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第二十章


  刘洋问:“马副乡长能借到棺木吗?”
  “我也说不好,应该能借来吧。他是副乡长,老百姓心目中的好干部!”
  乡亲们对田纳睡什么样的棺材走也都很关心。人死了,睡的棺木如何,在章州地区特别是在西乡是很讲究的,因为它代表地位和富有的程度。人生一世,死了睡一副好的棺木走算是最后的一次享受。
  棺木也叫棺材。在章州、西乡一带,不同的场合叫法不同,有的地方叫棺材天刚亮,陈凯派两名男青年、三名妇女在自己湾里买米买肉买菜,搭棚子做饭,让出力的人集中吃公饭。另外安排五个男劳力抬石头准备垒坟用,他和刘洋去选坟地。下午,马副乡长请几个人把棺材抬回来了,是副梓木棺材。西乡一带一般棺材多用质轻且有香味的杉木做成,但有权势、有地位的人都睡碎木棺材显示高贵。这副棺材是马副乡长在别的乡里一位陈师傅家借来的。陈师傅的儿子陈作林在章州一家省企业当总经理。他为他的父母一人做了一副高档次的排木棺材,做好已经三年了,先后刷过九次漆,黑亮华贵。本来,陈师傅的老伴不愿意借,但马副乡长介绍田纳的情况之后,陈师傅说:“一个年轻人把自己的几千万元无偿捐给家乡搞建设,不要任何回报,而今的社会哪儿去找?借给她睡我们高兴!”他又转过险去对老伴说:“你才五十多岁,是睡床的时候,睡棺材还早着呐!”陈师傅的老伴笑着说:“那就让他们抬走吧,这么早就放在家里也占地方。”
  陈凯见到马副乡长借来的梓木棺材,心里轻松许多,否则,他这个瀑布湾的村长至死都忏悔不完。吃过晚饭,陈凯找来两条板凳,把樟木棺材放到凳子上。几个婶儿为田纳洗脸擦身子,换好新做的寿衣。胸罩和高跟鞋是她自己带回来的,正好是一次都没用的,只不过胸围大了一些。陈婶将系扣处加长了一些。脚也肥了,陈婶儿将鞋口剪开,穿上后还像那么回事。由于天气不是很热,田纳肚子里没喝过多少水,加上刘洋找来田纳的化妆品和陈婶一起帮田纳简单地化了妆,完全掩盖了发青的脸色。田纳躺在棺材里,看上去不像个死人,而是像一个操劳几日几夜没睡觉,躺在那里休息的样子。
  一切就绪,村里的乡亲们正式到大屋来祭奠田纳。在西乡,在瀑布湾,一般吊丧都是至亲好友,或者是那一片的长者和声誉威望极高的人。单从田纳的年龄看,一个二十多岁的人离吊丧这种待遇还是有相当大的距离的,但田纳在瀑布湾人的心目中,已经不能用一句德高望重来形容了,她们把田纳看成是自家和瀑布湾的思人。因此,吊丧是乡亲们自发的要求,老人们的要求更加强烈。按习俗,吊丧者首先在门外燃放鞭炮以示到来,此时,死者的直系亲属的同辈或者后辈赶到门外跪地叩头以示迎接。但田纳家已经没有其他直系亲属了,那么谁来迎接吊丧者呢?陈凯与马副乡长为难了,他们研究来研究去,这个人就是研究不出来。刘洋说:“你们别为难了,就我吧。”刘洋摆了三条理由:第一,他的父亲受伤后进湾养伤转移出湾,田纳的爷爷都抬过刘革命,这是恩情;第二,他刘洋和田纳的母亲曾被双方父亲指腹为婚;第三,他们曾是恋人……
  湾里的乡亲们开始来吊丧,每家每户都是全家一起来的。离屋还有几十米,就放一千响的鞭炮。刘洋到门口跪地迎接吊丧者。一进屋不论男女老少,都扑过去抓到田纳睡的棺材前伤心地哭,在所有的哭声中,刘洋听清了几句话,是怨田纳不该走。吊丧的除了自己湾里的乡亲们之外,汪家台村见过田纳的乡亲们,也都来了。
  十点出丧。九点开始,乡亲们又怀着悲痛的心情陆续来到棺材边看一眼田纳,作永久的告别。第一批是学生,学校今天放假一天,马老师把学生排成整齐的队伍分几批依次来到棺材旁鞠躬默哀,有的学生忍不住悲痛哭出了声,说:“二腊姐姐,你给我们盖了新学校,还没看到我们考试的成绩你就走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二腊姐姐了……”
  九点四十分,文水生点燃一万响的鞭炮,鞭炮声震天,惊得树上的鸟儿四处飞审。乡亲们知道要盖棺了,屋里屋外的人顿时如潮水般地涌向田纳的棺材,将针棺材盖的八个壮汉挤到一边。她们人挨人人挤人把整个棺材围在中间,她们悲痛欲绝地哭喊着,不准盖棺材盖子。八个壮汉把悲痛欲绝的乡亲们劝开,其中六个人迅速手拉手把继续往棺材上扑的人隔开,另外两个人闪电般地将棺材盖好,紧接着举起斧头用八个大铁钉子将棺材钉死。刘洋看到这种场面,他强忍悲痛,心如刀绞,差点儿晕倒。陈凯在旁边急忙扶了他一把。
  马副乡长忍着悲痛,泪流满面的文水生又拿来两万响的鞭炮在屋里点燃。乡亲们急忙闪开,随着一声:“起——”,八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腰一直,胸一挺,将漆黑的大样木棺材抬出灵堂。棺材后又是一片乡亲们悲痛欲绝的哭声。瀑布湾男女老少组成的长长的队伍跟在抬灵柩的后边。
