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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五)


  这一年的皇帝高宗高高端坐在象征大唐王权的龙椅上,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甜食糖盒,那是去年第九子周王显给他的特殊生日礼物。他至今模糊地记得第九子周王显把糖盒递给他时脸上奇怪的表情。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偷走了我心爱的傀儡木偶。从那以后我讨厌这种玩具。现在我送给你这只糖盒,你凑近些就会看清这次糖盒上描绘着你亲自制作的由二千一百一十八个傀儡木偶组成的三国志。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傀儡戏班子。周王显伸出手去帮助高宗握住糖盒,他的手指触摸到松驰干瘪的老人的肌肤,心里涌起一种复杂难言的感觉。他说,现在你可以一边吃着你心爱的桂花糖和蜜炼果脯一边观赏它们。
  沛王贤在雨季过后成了大唐王朝的新太子。
  太子贤试图接近他的弟弟周王显。他眼前经常掠过那一次瘦弱的周王显在中午阳光灿烂的街市惊叫奔过的仓皇背影。你为什么这样,你怕我吗。太子贤亲热地撞一撞周王显的肩膀。周王显的眼中掠过恐惧的微光。我不想跟你说话,你说我怕你就怕你好了,求求你不要来跟我说话。他忽然低了头说,我什么也不知道。那些红果子是我捡来的。
  我不明白你在怕些什么。太子贤拍拍他的肩,你知道我爱喝酒,并且容易醉,一喝酒我就连自己到过什么地方说过什么话都忘了,这个习惯很不好是不是。他凝视着周王显的眼睛说。
  不,很好。周王显像受刺了一样转过头去微弱地说。他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屈辱感觉。
  太子贤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很好嘛,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他伸出手再次拍拍弟弟的肩膀,他的力量震得周王显身体一阵震荡像一件空空的旧礼服。
  太子贤一边走一边在地上随意洒下一些红浆果。现在我得回到东宫了。我老是不习惯要走错回到过去住的地方去,我这是他妈以为我还是一个倒霉的沛王呢。
  周王显看见太子贤把一粒红色浆果送进嘴里又叭地一下吐出来。这玩意儿越来越难吃了。对了你没吃过你怕些什么呢,尝一下也没关系,你不知道它曾经是一种好东西呐。我要把这种东西种满大唐宫苑。他们把它从东瀛带回来费了不少劲。太子贤说,其实真的你尝一下也没关系只是你吃了不能再喝酒。作为一种回报我告诉你这个秘密。
  周王显一个时辰之后在部一郎的住宅和失踪两年的瓷器店老板娘重逢。可是他没有理睬她。他径直从庭院里堆满行李的马车和持续进行搬运。捆扎的仆人们中间穿过,停在一副远行打扮的部一郎面前,他们告诉我你要回到你爷爷那儿去了,你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一声,你来告诉我一声我会来给你送行的。
  我要带她一起走。部一郎淡淡地说,我要带竺娘一起回去,你知道我一向喜欢收藏瓷器,我还想自己做,可惜没成功。现在好了,现在有了竺娘了,她会教我这一切。
  她会吗。周王显走到紧张不安的竺娘身边。你跟那个野和尚跑到哪儿去了,怎么又回洛阳来了,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我真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回洛阳来了。说实话我还真担心你是不是也误入风尘做了娼妓呢或者沦为唱戏什么的。周王显不理会竺娘气得发白的脸,扭头向部一郎笑道,啧啧,两年不见竺娘真是老了,不知道是想你还是想我。周王显故作轻松地调笑着,可是谁都看得出他焦燥不安的紧张神态。
  竺娘冷不防扬手给了周王显一个耳光,她哆嗦着嘴唇向部一郎尖叫道,你就这么看着他羞辱我吗,你揍他,狠狠地揍他。
