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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四)


  这一年武后颁布推行的新政法令贴满了大唐所有的重要城镇和边远地区。人们到处叮以看到无所事事的公差们这一年纷纷倾巢出动,他们在大街小巷鸣锣通告,也站在法令面前面无表情地诵读:

  一、劝农桑、薄赋徭。
  二、息兵戈,以道德化天下。
  三、省工费、力役。
  四、广开言路。
  五、父在母丧,为母服齐襄海。
  六,京官八品以上者,益禀入加俸……

  高宗对早朝上照例的猛烈争吵充耳不闻。去年九月,他们又搬回东都洛阳。他对酷热难忍的长安记忆犹新,他坐在宝座之上,耳听武后与太子弘之间的尖锐对立,感到不胜厌烦。没有人注意到高宗抬了抬手,试图阻止这场永无休止的争执。我的视力越来越不好,高宗朦朦胧胧地想,也许我快瞎了。他被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吓了一跳,他看不清殿前朝臣们的脸,看不清太子弘,也看不清坐在身侧如今已称为天后的武氏。可他知道她容貌犹胜往昔,这个他一辈子部无法了解的女人,他记得他在父王太宗皇帝的病榻前见过的那个羞涩沉默的武才人,他记得他在父王驾崩之后前往感业寺见到的那个被称为“明器婢子”的尼姑。可是身边的这个女人是谁,他此时几乎忘却了她的模样,为什么十八年来他全然忘却了她的容颜。那个记忆中的武氏已随风而逝,化作大唐宫城里深宵回梦中的一缕轻烟。
  周王显犹如一只嗅觉灵敏的狐狸明显地觉察出了近来沛王贤和部一郎之间日益密切的关系。这一日他又在长安东市的胡姬酒肆附近看到了相偕而行的沛王贤和部一郎。从神态判断他们好象是在等人。周王显透过胡姬酒肆的木窗档向楼下张望着。
  他们是谁。坐在他身边的是他新结识的酒肆老板的女儿胡姬蜜儿。她好奇地说,他们是你的朋友吗。
  你别问,我不知道。周王显短促地说,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跟着沛王贤和部一郎的视线向长街两头张望。他看见一辆马车从街东缓缓驶来,停在沛王贤的身边。一双捧着一只黑漆木盒的手从马车里伸出来,递给部一郎,部一郎递给沛王贤。
  这个外表平常的木盒使周王显非常失望,他料想里面无非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春宫图罢了。他在一些风月场所见过这种类似装画轴的木盒。蜜儿你见过这种木盒里的东西,他的话里已含着明显的调笑。
  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个喝得醉熏熏的乞丐撞上前来,碰掉了沛王贤手里的木盒。周王显看见一些鲜艳的浆果迅速从木盒里滚落出来。沛王贤咒骂了一声。显无意继续观看性格暴躁的沛王贤举拳打那个酒醉乞丐的情景。就在这时他注意到那辆马车的布帘动了一下,一个男人的脸飞快地一闪而过。
  那个人不是你们大唐的人。蜜儿说。她随意向窗外瞟了一眼,正好看见那个马车里的男人的脸又一闪而过。
  你怎么知道。周王显说。
  你们大唐的男人真是婆婆妈妈,明明是认识的,偏偏说不认识,真懒得理你。给我钱,你给十两银子,我就告诉你他是谁。蜜儿说。
  周王显随便抓出一块碎银子丢在桌上。那个人是谁其实我无所谓,这银子权当是赏你的。说不说由你,你伺候得好一点就行。
  是什么人我一眼就认得出来,他是东瀛人,前几天他和你那个跟屁虫东流小鬼一起来这里喝酒,我这里过去有个伙计是东瀛人,我一听就听出来了。蜜儿说。
  现在皇后和父王终于答应你摄政了,是不是。裴妃注视着从早朝回来后忙着梳洗换衣服的太子弘说。太子弘看上去有点疲惫。我要那件白色绣鹤的。他吩咐宫女说。然后他向裴妃说,这本来是应该你来做的事情。这是太子弘婚后几个月第一次主动跟裴妃说话。
  你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裴妃说,这次是老天帮助你,我连着好几天看见太阳了,真奇怪,它怎么会是褐色的,我老担心会发生什么事。
