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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男的没有一个好人,无生就不是好东西。当他们想得到一个女人时就拼命地追求,什么缺点也看不见,即使是个丑女人,也会说她是一朵绚丽多姿的花,有了她整座城市即使没有电晚间也会亮。一旦得到了她,男人就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上下看不惯左右不如意。
  田纳在刘洋心目中的形象始终是很美好的,他不想让她的形象在自己的心目中受丝毫的破坏。刘洋知道,政治发展的顶峰是战争,战争在双方交手之前,总还有握手言和的希望,一旦动武,双方就是敌人了!爱情也是如此,爱情的顶峰不是拥抱、接吻,而是身体的融合。有位文学大师说过:人生是花,而爱是花的蜜。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只想当花,而不想喝蜜的,但常常是爱情发展到上床,男女双方就在美好与幸福的过程中埋下了一颗随时都可能成为仇人的种子。
  要不然为什么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呢?刘洋希望田纳的形象永远在他心目中保持美好,只有始终保持美好,他才不会有事无事地去挑剔她过去犯过的错。如果真的两个人没结婚而又有了性关系,被领导当把柄整了刘洋,田纳知道了会一辈子感到内疚,会一辈子在心灵上谴责自己。因此,刘洋宁愿忍受爱的痛苦,哪怕是扭曲自己的人性,也绝不想伤害田纳,因为田纳毕竟做过那种事,跟无数个男人上过床。
  虽然刘洋在与田纳的交往中,尽力不想她过去做过什么事,只想着她的善良、能干和漂亮,因为当初的事情不能完全怪她,而且田纳是真心地爱他。但刘洋始终不敢向她表白,就这一点刘洋内心承受的痛苦比田纳更多。田纳还小,刚刚把她从泥坑里拉出来,不应该就让她掉进爱情的海洋。
  刘洋希望田纳有能力改变家乡,自己毕竟比田纳大了二十多岁,虽说年龄不应该是爱情的障碍。爱情只要有真诚,而不能有丝毫欺骗的成分。只要双方自愿,即使年龄悬殊,也是高尚的。高尚的爱情就会幸福!但任何人都无法违背自然法则,夫妻间如果年龄过于悬殊,即使开始两个人的爱如铜墙铁壁一般,幸福也不可能永远长久。爱情是什么?爱情是铁,爱情是钢;爱情是什么?爱情是水,爱情是火;爱情是什么?是秋天的枫叶,一场雨就红,一阵风就落,一见火就着。而今多少曾经相爱的夫妻面临解体,面临着感情的再分配。现在很多的家庭只不过是为了面子维持而已,还会有多少正人君子在金屋藏娇?
  爱情中的保证是靠不住的。生活中多少人山盟海誓,白纸黑字永远如何如何,转眼就不认账,何况水一样的爱情。
  再过十几年,刘洋都六十岁了,而田纳还不到四十岁,正是中午的太阳,生理需求正处在旺盛期,而我老了,那么长一段里程,用什么来巩固我们的爱情?
  无酒不成礼仪,无色路断人稀,酒是害人之毒药,色是刮骨的钢刀。刘洋突然又想起自己的同行邹志明。邹志明是个喜欢交往大女人的男人,同事们都说他有恋母情绪。邹志明的女朋友没有一个比他小的,他说比他小的女人阅历浅,没有内涵,像一杯冲得太淡的咖啡没有味道,所以至今二十六岁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巧的是,一次在文艺单位采访一位比他大十六岁的离异的单身女演员,;两人一见钟情,从此开始同居,女方不知是观念传统,还是深知自然的规律,她只要和他同居,而不愿与邹志明结婚。
  如果自己和田纳结了婚,到时候,田纳也许会去找情人。与其以后痛苦还不如现在拒绝。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尽管第一次见面是在那种情况下,但心底的好感还是自然地流露了。他们曾无数次如一对亲兄妹一起谈天说地,爱清早就在那时就萌芽了。刘洋也一直默默地爱着田纳,尽管双方的心里都明白,但在贵宾楼的客房里那种狂热真实的爱还是第一次,在那激情四溢的房间,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心中有爱的烈焰在熊熊燃烧,要清醒地从美女的身上扑灭,是何等的艰难和痛苦?刘洋忍受住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痛苦。
  当刘洋从田纳那迷人的怀抱中逃离后,回来的路上,一对对的情人在树影婆婆下亲吻,刘洋又后悔了,他恨自己的胆小无能,还骂自己不是男人!是自己无情地挑起了田纳的激情,是自己在情感的烈火上饶的油,是自己推的波助的湖,否则田纳根本不可能彻底地暴露她的欲望,刘洋深深地感到自己伤害了她!
