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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邯郸第一次回家过年是在七岁时。以前也回来过几次,先是老太太,后来是望庭,年纪大小,邯郸只记得家中遍地缟素,别的什么印象也没有了。
  有一回他正好四岁,似懂非懂的。秋儿牵了绣襦叫她喊哥哥。绣襦已有了一些大小姐脾气,很不屑地看他,很有点敌视,冷不防就推了她哥哥一把,邯郸不防备坐了一屁股的烂泥,又羞又急竟哭起来。秋儿笑着过来拉他起来,一边笑一边哄道,真是个乡下傻小子,小笨蛋,真是不害臊,被妹妹推倒了还好意思哭,你还不如你妹妹呢,你有什么用,长大了不过是个笨头笨脑的小笨瓜,你有什么用啊,绣襦在一旁瞎起劲,跳着脚喊小笨蛋、小笨蛋。秋儿正嘻嘻笑着,没瞧见少芳正好路过,站住了看已有好一会儿了。少芳不言不语地就给了秋儿、绣襦每人一巴掌,打得秋儿眼泪都出来了,捂着嘴不敢作声。少芳冷笑地说,你是什么东西,你敢骂他乡巴佬、小笨蛋,你敢骂他,除非你不要命了。他是我儿子,你就得管他叫少爷。下次我再有一回听到你嘴里不干不净的,我用针戳烂了你的嘴。秋儿挣红了脸又不敢分辨。少芳刀子似的目光停留在绣襦脸上,还有你,绣襦,你也给我记着,他是你的哥哥,你再听下人们挑唆,再那么霸道,我一样扒了你的皮。
  邯郸在一旁看着,忽然掉头就走。他娘拦住他,命令他,邯郸,你去打秋儿和绣糯。邯郸一在他母亲面前便呆头呆脑。他迟缓地抬了眼睛向她看,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少芳蹲下来,热气哈在他脸上,说,邯郸,你去打她们,像我刚才做的,狠狠抽她们的耳光,用脚踢也可以。她们刚才骂你,你没听见吗。她们是什么东西,你是我们陈家的大少爷,你爱打便打,爱骂便骂。一夫他算什么,他们都是你的。陈家将来都是你的。你以后要记着,不管谁骂你、打你,你一定要打还他,骂还他,不要让。让了你就什么也没有了,都让人分光了。少芳着了魔般正对着邯郸,也不管他有没有听进去。
  邯郸始终垂了头,不肯动手。少芳的眉毛渐渐竖起来。这时张妈喊邯郸回去洗澡,邯郸一溜烟地跑了。
  刚才的情景张妈也看见了的,问秋儿,不过隔了三四年的工夫,二少奶奶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脾气老大,说话也这般不顾情面,你还是从小侍候她的呢。秋儿说,其实,她也就是这个脾性……刚到这家来时你们不知道……,说着秋儿又不言语了。张妈压低了声音问,听说原先老太太房里的簪子不知犯了什么,被拖进柴房打了半夜,路都走不动了,可是有的?秋儿不言语,顿一顿才说,其实这几年也真是难为她了,别看她人前威风,前两年老太太过世,接着又是我们二爷。刚忙完,大房又出了事,不明不白的大少爷就瘫在了床上,一日三餐要人伺候,算是完了。三房那位少奶奶又是不管事的。各房亲戚都是大难来时各自飞的,又没有几个至亲好友在旁撑着,眼看着忽喇喇如大厦倾了,亏了她作了陈家的栋梁柱,重新支撑下来,一个女人家够难为她了。张妈说,真是看不出,嫁到我们家时那样一个娇怯怯的少奶奶,现如今跟个男人似的能干。秋儿叹了一口气,能干有什么用。