  是发生事情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古怪的太阳,如果不是大臣们的劝说,你想母后她肯放手吗。我看她也是个胆小的女人。
  哼,牡鸡可畏,家之来。他们不是这么说的吗。母后一直固执得很,可是她固执得过天吗。太子弘表情阴郁,说不出是压抑的兴奋还是烦恼。他从镜里端详着自己,你说得对,我一点都不快乐。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怎么了,他伸出手去抚摸镜子里自己脸上一抹茫然的微笑。
  你为什么总是不理睬我,我不做你的妻子,可以做你的仆人。裴后幽怨地说,你信不信我也可以帮助你。
  太子弘猛地转过身来,他打了一个冷颤说,不,我不用你帮。我怕女人。她们是美丽凶猛的野兽。
  或许你不是,但我也怕你。太子弘匆匆地说,现在我要走了,父王他们在绮云殿等我一起进餐呢。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等我回来,我的这个想法会改变也不一定。
  你知道什么事情都容易变。太子弘最后疑视着裴妃况。
  裴妃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太子弘的身影,她看见太子弘在一片空旷的庭院里与沛王贤相遇,沛王贤和太子弘并肩走了段路程,直到裴妃再也无法看见他们为止。
  偶然的相遇,太子弘和沛王贤同胞两兄弟在太监的陪伴下漫无边际地闲聊。太子弘注意到沛王贤的心腹太监手里捧着一只黑漆木盒。这是什么。太子弘奇怪地问。沛王贤揭开木盒,是一个朋友送的玫瑰果,据说是海外仙山上特有之物,你尝过这种玫瑰果吗,你知道吃了它会怎样。沛王贤凑近太子弘压低声音说了几句,暖昧地笑了起来。
  后来太子弘就一路咀嚼着这种红色的果子走向合壁宫绮云殿。
  太子弘暴毙于合壁官绮云殿是没过多久的事。当周王显赶到时他看见的是一副乱哄哄的场面,父王高宗的哭泣声在一大群妇女的啜泣声中分外响亮,他像一个妇人那样不知羞耻地嚎陶大哭。负责传膳的大太监浑身颤抖反复诉说着一句话,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没下毒。太子什么都没吃,他只喝了一杯波斯茴芹酒。
  看上去武后在这场混乱中维持了一如既往的镇定,这是怎么回事,她对眼前发生的事有点迷惑不解,她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着,后来她看到了裴妃的脸。裴妃的眼神令她觉得寒冷。
  赶来的人群中还有一个人没有哭,周王贤紧紧盯着横卧在地上的太子弘,他的脸已被罩上了一块手帕。没有人发现周王显紧紧盯着一二颗鲜红的浆果,它们是从太子弘的身上滚落下来的。
  太子弘的丧礼结束后,周王显来到了洛阳场间的胡姬酒肆。不久之后沛王贤和部一郎也随之来到。他们起初没有看见坐在角落里的周王显。当周王显摇摇晃晃地抓起一瓮酒向他们俩走去的时候他们才发现他已经有七八分醉了。
  你们来干什么,你们来庆贺吗。庆贺一个生命的结束吗。周王显说,我有一样东西送给你们,他举起瓮来,淡红的酒象流水一样哗哗地往下淌,在衣襟上留下一些近似于血迹的渍痕。酒肆里的人们看到他的一只手艰难地在怀中掏摸着什么。后来一二颗被压扁的红色浆果随着怀里的手绢和碎银弹跳到桌上。周王显捡起一颗来,你们见过这种浆果吗,他问沛王贤和部一郎。
  部一郎脸色苍白。沛王贤却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他的手伸出来时人们看到里面盛满了同样的红色浆果。沛王贤说,三弟你喜欢吃这些浆果吗,我这里还有很多,你要吃你就拿去吧。
  不,我不要。周王显颤抖着声音说,他的酒一下子醒了,他发出一声尖利的锐叫,厌恶地扬手打掉了沛王贤手里的浆果。
  沛王贤看了他一眼,俯身从地上抓起一把。为什么不要,很好吃。你没尝过你不知道它有多么好吃。他把那一把浆果一颗颗塞进嘴里。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怕这种美味的东西,难道它是毒物吗。周王显看见一些红色的汁液象血一样从沛王的牙缝里流出来。
