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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老七站在屋子中间发了一回愣。他看见李毓昌仰天躺在床上,大张的嘴巴看上去显得很稚气,他走过去,在床边蹲了下来。
  他现在才有机会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不懂事的自缢者。他看见自杀者的唇边有一圈稀黄的绒毛,自杀者的苍白的皮肤下露出隐隐的血管,额头光光的,他还是个孩子呢,蔡老七忽然觉得有点难受。他咳了一下,觉得屋里太静了。
  后面的一排小房子里传出差役们的哄笑声。那是仆人们的房子。
  蔡老七蹲在李毓昌的床边,现在他想把手搁在自杀者的额头上,可是他没这么做,尽管他看上去像个孩子,可谁都知道他不是个孩子,他是省里来的大官,尽管他死了,可他还是和你不一样。这一点他和王大人的想法不一样。
  差役的笑声更响了。他听见其中小侯笑起来像女人一样转着弯打着嗝儿。
  蔡老七听了一会儿,对自杀者说“你听见了吗,小侯笑起来像女人一样。”他想了想又说,“他们都一样,饥饿使他们坏了脑子,他们不知道他们已经变得下贱了。”
  他这一说话便觉得不像刚才那么难受了。他觉得在死人面前他说话顺畅多了。这使他感觉非常好。他端详着死人,摇了摇头。
  他说:“你为什么这么短命你知道吗。你长相不好。你长得像个女人。这不好。”
  “你现在可轻松了,可你给王大人留下难处了。这不好。”
  “瞧你这样子,一定还没碰过女人吧。肯定没有女人喜欢你。你这个兔崽子。”
  他想了想,觉得没有其它话给死人说了。
  屋子里有一股难闻的味道。他走过去,想打开窗子,窗子关得很紧。他看了一下,窗子被一根白色的带子紧紧拴着。他向李毓昌的帐子看了一眼。他怜悯那个死人。山阳多变的天气并不适合他。
  蔡老七后来被院子里的一阵喧闹声引到了外面。
  仵作在人群中,举着黑猫的手高高探出,他肮脏的五指紧紧揪着猫颈。小侯不在。一会儿他举着一个油瓶出现了,鼻子和额头上都蹭着灰迹。
  小侯笑嘻嘻地说,找了半天,烧菜的油,行吧。
  仵作说,小侯,没让女人抓烂你的狗爪吧。
  小侯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厨娘喜梅斜倚在厨房门口,她挽着袖口,露出一片夺目的白。她的两片红唇一撇,就吐出两瓣瓜子壳。
  差役们瞧着厨娘喜梅。
  喜梅说,看什么看什么,没见过吃爪子的吗?
  差役说,喜梅,小侯拿了你的油。
  有人哄笑起来。
  喜梅悠闲地拍了一下手,说,拿吧拿吧,拿光了,老娘就割李毓昌的肉熬油给你们烧菜。
  差役们吓了一跳,都拿眼看喜梅。喜梅笑了一笑,一甩手进了屋。
  蔡老七说,小侯,你这个兔崽子,你拿油干什么。
  小喉嘻嘻一笑,没作声。
  仵作夺过油瓶,向厨房喊了一声,喜梅,你躲在里面干什么,难不成看见我还难为情,你出来,哥哥我让你看样稀罕物解解闷。
  仵作一边说一边把油顺着猫身往下洒。咣啷一声,油瓶甩在院里的石头上,摔得粉碎。仵作提着那只惊叫不已的猫,一边腾出手来在胸口掏摸着什么。一会儿,他取出火石和火镰。
  仵作扭着半个身子朝着厨房的门。喜梅,你快点,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你还搭那个架子,也罢,你再不出来,哥哥我就进来抱你出来。
  喜梅抱着双臂出现在门口。她看看起哄的差役们,向仵作一笑,你也想来碰我,你怎么不先找口井照照自个儿,瞧瞧你自己有几分人样儿。死仵作。我一看见你就想呕,你闻闻你浑身的死人味儿。
  仵作向四周看了一下,有几个笑嘻嘻地看着他们起哄,另有几个蹲在地上,白眼仁漠然地瞪着他们。仵作有点扫兴。他想我可不能生气。仵作于是一边竭力在脸上维持着一种笑意,一边向喜梅走去。