  过了两天,刘洋又一次走出家门,决定去贵宾楼,回到田纳的身边,想重新投入她的怀抱,再次点燃爱的火焰。
  可是外面夜深人静,细雨罪案,好像老天爷不让他去似的,没有一辆出租车驶来。刘洋只好在黑暗中步行到贵宾楼,他至贵宾楼已是第二天凌晨七点多钟。没想到田纳已离开了贵宾楼,刘洋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家里,抱头痛哭,他抓起一瓶六十五度的二锅头,猛往肚子里倒。
  刘洋醉了,烂醉如泥,夜里邻居把他送进了医院,仍然不省人事。当他苏醒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找到田纳,刘洋打她的手机,没开,又将电话打到海湾公司,接电话的张敏说:“田总出国了。”
  “胡说!两天前我还在北京贵宾楼和她见过,还一起吃的饭。”刘洋很生气。
  “刘先生,对不起,我们田总真的是出国了,今天一早的飞机。”
  “她去哪个国家?”刘洋根本不信。
  “她说旅游结婚,要去欧洲,还说可能在法国定居,暂时不回来。”
  刘洋一听更火了,他说:“你瞎说什么?她根本没有别的男朋友,她爱的是我!”
  张敏仍然很有礼貌地说:“刘先生,我讲的都是真话,现在我就是海湾公司的代理总经理。”
  刘洋失望了,彻底失望了。
  刘洋放下电话,手扶住白色的墙壁,在医院的走廊里无精打采地走着。他知道田纳不会和一个外国人结婚,更不会在外国定居,她亲口对他讲过,她决不会跑到外国去,她要在国内老老实实地经商,清清白白地做人,赚够了钱帮家乡搞建设。
  刘洋哭了,他知道这次真的是伤透了田纳的心。他转身去找大夫,要办出院手续,他要去珠海找田纳,可大夫告诉他,他不能出院,要安心配合医生治疗。
  田纳在刘洋的眼前彻底消失了!
  海风轻轻地吹着,油艇如野马般在海的胸膛上奔驰,海水犹如做错了事突然醒悟过来似地拍打着海岸。东方的天空像是谁给蒙上了灰色的轻纱,太阳也无精打采地挂在天边,落在海面上的阳光没有一点儿光泽,显得十分苍老。
  拱北是珠海的繁华区,发展大厦是拱北最高的楼,六十四层。其中四十六层是田纳的海湾公司,最东面的一间就是总经理田纳的办公室。海湾公司的办公室有一半的窗户靠海,田纳的那一间是看海条件最好的一间。
  田纳喜欢海,平日她进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看海。田纳曾说:“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爱海的,海是博大深送的象征。”过去田纳喜欢跑到海滩上去看海,潮落时她追着往海的怀抱里跑,潮涨时又转身拼命往回跑,让海浪追逐着她。有一次,也许是大海发现了田纳是来海边玩的女人中最美的一个,大海突然动了情,失去了理智,将田纳楼进了怀抱。同伴们都吓得直哭,田纳感到自己再也见不到刘洋了!由于大海的连续微笑,田纳终于又回到了伙伴们的身边,但她已精疲力尽,后来几天无力上班。
  田纳把办公地址选在发展大厦,是因为它临海。田纳喜欢海,她说她喜欢蓝蓝的海面,蓝蓝的海面胜过呼伦贝尔大草原的蓝天,蓝得让人无法知道她的深浅。她还说她想家乡她就可以在办公室看海,她说海就像用放大镜放大了的瀑布湾,看着海她就永远都不会忘记瀑布湾的乡亲们。
  今天田纳进办公室没有像往常一样拉开窗帘看海,而是坐立不安地等着接电话,她像是为一件很重要的事跟对方约好了似的。可是电话始终没有来,她几次想拿起电话给对方打过去,但她几次欲打又止,好像怕她打的电话在半路与对方打过来的电话相撞,而谁也接不成谁的电话。
  田纳焦虑不安,无精打采,魂不守舍。从北京回来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过近一个星期来更加明显,明显得全公司的人都看出来了。职员们都为她担忧,但谁都不知道她是为什么?