你看见她对我们的这副样子吗,我在她身边几十年了,她有什么心病我还不清楚?张妈说,二少奶奶还会有什么心病,怕是……。秋儿白她一眼,你老别转那些肮脏念头。我说她的心病是少爷邯郸。张妈说,邯郸以后还不是陈家三房挑一子的宝贝,陈家还不都是他的,秋儿说,说你糊涂你真是糊涂了,还有个一夫吗,虽说是现在还住在日本,又断了往来,但人家毕竟也是陈家的骨血,难保人家有一天不回来要回他的东西,陈家家大业大,谁不眼红呢。张妈若有所思地说,少奶奶想得可真够远,可话又说回来,那个一夫回来不回来还不知道呢,现在白耽着心干吗。秋儿说,张妈,你也是老家人了,不瞒你说,二少奶奶就是不放心这一点,她怕邯郸性子弱,将来斗不过一夫吃了亏。可是俗话说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管她怎么想法于,邯郸还是个蔫不拉几的性
  邯郸自那以后总躲着少芳,轻易更不肯回陈家去。少芳见疏远了儿子,一面有些懊悔自己对邯郸的种种教育操之过急,一面又暗暗地觉得失望。也试着把缰绳略松一松,使出了许多手段来笼络儿子,但邯郸与母亲疏远的根子就此种下了。他们俩始终是不亲不疏的,像有时天青的夜空里一弯珠灰的月亮,若即若离地在人的心上,一点点光可有可无,大多数时候不过应个景儿。母子之情不过如此。
  少芳渐渐地在牌桌上对人说,我就不懂,我生了他,他是我儿子,我们好歹是母子俩,怎么他见了我就跟个冤家似的,跟奶妈都比跟我亲,这个儿子是白养了。亲戚说,才四岁呀,他懂什么,小孩么。也怪你从小儿就送他出去,时间一长跟奶妈熟了就跟奶妈亲喽,这都得怨你。趁早接回来收收心。少芳一边打出一张牌一边笑着说,我还没这个闲工夫管他呢,你瞧这家里家外的一大堆事还不都得我管。我管得了他么。再说他毕竟是我们陈家的,等他大了,自然明白非靠我不行。离了我,他还不得上街要饭去。奶妈养他,哪能有什么真情分,别看现在都惯着他,他一个小孩子人缘是娘肚子里带出来的?她还不是看在我每月给她的一份银钱上?儿子,谁不会生,我的儿子倒要她来稀罕。说着用力掼出一张牌。同桌打牌的亲戚里有一个是舅太太家的远房侄女,人称李小姐的,这几年少芳打麻将渐渐上瘾,牌桌上便少不了李小姐。她看一眼少芳说,二少奶奶,说能生,还是你福气大,一胎就得了邯郸和绣襦。绣襦从小跟你长,伶俐得很,长大准像你。少芳冷笑道,像我有什么好。女人天生的命贱。我不指望她什么,我供她吃喝,过两年她要上洋学堂,也由得她上,这一点我倒是看开了,现今交际场合,女孩子会几句英文,会唱个歌弹个琴不吃亏,就怕她将来越长越丑,女孩子一丑可就什么都完了。让她念几年书,挑个好一点的人家嫁出去就算了。女大不中留,在家里闹出些什么事来就难说了。她忘了李小姐也是个未嫁的老姑娘。李小姐听惯了她这些言论,笑笑只作听不懂。打了一会儿,李小姐又说,大少奶奶这一向很少打牌了。少芳懒懒地说,怎么打?整天伺候个病人。李小姐说,大少爷这一向怎样了,少芳哗啦哗啦地洗牌,有什么怎么样的,一个瘫子,吃喝拉撒全在床上,跟个死人差不多,你没到那个房里去过,那股味儿,啧啧,大少奶奶是贤慧人,她受得了,别人受不了。李小姐,你也不是外人。有些事奇怪着呢。这大少爷吧,病也来得奇,说瘫就瘫了。开头半边身子还能动。大夫说调理调理说不定还有指望,谁知我们大少奶奶调理来调理去倒成全瘫了!
