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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泗口已与6岁时截然不同,没有人再唤我“阿明”。我是杨家礼,三个人把我带到泗口的学校便离去,然后月月寄钱来。我在无熟人相伴的情况下长到15岁。其实我并未觉察到大哥的死已成为一件轰动事件。随着岁月的流逝,许多真相已逐渐显露。
  那个夏季人们开始传说当地最有名的绿林好汉或者土匪头子五十王神秘的死亡。人们传说他在突然销声匿迹将近10年之后,忽然有人证实他早已死去。
  据说五十王的一个得力助手行刺韩光失手。被诛之前呼五十王的名字而终于露出口风。我看过他的画像,竟然酷似送我来泗口的三个之一。
  我的叙述实际上己进入一个关键的地方。这个秘密就是我是五十王的弟弟。大哥即是五十王。
  在我15岁之前,我从不知道这一点。小镇的大多数人也对此一无所知,至少表面上这样。没有谁会把大哥的跌进深沟突然死去与名动一时的匪首五十王的销声匿迹相联系。
  当我提到小林的名字时,吴泽看上去丝毫没有怀疑我的好奇。只是每个羞涩的少年男子对成熟女子潜意识的爱恋,他以为不过如此。
  世事大抵如此,最平静的眼神后面往往掩藏着最惊心动魄不过的事实。
  吴泽说,吴槐从未找过小林。有一次他的酒肉朋友来约同去艳春楼找小林,他说有事未去。他相信,吴槐是有意推托。但是如果吴槐和小林恰巧在某一地方相遇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们淡淡而热络地打招呼,令人捉摸不透。吴泽这样说的时候,忽然插进来一句:小林真是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厉害女子。他并没有说具体的例子,然而我听了半分哀伤半分欢喜。我想象中的小林就该如此。她会照顾好自己。大哥于她只是一个相熟的情人。唯其这样,大哥在另一个世界里才不会不安,不会因她也如我一般不能自拔而痛苦;我想大哥的本意,定是盼望我和她都能明朗简单地生活。
  “可是,有一次仅仅一次。”吴泽犹疑地说,他的神色分明有一种不安和困惑。我静静地等待着,如同我曾几次经历过的,我等待着一种结果一种命运的揭示。小林和吴槐之间必定有着某种联系,这将是构成大哥之死的一个重要环节。当时我并未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然而我知道我是在等,等山雾飘过后的那个山花一样灿烂飞雪一样莹白的午后里发生的恩恩怨怨终于清晰地出现在面前,我等待着吴泽向我揭示一个关键的环节。
  “有一次我听见四叔和小林在争吵。”吴泽不看我,轻轻他说,仿佛在追忆着什么。那是好几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去找四叔。那几天四叔醉得厉害。白天黑夜地关在屋子里,这种情形不常有。记得祖父这次对他的小儿子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关心。有时半夜里看到四叔屋里的灯光,他会黯然地出神好半天,然后挥手嘱人好好服侍四叔,他甚至到四叔的屋里去了。这在我的记忆中是绝无仅有的。面对四叔在烂醉如泥中表现出来的落拓与无礼不以为忤,只是怔怔地注视着儿子,宽厚而仁慈。其实祖父一直钟爱四叔,对他的聪慧期许甚高。我曾听家里人说过这件事。四叔幼时,3岁即会背诵《膝王阁序》与《逍遥游》,是家乡有名的神童。深秋满城菊花皆带黄金甲时,祖父常常召集一帮朋友携妓游玩吟诗。四叔聪慧俊美,对答如流。那时午后多半有金色温馨的阳光斜斜照进朱红的亭台中间。风自由而芬芳,空气中弥漫着无尽的线香、花香、书香、墨香及酒香,人们醉生梦死,尽情欢乐。祖父牵着四叔的小手,眼里的嘉许像天空的太阳一般温暖而长久。