  田纳爱刘洋,刘洋在她心目中恩重如山,情深如海,但田纳爱她不是因为感思,而是由于第~眼的印象慢慢升华的那种爱。田纳在茶馆里第一次见到刘洋时,脑海里接到的第一个信号就是他面善、智慧、帅气,心里装的尽是老百姓,而且乐于助人,但偏于内向。在后来的接触中,完全证实了田纳的第一印象是对的。其实田纳也清楚刘洋爱她爱得很深,深得像蓝蓝的海。她也知道刘洋对她的爱不是盲目的,不完全只觉得她年轻、漂亮、一时的心血来潮、对异性的冲动,而也是由第一次见面而慢慢地升华为爱情的。从第一次见面,田纳的第六感觉就告诉她刘洋会爱上自己的。
  刘洋曾多次回避过田纳,田纳不仅没有为此而反感、退却,反而让田纳产生了无穷的力量去追求。刘洋的回避不为别的,只因他认为田纳年龄小,刘洋的思想较为开放,天底下哪个男人不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但他在生活中又是一个很传统的人。
  记得有一次,田纳看着刘洋问:“哥,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要问我什么?”刘洋不敢看她的眼睛,而是看着她的肩。
  “我问你为什么老是回避我?”
  刘洋仍然不敢看她的眼睛说:“没——没有。”
  “我不信,你讲的不是实话。”
  刘洋低着头,不断地挂着手说:“田纳,我求你不要逼我。”
  “哥!”田纳一下扑到刘洋的怀里,哭着说:“我知道,回避也是一种爱,你说是不是?我知道你爱我!你为什么要让自己受苦?”
  刘洋这次在贵宾楼的表现很反常,在爱的熊熊烈火中逃路,让田纳下不来台。刘洋究竟是为什么呢?她真恨不得一头在墙上撞死。当天快亮时,她走到大落地镶边发现自己的样子很丑,头发很乱,脸上尽是泪痕,她脱去衣服重新洗澡,发现自己的身体还是很迷人的,为什么刘洋会这样呢?
  想着想着突然想到自己曾经的经历,田纳捧住自己的头自言自语地说:“大记者,我不配你!”
  田纳在贵宾楼哭了一夜,也整整思考了一夜,始终也没弄明白,自己在何洲的经历到底是谁的错?难道能怨我一个女孩子吗?她抱住刘洋刚才靠过的枕头无声地流着泪……
  田纳离开北京回珠海没给刘洋去电话告别,而是给公司张敏去电话命令:“从现在起,凡是北京方面去的电话,不管是谁,只要是找我的,就说我出国了,如果是业务上的事一律由你做主。”张敏接完田纳的电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田总这次在北京发生了什么事。
  田纳回到珠海,一次也没往北京去电话,她只一心安排公司的工作,作好尽快脱身离开公司的准备,尽早回到瀑布湾去。今天是田纳离开家乡十多年的日子,回到家乡后是否还有机会见到刘洋呢?田纳心里没底,现在她惟一的想法和全部的心思就是能与刘洋通话。北京那次之后,刘洋曾来过无数次电话找田纳,田纳都没接。现在田纳有点后悔,后悔自己铁石心肠,毕竟刘洋是他的思人,他的举动也许有他的难言之隐。
  田纳十分痛苦,常常心神不宁,心不在焉,公司的人都看出来了,但没想到是跟刘洋发生了不愉快,对她将公司交给张敏管理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田纳是很放心张敏的,她对张敏的才干和人品是经过反复认真的考察和分析的。张敏在海湾公司虽只做过六个月的业务员,八个月业务部经理,芳龄才二十三,但她精明能干,善良诚恳又不谋私利。如今这样的人才打着灯笼也难找,况且张敏还有一个特有经商才华的母亲,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潘总。
  当初田纳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潘总大胆启用田纳,后来还借给田纳一百万元人民币支持她开自己的公司,还让田纳把国泰的业务关系带走。
  如今经过商海几年的搏击,田纳果然也和潘总一样出色。田纳相信,她选择张敏替自己管理公司也不会有错。
  田纳不断地看表,不断地去摸话筒,心里想:“我带着这几千万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不接到刘洋的电话就不知道他对自己是何种态度,如果来电话他说不爱我,我也就死心了。”
  田纳的手刚碰到电话,张敏推门进来说:“田总,你是不是有不放心的事,忧虑公司的前途?”