  送田纳安葬完毕,年纪大的乡亲们都陆续回家,但青年人看陈凯和刘洋不走,他们也不走。刘洋让陈凯劝他们回家,他自己在山坡上采野花。陈凯和青年们也跟着采花,最后将田纳的坟周围全部插满了鲜花,使整座新坟像技艺高超的园艺工人精心布置的一处花坛。刘洋又一次在坟前双腿跪地,哭着说:“田纳,你哥我对不起你。你放心,你说的事我一定办到,田——纳,你安息吧!”刘洋的头磕在地下长久不起。
  陈凯过来抱住刘洋的腰,说:“刘记者,起来咱们走吧!
  你两天没吃饭了,你会饿坏身子的。“陈凯抱住刘洋使劲让他站起来,刘洋又一次哭着说:“田纳,是我刘洋对不起你啊!”
  刘洋和陈凯是在张大伯家吃的晚饭。张大伯如今是瀑布湾惟一与刘洋的父亲有过交往的人,当初刘洋的父亲在瀑布湾养伤时,张大伯帮助在外面买过药,后来从瀑布湾转移时,张大伯也是送他们全家三口的主力。昨日中午,张大伯家特意准备一桌酒菜,请刘洋吃客饭。湾里却出了大事,刘洋设来成。今日他主动来张大伯家吃饭,张大伯家却没有任何准备,弄得张大伯全家猎手不及。刘洋说:“大伯,大鱼大肉北京都有,我吃过,今天就是想吃你家的烤红薯。你老人家千万别不好意思,否则我就走。”
  “那怎么好啊,你是我们湾里的稀客!”
  “您是我们全家的恩人。”刘洋说。
  “不,我们穷人的恩人是共产党,刘革命就是共产党啊!”
  吃过烤白薯后,刘洋和陈凯回到住处,他们俩反复研读田纳分别写的那几封信,特别是反复读了田纳最后增写的那一页。田纳在这一页中主要是想做一个信中的更正,她希望把全部捐到希望工程的款项划出一部分来,协助哪级政府建一所培养干部的学校。她说贫困地区的孩子们上学固然重要,但和当前干部的政治素质和品德相比,干部的培养更为重要。一个单位,一个地区的好坏,决定因素是干部。经济落后并不可怕,只要有一批好的干部,经济就会迅速带动。
  若是遇上一批贪官,他们就会把人心弄散,把好的企业搞垮,再发达的经济也会停滞,也会崩溃!他们的行为不仅破坏了社会的安定,经济的发展,而且会严重影响后代的道德水准!因此,现在到了迫切需要对干部进行一心为集体,一心为国家,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教育的时候了。希望工程是个社会问题,但干部问题是个纯粹的政治问题。
  刘洋为难了,他本来想在瀑布湾不走了,在此当个瀑布湾的村民,从此与世无争,反正怎么过都是一辈子。现在彻底要改变原先来瀑布湾的初衷了,他不能辞职,不能留在瀑布湾,一定得回单位。
  半夜了,他让陈凯把在马老师那里睡觉的马乡长找来,研究瀑布湾下一步工程的动工计划,并了解了张正伍及他一家的情况,特别是张正伍作为县长和临时代理书记时,打击排挤干部,拉帮结派,与儿子张南生勾结,五百万元卖给日本人二百五十亩良田的事件。刘洋要求马乡长提供可靠证据,他好顺利地调查此事,好去地区跟王书记交换意见,好写参考材料。马乡长告诉刘洋,听说王书记很想下工夫抓干部中的腐败问题,扭转干部队伍中损公肥私、一心为自己的坏风气,但他毕竟是少数派。他的上一任章州地委书记陈书记虽已退休,但章州地区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张正伍曾是陈书记当县委书记时的司机,如果上头没有人支持王书记,他就很难在章州站住脚,很难把老百姓的事办好了!
  刘洋与陈凯、马乡长一夜没睡。天亮了,刘洋开门一看,瀑布湾又是一个大雾天气。刘洋让马乡长在陈凯床上躺一会儿,他让陈凯陪他去瀑布群、鸡汤泉走走。
  吃过早饭,刘洋挨家挨户向乡亲们告别。乡亲们都挽留他不让他走,刘洋说:“我还会来的,瀑布湾是我的出生地!”
  乡亲们全体出动,一直把刘洋送到湾口。陈凯和马乡长准备把刘洋送到县城。刘洋紧紧地握住陈凯的手,说:“陈凯,不管有多大的困难,你都要努力实现田纳生前的愿意,把瀑布湾建设好,尽早让乡亲们摆脱贫困……”
  陈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使劲握住刘洋的手说:“我一定和乡亲们一起努力把瀑布湾建设好,实现二腊生前的愿望!也决不辜负你的希望!二腊信里说了,你跟上头近。刘记者,我们瀑布湾有难处啊,你可一定要帮助我们……”
  刘洋不断地点头。
  刘洋站在瀑布湾的尽头,久久地望着瀑布湾。突然,他发现瀑布湾的雾已被太阳晒得一干二净了,满眼都是一片黛绿色,瀑布湾就像一幅抽象派油画。刘洋使劲寻找画中瀑布湾小学升起的那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发现它像跃动的小火苗,正在闪闪发光。

                            1999年9月至2000年9月

  (完)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