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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女人如若一步走错,以后的苦日子就来了,到那时候再后悔也迟了!
  张三关这么晚了是从哪儿来的?他是从黄镇长那儿来的。下傍晚,黄镇长派人来找张三关,叫他去他家喝闲酒。张三关不好推脱,便买了两瓶沪洲老窖,用塑料绳捆好,提着往黄镇长家走。要在以往,张三关起码要将这酒用袋子装了或是找张旧报纸包上,现在他不想这么做,他就要叫人看看,他是去黄镇长家喝酒的。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想叫那些背后前咕他张三关的那些人看看,一镇之长都看得起我张三关,你们别无事找锅腔蹲,弄个不自在!
  黄镇长叫张三关来,的确没什么大事,也不过想了解一下粮食行情。下午县政府办公室来个电话,叫镇里查明一下情况写个材料报上去。所以黄镇长便将张三关喊来随便扯扯。张三关也不傻,哪些该说的,哪些不该说的,他都说得恰到火候,叫人家听来,既抓不住任何把柄,又叫人家感觉出,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谈话是从友好气氛中开始的。黄镇长说:“你是在哪听说粮食要长价这个消息的?”张三关说:“这个我一下还说不清楚。那天逢集,有个面熟的中年妇女问我,说张经理,听小道消息说最近粮食要长价是真是假?我一听就问,你是从哪儿听来的?她说你说有没有这回事吧!我说压根儿没听说。后来又有几个赶集的人找我问这事,所以我才写个声明贴出去的。我本想替政府安定一下民心,哪晓得愈来愈丧了,买粮人一天比一天多。”黄镇长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不再问,和张三关扯些别的闲话,边扯边喝。
  其实张三关今晚喝的不算多,只是感到一点点酒意。他从黄镇长家出来,路过来家门口,趁酒兴他想找大兰谈谈的。谈什么呢?无非是想将张家两家的恩怨解开来。他真是这么想的吗?不是的,他这么做,是叫街上人看看,他张三关不是小鸡鸣鬼,而是个有肚量之人。俗话不是说吗,宰相肚里能撑船,他要将船撑给众人看看,等他羽毛丰满,再现往日的辉煌时,到那时候,再玩宋家再怎么去给她大兰点儿颜色看看,还不是想怎么出手就怎么出手吗?!
  他见宋家堂屋黑灯瞎火的,只听得大水屋里有女人说话声音。他躲在暗处,想看个究竟,哪知半天推门出来的竟是自个妹妹明凤,他的心一下凉了。他本想进屋揍大水那个狗日的一顿的,一是弄不清楚明凤同人家到了哪一步,二是觉得这么一吵闹,势必惊动满街人,到那时候,明凤即便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他一把拉着明凤,深一脚浅一脚往家里走。
  老太太这时候还没睡着,明凤到这晚还没回来,她心里不安稳,便躺在帐子里听动静。突然听得一阵“咯咯咯咯”的脚步声,连忙起身披件衣服出来,没等她站稳当,只见明凤踉踉跄跄扑到她的跟前,一把抱着痛哭起来。接着见儿子三关奔过屋来,满脸的怒气,老太太就知道有事。
  “这是怎么啦?”老太太望一眼女儿又抬头望着儿子。
  明凤也不抬头,晃着老太太的腿嘤嘤地哭。
  “到底是怎么啦!”老太太不高兴地问儿子。
  “你问她!”张三关说。
  老太太一把捧起明凤的脸:“乖,和姐说,出了什么事情,不要怕,不论啥事情,有娘替你担着。”
  半晌明凤抬起头来:“娘,哥打我……你瞧我的脸!”
  老太太将明凤的脸对着灯亮细看,见腮上有五个红红的指头印,心里便有气:“三关,你咋这么手重!你妹妹子什么啦,你这么狠打她!她长这么大,当娘的还没戳过她一指头呢?”
  三关说:“娘,我烧得你老人家心疼她,怕是明凤被你惯坏了,你问问她,她今晚去哪儿了,做了什么事?”
  老太太用手替明凤抹眼角的泪:“乖,和娘说实话,你到底做了什么事,如果你哥冤枉了你,我饶不了他!”说着又勾头白一眼儿子。
  明凤揉眼说:“我今晚去大水哥家玩,一出门,哥便上来打我,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老太太瞅一眼儿子:“是不是这么回事?”