  李小姐当下不吱声,少芳点起一支烟,跷起脚来碰碰李小姐,又说,我也奇怪,难不成我们大少奶奶起坏心害自己男人不成。照说么,大少爷的请医煎药都是大少奶奶一手包揽的,别人想害他也不成啊。李小姐说,就是,不过亲戚们都觉得奇怪。害了他有什么好,我是从不信那些闲言碎语的,我就对她们说,二少奶奶怎么可能亏待了人呢。少芳听见此话,略微变了脸,停了手,吸了口烟,慢悠悠地吐了口长气,也不看李小姐,淡淡地说,害了大少爷怎么没有好处,好处多着呢。我就巴不得他早点死,拿毒药毒死了他,陈家的财产不就让我一个人给占了,百万家产呀,我眼红着呢!
  李小姐笑着说,瞧瞧你又说笑了,谁不知你是个豆腐心肠刀子嘴。少芳呸了一声,那些乱嚼舌头的闲言碎语我还不知道?说我克扣大房的银钱,去他娘的。一个瘫子我还怕他作反不成,还能活几年,我倒克扣他们的银钱,下毒药把他们害死?我用得着操这份心吗。我说这话并不怕谁来,说给谁听也不怕。现在陈家还不都握在我的手心里,我怕过谁?李小姐点头笑道,你呀,就坏在这张嘴上,这话能说吗。知道你的人还真以为你是个多张狂的人,少芳冷笑道,怎么不能说,谁能管得了我?说这些话的人让她们烂了舌头,她们也不拿镜子自己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穷光蛋,仗着八竿子打不着的沾亲带故甜言蜜语地靠上我们家来,说得好听,来给我请安,千方百计地哄着我,打量着我被他们给哄了,就好算计我的钱!我可不糊涂,这世上有什么是真的?只有钱!你告诉那些乱嚼舌头的贱货,趁早给我放规矩点,别猪油蒙了心。没我,他们早喝西北风了。我谁都不怕,别看我们陈家净孤儿寡母的就好欺侮。
  少芳一顿连珠炮,说得李小姐脸上发烧,讪讪地说,人说你的嘴是不饶人的,果真是。我不过是好意提醒你,倒招出一大堆是非来。少芳瞅她一眼,叹一口气,李小姐,我跟你是什么人哪,我不把那些混蛋放在眼里,还能不把你放在眼里么?你还不知道,我这心里堵得慌,不找个人说说不行,别看我表面好好的,我这是虚的,浑身都是病。在陈家苦捱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哇。你瞧这上上下下一大摊子,又没个顶用的男人。若有,我们孤儿寡母的也不愿出头露面的。我这是给逼的。我不为陈家几十口人想,也要为我们邯郸想呀,终不成大家坐吃山空都上街要饭去。
  李小姐说,终究你还是个能干人,换了我,下辈子也不行。
  少芳说,说什么能干不能干的。我说,还是你好。瞧,多清闲,自自在在一个人。
  李小姐正在喝茶,猛地咳嗽了一下,脸都红了。
  少芳说,秋儿,快给李小姐捶捶背。真的,李小姐你不知道,坐吃山空哪,我们家也穷喽,哪禁得起人家三天两头地打秋风。偏有那么多人不知事的,以为万贯家财是花也花不完。李小姐你来当当家就知道了,这不,昨儿帐房的顾老大来说,城南的那间厂今年不好,亏空了好多,我跟秋儿说笑,今年怕是要卖房子卖地过年了呢。
  李小姐说,哪能呢。说着有点神不守舍。少芳不答话,扬脸叫秋儿把去年中秋节她娘家送的两段衣料拿出来送给李小姐,说,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因是湖南老刘家湘绣的手艺,现今上海不易得到,所以有些稀罕,一直没舍得穿,压在箱底。你拿去做件过年的衣服吧。李小姐红了脸推辞,少芳端正了脸说,你还跟我客气。唉,陈家也是一年不如一年。要在往年,这些东西哪拿得出手呀。我刚嫁过来那年,也是这时节,老太太面上的天津的外甥女来拜年,正碰上老太太高兴,一出手就给了个一两多重的金镯子,这些东西,少芳拍拍衣料,就是在我娘家,也只是逢年过节赏了给丫头老妈子的。李小姐还待推辞,少芳把手一推说,拿着,不拿,不定还被哪个打秋风的刮了去。你知道我这人,心软,搁不住人家两句好话。说着就拍一拍大腿,嗟叹,人呀,真是贱骨头。不知触动什么心事,她眼泪汪汪起来。
