一箱箱也不太大,也不太小,顺序搬上卡车,鸦雀无声!是我押着走的。第二批,书架子。不过是些木头的书架子,好搬;当场点交了拉走了。那是二路指挥办的。第三批是你的东西,书橱大些,可是空的,才两只,书又不多,你的书房是老郝带人收拾的,都交给他了。他是殿后。”
  姚宓笑说:“老郝说你们纪律严着呢,打嚏都不准。”
  罗厚也笑了:“你调出了图书室,那间屋子大概没收拾过吧?积了些土。我们刚进去,大家都打嚏,幸亏那天这边图书室没人。”
  “打嚏怎么能忍住不打呢?”
  罗厚说:“谁叫你忍啊!打开窗子,扫去尘土,当然就不打了。我们约定不许出声的。老郝告诉我,他临走把连在门上的木板照旧掩上了,好像没人进去过一样。”
  姚宓说:“我不懂,你收据都拿来了,还有什么手续呢?”
  罗厚叹了一口气说:“我昨天把那边的感谢信交给伯母了,那只是一份正式收据。我还瞒着些事情没敢说。舅舅和马任之当初讲好的是把书专藏在一间屋里,不打散,成立一间纪念室,就叫姚宓遗书或藏书室,还挂上一张像。可是点收的人说没这个规矩,也办不到。我另找人谈,他以为我是讨价还价——姚宓,你知道,他们不了解为什么不要钱。我看了那几个人的嘴脸不舒服。献给国家,为的是献。可是接收的人,我觉得和老河马夫妻没多大分别。我心里不踏实,好像没献上。”
  姚宓沉默了一会儿说:“纪念馆什么的就不用了,你也别再争。反正不要他们的钱就完了,随他们怎么想吧。”
  “主要是,他们不懂为什么不要钱。姚宓,这话可别告诉伯母,等我舅舅再去找他们的头儿谈谈。我总觉得我没把事情办好。——你那间小书房,我也去看了。老郝没照我说的那样布置,可是他说照我的安排放不下。你等天暖了再去整理,纸箱出空了可以叠扁,交给沈妈收着……”他还没说完,很机警地忽然不说了,站起身要走。
  原来是姜敏来了。她也不理人,嘴脸很不好看。罗厚也不理她,一溜烟地跑了。姜敏沉着脸说:“你们谈什么机密吗?”
  姚宓陪笑说:“他得到朱先生家去当徒弟呀。”
  姜敏没精打采地坐下,拿出俄语速成教材,大声念生字,旁若无人。生硬的俄语生字,像倾倒一车车砖头石块。姚宓暗想,她要是天天这样,可受不了。她以为善保不来,姜敏也不念了呢。他们两人一起念,轻声笑话,还安静些,姜敏念了一会儿,放下教材,换了一副脸问姚宓:
  “听说你们家的书高价出卖了,是不是罗厚给你们跑腿的?”
  姚宓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问:“谁说的?”
  这回是姜敏赔笑了:“好像听说呀。”
  “谁听见的?听见谁说了?”姚宓还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姚宓这副神态,姜敏有点怕。她站起身说:“我不过问问呀!不能问吗?”她不等回答就跑了。
  姚宓暗想:“可惜不能告诉妈妈”(她不愿招妈妈生气),“经不起我们福尔摩斯和华生的推断,准是她和老河马造谣呢!”
  姜敏那天受了余照的气,满处活动了一番,两天后兴冲冲地跑来找姚宓。
  “姚宓,我请你帮个忙。你替我向咱们夫妻组长请个长假。”
  “什么长假?”
  “长假。领导上批准我脱产学习俄语——速成班的俄语。余楠和善保两个跟不上,半途退学了。因为只我一个跟了上去,而且成绩顶好,领导要我正式参加大学助教和讲师的速成班,速成之后再巩固一下,所以准了一个长假。两位导师都让你一人专利了!该谢谢我吧?”
  “可是我怎么能替你请假呢?得你自己去请呀。”
  姜敏说:“假,不用请,早已准了。通知他们一下就行。”
  “那也得你自己去通知呀。”
  “你陪我去,帮我说说。”
  姚宓说:“领导都准了,还用我帮什么!”
  姜敏斜脱着她说:“可是你还这么拿糖作醋的,陪陪都不肯!”
  “我从没到他们家去过。”
  姜敏大声诧怪道:“是吗?听说你们家的钢琴都卖给他们家了。”
  “他们家老太太来问我妈妈借的,和我无关。”
  “你这个人真是!上海人就叫‘死人额角头’!我带你到他们家去看看,走!”