  吴泽的眼里露出沉沉的迷醉。我不打断他,静静地等待着他。我知道他也是在努力寻求什么,寻求他感到困惑的一切事件的来龙去脉。我再次发现每个人在少年时候都必须有一个偶像来陪伴,来教会他如何应付这个世界。吴泽和我的共同点是我们都无可挽回地失去了这个偶像,而又在不甘心中作苦苦挣扎,危险而又没有任何希望。“我说过,那个冬天四叔醉得厉害。有一晚我被冻醒,睡不着,便起来去找四叔,我知道四叔此时一定是在喝酒。在四叔的房间里我看到了小林。我没有进去,隔着窗在黑暗的走廊里看他们。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小林,那年我10岁。小林像黑夜里开放的海棠,浓烈的轰轰烈烈的艳丽。四叔自顾自地斟酒,小林不作声地站在旁边。我说过我是第一次见到小林,但我一眼就认准了她,在吴水集上,她是非常独特的一个,她的样子我曾听人说过无数遍。那时小林侧脸笑了笑,然后从四叔的手里拿过酒壶,斟了一杯放到他面前。四叔缓缓抬头。小林说,他死了。杨家昌死了。声音有些沙哑,然而仿佛有微微锋利的冷。四叔不作声。小林重复,他死了,你的好朋友死了,他还是死了。四叔的脸苍白起来:‘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
  听到这里,我感到心底缓缓的痛,吴泽18岁。8年前,那年他10岁。冬天,雪飞扬。小林说,他还是死了。她这样说大哥。
  那么在什么情况下,大哥曾有过不死的可能有着一次或几次逃过这惨痛命运也让我远离这辛酸记忆的机会?
  四叔的声音里有着深深的绝望。吴泽低声说,“那个夜晚我第一次发觉四叔是属于那一种活得最没有希望、永远没有机会重生的人物。四叔早就在一点点地死去,一点点地耗尽生命,在醇酒与妇人中间。只是在那个夜晚,我才真正地看清了他的真面目。”
  我无言地看着吴泽:怎样一种人生才算得有希望有机会得到重生?
  吴泽说,小林平静地告诉四叔,“这辈子你再没机会得到朋友,也没有机会得到快乐了。没有。吴槐,你死定了。我们两个都死定了,这一生一世谁也逃不掉,这是命运。与其让别人来杀了我们,不如自己动手。你看怎样?”她转身从墙上摘下一柄匕首,那是祖父给四叔的传家宝。在冬日温暖艳丽的烛光下,小林温柔美丽。她笑着对四叔说,你自己动手,还是我来动手。或者你先杀了我,你再杀自己。四叔凝视刀尖流转不定的光芒。小林又笑,或许你以为这种死法不适合一个妓女,妓女就该吞生烟片?死得痛苦不堪?她的声音非常平静。四叔不回答,慢慢拿过匕首。刀光一闪一闪,小林微笑着。
  我并不懂吴泽的叙述,只是我不自觉地感到寒冷。
  四叔在亮丽的烛光下孤注一掷地高举匕首,然而他痛楚着。我惊住了,四叔猛力地向小林刺去然而又中途转弯,刚触及自己的胸口却又生生地停住了,他那样深深地注视着小林,脸上刹那爱怜横生。小林忽然冷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不会,不会杀了自己,也不会杀了我。舍不得杀我,又不敢杀了自己。你没能使你的朋友免于一死,你若是有血性,为这点也该有勇气去死。四叔的手在微微颤抖着,他仿佛一瞬间迷失了自己;“我碰到一只狼,他在我前面,我走不过去。”小林冷冷地笑,“所以等你狼狈地回来时,他已经死了,你的好朋友,你最终不能救他免于一死。”
  吴泽转过头来:“我听不懂池们的话,可也猜到了一点,好像是四叔的某个好朋友死了,而四叔负有不可逃避的责任,这个人小林也相识,只不过她为什么要这样挖苦四叔。后来,她又提到了死。”