  三关说:“娘,你问她在大水屋里做了什么!”
  老太太又低头问明凤:“孩子,你没做什么吧?”
  明凤未曾说话泪又下来了:“娘,大水哥求我替他缝帐子……他还买了个大西瓜给我吃哩。我刚出门,便碰见哥,他不问青红皂白便打我,娘你给评评理!”
  三关说:“娘,明凤在说瞎话,我明明听见屋里……”
  老太太追问道:“屋里怎么的?”
  三关憋了半晌:“反正没好事。”
  明凤站直身子,跺着脚撒着娇:“娘,哥是那样的人,他也猜疑别人是那样的人,人家大水哥才不像他那样的人呢?”说罢又小声嘟联道,“自己不正,也赖人不正!”
  三关睁着眼:“你大声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明凤也不示弱,放大嗓门:“我说你自己不正还赖别人不正,怎么啦!”
  三关扬起手:“我……揍你!”
  老太太之所以处处护着明凤,就因为她不是自个亲生的。但看儿子要动武,心里有些火,心说有娘在这里,怎么容你撒野呢?她瞪一眼儿子,说道:“三关,娘老了,不中用了,你妹妹就由你来管教吧。”
  秀娟不知何时来到这屋,她插嘴埋怨男人:“妹妹也老大不小的了,你做哥哥的,有话不会好好说吗?”
  老太太说:“他要是好好说,哪能显得他的威风呢!”
  三关见娘的脸上有了怒气,忙跪下来:“娘,妹妹确实不像话,你老人家只知护着她……”
  老太太冷着脸说:“我早晚护她的呢?我不是叫你管教的吗?你觉得皮锤耳巴子不行的话,来,”她摸起拐棍递过来,“给你这个!”
  三关说:“娘,有你老人家在,轮不到我。”
  老太太说:“你还知道轮不到你呀!”说着抢劈头给儿子一拐棍,她见三关用手去护,又说,“将手拿下来!”
  三关不敢犟,只好将手放下来。老太太又当头给儿子一拐棍。
  秀娟见男人挨了两下,那拐棍虽说打的不重,可秀娟心里也疼得慌,她见男人还欲说什么,便扯扯他的衣襟:“娘说什么你就不能听着吗?非多说一句惹她老人家不高兴干什么呢?”
  三关低头不敢吭。
  老太太气消了,偷眼瞅儿子的头,想看看哪儿破了没有,虽说刚才生气打了儿子两下,她心里也有点儿舍不得。瞅了半晌也没发现什么,这才放下心来。她将拐棍往地上捣了两下,对儿子说:“你回屋思量思量,想想娘打你屈不屈!”
  秀娟忙将话接过来:“娘,老的教训儿子还有什么屈不屈的,只是您老人家别生气才好!”
  等两口子出去了,老太太将明民拉到里间屋的床上坐下来,不放心地问道:“明凤,和娘说实话,你和大水那孩子到底做了什么啦?”
  明凤说:“娘,我只是喜欢大水哥,根本没做什么。”
  老太太叹一口气:“女人如若一步走错,以后的苦日子就来了,到那时候再后悔也迟了!”
  明凤一头拱进老太太的怀里:“娘,我晓得你老人家的意思。”
  老太太说:“明凤,不是娘说你,刚才你不该揭你哥哥的短处!”
  明凤欲说什么,老太太急忙用手止住了:“我知道那也是赶话赶的。不过呢,你哥哥也是好意,你不该那么刺伤他的。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哥哥。将来娘要是两腿一伸,长兄为父,你不听他的行吗?”