  周王显恐惧地看着它,突然大叫一声夺路而逃,人们看见他飞快地穿过中午繁忙拥挤店铺林立的洛阳场间,一边嘶声大叫。我不吃,我不吃。
  入夜时分裴妃突如其来的狂叫声震动了整个大唐宫苑。武后靠在湘妃榻上半闭着眼睛说,是太子妃吗,我好象听到是从东宫来的叫声。太子丧事都办完了她还闹什么。她想起太子弘不由凄然泪下。阿寿你去看看她。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武后等了半晌没有听到回答,睁开眼睛却看见阿寿站在不远的地方静静看着她。阿寿的身边是整个身子缩在大椅子里的高宗李治,他视力模糊的双眼同样透露着一种奇怪的猜测和怨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们为什么这样奇怪,你们有话跟我说吗。武后说。阿寿和高宗仍然沉默不语。
  武后忽然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不由得勃然大怒。你们怀疑是我杀了自己的儿子吗。她猛地从湘妃榻上坐起来,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用这样恶毒的眼光看着我。她的怒气无处发泄,抓起一只绣枕向阿寿扔去。我什么都没做。我知道你们谁都不相信我。她的声音后来转为凄然的低泣。我杀了太子弘吗。我的天。
  本来太子就要正式摄政了。你一直不希望他摄政,高宗冷冷地说。你真是个心思歹毒手段阴险的女人。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都已经这样了,我随便你们怎样说。武后冷笑着。阿寿,你马上给我到东宫去,你去告诉那个女人,她愿意野猫嚎就让她嚎。她要不想过日子了,你就让她跟了太子去。她本来就应该殉葬的,她愿意怎样别人也拦不住她,难道这宫里的鬼魂还少吗。
  她让你来的吗,她怎么没有来。裴妃一见到阿寿就说。她已经停住了嚎哭,向宫外不甘心地张望着。看上去武后没来引起的失望已大大超过了裴妃对于太子弘的哀悼。
  她让我来看着你。问问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要愿意嚎就嚎个够,要不然就陪太子去算了,随你怎么样。阿寿疲惫地越过狼藉遍地的衣服,她的脚踩在一些碎瓷片上发出难听的咯吱声,阿寿在一只倾翻的方凳上坐下来,她不愿伸手去翻过来摆正。阿寿说她说你要去也由你。
  她为什么不来,我就是要嚎给她听的,我就是要惹她发怒,我就是要她来,谁都不敢惹她,我就是要惹她,让她来杀我好了。裴妃咬牙切齿地说。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阿寿,她生气了对不对,她派你来杀我的,对不对,我知道你,许多惹怒了她的后妃宫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你手里。
  她没有生气,她根本没有生气。阿寿平静地说,她的声音在黑暗里有些飘忽。她就是要让我来看看你。
  你骗我。她不生气怎么让你来。裴妃疯狂地说,一种深深的失望凉水一样浇遍了她的整个身心。
  事情就这么有趣,你想让她发怒可她偏偏不发怒。你想让你自己相信是她逼死了你吗。我理解像这样的女人的心思。阿寿在黑暗中轻轻地笑了声。她也知道,她只能比我了解得更透。
  这些都是你摔烂砸烂都是你撕破的吧。想不到你还真这么固执。阿寿捡起一件缎子睡衣说。多好的衣服,我一辈子都没福气穿,其实你真的不该进宫来,这句话我对你说过。
  裴妃默不作声地站在月光里,她看上去像一个月夜里的幽魂。
  她只是让我来看看你。阿寿无限深意地说,我跟你说过,你以后的苦日子长着呢,像我这样的女人什么事情没见过。可是你聪明的母亲没跟你说起过这些吗。
  我母亲。裴妃似乎惊跳起来。过了一会儿她说,其实我早就知道我没有其他路好走了,刚才我听见我母亲的说话声了。阿寿看见太子妃裴氏的眼睛发出一种决断的蓝光。裴妃说,我母亲说我该回家了。
  她是这样说的吗,她真聪明。阿寿开始站起来往外走。她不再注视太子妃裴氏,她知道一切都已结束了。她突然感到深深的疲惫。她真的这样说的吗,你真幸运,有这样聪明的母亲。