  正在这时,小丫头上来说,兰馨戏院那个吹笛子的高师父来了,等在后花园的亭子里,说是今天要教一出新戏呢。
  少芳拭了拭眼睛,吩咐说,给高先生泡一壶好茶,我马上就来。她转头对李小姐说,这些年我也想开了,望庭他扔下我走了,我哭得不行,可哭有什么用呀?隔壁王太太常过来劝我,别累坏了身子,身子是你自己的,有个三长两短谁来疼你。世上的这人心啊,不提也罢——王太太人顶好的,顶会说笑话的,有一段伤心故事呢,下次我说给你听。我一想,对呀!这家缺了我不行,可我也不能累死了呀,不能委屈了自己是顶紧要的,钱多,有什么用,人死了,两眼一闭就什么都完了。后来就跟这个高师父唱俩嗓子,不图别的,散散心,图个舒畅。她忘了刚才还说要卖房子卖地过年。李小姐不知为什么神情有点忸怩。少芳瞥她一眼,一笑道:高师父一表人材,李小姐一起过去见见吧。李小姐索性大方了说,早就听说江南一支笛高逸梅高师父的笛子是最清绝脱俗、最有名的。说了,脸上到底有些绯红,像在她青白白的脸上淡淡地打了层胭脂,不够均匀,因而那喜悦也是迟暮的,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又怕又留,多了怕放纵少了怕呆板,自己都作不得自己主,合符她那种身份的喜悦。
  走出少芳房门,远远近近的,便有一支笛如明月清辉天外仙音般来,在眼里,在梦里,在心里若有若无地绕,在李小姐听来分明是叙述古代女子的一段与书生偶然相恋的故事,所有的细节在眉间心上绕,不知何以诉说,斜风细雨落红点点,燕子双飞去,小园香径独立。渐渐地那故事是相思入骨,譬如为人为鬼,天涯海角总要陪了那样一个眼角眉梢都落寞的人,成就一段情缘。笛声忽高忽低,逐渐转缓,那个结尾终是难测,犹疑不定反复的曲调,迟迟的像疑问——李小姐正听得入神,不料笛子忽然停了,使她没来由地怅然起来。
  遥遥的,李小姐看见从亭子里石桌旁站起一个穿灰绸长衫的人,持着笛子,微微向她们颔首。李小姐却不过去,隔了十几步看见少芳指着这边捂着嘴笑着向高逸梅说些什么。风大,送过来的一二个词在耳边也连贯不起来。像一种散落的佛珠串,在漆成姜黄的地板上滚,在李小姐的心里滚,滚过去了仍余音袅袅,她踌躇了一下,俯首看身旁一棵开花的不知名的树。那花有着陈旧的粉红色,是春天过后洗退了的颜色,李小姐的眼睛被火烫了似地转过身去,正好看见少芳在向她招手。
  少芳向高逸梅介绍,李小姐对高师父的笛子佩服得不得了呢,常说要寻机会向您请教。高逸梅笑着看一眼李小姐说,哦,难得李小姐喜欢,不知李小姐平时最爱听哪一支曲子。李小姐十分尴尬,不好说是又不好说不是,说曲子她其实是不懂的,哪知少芳竟半真半假地替他们撮合起来。
  高逸梅是个机灵人,当即说,这笛子呢,最难得是心静。凡带些酒肉气,这气不清,吹出的曲子就俗了。还讲究个环境,李小姐你肯定晓得,听笛子呢最好是在晚上,秋天,有落叶,孤星几点,明月半残,最有情致。吹笛子的也是这样。春天、夏天、冬天都不如秋天好。春天景致大过完美,夏天是太过张狂,冬天呢太过萧瑟,就秋天最好。我就跟二少奶奶说,咱们吹笛子教戏呢,就在这亭子里边最好。