  部一郎冷眼观看着这场闹剧,他掉头说,我不管,你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这和我不相干。他神闲气定地在一只箱子上坐下来观看着他们。
  竺娘一愣,随即冷笑道,说得好。一扭身进屋去了。不久之后屋子传来了摔打东西的声音和悲泣之声。周王显在笑声中听了半晌,走近部一郎说,女人真是奇怪,她们变起来多么快,你还记得吗,竺娘跟我当初认识她时多么不同。可是,部一郎你是男人你也这么善变这么无情吗,你舍得离开这里吗。
  这是你的大唐又不是我的。你看我是这里的人吗。部一郎平静地说。周王显这才发现部一郎身着的不是唐朝装束,而是一付式样奇怪的邻国打扮。你看着他们,部一郎指着同样装束的仆人们说,他们是你们的人吗,他们和我一样在大唐住了许多年,说着和你们同样的话,穿着同样的衣服。可我们不是大唐人,你们可以随意地羞辱我们,利用我们,你们把我们当成了什么,仆人还是狗。部一郎悲愤地说,现在我要回家了。
  部一郎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打量着天空、树木、庭院和房子。我要回家了,我要告诉爷爷。他多年前从船上下来来到的地方不是大唐,他踏上的是梦之家园,他踏进了一个梦里。他把我送到这里来学习大唐的一切东西,可我学到了什么。你们真叫我恶心。现在我要回家了,带着竺娘回去,在那我从未去过的海岛上做一个烧瓷艺人。
  你们回家了,义净取经去了,遇在牢里,我怎么办。周王显终于悲伤地说,我一个人会孤独死的。
  你本来就是一个人。部一郎轻轻推了他一把,你还是回到你的母后那里去吧。她也一无所有。她比我们任何人都孤独,可她会比任何人都活得长。
  一年之后的十一月,一个来自登州的官吏带来了部一郎的坐船遇难的消息。几个海底采珠人发现了海底的“普渡”号。坐在这条船上的还有日本使节黑山。武后竭力回想,却丝毫不记得这个据说从小混迹在大唐宫苑里的少年。近来宫苑里的气氛使她变得善感和善于联想。部一郎的年纪使她想起了太子弘,似乎直到此时,她才发觉她和她的儿女有多么陌生。
  周王显的告密就是在这样一个令人伤感的时分开始的。
  我不能相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耍花招,武后不动声色地说,我不知道你们这几兄弟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第一次初闻自己一向没有注意到的儿子之间的隐秘之战使她大为震惊。她带点新奇地审视着周王显。你二哥耍什么阴谋我倒可以想象得出,可你呢,你是不是也是一个阴谋家。羞辱和血液迅速地蔓延了周王显的头部,他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你不像我,也不像你父亲。武后摇摇头,你几兄弟还不如你妹妹,本来我以为贤大概最有出息一点了。一个暴躁君主总比一个软弱的君主要好一点。
  周王显走了以后,武后独自冥想了很长时间。阿寿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走进来,注视着武后脸上神色的急剧变化。后来她对武后说,你是不是不相信太子会做出这种事。你别不相信。依我看,他倒真是这种人,你没发现,他的眼睛跟你一模一样,跟你一样歹毒,你这几个儿子中他最像你了。
  武后陷入沉思之中。过了一会儿她自言自语地说,不管是不是,我总要试试看。她心情复杂地回忆起自己的后宫生涯,后宫是天下最阴险最狡诈最瞬息万变又是最死气沉沉的地方。邪恶和肮脏像蚊子一样在这里生长和繁衍不息。她抬起头对阿寿说,你别总是用这样的古怪眼光看着我。用阴谋诡计取太子之位甚至皇位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百年难遇的事。历朝历代哪里少了这种事,就是太宗皇帝也怎样,本来也轮不到他登基,他不是杀了亲哥哥和亲弟弟,你用不着这样瞪着我,谁都不敢这么说。事实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贤做得太不聪明了。还没达到目的,就惹出麻烦来了,这一点他不像我。武后说。他惹出麻烦那就另当别论了。