  姚宓笑着答应了,跟姜敏一起到许家。
  许彦成出来应门,把她们让进客堂,问有什么事。
  姜敏说:“我是来请假的,姚宓是陪我来的。”
  彦成说:“你该向你的小组长请假呀。”他喊丽琳出来,又叫李妈倒茶,自己抽身走了。
  丽琳从她的书房里出来,满面春风地请两人坐。她听姜敏说了请假的理由,一口答应,还鼓励她快快学好俄语,回来帮大家做好研究工作。她说,两位难得来,请多坐会儿大家谈谈;还拿出“起士林”咖啡糖请她们吃。她仔细问了姜敏长假的期限,问她份内的工作是否让大家分摊等等。姜敏说她不能添大家的事,她窝的工,回来再补。
  丽琳说:“领导上批准的假,当然不用我再去汇报,我只要告诉一声就行吧?”
  姜敏说:“除非您反对。”
  “我当然赞成,十分赞成。只是,姚宓同志,你要少一个伴儿了。”
  她们说笑了几句,姜敏就和姚宓一同辞出。许彦成没再露面,送都没送。
  过一天,姚宓傍晚回家,姚太太交给她一本苏联人编写的世界文学史的中文译本,说是彦成托她转交的,叫姚宓仔细读读。
  姚宓心想:“我到了他家,他正眼也没瞧我一眼。可是,我们三人的谈话,也许他都听见,也许杜先生都搬给他听了,反正他是关心的,准也理解姜敏存心刁难,以为没有坤就没法儿知道苏联的观点了。”她不知道自己心上是喜欢还是烦恼。
  彦成照例下午到姚家去。丽琳好像怕姚宓一人寂寞,常到办公室去看她,因为她知道罗厚和善保都不常到办公室,尤其下午。姚宓是一个安静的伴侣,丽琳不和她说话,她就不声不响地只埋头看书写笔记。有一次,彦成竟到办公室来接丽琳了。他说:“我知道你在这儿呢!回家吧。”他只对姚宓略一点头,就陪着丽琳回家。以后丽琳天天下午到办公室看书,许彦成来接,偶尔也坐下说几句话,不过恰如其分,只是导师的话。
  转眼过了春节,天气渐渐转暖。姚宓乘星期天,想把小书房的书整理一下。她进门一看,吃了一惊。里面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满地的纸箱都已出空,叠扁了放在角落里。书都排列在书橱里。原先架上乱七八糟的书也掸干净了放得整整齐齐。门后挂着一把掸子,一块干布,一块湿布。临窗那张小书架前面添了一只小圆凳,原是客堂里的。是“他”干的事吧?打开抽屉,里面已垫上干净纸,几支断了头的铅笔都削尖了,半本拍纸簿还留在抽屉里,纸上却没有一个字。她难道指望“他”留一两句话吗?她呆了一下,出来问妈妈:“谁到我的书房里去过了!”
  姚太太说:“彦成要求去看看书。他不怕冷,常去。我让他去的。他没弄乱你的书吧?”
  姚宓装作不介意,笑说:“我发现多了一只小圆凳。”她没敢说许先生为她整理了书,故意等过了两天才把纸箱交沈妈搬走,好像书是她自己整理的。
  她看着整洁的书房,心上波动了一下,不过随即平静下来。因为她曾得到一点妙悟。她发现自己烦恼,并不是为自己,只为感到“他”在为她烦恼,“他”对她的冷淡只是因为遮掩对她的关切。这不是主观臆想吗?据她渐次推断,许彦成对她的冷淡很自然,并非假装。他的眼神不复射过来探索她的眼神。也许他看明了她的“误解”,存心在纠正她。可是,他为什么又悄悄地为她整理书房呢?也许是为了自己方便,也许是对她的一种抚慰,不然,为什么不留下一两句话呢?她本想在纸上写个“谢谢”表示知感,可是她抑制了自己。她不需要抚慰。
  自从小书房里的纸箱搬走以后,许彦成常拣出姚宓该读的书放在小书桌上,有时夹上几个小纸条,注明哪几处当细读。他是个严格的导师。姚宓一纳头钻入书里,免得字面上的影子时常打扰她。
  大学放暑假的时候,研究社各组做了一个年终小结。傅今在全社小结会上表扬了各组的先进分子。姚宓因为超额完成计划,受到了表扬。
  姚太太问女儿:“姜敏回来了吗?她该吃醋了。”
  姚宓说:“也表扬她了,因为她学习俄语的成绩很好。她回来了,只是还没有回到小组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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