  “不,我对你,对公司都很放心。”田纳无精打采地说。
  “田总,司机在大厅里来过两次电话,他说再不启程就赶不上航班了。”
  “好,你先出去,再过两分钟我就下去。”田纳说完一屁股坐在总经理的高背大转椅上,两眼紧紧盯着电话机,手搭在话筒上,好像她已看到刘洋在那边正朝这边拨电话。
  张敏站在走廊上没走,她对田总今天的这种状态一个人回家乡很不放心,她知道田纳心情不好是一个月前从北京回来开始的,她还问过她妈呢。
  突然电话铃响了,田纳猛然情绪好了起来,“喂……”
  “我是司机小马,田总,再不走就误飞机了。”
  田纳放下电话,深深的绝望笼罩着周身,她倒在办公桌上抽泣,继而又大哭起来。
  田纳果然误了飞机,当她下楼坚持去机场时,张大夫和张敏都劝她,让她回去休息。
  于是田纳只好决定第二天离开珠海。
  田纳终于回到了故乡——生她养她的瀑布湾。
  瀑布湾还是过去的瀑布湾,变化不大,反而与人一样,十多年没见,添了许多的苍老感,瀑布湾的水也没变,仍然不知疲倦地朝湾外流淌,老远老远就能让人听到匆忙奔走的脚步声,老远老远就能让人闻到她青春般的气息和汗味儿。
  田纳觉得瀑布湾的水,时而汩汩缓流,时而飞流急溅,一头栽下悬崖所发出的声音远比城里那些扯着嗓子喊出来的声音动听。田纳听到湾口那清脆的水声和醉人的气息,就兴奋起来,田纳闻到了湾里人收工回来,洗过澡,换上了用煮饭的米汤浆过的干净衣服的味道。那种味儿很有亲切感,田纳如同见到自己久别的母亲。田纳停住脚,望着匆匆的流水,不自觉地把手放进了水里,她觉得这儿的水比别的地方凉快得多,温柔得多。
  田纳请两位挑夫放下担子休息。他们俩都是离瀑布湾一百多里外的农民,在县城打工,从来没来过瀑布湾。田纳访他们尝尝瀑布湾的水,她自己脱下鞋袜走进溪水中,好舒服!记得小时候就是妈妈带她来这儿给她洗脸、洗脚。那时的情是浮现在眼前,一晃十二年了,她又一次来到这里经受瀑布湾的洗礼。
  田纳将双手并在一起,做成勺状喝水。第一口,田纳没有急于咽到肚子里,而是像评酒专家似地在嘴里反复品尝着水的味道,好像她要鉴定一下这水变了味道没有。之后,猛地往嘴里掺水喝,喝够了,她直起腰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视线抛向远处并闭上了双眼,陶醉在浓浓的乡情中。
  瀑布湾对田纳已经很陌生,基本上没有人能认出她来,但田纳仍然认识湾里所有的大人,她上前喊一位坐在门外晒太阳的老人:“张爷爷,你好啊!”
  老人没有反应。
  田纳又向前走近了喊:“张大爷,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二腊。”
  老头还是没有反应,但屋里听到外面有人说话,都出来了,不过出来的人都不认识田纳。
  “陈奶奶,王婶,陈大伯……你们好!”田纳喊着。
  但是他们都不认识她。
  “我是住在那间屋里的二腊。”她用手朝她自己的房屋一指说:“你们都把我忘了,我出去的时候是你们把我送到湾口的。”
  陈婶儿哭了,一把将田纳搂在胸前说:“二腊,我不敢认你哪,长这么大了,像个城里人了。”
  “我离开你们都十几年了。”
  陈奶奶也过来拉住田纳的手哭着说:“二腊,我们都老得没用了,你再不回来就看不见我们了。”
  “陈奶奶,您别哭,我这不是回来看您来了吗?”
  “我没哭,我高兴!我说昨日怎么屋后喜鹊叫呢?”