  内宫突然传来高宗翻箱倒柜的声音。武后和阿寿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高宗抱着一只瓷糖盒蹒跚地出来了。武后决然的神色忽然透出一丝犹豫。高宗才五十岁就像一个老态龙钟的古稀老人了。老人斑豆一般布满了他的两颊。武后黑夜里偶一翻身就触摸到他的躯体,觉得自己好象是抚摸绫罗绸缎裹着的一具尸体或者一截麻木的树木。这种感觉使她觉得翻胃和恶心。
  不管是真是假,这种事情反正迟早要发生的。现在发生了也好,让他们斗成一团吧,看看谁赢,只要别惹出人命就行。武后说,再死人就送了皇上的命。
  高宗咀嚼着甜食的声音分外响亮。他似乎察觉到宫殿里一种令人窒息的死静,抬起头想了想把糖盒递给武后,他说你尝一块吗,真好吃,尝一块吧。他诚恳地劝说武后,脸上挂着迟钝的微笑。
  弘去世之后他就一直这样。武后顺从地取了一块对阿寿说,他像个老小孩,天天缠着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现在你该知道我心中有多么烦。
  杀掉他们。杀掉他们你自己做了皇帝你就不烦了。皇帝高宗一边大口大口吃着甜食,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不烦,你像我这样就不烦了。
  一个擅长相面之术的道士明崇俨忽然由武后带领来到了太子贤所居的东宫。太子贤记得他在太子弘的结婚大典上见过他,当时这个面貌俊秀的青年道士正忙于给姑妈千金公主和妹妹太平公主相面。如果不是以前在不同场合几次听到他与妹妹太平公主的风流韵事,他根本不会记得这个名字。他毫不掩饰对于这个长袖善舞的青年道士的嫌恶。
  这位道士在我们宫里呆了很久了,太子你见过他吗。武后兴高采烈地说,你妹妹告诉我道长的相术很高,我不相信,不过试一试也没关系。我就把他带来了。
  妹妹和他很熟我可不熟悉。太子贤笑着说,我向来不信这些东西。太子贤本能地反感这件事情。他一直都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不过母后说得对,试一试也没关系。
  是啊,让他看一看,看一看你有没有做帝王的命。武后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又说,最近宫里宫外的事忙得我快累死了,我们娘儿俩好象很久没有聚一聚了。太子最近我一直很少看到你,你应该多看看《少阳正苑》,这是做太子必须看的书。
  母后觉得臣儿做得不好吗。太子贤说。
  其实做得好不好都无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武后说。
  武后第二子贤的东宫生涯就是结束在这次突然的相面之后。武后的突然驾到和有意无意的话语使贤起了一种不安和狂躁。更使他愤怒的是这种不安和狂躁不久就被证实。武后和明崇俨走后的第二个时辰贤就得到了消息。
  那么他说谁具帝王之相。贤挥臂扫落了桌上的一个瓷瓶和书籍,他抓起武后送来的《少阳正苑》,怒不可遏他说,我早知道她话里有话,你告诉我,那个狗屁道士说我不具备帝王之相,那么谁配读这些狗屁书。是我的弟弟吗?真是好笑。
  入夜下了一场大雪。洛阳街道积雪三寸。大雪后的洛阳城仿佛一幅古远的淡墨山水画。洛阳街道早起扫雪的人们在一道水沟里面发现了早已断气的道士明崇俨。距离水沟不远是一家胡姬酒肆,据老板的女儿那个叫蜜儿的女子回忆,三更左右她被一阵马蹄声惊醒,随后她在窗户后面目睹了一场搏斗和杀戮。借着暗淡的雪光,她看见一群穿蓝衣服黑腰带的人。熟知皇宫内情的人马上指出这是东宫侍卫的特有装饰。
  明崇俨之死使皇后武氏与太子贤进行了一次密谈,与此同时,一群神策营士兵冲进东宫,从马厩里搜出了太子贤秘密收藏的五百件各式兵器。太子贤信任的东宫官吏相继在各自的寓所被抓至大理寺。
  武后的真正勃然大怒是在她见到那五百件兵器之后。现在我终于明白你不止是勾结大臣们来反对我,你还想杀我。武后说,本来你像我,现在我明白你一直躲着我,你其实是怕我,你一直在策划阴谋诡计。武后怜惜地说,本来你一直做得很好,可是关键一步你做错了。你杀你的哥哥杀你的弟弟杀道士明崇俨我不管。你错就错在不应该杀我。
  是他们诬陷我,太子眼里迸出困兽一般的光芒。你去相信老三老四吧,他们想当太子他们想诬陷我。