  “我听见小林对四叔说,‘你活着的时候没勇气来找我,不管是现在还是10多年前,你终究是个没胆量的男人。你连与我一起赴死的勇气都没有。你怕什么?怕我仍缠住你不放?我们曾约过一起投生,你真的怕我下世再缠住你,毁掉你的大好前程?’”吴泽说,“你难以想象小林当时的样子,冷静得不像一个女子,好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我眼睛湿湿地笑。吴泽故事的下半部分是四叔终于没有下手。他垂首无声地哭,像一个受尽委屈的男孩,那晚未等说完,吴泽便走出屋去,在外面的如水月色中很久很久。
  我认为吴泽的叙述不尽真实。他有意回避了一些重要的情节,使小林的面貌仍在云里雾里。除了他想告诉我的一点:小林与吴槐之间确有渊源。
  实际上我在很久之后了解的事实是:小林那样强烈地逼吴槐与她一起赴死,甚至挥刀刺伤了他。然而当吴槐在血泊中一如既往对她平静微笑时,小林忽然拥住他大哭起来。最后是吴槐的父亲收拾残局,他不发一言地扶起儿子,看也不看小林。吴槐伤好以后却对父亲意外地冷淡。他不跟他说话,直到他去世。
  据说那个霸道而又固执一生的老人在临死前仍放不下小儿子。他说了一句令吴槐心惊肉跳的话,使吴槐终于懂得老人及家人为何在如此长的一段时间里出人意料的对他容忍和宽厚。老人在已褪色的红色亭台里闭目许久,缓缓地对守候在一旁的吴槐说:我知道你杀了五十王,那夜小林来找你,我猜得出是怎么一回事。他胸有成竹地注视着他一生钟爱的小儿子,却诡异地笑。他本来以为他孤傲一世,却左右不了他的小儿子。他的小儿子丝毫也不像他,他以为他的小儿子懦弱无能。他却毫无办法地败在他儿子的无能之下,没有任何办法,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憾事,他看惯了小儿子天崩于前不动声色的慵懒,终于在临死前一语道破天机击败儿子,他看到了儿子脸上的惊惶。老人笑了笑,温和地说,你不用怕,这儿只有我一个人。我知道你一直喜欢小林,那样多的女子只喜欢她一个,你不敢去找她,我觉得非常非常失望。你太不像我们家的人。我们吴家在这儿几百年,想得到的东西一定会得到。你轻易地放手,一点骨气也没有,真是给我丢脸。老人如此说的时候,一脸的锐利锋芒与骄横。而吴槐惊惶地注视着父亲的脸。老人仿佛心软了,眼里却渐露杀气:现在不同了,你敢为一个女子杀了那个强盗,真是一个好孩子。你一生从不肯去夺取什么,不像你的哥哥们,杀了人有什么了不起,你让我觉得高兴,你确实是我的儿子。只要是你的,不是你的也可以,我要让你知道你一定要不肯放过,错过了你会后悔一辈子。
  吴槐的父亲,那个老人的眼里有无比的嘉许。他好像又回到了几十年前,在金色的阳光下牵着小儿子的手听他背诵《滕王阁序》。儿子聪慧俊美,身边有粉黄淡紫的野花开放,人们醉生梦死。他要呵护他的幼小的儿子,告诉他如何尽力争取,如何机关算尽杀人越货的道理,只是已经迟了40年——40年来他的小儿子辗转人生已耗尽生命,一具行尸走肉而已。他惊惶地发现这一点,因而变得不讲道理的宽容与慈爱。他同时觉得骄傲,他一心钟爱的儿子终于继承了他骨子里的霸道与为所欲为。为一个女子杀掉五十王。至于五十王是怎样一个赫赫有名的匪首他并不在乎。杀一个木讷山民与杀五十王在他看来无多大区别,最重要的是他终于如愿以偿看见儿子已学会倾尽全力去争取,争取一个女子的爱。杀人只是一种略为过份的手段而已。总而言之这种反常的魄力与胆识终于使吴槐的父亲一厢情愿地在40年之后认同了儿子。
  吴槐静静地看他,父亲的爱像雨后的阳光一样虚无地包围着他。刹那间他忽然了悟:几年来家里人对他所有的浪子行为一再容忍,只因他们突然发觉他杀了一个人,且手段极为高超。他是那样一个他们事先决没料想过的阴险人物,他被他们发自内心地认同了,也被他吓坏了。吴槐觉出了生命中某种淡淡的悲哀。其时他父亲听说的五十王已死去12年整,小林已离开吴水集很久。
