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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哥儿正在给他姐姐喜梅讲戏园子里的事儿。喜哥儿才十七岁,长得跟喜梅很像。爹娘死的时候喜哥儿才两岁。喜梅十二岁。爹娘伸出两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一人拉着喜梅的一只手,喜梅看见娘被高烧燎得发白起泡的双唇在哆嗦,喜梅的心就一阵冷一阵热,像打摆子似的,一人一边拉住她的两双手也被她牵引得一阵阵发抖。爹说梅你怎么了娘说梅你怎么了。她说我冷。娘的手忽地僵住了,像血液忽然一下子从头顶退到了脚底,娘的脸倏地变得煞白。喜梅始终低着头,可她觉察得到娘的目光冷得像锥子一样。娘到死都没有再言语。
  娘到死都拉着喜哥儿的手。爹娘死的那阵儿喜梅老在喜哥儿的脸上看见娘那双冷得像锥子一样的眼睛。那会儿喜梅还老在想她在娘面前说冷的事。她想我没说错,可分明是哪里错了。她这么想的时候喜哥儿就过来拉她的手。喜哥儿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唰地一下甩开他的手。这时候她觉得娘的眼睛在看她。喜哥儿长着一双和娘一样的秋水眼,冷不了瞅她一眼,她心里就直打哆嗦。
  喜哥儿六岁的时候她狠狠地揍了他一巴掌。那时候她早回来了,喜哥儿不知道她在屋里。她不知怎么就听见了喜哥儿在外面的动静。那个陌生人一见她就把挟在胳膊底下的喜哥儿放下。陌生人并不惊慌,喜梅张大了嘴站在门口,陌生人说这孩子是花旦的料。
  喜梅看着地说,贼。
  “什么?”陌生人惊愕地说。
  贼,我认识你。喜梅忽然操起一把扫帚,她说你给我滚。
  陌生人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可是第二天喜梅在窗口看见陌生人又来了。她看着陌生人把喜哥儿带出门,她跟着他们一直到了戏园子。她看着陌生人在后台手把手地教喜哥儿,她就想起了陌生人的话,她想他说得真是没错,喜哥儿天生就是个狐媚子。回到家里她就甩手给了喜哥儿一巴掌。可一巴掌打掉了喜哥儿的满脸喜气却打不掉喜哥儿的一双秋水眼和狐媚子气。
  喜哥儿在饭桌上说,“我又学了一出新戏。”喜哥儿从来不叫她姐。喜哥儿说话的时候眼睛是虚的,看上去是一个没睡醒的人。
  喜梅说你天天回来都这么说。
  “师父们都说我聪明。”
  喜梅说他们没叫你跟他走四方卖艺去?
  喜哥儿笑了笑。“总有一天我走了你怎么办?”
  喜梅说走吧走吧赶紧走了饿死连给你收尸的都没有。喜梅语气平平淡淡。
  “你嫁了吧。”
  喜梅忽然盯了他一眼,喜哥儿避开她的眼神。喜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脸上忽然浮起一丝微笑,她说是呀我得赶紧嫁了,不然怎么给你娶媳妇。这家太小了。喜梅的目光使喜哥儿受不了。喜梅说你真要娶媳妇了我就让你。你说呀。
  “你知道我不喜欢女人。”喜哥儿看上去有点烦躁,可是他不敢发火。“我只是在跟你开玩笑。”
  喜梅忽然伤感地说,我真不知道有一天你走了我怎么办。
  喜哥儿说我走了你就坐在家里专门等着替我收尸。
  收拾碗筷的时候喜哥儿捧着一本唱本哼哼。喜梅把家什弄得叮当作响。
  “城里有人死了。”喜梅说。
  喜哥儿用唱本蒙着脸。
  “你知道死的是谁吗?”喜梅说。“死的是李毓昌。”她等了一会儿。她听见喜哥儿在唱本后面哼了一声。喜哥儿翻了一页纸后说你别把东西弄得这么响。我耳朵疼。
  “你知道耳朵疼还是好的,可有的人连耳朵都不知道疼了那才可怜。”喜梅说。
  喜哥儿笑了一声说你老是在吓我。我不是小孩子了。
  “他该死。”喜梅说。
  什么?喜哥儿说,他把书翻得哗哗的。他说这些该死的唱词一想起我要是在登台时忽然忘了其中的一句,我就慌得要发疯。
  “你不对劲。”喜梅的目光一直看到唱本后面去。“为什么我一提起他的死你就心神不安。”
  你胡说什么。喜哥儿说他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认识他。
  “你认识他。我知道你认识他。那些天他天天到戏园子里去。”
  屋子里静了下来。听得见喜哥儿呼哧呼哧的呼吸声。他忽然一下子把手里的唱本抛得远远的,露出发红的面孔。
  “你什么都不用管,他该死。像他这样的人早就该死了。”喜梅很镇静。她看见一缕蜡烛的黑烟在喜哥儿的脸上晃了晃。“听到这样的消息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你呢。”
  过了好一会儿,喜哥儿蹲了下来。喜梅走过去抱住他的头。她听见他呻吟了一下,喜哥儿说,我真累我想去睡了可我还得记住这些该死的唱词。
  喜梅久久地看着东倒西歪的喜哥儿的背影,隔年的暗花棉布帘子在他身后沉重地合上了,喜梅很快就听到了喜哥儿的哈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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