  明凤也感觉刚才那句话是说重了,即便哥哥不计较,嫂子听了会怎么想呢?这么一想,心里便有些后悔。她不想和姐说些什么的,这时鸡叫了。老太太便说:“天不早了,睡吧。”
  日出三竿,盛昌粮行的新屋开始上梁了。大水将早已准备好的鞭炮的竹竿挑起来,用烟火点着了炮捻子。随着“哪僻啪啪”的声响,两架梁“吱吱”竖起来了。梁上各有一副对子。头架梁上写道:年年岁岁皆丰收,日日夜夜囤满流。二架梁上写道:好山好水好天地,大吉大利大生意。
  大兰持着一篮子糖块和花生,一抓一大把,跟着脚,像天女散花般向人多的地方撒去,招惹一大帮孩子跳跃哄抢。大兰很兴奋,嫌这么撒不利索,干脆将篮子里的东西倒在地上,双手捧着向外撒。几个孩子冲上来,蜂拥着抢地上的东西,险些将她推倒。她一个趔趄往后退着,一眼瞅见了站在人群后面的张三关。四目相对,二人都像是被马蜂蜇了一口似的!
  两声清脆的汽车喇叭响,一辆红色桑塔那轿车沿街驶了过来,尔后在宋家新屋前停住。大兰一眼瞅见车上走下来的那个黑灿灿的男人,脸顿时不好看了,她万万没想到,小林竟然找上门来。小林这时也望见愣在那里的大兰,便加快脚步向这边走来,大兰想避已来不及了,心里便计划该怎么应付。
  “大兰,你怎么不吭声就走了呢?害得我到处找你!”小林到了大兰面前,掏出手绢擦着额上的汗。
  大兰见小林的脑门上有个糟疙瘩往外渗血,心里一阵恶心,就说:“有话到后屋洗洗脸再说吧。”
  小林心中一阵欣喜,心说姚局长把问题也看得过于严重了,瞧大兰这个态度,她不会拒我于千里之外的。
  大兰头里走,到后屋打了盆洗脸水,又拿了条毛巾和香皂放到小林的面前:“家中盖房子,到处乱糟糟的……”
  小林边洗脸边问:“今天能齐工吧?”
  大兰心不在焉地说:“差不多吧。”转身倒了杯凉开水放在小林身边的凳子上,“你来这儿做啥呢?”顺手将蒲扇递给他。
  小林装作没听见大兰的问话,将胸前的扣子解开,边扇风边说:“今天够热的,三十几度呢!”
  大兰又说:“这么热的天,你跑来做什么呢?”
  小林不能再装糊涂了,只好说:“姚局长叫我找你回去。她一切都给我们安排好了,叫我们尽快将喜事办了算了。”
  “她为啥这么关心我们,你难道不应该好好地想一想吗?”
  “姚局长这么热心对我们,我们还有啥好想的呢!”
  大兰望一眼小林:“你没啥好想的,我可是要好好地琢磨琢磨!”稍停又接着说,“说句内心话,我并不爱你,我爱的是传健。姚姨之所以这么‘好心’,也就是怕我再和传健好,这一点你难道看不出来?”
  小林说:“你既然知道这样,就不该拖泥带水。你没想想,凭传健那个家庭,凭他那个条件,你相信他是真心喜欢你吗?也许是心血来潮,或者是和你玩玩罢了,你这么痴心做什么呢!”
  大兰咬咬嘴唇:“他是心血来潮也好,他是玩我也罢,事到如今我什么都认了。我劝你还是回去吧,你我之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小林冷笑一声:“你说的怪轻巧,你如今是我的人了,城里的房子也弄好了,家具也置办好了,连电视机、电冰箱都买好了,你一句话说不可能就算了吗!”
  大兰瞑怒道:“谁叫你弄房子的?谁叫你置办家具、买彩电冰箱的?是我大兰吗!”
  小林语塞了,半晌说:“木已成舟,你还想怎么着呢!”
  大兰说:“我什么也不想,我想过我的平静日子,谁也别想摆布我!”
  小林有些急了:“大兰,你有没有替我考虑考虑?你知道吧,姚局长这次给我下了死命令,如果我不将你找回去,她将永远放我长假。就是说,你要不答应我,我就没有工作了!”
  “你有没有工作那是你的事,你不能把你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你不回去,叫我怎么和姚局长交待呢?”
  “你怎么交待我不管,反正我不会同你回去的,更不可能与你结婚。”停停又说,“你回去转告姚姨,从现在开始,我绝不会去城里找传健的,请她放心!”
  “要是传健找你呢?”
