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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是清明节。
  蔡老七站在驿馆的门口看见一群群的人提着香篮过去。他们的身上有着城里的药店里出卖的蔷蔽香的清香。
  他的身后,顾祥和马连升在把李毓昌装进一口黑木棺村里面。仵作和小侯在对面的书房里。
  过了一会儿,蔡老七就看见县令王伸汉过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一顶青布小轿。小轿里是县令夫人姬氏。山阳人很少见到这个病病歪歪的女人。
  蔡老七装作没看见他。可县令王伸汉偏偏叫住了他。哎。他说。蔡老七一听他这么叫心里就有气。他叫自己的丈人叫“哎。”
  哎,我说,王伸汉说。
  这里没有姓哎的。蔡老七向四周看了看。他故意抬高了嗓门。
  王伸汉的表情好像吃包子的时候忽然噎了一下。他脸上有点发红。蔡老七觉得他同时飞快地向青布小轿看了一眼。蔡老七心里的气上来了。
  我是来看你们把这事办得怎样了。王伸汉好容易把噎着的包子咽下去之后说。
  就这样。蔡老七扬着脸看天。
  王伸汉只好看了看屋里。他的脸更红了。他觉得姬氏的眼睛在青布上刺透了个洞。就这样就这样吧。这样一说他就觉得脸上的红退了不少。他想他得拿出县令王伸汉的威风来。现在我可不是什么他的女婿。使他恼怒的是蔡老七脸上的表情。
  “你不进去看看?”蔡老七说。
  “不进去了。”
  “很忙?”
  “很忙。”
  “真的?”
  “真的。”
  “忙什么呢。”蔡老七慢条斯里得有点过份。
  “忙。”
  “今儿个可是清明节了。”蔡老七又说。
  “可不。”
  “上坟去?”
  “可不。给老娘坟头上拔几棵草。”王伸汉说。他心里觉得窝火。他想他娘的好歹我也是堂堂县令。
  “唔。”
  他听见蔡老七唔了一声,他想这“唔”了一声是什么意思。蔡老七“唔”了一声就不作声了。他要走的时候蔡老七又叫住了他。蔡老七的眼睛盯着仵作和小侯把黑木棺材抬出门,绳子太长,黑木棺材在门槛上有点磕磕绊绊。蔡老七好像在寻思什么。王伸汉的火气倒一点点平了下来。
  蔡老七琢磨着那口黑木棺材说,你呀你别忘了还有一个坟头上的草也老长的了。
  蔡老七进去之后,王伸汉发了一阵呆。轿夫们听见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觉得今天什么事都不顺心。他觉得这个晦气来自李毓昌,他瞥见那口黑木棺材出了门。他恨不得追上去狠狠地踢那黑木棺材一脚。他以为他的坏心情会一直延续到明天。这时候他还没有遇见银子。
  银子这会儿正坐在一个驴车上。她身后是她妹子铜子和她娘。上车的时候赶车的瞟了她一眼,把一只烂蒲团扔给她们。她娘坐了。银子看见铜子偷偷在笑,娘没看见。娘没嫁她爹之前原先是一个庙里的尼姑。银子讨厌看见她娘坐在蒲团上的样子。娘的身上总有一股线香味。
  “上坟去吗?”赶车的说。
  没人回答他。不时有提着香篮的人在他们的车后远远地落下了。三五成群的饥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他们的眼睛里闪着急切的光芒。他们的目标是那些盛在香篮里的黑芋面馒头和野菜团子。
  你们不说我也知道准是上坟去。赶车的说。他说今天我在这路上拉了十好几回了。今年生意特好,都有几千人吧?
  上坟的?
  死人。赶车的看了她们一眼,他说你们都是外乡人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是外乡人才会这么问。
  娘闭着眼睛。铜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蒲团边缘的稻草,她觉得这一切都没劲透了。铜子敲敲她娘的背,我饿了。娘没理她。铜子又敲敲银子的背,我饿了。还是没人理她。铜子也不生气,扯了一根稻草在嘴里嚼着。铜子嚼着嚼着有了一种错觉,她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赶车的好奇地说。
  “我在想我是一只兔子。”铜子半闭着眼睛说,她的牙齿在阳光里是半块快要融化的银洋。
  赶车的看了她一眼,半块银洋晃着他的眼睛。铜子忽然睁开眼睛,她问赶车的,你有没有想过你也会是一只兔子。她哈着气,她把稻草都咽下去了。赶车的闻到一股稻草的香味。赶车的没有回答铜子的话。
  娘的眼皮忽然动了动。
  “你也不管管她。”娘对银子说。娘的口气里有一种淡淡的意味。
  银子还是不吭声。
  铜于向前移了一点,现在她紧贴在赶车的后面。她说真愁死人了我饿大哥你生意挺好的吧一定能吃得饱吧。
  赶车的说这还不算好的呢。前一阵子我天天拉着一车人往前面送,哪天不拉它个好几十回那时候日子才叫好过每天我都到衙门去领饷。
  铜子看了前面一眼,前面就是乱坟岗子。铜子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什么来。
  “这车?”铜子的脸色有点发白。
  赶车的突然转头向她笑了一笑。
  铜子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她说我不要坐这车。她想从车上跳下去,被赶车的一把扯住。铜子说娘呀姐呀我不坐这车。可是赶车的一把把她扯在怀里,笑着说你看你你还不坐我的车你坐你坐你坐了你就知道我赶车稳得很包你坐了下次还想坐。铜子在赶车的怀里挣扎了一会儿就安静下来了。赶车的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根本没向另外两个女人看一眼。
  “赶车的,你挺有能耐。”银子看着他们说。
  赶车的向她笑了笑。他说这有什么,女人嘛总是一惊一咋。他说我见多了我死了的那个女人就是穷折腾可把她自己给折腾死了。
  “铜子可没病。”
  “有病没病我知道。”
  “她是给饿的。”
  “人饿坏了就乱了方寸。”
  “我爹也这么说。”
  赶车的说那年水来的时候我以为我肯定给淹死了,眼看着那水就咬着我的脚后跟了。我想我这回肯定没命了。我抓住那只木盆的时候我女人死命扯住我的一条腿,可我到底没拉她,我蹬了她一脚。
  “那时候你可没饿着。”银子说。
  “一样。”赶车的说。“都一样。你知道我看见我女人浮上来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银子看上去没在听他说话。
  赶车的说,那时我就觉着饿。我对我自己说,我饿坏啦。我一饿就容易忘了其它事情。水退了我就干了这份差事。干了这份差事倒还真没饿过。
  银子娘就在这当儿开了口。
  “没饿过就好。”银子娘说。
  “是啊,我在琢磨着怎么再娶个女人。”赶车的说。“我做梦都想着有再到衙门去领饷的好日子。那段日子多好,我的大车总是满满当当的,银子哗哗哗地来。
  “你这人心贪。”
  “人总想着过好日子不是,可花无千日红,人无百日好,好运总不能跟一个人一辈子不是。”
  “你这人心恶。”
  “现在我只想娶个女人。女人跟着我就不会饿着,我能把她喂得饱饱的。”赶车的说得很认真。
  “你这人还没脸没皮。”银子娘说。
  银子看了一下铜子,铜子已经睡着了。她推推铜子:铜子起来了起来了。铜子就起来了。铜子向四周一看,可不是,到了。
  铜子走了一阵,回头看看,看见赶车的正站在一棵大树底下等着。大树叫人剥光了树皮,看上去挺难看。
  赶车的也看见铜子回头了。过了一会儿,他到乱坟岗去就看见银子母女旁边多了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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