  少芳忸怩地说,哟,我可不懂这个。咱们是俗人,风花雪月的事跟咱们不沾边,高师父不嫌我笨,肯教我几段戏,玩玩则罢。高师父,李小姐平时倒有空——就陪我打几圈麻将,还待字闺中呢,早先可是个美人——高先生你说是不是,
  李小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自觉地用手抚脸颊。经少芳有意无意地一说,仿佛自己真是不禁老,三十年过去了,人生还有几个三十年呢,她越发地不敢看高逸梅,真像自己已老得十分不堪——其实李小姐保养得不错,一向也是最自负的,忽然今天在高逸梅前就没了信心。她没看见少芳向高逸梅飞了一眼,眼里尽是讥讽,高逸梅惜着喝茶的时机垂下头,把笑容向着茶杯,长衫底下的白袜黑鞋轻轻踢了少芳一脚。少芳的脸色慢慢变了,犹作镇静地端了茶杯喝,碧绿的茶叶鱼一般游进了她的喉咙,咕嘟一声就进去了,有一股腥气。高逸梅没事人一般,掏出一块白绸软帕轻轻拭着笛子。高逸梅和李小姐的谈话忽然热心起来,你愿不愿意学,我教你。像你这么聪明,学会吹笛子不难。李小姐头一次听到别人如此称赞,带了几分惊喜交加和半信半疑,她很实在,不相信这姓高的真的会仅此一面就对她钟情,不禁心下疑惑:这姓高的凭什么就这么热心,难道他不知道少芳近来的脾气越来越大,人人眼里有了她便不能有第二人的?他不过是一个吹笛子教戏的,虽说是清高倨傲,可也是多少仰仗着少芳吃一口饭,不然不会……,他此番这般冷落少芳,定有什么缘故,李小姐留意观察,心下便有几分明白。高逸梅只顾远远地扯着话题,李小姐偷眼看少芳,见她神情有几分急躁地喊秋儿兑点冷茶来,嫌茶太烫了,一会儿又嫌毛巾太冷。谈了几句,更兼此情此景,李小姐打散了初见面时对高逸梅的一点幻想,含笑对少芳说,二少奶奶,您不是跟高师父学戏吗?我得先走了。少芳也不挽留,喊秋儿,去叫厨房里准备几只肥鸡肥鸭鱼肉让李小姐带了回去。倒是高逸梅说,李小姐,你没听见二少奶奶唱过戏吧,那嗓子呀你不听真是可惜了。李小姐看看少芳说,下次来,下次来,二少奶奶你一定不许赖掉。
  李小姐走了之后,亭子里的两个人都不作声。少芳喝口茶,忽然笑着说,李小姐长李小姐短,李小姐走了你怎么不赶上去送她。高逸梅不答话,拿起笛子轻轻吹了几下,仍是刚才的曲调,只是亭子里的人此时听来,分明换了另一个故事,李小姐刚跟着提了东西的秋儿走到大门口,听到背后传来遥遥的笛声,停了一停,却没回头。仍是刚才的曲调,仍然没有听完那个结局就停住了,可她不听也知道——到最后不外是一场空,秋天空白的天空上一只孤雁也没有的就到了尽头。都是这样。她的故事没开始就结束了——亭子里的故事没完,可是已不关她的事。坐上洋车,都离开陈家十几步远了她才忽然想起来般“呸”的一声狠狠吐了口唾沫在地上,她急着要把这新发现告诉舅母去。这好歹是她心理上的小小胜利。
  少芳在高逸梅的笛声里忽然可怜起自己来了:漫漫长夜里静等着成为骷髅,孤身一人来到上海终究还是受了丈夫的骗,明媒正娶居然还斗不过一个日本下女,与自己貌合神离的儿子邯郸……往事在她的心里渐渐翻腾,像冷风吹动了清明节坟墓前的纸灰,翩翩地,像一只只灰色的大蝴蝶遮住了她的视线,她觉着累。