  “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小林无可奈何叹口气:“大兰,那次在车里是我不好,要不是姚局长指使我那么做,我即便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对你不恭敬……过去我对你真说不上有什么感情,通过这一段时间分开,我还真有点儿离不开你。我也知道我不配你,可我们之间已经那个了,和夫妻也没有什么区别,你答应我吧。结婚之后,我会很好对待你的,你想吃鱼我下河给你摸,你想上月球我这就给你搬梯子。什么都依你,什么都听你的;你说白我不说黑,你说红我不说紫,你说方的我不说圆的,你说长的我不说短的,你说香的我不说臭,你说甜我不说苦,你说咸我不说没盐,你说秀子我不说有毛……总而言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总行了吧!”
  大兰眼望着小林可怜巴巴的样子,如同嗓子眼飞进一只蝇子,想对吐不出,想咽咽不下。她厌恶地皱着眉:“小林,我明白告诉你一句话,再缠也没有用,我和你没有共同语言,更没有感情!”
  小林说:“没有感情可以慢慢来嘛,你没听说先结婚后恋爱这句话吗!”
  大兰正色道:“你别说这些肉麻的话行吧?我求求你!”她望见外面一个抱孩子的妇女正伸头探脑地往堂屋瞅,便又说,“你快走吧,人家都往这瞅呢。”
  小林起身将房门虚掩上:“大兰,你今天若是不答应我,我死也不走!”
  大兰站起身:“你不走我走!”
  小林一把拉住大兰的手,“扑通”一声跪下来,苦丧着脸:“大兰,我求你了,你如果现在不想结婚,只要你同我去办登记手续,你想啥时候结婚就啥时候结婚!”
  大兰被弄得很难为情,门虽是虚掩着的,脸还是禁不住红了:“小林,你、你这是干什么呢!你快起来,要是人家看见了有多难看呢!”
  小林说:“我的脸本来就不好看,也不怕什么好看难看,你要是不同意这个条件,我就长脆不起!”
  大兰欲说什么,这时大门被“恍当”一声推开了,老好一步跨了进来。
  老好一瞧屋里这个场面一下愣住了,眼睛转向大兰,那意思是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大兰急得直想哭,她急忙甩脱小林的手:“大,这是我在城里认识的朋友。”
  小林马上清楚站在面前这个老头的身份了,立即心生一计,就势跪爬过来,对着老好一躬到地,说;“岳父大人,小婿给你磕头了。”
  老好听小林这么一喊,不知答应的好还是不答应的好,有心伸手去搀他,又感觉搀得不合适,正为难之际,便抬头向女儿求援。
  大兰一见父亲那眼神,脸上一下被臊得通红,她啥话也没法说,一捂脸夺门而出,“咕步吨略”跑走了。
  老好在屋里也呆不住了,大步小步撵出门,边跑边喊:“大兰,大兰!…”
  盖房子的人正骑在屋脊梁木上卡笆薄,见大兰从后屋跌跌撞撞括脸跑出来,又见老好在后面撵着,都停下手中活,大眼瞪小眼,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一些街坊邻居本来是来看盖房子的,一看这阵势,也都窃窃私语,相互打听,宋家怎么啦,又出什么事情了吗?又都猜不透,便三五成群向后面来看热闹。
  大兰见院子里这么多人,没好意思向街上跑,一头拱进西屋里,扑在大水的床上呜呜地哭。大水与老好一道进了西屋,爷儿俩见大兰哭得那个伤心的样子又不好问,二人便闷头在屋里干着急。哭了一阵子,大兰便不好意思哭了,在老好的追问下,她不得不将事情经过简单地说了。大水听出是怎么一回事后,牙根咬得“咯吱咯吱”的,一句话不说,捏着拳奔后屋去了。