  我要说的第二个传说与内容即是小林与吴槐其实颇有渊源,他们甚至携手杀了赫赫有名的匪首五十王。
  在吴泽与我长谈的那个晚上,我疲惫不堪地入睡,却一再被噩梦所缠绕。我梦见小林和吴槐杀了大哥。其实从吴泽的叙述里极易作出这样的判断。
  我想起遥远的小镇上,秀水婆婆曾对去世的大哥许下诺言,让阿明离开这儿,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过去。
  我向学校告假,安排好所有的一切便徒步回到了家乡。泗口城、吴水集及我6岁以前居住的小镇安华实际上是处于一个三角形的三个点,从安华到泗口城最远。回家途中我特地绕道到吴水集再回小镇。我远远地看着“艳春居”,亦不再有剧烈的感情起伏,只是远远地看着,便转身走了,沿着大哥当年来回的路回到小镇去。
  去的时候深紫色的天空中已有明亮如水的星子,月光柔和清秀。途中忽然有一只黝黑的狼跟随。我回身,它便安静地看我。我们对峙了许久,它才离去。
  秀水婆婆苍老许多。她几乎认不得我了。
  我仍住在以前的屋子里。屋子里的摆放竟和从前一样。古旧的书桌上,放着哥哥的帐本,柜子里有哥哥的长衫,我伸手抚摸着这些物事。多年以前我是否真的有机会,有过逃脱这惨痛命运的可能,譬如哥哥那日未去吴水集,那日大哥终于陪我去了后山,譬如?
  我觉得极深极深的不安,我烦躁不已,便走到隔壁秀水婆婆家去。这时候我看见了阿宁,多年以后她成了我的妻子。那年她4岁。她的眼睛使人觉得一种无烟火气的与世无争,秀水婆婆说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成年之后,阿宁对自己的身世亦茫然无知,仿佛她是一株自他乡移植的植物,长在陌生的空气和土壤中,她始终不适合这里的环境,不久之后她便离开了。然后成了我的妻子。
  我走过去,灯光下的影子忽忽掠过阿宁的黑眼睛,我沉默地站在秀水婆婆的跟前,她注视着我,似乎有点惊异,刹那间她什么都了解,她安静而悲哀地说,阿明,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其时我已回来两天。秀水婆婆说这些话似乎不近情理,然而我知道,这是她承认她失败的一种方式。15岁时,我再一次感到秀水婆婆整洁而清丽,决不是一般的女子,就是她说话的口气也是与众不同。
  她带我去看大哥的坟,在后山的石潭旁,异常安静,那时是秋天。有黄叶飘飞,风悠长而透明。大哥长眠在这里。我原以为我会飞奔过去,像过去攀着大哥的衣襟一样抚碑长哭,然而我没有。秀水婆婆非常地不安,她非常地不理解我。
  那个下午她说了许多话,神情平静,但我知道她受了很大的打击。
  我问她,大哥究竟怎么了。她没有回答,却谈起了我6岁那年的一场大病。她说那天晚上大哥来过。他执意要带我走,只是她不放。她答应大哥一定要让我离开小镇,她说你那么小,我实在不舍得,你大哥实是放心不下,担心你无法好好地活。
  我的泪来了,一滴滴落在大哥坟前的青草地上,我问她,为何不让大哥带我走。
  这是我一生中唯一失态的一次,唯一惊心动魄的一次,人生许多看似重大的事只是过眼烟云而已。
  秀水婆婆变脸了,她举起手打了我。大声喝道:五十王的弟弟决不会哭。
  在那个朗朗的秋日,一个女子斩钉截铁地告诉我,我是五十王的弟弟,这句话又一次改变了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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