  仵作说,喜梅,你要这么说话,那可是你的不对。按说咱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总该知道我这个人很好说话,可是我最恨人家说我身上有死人味儿。
  你身上就是有死人味儿,你难道还能按住人家的嘴不让说不成。喜梅讥笑地说。她和她两只圆圆的眼睛警惕着仵作脸上的神情,她有点后悔刚才的那句话。
  是啊,我不能按住人家的嘴巴,可我刚才听见有人说了。仵作说,他的脸上挂着一丝神秘的微笑。他看见喜梅在往后退。喜梅绊了一下,这使她慌乱起来。
  你想干什么。她终于沉不住气,叫喊起来。她听见差役们更响地哄笑起来。喜梅已经贴住了墙角。仵作的身影遮住了阳光,厨房一角顿时阴凉起来。她干脆闭上眼睛。她感觉到仵作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摩掌着。仵作的手很凉,很软,细细长长,像女人的手,这多少出乎她意料。仵作的手带着一股凉气。这个想法使她不由得睁开了眼睛,她的视线刚好碰上仵作的眼睛。仵作的眼白很白,像一种白瓷。
  你说我的身上有一股死人味。仵作说。
  有。喜梅的声音有点恍惚。她觉得这个声音不是自己的。
  仵作忽然笑了一下。你现在闻闻。
  就在这时,喜梅听见王伸汉的声音。
  王伸汉在院子里说,你们干什么。他的出现恰是时候。他看见一副古怪的情景。小侯尴尬地提着那只油漉漉的黑猫,扎煞着两手,不知所措。其余的差役早就停止了喧哗。
  你现在闻闻,仵作说。
  喜梅动了动。
  你现在闻闻。还有没有死人味。仵作镇静地说。他知道喜梅现在在想什么。他把一只手放在喜梅的脸上不动。喜梅又觉到了那股冷气。
  喜梅哆嗦了一下。抡起手臂就给了仵作一巴掌。她的动作震开了仵作的手。这一刹间她向门外看了一眼,她看见那只黑猫飞快地从门外窜过。王伸汉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喜梅站起身。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蹲在地上的仵作。
  有人来了。喜梅说。她自己也没想到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仵作也没想到。一开始他有点惊奇,后来他想明白了就笑了起来。他站起来,审视着厨娘的脸。他笑了起来。他提起那只手看了看。他对喜梅说,你以为我会碰你吗。他把一只手放在喜梅的脸上。他听见王伸汉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王伸汉仔细地审视着这一幕。屋里的两个人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可他什么也没说。
  我渴死了。弄点水吧。后来他说。
  没人回答他。
  我渴死了。弄点水吧。王伸汉说。
  喜梅看了看他,又看了眼仵作,最后她的目光在王伸汉脸上长久地停留了一会儿,又移开了。喜梅本想伸手拨拉仵作的手,她看了一会王伸汉的脸就改变了主意。
  水在茶壶里,你自己倒吧。喜梅冷冷地说。她忽然觉得很难受。她直想哭。
  王伸汉走过去,把手放在茶壶外面试了试。冷的,可我想喝点热茶。他的声音听上去却有点像庆幸。他思忖了一会儿。说,算了,那我回家去喝吧。
  喜梅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的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她忽然叫了起来。我给你烧。
  王伸汉摇了摇头,算了,我还是回家去喝吧。
  仵作差点笑出声来。他使劲憋着,他觉得眼下发生的一切真是让人愉快极了。县令王伸汉从来没有这么让人满意过,县令王伸汉要是一直这么让人满意就好了。自己要一直这么让人捧着就好了,他想捧着这两个字尽管是多少有点自个儿的一厢情愿,但光想想这两个字就能让人高兴得晕过去。他直想谢谢死鬼李毓昌。死鬼李毓昌要能一直不落葬就好了。人生有几回能让人捧着。