  “二腊,你怎么没和男人一起回来?”陈婶问。
  田纳没说话。
  陈婶又一指张老头说:“他眼瞎了,耳朵也聋了。”说完她又用手轻轻地推一下张老头,弯腰把嘴凑到张老头耳朵上喊:“王家二腊在外做事,回来看俺湾里人来了。”
  张老头很激动,哆哆嗦嗦一边站起来一边东摸西摸说:“二腊在哪?二腊在哪?”
  “张爷爷,我在这儿。”田纳把手伸给他说。
  “这是老天爷对我的报应哪!”张老头满脸老泪哭着要跪下。
  田纳拉住他不让他跪,“你可千万别让我折阳寿。”
  田纳是认错了人,瀑布湾姓张而且这么大的年纪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张保堂,一个是张明堂,亲兄弟,长相一样,不同的是当初探堂瘦,明堂胖,保堂跟田纳爷爷是好朋友,张明堂却是田纳爷爷的仇人。保堂死了,明堂瘦了,否则田纳也不会叫错人,她在进湾前就想好了,这次回来她不想理张明堂一家人。
  张明堂曾是瀑布湾的村长,他年轻时是个出名的游手好闲的人,当初田纳爷爷是瀑布湾的队长,解放后他一直是瀑布湾的领导。张明堂年轻时手脚不干净,偷过生产队的东西,有一次把瀑布湾的耕牛份到外地卖被人抓住,田纳爷爷把他交给公社,公社把他送到县里劳改了两年。张明堂劳改回来,从此与田纳爷爷作对,她爷爷生病时,张明堂在外地偷了五千块钱来收买了一个国家干部,那个干部把他扶上来当了村长。从此,张村长发誓要王家绝种,王家没有男人跟张明堂斗,田纳姑姑找个男人进湾倒插门,张明堂拉一伙人坚决反对,逼得她姑姑跳了瀑布湾的瀑布潭。田纳的妈死后,王家的后人只有田纳一根独苗了,张保堂要收养她,张明堂坚决反对,说:“不行!除非她当着全湾的人立字据,从现在起,她是我水生的老婆,要不明日给我滚出瀑布湾厂真的是恶有恶报。三年前,张明堂摔断了右腿,老骨头接上不出一月,他又大病一场,病得他眼瞎耳聋,皮包骨头。
  田纳问:“我保堂爷爷呢?”
  “他死了,死了四年了。马奶奶比他死得还早。”陈婶说。
  田纳感到很难过。
  陈婶见田纳难过,她问:“二腊,你给俺湾里人长脸了,而今你在哪个大政府做事?”
  “我自己开公司。”
  “公司?”陈婶不明白。公社、公家、公安局、公粮,她在心里念了一大串带公的,但还是不明白公司是个什么东西,她又问:“二腊,这公司是搞哪个的?”
  田纳心里一阵酸楚,轻轻地摇头说:“陈婶,公司就是发财的。”
  “还是王家人好,在外做了大事,发大财不忘湾里人。”
  陈婶说。
  张明堂一个人自言自语:“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田纳没再理张明堂,她面对陈婶说:“我在外头这些年天天都想湾里的乡亲们。”
  湾里来了生人,院子里的人出来十几个,多数都是中年人,文水生一眼就认出田纳喊:“小腊子。”
  “水哥。”
  两个人紧紧握手,打量了又打量,文水生说:“你像电影里的人,我差点儿没敢认你。”
  文水生与田纳是小学同学,两个人都是郑老师的好学生。文水生比田纳大三岁,他叫她小腊子,她叫他水哥。文水生现在是瀑布湾的民兵连长,村长的得力助手,他说:“刚才围那么多人,村长还问哪家来了客人?”文水生转过头喊:“村长,是俺湾里的人从外面回来了。”
  田纳东张西望,不知村长是谁,问:“水哥,现在哪个是村长?”
  “村长叫陈凯。”他用手一指说:“村长来了。”
  陈凯跑过来说:“欢迎你回家乡来。”心想她真像演员。
  田纳与陈凯握着手,她总觉得他不像湾里人,她说:“我叫王二腊,跟文水生是同学,我在外闯了几年,这次带了点钱回来建设瀑布湾。”
  陈凯已经听陈婶讲了她是在外头开发财公司的,现在她又亲口说带了钱回来建设家乡,他心里很激动,说:“我叫陈凯,欢迎你!欢迎你!”