  是的。她听见裴妃最后悲凉如水的告别声。
  太子弘的妃子裴氏的丧葬仪式是在关中地区罕见的延续两个月之久的雨季里进行的。繁华的东都洛阳笼罩在六月的愁雨郁雾之中。宫里的流言一如墙角的苔藓青葱。初夏时分的野蔷蔽在雨季里迅速地腐烂下坠到黄土深处。空气中弥漫着无数木材的霉烂味儿。洛阳城里的人们看到白马寺东初具形状的万象神宫成为这个雨季里唯一值得一看的风景。
  雨季使万象神宫建筑不得不暂告一段落。几天前的一个早晨,洛阳城的居民听见白马寺方向传来一阵巨响。几个眼尖的看见随着巨响白马寺东侧升腾起一片随即飘散的白烟或者灰尘。好奇的百姓冒雨前往观看,白马寺东侧的景象使他们目瞪口呆,半天矫舌不下。洛阳白马寺的一百零八名和尚在雨中无头苍蝇一般乱窜。徒劳地在已经轰然倒塌的万象神宫建筑场地忙乎,几个和尚不知所措地竖起一根巨大的圆木又看着这根突兀的柱子随即倒地。他们似乎忘了自己要干些什么。几个调皮的小孩捡起烂泥块和手中吃剩的水果核躲在人缝里向几个平素讨厌的和尚发动了偷袭。他们记得平常溜进白马寺摘牡丹被不慎发现时脑袋上留下的重重的爆栗子。使他们惊讶又快乐的是这些被袭的和尚毫无还手之意。他们有的浑然未觉,有的只是漠然地看他们一眼又把视线呆呆地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们被这种突破的变故弄昏了头。
  小孩子一会儿就对胜之不武的偷袭感到意味索然。他们找到了新的目标,一个梳“桃子头”的小男孩兴奋地把从家里偷来的生鸡蛋投向一个在白马寺门口垂首而坐的老和尚。鸡蛋准确地落在垂首冥思的白马寺任持法明和尚的光脑壳上。他被痛击了几下,迟缓地抬起头来,人们好笑又骇然地看见蛋黄蛋白糊了他满脸。他难以置信地注视着满手从脸上抹下来的碎蛋壳和蛋黄蛋白,他看了很久,随即把悲哀的目光投向哄堂大笑的人群。
  天灭我佛教。天灭我佛教。他喃喃自语,随后人们看见白马寺和尚疯狂地向万象神宫的工场中跑去。人群蜂拥而上跟随其后,他们看见了一个奇特的雨中景象。他们看见法明和尚昂首长哭。他的哭声里有一种痛彻心肺的绝望和悲凉。
  万象神宫支架雏形的突然倒塌是一个不解之谜。
  为此依附于道教和佛教势力的大臣之间又爆发了无数次猛烈的争吵和攻击。甚至有消息说,在城里和城外的一些隐秘地方出现了几拨和尚和道士斗殴的迹象。法明和道长叶法善在后来几天里频频出入于朝臣之间。
  武后一直关注着事态的变化,一种无名的哀伤使她变得易怒而心灰意冷。仿佛是为了印证万象神宫支架倒塌之日法明在大雨中绝望的哭泣和预感,武后对朝中大臣提议重建万象神宫的奏章抱沉默的态度,她秘密把道士叶法善和白马寺住持法明召进绮云殿。
  我听说洛阳最近很不太平。我的大臣们也整天忙于互相攻击。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或许你们能告诉我。武后淡淡地说。她举起一只手阻止了法明和叶法善的辩解。
  洛阳需要过太平日子,大唐需要过太平日子,大家都平平安安的不是很好吗。武后叹息一声,这件事真叫我伤透了脑筋。你们知道太子突然去世,皇上的身体也愈来愈差劲。我真不愿意再多杀人了,不过今天你们来了,我就可以放心了。我猜洛阳大概从现在起又能够过太平日子了。我猜得对不对。
  他们告辞的时候,武后叫住了道士叶法善,她的目光犀利地逼视着他。你不要告诉我说你跟万象神宫的事没关系,好端端的为什么倒塌,你以后别再捣鬼,别以为有皇上护着你就由得你放肆。道士叶法善倨傲地看着武后,多谢皇后皇上恩典,皇后的意思其实贫道也明白,可是从高祖皇帝开始,道教就是大唐的国教,道教姓李,不能姓武,他故作轻巧地说,这一点皇后在泰山的道观里不就了解清楚了吗。
  你难道不相信我会杀了你。武后突然笑了起来,然后咬牙切齿地说。
  随便你。不过杀了我也没用。你杀了我不过杀了一个叶法善。道士叶法善无所谓地说。杀是为了杀一做百。你能告诉他们你杀我的理由吗。别白费力气了。道士叶法善讥讽地说,像皇后所说的,大家平平安安的不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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