  高逸梅在她耳边吹了口热气。少芳说,你好大胆,你不怕我叫佣人们来捆了你打个半死。高逸梅轻描淡写地说,你不会,我刚才就算准了你不会在那个李小姐面前发作,这种事你是不敢让人抓住把柄的。少芳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敢,我现在一样可以叫人把你赶出去,你以为那个姓李的真是木头?她看破了,为了堵她的闲言碎语,我也要给你点颜色看看。高逸梅说,堵不堵,是你的事。再说你刚才送了她那么多东西,她以后还有仰仗你的地方,她才不会乱说呢。少芳咬牙切齿道,你知道什么,那都是一班狼心狗肺,翻脸就不认人的东西,送给她的东西还不如给狗吃了!都想骗我的钱。若不是我笼络着她们,不定她们背后怎么勾结起来给我捣鬼呢,饶是我三天两头地应付着她们,这帮东西还是捕风捉影、不依不饶地编排我。高逸梅嘻嘻地笑了说,可不,我也想骗你的钱呢,少芳变了脸,上下打量着他,锐声冷笑道,你也配,你有这个能耐就不会在这儿混饭吃。她说话这么不留情面,她不怕他翻脸——他的人跟他的笛子是那样的不配,她不懂笛子,可她的眼睛不会错。她了解他那点底细:他爱钱,又怕花钱,所以一生也赚不了大钱;他唯一叫人瞧得起的就是那支笛子了,凭了这,他才得在上海各个官宦人家混下去。他这样千方百计地接近她,自有他的打算。她也不赶他,可她得让他明白:她并不糊涂,她花钱甚至养他都是她自愿的。可她不能对他太狠了,得慢慢给他一些好处——那也得让他明白为什么给他。
  少芳的一张一弛果然有效。跟着高逸梅学戏居然也成绩斐然,两年后便邀了十几个票友在兰馨戏院披挂登台,一切事宜自然大半托给了高逸梅。十几个票友中倒有大半少芳是不相熟的,但人人都有一台拿手戏,如扮青衣的程家大小姐程慧仪,扮老旦的李家三姨太小金枝,还有就是桂香园的老板李正、连庆纺织厂的老板娘和青莲阁茶馆二老板张东清等。少芳潜心学了两年,有心要出一出风头,在票友中间一鸣惊人,因此托人疏通,请到这些还算是有点身份的名票友。这些人原来都不认识少芳,后来听说是高逸梅在教她,倒有大半人相视而笑,都说,怪不得高逸梅好一阵子没露面了,原来找上新买主了。说得十分不堪。大家都想瞧瞧让高逸梅整整教了两年戏的——可不是,以前从没这么长的——陈家二少奶奶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有心来瞧瞧热闹,因此少芳登台那天,十几位票友都到了,戏院里挤得满满的,很像个样子。
  兰馨戏院里有人托了零食,小吃在座位间穿梭往来。伙计给前几排的看客依次送上茶水,碗盖轻轻一掀,天青色细瓷的茶杯里一缕绿烟冒上来,睫毛都湿湿重重的,沾了露水——容易使人想起人生譬如朝露的话,可戏园子里的人生又如此真实、喧闹,一介平民的生活。只有戏台子上的故事是假的,大家不都花了钱来看一个假么——今天不一样,少芳是花了钱请人来捧场,请人来看她扮演一出假戏。少芳把脸对着镜子,那是过分鲜艳美得夸张的五官。小小的房间里挂着一排排蟒衣锦袍,凤冠霞帔,不容置疑的恩恩怨怨随了这些衣服带来的故事情节,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表情丰富地互相推推搡搡,争着要上台。少芳不良觉地把脸偎过去,贴在一件石青绣金色蟠龙的锦袍上去,闭上眼,觉得神思恍惚起来,好像自己并不是章少芳,不曾千里迢迢从湖南嫁到陈家当二少奶奶,而是一个从小在戏班子里长大的艺名叫做月月红或者七龄童的孩子,在这戏台子上进进出出,演出一折折忠孝义烈、贞女节妇的故事。
  邯郸这几天由张妈带了回来过节,少芳自己忙得鸡飞狗跳的根本无暇管他。她不是嫌这件锦袍的料子不好,便是嫌那只凤冠的珠子颜色不对劲,索性叫了裁缝在家现说现做。少芳的房间里到处堆满了各色料子,张妈跟了佣人们忙活,邯郸自己在绸缎料子里一混就混到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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