  陈凯的心里很不平静,来瀑布湾改变穷面貌已近一年,但起色不大,主要原因是没有钱,现在有人送钱来了,他真想重新握住田纳的手喊几声万岁。几个大妈轮着跟田纳说话。陈凯不便再插嘴,他让水生和另外一个青年把田纳的行李挑到村部开会的那间大屋,安排陈婶和三个妹子陪田纳喝茶,又找了几个做饭手艺好,又讲卫生的人去文水生家杀鸡,煮腊肉,做饭,他自己领几个男女青年去打扫队里曾经当过仓库的房子。正好那一栋房是田纳以前的家。
  田纳没让陈婶陪她喝茶,她急着要去妈妈的坟上,陈凯派两个妹子陪着她。
  田纳先到爷爷奶奶的坟上放两万响鞭炮,叩四个头。她妈妈的坟离爷爷奶奶的坟不远,田纳放的也是两万响的鞭炮,叩四个头,其中有她爸爸的一份儿。田纳的爸爸是在部队牺牲的,尸骨埋在了边疆。田纳叩最后一个头时她久久不起,哭着说:“妈,这些年我一直没回来看您,原谅女儿的不孝吧。妈,您跟女儿说的话,女儿一直记丧心里,我都是按你的交待去做的,可,可有的地方女儿没做好,我对不起您老人家,妈……”田纳哭得很伤心,伤心得有时背过气去,她抽泣着说:“妈,不是女儿要故意去做那种事,是身不由己啊,妈。”田纳把头理在地上久久地说:“妈,我在外面也撞到过好人,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是他救的我,我要不是遇到他,妈,我——你女儿认他做哥,妈,你没能见到您女儿的恩人。田纳这次回来就是帮助乡亲们脱贫致富的,你们都可以安心了……”
  田纳上坟很晚才回来,她回来时已成了个泪人。
  晚上,田纳要到每家每户去看看,在珠海她就做过安排,除张明堂外,每家一包糖,每户四百块钱,就当是见面礼吧!田纳特意给瀑布湾小学郑老师买了两瓶茅台酒,“小妹,帮我把那两瓶酒拿来,咱们先去学校。”田纳说。
  “学校,腊姐,学校早垮了。”
  “垮了,什么时候?那郑老师呢?”
  “郑老师死了。”
  郑老师一生爱烟爱酒,田纳小时候听人讲的,但她并没见过郑老师抽过烟,喝过酒,只见过郑老师始终用茅台酒空瓶子当茶杯喝水。上课时他常常把拿在手里的粉笔接到嘴边,那动作特像抽烟,下课后,他嘴上还有白粉末儿。
  郑老师原先是县城附近一所学校的老师,他一辈子单身。六十年代有一次加工资,当时郑老师因为单身,算他平均收人最高,老师们要他请客,郑老师买了三瓶茅台酒,当时才一块多钱一瓶。那次他自己没喝茅台酒,好酒全让同事们喝了,他只闻到茅台酒香味。后来郑老师想买瓶茅台酒尝尝,但一直没舍得,但他先是把三个空茅台瓶子放在宿舍里闻香味儿,等香味儿全跑了,他就买一角二分一斤的白酒当茅台酒喝。后来郑老师被派到瀑布湾来教书,他看到瀑布湾穷,好些孩子读不起书,郑老师戒了烟,也戒了酒,用自己的钱来帮助那些没钱读书的孩子。两个茅台酒瓶子一个用来插花,一个当杯子用来喝水,他喝水的动作和表情跟以前喝酒一样。
  郑老师半年前死于肝病,他的肝病有十五年的历史,肝硬化就有五年了。郑老师重病不起时,他躺在床上还坚持给学生上了一个学期的课,病重时乡亲们坚持送他去县里住院,他坚决不肯,说:“我的工资两年零三个月都发不下来了,怎么可能有钱给我治病呢?算了,谢谢乡亲们,不治了,我也没治了。”他闭上双眼休息了一会儿又说:“以后万一国家有钱了,给我补发工资,你们千万别说我死了,一定要把工资领回来,别让他们给花了。领回来,放在学校,帮助交不起学费的孩子们买书用……”
  郑老师很小就没有父母,他还有个弟弟叫郑环生,在老家务农。郑老师是靠助学金读完师范的,他病重的时候,郑环生来接过郑老师几次,让他回去治病,但郑老师不表态,他怕连累弟弟。另一方面学生和家长们也不让他走,最后他还是让弟弟把他接回了老家。郑老师病危时,陈凯代表瀑布湾的全体学生和家长们去看过他,但陈凯去看他的时候,郑老师已经不能说话,也不能进食了,但他还清醒、还能认人。陈凯喊他的时候他眨眼睛,陈凯说:“湾里的乡亲们派我来看你了!”