  小林翘着二郎腿坐在凳子上,得意地扇着蒲扇,正为他刚才表演的那一手而自赏。他没想到自己还有这种天才,本来事情已经没指望了,叫他这么一跪一喊,一潭死水便活了。事情已经闹到这一步了,相信整个街上也都传开了。他心中暗想,不怕你大兰不认这壶酒钱。他了解集镇小市民的思想,家里出了这种事,打碎牙往肚里咽,即便是狗爹爹祖奶奶也得认。看着吧,说不定一会儿,那个老头——他未来的岳父大人就来赂罪他,弄不好还得好吃好喝地摆一桌给他接风呢!听姚局长说,三关镇卢老歪的烧鸡不错,烂得很,连骨头都能吃。又想起大兰,心说你大兰也别觉得你是个香棒棒,要不是姚局长这么逼我,我不一定要你呢!你和那么多男人睡过觉,将来人家晓得了,叫我姓林的脸往哪儿搁?你认为我小林非要戴你这项绿帽子吗?我不是没有办法吗?要不这样,我的工作完了不说,我这几年的辛苦也不是白吃了吗?告诉你吧,我和你结婚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你想我会和你白头到老吗?等我将来转了正,有名有份,找个什么样的大闺女找不到?到那时,恐怕你跪在我面前求我我还不答应你呢!这时他不免又想起几月前那天晚上在车上那一幕,觉得大兰那对奶子还是蛮柔软的,身上还是很白嫩的,身不由己,下身便有些骚动。心想,到了晚上,单等大兰想透彻,说不定找个单房和他住呢。这就叫作坏事变好事!他望望膝盖上刚刚跪的那两个圆圆的上印子,不由暗笑,心说我就不掸掉它,我就叫街上人看看,明白人一看就晓得是咋一回事了。我凭什么给你大兰下跪呢?你又不是我的先人!这里面肯定有道道。至于什么道道,谁又能说得清楚呢?既然说不清楚,我瞧你还有啥辙!你就得顺从地和我进城,老老实实地给我小林当媳妇!要不是姚局长给我小鞋穿,要不是瞧你胸前那两块肉疙瘩还有点儿味,我小林还真没拿你当回事,根本也没认为你是什么好景!
  小林正在那里胡思乱想,突然见个男人闯进门来,没等他反应过来,他的领子已被来人牢牢地抓住了,他想质问人家说你是什么人,为啥无端抓我干什么,哪知脖颈处被人家勒得紧紧的,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这时他便瞅见抓他的这个人脸上凶得很,情知不.好,双手便死死地扳住抓那人的手,哪知自己的力量和人家较量起来,真是悬殊太大了。这才后悔,几年前,假如去学学几路拳脚的话,这时也不至于这么狼狈了。没容他信马由缰地想下去,脸上早挨了一拳,他只感到有几只苍蝇在他眼前绕,耳朵也仿佛听到了“嗡嗡”的叫声。只听那人说:“打死你这个小舅子!”接着又挨了一拳。这一拳正好打在他的鼻梁上,顿时觉得有股温热的苦咸的液体流进他的嘴里,他不由舔舔唇,狠狠地骂一声:“娘卖X的!我是宋家的姑爷,你凭什么说我是小舅子呢!啊!”小林这样装疯卖傻自有他的目的,他是有意减给门外那些看热闹的人听的,他想叫人都知道他小林是何许人也。他自觉着他这一招不比刚才给那个老家伙跪那一膝盖、喊一声岳父大人差。他充分利用自己的表演才能,相信事情只会朝着好的方面发展,朝着有利于他的方面发展。只要他这次来能将事情办成功了,即使再挨三拳两拳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愈怕有事愈有事,还不如爽当当真刀真枪跟他们斗一回!