  被废为庶人的太子贤踏上去往著名流放地巴州的死亡之路时,正是秋季。马车通过洛阳街市时引起了百姓的议论。当流连胡姬酒肆的周王显从酒客口中获知这一消息时,庶人贤的马车已经消失在城市之外。周王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拼命地追赶庶人贤的马车。听酒客叙述,那是一辆破旧的马车。周王显遥想千里黄尘道上破旧的马车心里就涌起了悲凉之意。他想起太子贤沿着宫殿走道两侧随意播洒的红色浆果,那些浆果早已在雨季里熟烂殆尽被一些鸟儿啄食。他觉得长兄弘、二哥贤,还有自己和旭轮的命都是一些鲜艳易腐的红色浆果。那些雨季的天气摧毁了一切的天气和无名的鸟儿象征着什么呢。它们如此凶恶地吞噬了自己。
  蜜儿,我带你进宫好不好。周王显说,那是在日复一日洛阳胡姬酒肆沉醉的日子里,周王显立为太子后的中午。你跟我进宫,我可以立你为妃,太子显热切地说。
  为什么,胡姬蜜儿的眼睛尖锐地看穿了他的心事。她注意到他的举动,你在发抖,你为什么发抖,你怕些什么。
  太子显沉默不语,他的视线却投向酒肆门外的一条水沟,据说那里曾经躺过明崇俨的尸体,现在这具尸体也被厚礼埋葬,可他分明看见道士明崇俨苍白僵硬的脸,他像一片枯叶浮在水流之上。水声落满了明崇俨的耳朵。周王突然苦恼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我很害怕,我怕宫里的那些冤魂。他一把死死地抓住蜜儿的手,你跟我进宫去好不好,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你一定能够帮我。他突然站起来指着水沟大声说。
  我不愿意跟你进宫。蜜儿重复道,太子显发现她酒气醺人。他这才想起胡姬蜜儿这几天来一直烂醉如泥,她成了一个终日在酒中浸泡的女酒鬼。
  太子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胡姬酒肆的。他看见一两群酒醉的商人在他面前相互搀扶着趔趄而过。他闻见洛阳城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酒香,酒香在人们身上索回,酒香出入于洛阳坊间的民舍与店铺。酒香肆虐,没有人知道它的根源与去处。泛滥的酒香之河美丽的酒香之河成熟的酒香之河死亡的酒香之河,如同太子显九岁时在长安东郊所见的浐河。在这样一个酒香四溢的雪后黄昏,太子显惊讶地发现幼年时在白鹿原高僧玄奘的葬礼上见到的那些子民脸上的熟悉表情已在人们脸上荡然无存。是什么杀死了那一种叫做狂热的表情,是这些迷人的芒香四溢的酒香吗。
  太子显走路时的奇异神态引起了东宫宫女太监们的惊讶,太子显伸手推开了一个个前来搀扶的人。太子你怎么啦,你生病了吗。太子显抬头看看,他看不见眼前的人,他只看见太子弘、太子贤的面容在眼前摇晃。他模模糊糊地扑上去,抓住一只手,我想知道,我在这里能住多久。这时他听见官女们说,太子你在这里爱住多久就住多久。除非你不想登基做皇帝。他听见了一些吃吃而笑的嘻笑声,一个清脆的声音说,他就是太子显吗,真有意思,他一点也不像太子。
  就是这一天太子显和上官婉儿初遇。他盯着年轻的女孩婉儿说,我不像太子吗,我看你也不像一个宫女。他的眼睛呈现出光彩。他走上前抓住婉儿的手,你真的不像一个宫女。他的突兀的动作使女孩吃了一惊。太子显想眼前的这一幕和他与洛阳瓷器店老板娘。那远去他乡又不幸葬身鱼腹的竺娘初遇的情景多么相似。
  你们在做什么,太子你握着她的手做什么,调情吗,真是一出好戏。太平公主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她从来不称呼显为哥哥。太子显厌恶这个骄宠的妹妹。
  我爱握着谁的手就握谁的手。太子显不动声色地说,他感觉到女孩婉儿的手轻轻地挣了挣,他加大劲儿握住她。女孩婉儿的手在他的手里象一只受惊的乳鸽。他忽然觉得好笑,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太平公主吃惊地看着他,你疯了吗,你笑得真是莫名其妙,我看你做了太子之后,行为越来越古怪了。弘和贤也是这样,是不是做了太子就会变成这个怪样子。太平公主对死去的两位兄弟并没有什么好感。
  太子显的笑声逐渐停止了。他说,你问我为什么笑吗,我刚才还在问她们我还能在这宫里住多久。现在我不想再为这个问题费神了。