  郑老师嘴角和鼻子抽动,两行泪水从脸上流下来,后来,从他脸上僵硬的表情和迟钝的目光中知道他有话要交待给陈凯,有人出主意拿来笔放在郑老师的手上,郑老师真的写了,但他写的字东一笔,西一笔,歪歪斜斜,横七竖八,断断续续,根本认不出来。最后还是陈凯猜出个大概,想了半天陈凯高兴地问:“郑老师,您写的是不是学校不能垮?”
  郑老师点着头流下两行病泪。
  陈凯哭了,他哭着向郑老师保证。
  回到湾里,陈凯开始跑乡政府,县政府,上上下下,求爷爷告奶奶,最终他还是没跑出个结果来,学校终于在一场大雨中倒塌了。
  田纳沉默了很久,说:“小妹,咱们先去找村长。”
  她们来到大屋,陈凯正在召集青年人开会。会场很安静,陈凯在讲话,像在批评人。田纳拉住小妹说:“这村长还挺厉害,平时都这样吗?”
  “我不知道。”
  小妹是文水生的二妹,她们兄妹三个,姐姐叫大妹。小妹十六岁,平日大人的活动根本不找她,因此,陈凯平日是否厉害,她根本不了解。
  陈凯还在批评,“……竹笋都是俺湾里长的,笋干是一个太阳晒出来的,为什么有的人家笋干别人抢着买,有的笋干别人就不要?为什么?撕粗了晒起来干得慢,干得慢的就出不来成色,成色不好就卖不出好价钱,这是技术问题。可有的人把根本就不能吃的老笋干放在里面,外面用一层好笋干包着。”陈凯提高了嗓门说:“有人竟然还往笋干上喷水!”
  陈凯的讲话突然停了,整个大屋里鸦雀无声。陈凯很气愤地又说:“咱们瀑布湾人这么多年连自己的肚子都没本事弄饱,现在倒还有脸到湾外去骗人,你们多有本事啊!人家外面都是有文化的人,就咱们瀑布湾人的那点儿能耐能骗得了谁?
  城里三岁小孩子都比我们机灵,山里人想骗外面的人这本身就是无知。我们山里人应该就要像大山一样实实在在,我们农民就应该像土地一样诚实,厚道!“陈凯的口气有些缓和,接着又说:“这次文水生,大保他们表现很好,他们每家二百斤笋干,一斤一斤都捆好了,没有一捆缺斤短两的,收购的老板说像他们两家的笋干有多少收多少,都按甲级价。”
  陈凯的话好像讲完了,他用目光要找人,突然又说:“张二保,黄狗,听说公路边的电线被人偷了,有人怀疑是我们瀑布湾的人干的,你们俩知道吗?”
  “我们没干。”张二保、黄狗曾在外乡把人家的拖拉机偷来拆了卖过废铁,在县城专门输过水龙头。他们在外让别人吊起来往死里打,这次公路的电线让人割了,外面当然会有人怀疑是瀑布湾的人干的。
  陈凯说:“如果是你们干的,你们赶紧到乡里去认罪。”
  陈凯伸手将桐油灯盏里的棉捻子往前赶了赶说:“我真是不明白,瀑布湾这么美的风景,也出漂亮女人,为什么会出你们这些尽丢脸的人?!”
  田纳一直和小妹在外面听着。田纳听到陈凯的最后一句心如刀绞,她再也没有勇气进去了。
  小妹说:“腊姐,我们进去坐坐,村长会很高兴的,他是个好人。”
  “不,小妹,他们开会我们回那边去吧。”田纳转身要走,走了几步回头说,“小妹,村长是哪家招的女婿?”
  “他没对象,是外面来的。”小妹说。但她说不清楚是怎么来的,从哪儿来的,她只知道村长当过兵,他的家乡是平原,离瀑布湾有一天半的路。
  来瀑布湾是他自己坚决要求的,听说他发誓要改变瀑布湾贫穷落后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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