  小林这天晚上没有离开三关镇,他挨了大水一顿接之后,不但不气馁,相反倒铁了心。其实不这样做也没有法,他就这么鼻青眼肿地回去,姚局长会放过他吗?姓姚的这只宝已经押在他身上了,赢也得赢,不赢也得赢!如果大兰能顺顺当当地和他回去结婚,他的身后将是一片光明,反之,那后果他早已料想得到的。如今闹到这个地步,想撒腿也撤不回去了,干脆踢倒油瓶酒了油,瞎子放驴随它去,破罐子破摔吧!他找了家小旅馆住下来,脸上的血也不洗掉,他想一洗就显得不严重了,从街这头到街那头,从后街到前街,逢人就说,将他怎样结识大兰的以及如今发展到什么地步,直说得两嘴角冒沫。很晚了,还听他一个人神经兮兮地在大街上叫喊。
  翌日一早,小林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血褂子,手里捏着一只玻璃瓶,跑到宋家门口,指名道姓要大水出来。大水要出去,被老好拦住了。他到了门口对小林说:“你这样闹下去也不是个法。”小林说:“岳父大人,我同你说,你要劝说大兰和我走呢,咱们是好亲戚,如若不然,”他将手中的瓶子在老好面前晃了几晃,“这里面是一零五九,我一口将它喝了,就躺在你家门前死,我看你家家怎么办!”老好说:“人命关天的,你千万千万不要胡来!”又劝,“强扭的瓜不甜,你不要这样不明事理!”小林说:“我不管甜不甜,只要大兰答应和我结婚,咱们万事皆休,要不我就不活了!”老好说:“你即便死了,又有什么用呢?你瞧我们家大兰那个样子,求你行行好,权当是可怜可怜我们。”小林说:“你叫我可怜你,谁来可怜我啊!我妈守寡二十多年,好不容易将我养活大,我要是死了,她百年之后连个烧纸添坟的都没有,你说可怜不可怜卢老好说:“既然这样你更得要看重自己,好好地活着。”小林说:“没有大兰我一切全完了,那我活着还什么味!我死吧,我死吧!”说着扬起瓶子就要喝。老好哪能眼瞅着人家喝药呢,不顾一切上去就夺。小林手挡着老好:“你别拦我,让我死,死了干净!”老好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又去夺。小黑不知从哪儿窜出来,见主人和一个陌生男人厮打,三纵两纵便跳到小林面前,没等小林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小黑一跃爬上了他的肩头,舌头一伸一伸舔他脸上的血清,小林“哎呀”一声喊叫,吓得浑身都软了,随手将手中瓶子丢了,抱头便向旅馆跑。小黑欲追,老好急忙唤住,心中暗暗庆幸,要不是小黑,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可巧那只药瓶掉在昨天剩下的那堆石灰堆中,瓶子还没有破,老好便躬身抬起来,想找个安全的地方丢了,无意识用鼻一嗅,那瓶子里哪是“一零五九”呢,而是半瓶酱油。老好恍然大悟,土埋半截的人了,倒叫一个年轻人给骗了,心里便多少有点儿懊悔。不过,事情没出总是好事情,那个小林如果拿的真是“一零五九”,如果没有小黑的帮助,他真的将药喝了,往依门前一躺,你说该怎么办?你是问还是不问?你是救人还是不救?假如人死了你家也不干净,假如人不死,往医院里一躺,三月两月不出来,你说烦心不烦心!今晚的围全是小黑给解了,真是多亏了它。今晚上要好好地犒劳犒劳小黑。他喊一声小黑,往家里走。没走几步,大水突然从堂屋几栽跟头奔出来:“干爹,大兰她喝、喝药了!”老好一听,脑子“嗡”的一声炸了,老腿也迈不动了,嘴里也说不出话来了,他向大水招招手,又指指院子里的平板车,欲说什么,哪知身子一软便倒下了。
  屋内躺一个,屋外倒一个,大水一下着忙了,他从来也没遇到这样的事,一颗心“怦怦”地上下乱跳,很快他便镇静下来了。恰在这时,盖房子的人来了,他喊几个人帮忙,将老好盘腿打坐放好,特胸捶背,不多时老好就苏醒过来了。他觉得干爹是一口气憋的,稍稍歇息歇息就好了,叫人给看着,又喊了两个人进后屋,将大兰架出来,放在平板车上,拼命地往医院跑。
  宋家这两天接连发生几件事情,张三关不但听到了,而且亲眼看到了,心里很不是滋味,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可是,有些作恶的为什么没得到报应呢?是不是应了这里的一句俗语: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可来家算什么样的人?是好人是坏人?好像与坏人不沾边……而我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呢?也说不准。那我为什么对宋家发生的事有幸灾乐祸之感呢?看来,还是我做人不实在!但一想到两家生意场上的竞争,他又是另一种心情了!