  他想他没觉察到王伸汉的任何不愉快,这种好心情使他在王伸汉面前也大胆地摩掌着厨娘喜梅的脸颊,女人的脸颊就是不一样。他觉得胳膊有点酸。可他不准备把手放下来。他得意地想,县令王伸汉肯定也看见了他的这个姿势。要是等会儿,县令王伸汉问他,你怎么不把你的手放下来,他就把刚才想到的一句话回答给他听,这句话是他刚刚才想起来的。人在舒心的时候就变得特别聪明。他想,要是县令王伸汉问他,你怎么不把你的手放下来,他就回答说,他懒得把手放下来。他懒得把手放下来。他一想起这句话就觉得浑身放松,心中就充溢了一种柔和的东西,这种异样的感觉使他想起喜梅的脸颊。他在手上加了把劲儿,喜梅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太得意了,没听到王伸汉的说话。
  王伸汉在门口重复了一遍。他这时才正眼看仵作。他说你在里面别呆得太久了。你要真喜欢在这里,这里正好缺一个打杂劈柴的。
  仵作愣了一下。王伸汉已经走了。
  喜梅“啪”地一声把仵作的手打落了。她不言不语地走到桌子边拿起一块抹布抹了起来。喜梅的动作里有点火气了。仵作觉得喜梅的火气有点做作。女人在这个时候总是有点做作的。仵作觉得自己很了解女人的脾气。她们是一种有点古怪的动物,懂起来却一点也不难,有点像小猫小狗。
  喜梅抹完了桌子,又拿起勺子从水缸里舀水,水倒在大铁锅里。水撞击在大铁锅的边缘,有一种澎湃的意味。喜梅舀水的声音忽然充溢了厨房。
  厨房里忽然很静。
  仵作欣赏着厨娘的背影。喜梅是一个有着猫一样圆眼睛的女人。他有点遗憾。本来他也许还能做另外一件事,可惜那个时候王伸汉来了。他一来就把自己的兴致给打断了,但他还是觉得很满意。想想这件事,真是有意思。当初他只想吓吓那个厨娘,却发生了另外一件有趣的事。
  喜梅回身看了看仵作脸上的表情。你滚开,喜梅说。她手里拿着一把勺子。
  我不滚,仵作说。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喜梅的脸。他感到他的手指尖上有点怪怪的,说不出的舒服。手指尖上仿佛绕着丝绸。
  丝绸。仵作情不自禁地说。
  什么?喜梅诧异地扬了扬眉毛。
  仵作不答。他的手指尖上痒痒的,上面绕着丝绸。他说喜梅,我不滚,以后我天天来和你说话。
  喜梅抬起眼睛看了看他。眼睛里浮起一股笑意。厨娘的脸上甚至有点妖娆。仵作不禁移开了眼睛。
  屁。喜梅轻轻地说了一个字。她的眼睛直视着仵作。
  仵作笑了起来。你说屁。你说屁。好吧屁就屁。他宽容地说。他觉得这个女人很有趣。
  你的身上有股死人味儿。我叫你快滚开。我闻见就恶心。喜梅又说。
  仵作不笑了。他一把揪住厨娘的头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和那个死鬼有一腿。
  喜梅惊叫了一声。仵作的多皱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你慌张了不是。我就看不惯女人自以为是的样子。”仵作观察着厨娘的表情。
  “他死得可真奇怪是不是。”仵作轻轻地说。他随随便便地向四周嗅了一嗅。他说我也闻到了一股死人味儿,就在喜梅你的身上。
  仵作走出厨房之后就蹲在院墙下抽烟。足足过了两枝烟的工夫,才看见喜梅从厨房里出来。
  仵作抽的是水烟。水在烟壶里打着滚,咕噜咕噜,像有一口痰哽在喉咙口。他看见喜梅的绣花鞋停在身旁。仵作又点燃了一根纸媒,仵作的脸在上升的白烟中有一种深邃的表情。
  喜梅说,给我一口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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