  太子显嘲笑地看着太平公主的服饰。你穿这套可笑的道袍做什么,你和那些下流的道士混得还不过瘾吗,你是想自己做道士还是穿错了衣服。太平公主说你真下流,你做了太子脑袋里还是那些肮脏的念头。太子显说,你说对了。我们可真是一对相像的好兄妹。太平公主轻蔑地踢踢太子显的衣服下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嫉妒我,从小到大你都嫉妒我。你嫉妒父王、母后对我的宠爱,不是吗。
  太平公主表现出来的洞察和刻薄使太子显吃惊。他不愿得罪她。他说,谁说我们不是好兄妹,本来就是么。太平公主白他一眼,我不要你来拍马屁。她一转身骄傲地对那些宫女说,我穿这套衣服好看吗。告诉你们,我今天做了女道士啦。我住的公主府也改成了太平观。
  那吐蕾来和亲的事儿不就成不了了吗。婉儿突然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件事,太平公主警惕地说。你肯定听到什么流言是不是,哼,我才不愿意去那种地方,恶心死了。太平公主依恋地俯视着自己的衣饰说,阿寿说那些鬼地方,什么好吃的也没有,什么好衣服也穿不上。我不愿意去。谁愿意去谁去好了。你愿意去吧,你去倒挺合适的,太平公主打量着婉儿说。
  婉儿不敢,婉儿自知是罪臣之女,哪及得上公主您的福份。年轻女孩婉儿淡淡地说,让人听不清她的话里是羞惭还是倨傲。太平公主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原来你就是上官婉儿,我知道你,我早上听母后说起过你。上官婉儿不答。太子显饶有兴趣地问,她是谁,什么罪臣之女,我怎么不知道。太平公主不睬他,挑剔地上下打量着上官婉儿。上官婉儿微微涨红了脸,皇后说起我了吗,她还说了什么,她说起我的父亲了吗。太平公主说,那个大逆不道的贼臣逆子上官仪吗,我想起来了你父亲就叫上官仪是不是。你以为母后还会记得他吗。太平公主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笑意,母后早上说你的诗做得好。听说你已经做了母后的贴身侍女是吗。可我没想到你长得这么丑。太平公主故意在她的身边转了个圈,我不懂母后为什么相信你,你记得罪臣上官仪吗,你知道是我母后派人杀了他,你难道不记仇吗。上官婉儿摇摇头冷冷地说,婉儿什么都不记得了,婉儿一岁就入宫为奴,可是婉儿知道上官仪是太宗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太平公主微微哼了一声,冷笑着说,你不但很丑,而且还很傲,你很快就会知道又贱又傲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的初次见面充满了生硬和隐含锋芒的气氛。太子显冲着太平公主忿忿而去的身影对婉儿说,她是嫉妒你。你不要理她,她是个疯丫头,她嫉妒每一个母后身边的人。
  那么你呢。上官婉儿微笑地说,她觉察出太子显对她的好感。你嫉妒太平公主吗。你们一家人真是奇怪,以前我在掖庭宫里不知道。天子的家人都这么奇怪吗?
  这时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太平公主遥遥地转身看了两眼,对身边的宫女说,替我掐两朵牡丹花。今年的牡丹花比往年开得好多了,真是奇怪,皇上没有来赏花吗。
  皇帝高宗的驾崩如同这年洛阳宫苑怒放的牡丹一样突兀而显得有所预谋。
  皇后武氏注意到早朝上皇帝高宗酣睡中的梦呓,那是一些色彩丰富,充满女性色彩又含意模糊的单词。高宗说,牡丹…风筝…。皇后武氏对那些异常茂盛的牡丹抱着一种不干涉态度,她不知道皇帝高宗是不是闻见了那一股浓郁的牡丹之香,她从不知道其实她已在一片牡丹花香中提早看到了追逐在高宗头上死亡的雀群。
  这一年的深秋季节,人们看见了武后常常站在牡丹花圃前,她的表情非常与众不同,令人感到她不是在赏花,而是表现出一种无法言述的悲悼。与此同时,从这一年开始以黑衣为标志的武后的特殊随从频频穿梭于皇城与宫城之风,他们与洛阳宫苑的牡丹花同时成为这一年的特殊景象。而这两种景象的背景,是重又矗立起来的万象神宫,万象神宫的支架雏形。这一年,洛阳城的人们听见铁锤与凿子的声音在白马寺东侧日以继夜地响起,仿佛是一场无尽鏖战的号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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