  张三关站在自个公司门口,眼望着宋家那还没完工的房子,忽想起来家的二兰和当铺那个姓周的一起去河南买什么碾米磨面机去了。正经生意不做,偏去搞歪门邪道,办什么加工厂。别是沽名钓誉吧?听说二兰那个女人前不久在银行贷了好几万,挡不住携带巨款和那个姓周的小子私奔了吧。怪不得当铺开业那天宴会上,二兰和姓周的眉来眼去的嘛,原来这当中还是有一腿的。宋大兰闹了这一出子已经够宋老好喝一壶的了,万一二兰再弄出什么事来,宁家这辈子就别想翻身了,光唾沫星子也将他们家淹了。剩下大水那个乡巴佬,浑头浑脑的,还能顶什么事?他认来老好干爹,也不过是图来家的产业罢了,一个外姓人他还想怎么着,又能怎么着!张三关这会儿真盼望来二兰也能出点什么风流韵事,到那时,盛昌粮行不攻自垮,他泰发一统天下,那生意就不可估量了。十年河西转河东,要不多久,他张三关又是个私营企业家了!
  张三关根开心,吃罢早饭,到公司转一圈,屁股没沾板凳便上街转去了。他有个习惯,每每遇上顺心的事便坐不住,不四处转转,就不能排净心中那种得意劲。他脸上挂着微笑,连血液中都流淌着愉快,手里拿了把黑纸扇子,一展一收,“哗啦哗啦”地,嘴里哼着有一句无一句的(新鸳鸯蝴蝶梦),迈着四方步在大街上来回转悠,时时停下来和熟人打声招呼,谈谈生意上的事,稀稀洒洒悠闲自的要命。当他走到田寡妇门口的时候,忽想起田寡妇有好多日子没开门了,听秀娟说,怕是快要生了。他想田寡妇这个女人真是倔强得很,竟然怀上小叔子的种不肯做掉,想想又觉可笑,即便你把孩子生下来,养大了他,也不管邻居百舍怎样看你,你没想想,你的孩子怎么在社会上生存?就凭你编排那段瞎话,人家就会相信你啦?即使别人不说什么,你的孩子将来懂事的时候不问你吗?你怎么回答呢?要是知道他的亲生父亲是自个叔叔时,你说他能好过吗?女人啊,只考虑眼前这一丁点儿,就不会往远处想一想。田寡妇编的那段故事固然精彩,可街上人谁能相信呢?便私下议论,估猜田寡妇肚里的野种一定是张三关的。为这事,秀娟在半夜里好几次拿话扫他,问他究竟有没有这回事。他嘴皮子都说破了,秀娟也不大相信。别怨外人讲闲话,就是秀娟也不得不对此事想个一二三,过去男人和田寡妇有过那段情,街上人是谁都知道的。自打男人从牢里回来,抬腿便去田寡妇家中坐坐,也难怪别人怀疑了。要说不是自己的男人吧,又会是谁呢?田寡妇在街上也可以说算个烈女子,不轻易和一般男人鬼混的,她看不上眼的,你就是满把票子给她她都不会跟你的,所以猜来睛去,又联想了许多,目标还是男人张三关。那夜,张三关被秀娟问得哑口无言,只好将实情说了,并叫秀娟闲无事了去田寡妇家照顾照顾她,说她一个女人也是怪可怜的!女人爽快答应了,一天好几趟往田家跑。后来田寡妇终于将真相偷偷告诉了秀娟,秀娟这才相信男人说的是实话。
  天已经快到晌午了,田家的大门还紧闭着,张三关人已经走过去了,又折回来朝田寡妇的大门呆看了一会儿,愈着愈觉得奇怪,便上前抓起门环叩了几下门,半晌没听动静。张三关就觉得事情不一般,忙回家喊秀娟。秀娟打了半天门也没有回音,和男人说:“我昨晚来她家,她告诉我肚子有些悠悠,我劝她去医院住下来,以免有什么事情。她说还差七八天呢,在医院住着怪闷的,还得花钱。看她那个态度,我没再坚持。”张三关说:“现在不管怎样,也得破门过去瞧瞧,别有什么意外。”说罢跑出去七八步,尔后冲过来用肩撞门。门终于被撞开了,秀娟第一个跑进去,到屋里一看,见田寡妇面色苍白,昏迷不醒倒在了床边。秀娟急忙用床单将田寡妇裹起来,回头吩咐男人快去找车。
  张三关出了门,正琢磨去哪儿找车,突然看见卢老歪推着一三轮车生菜过来,他将情况一说,卢老歪急忙将车上的东西抬下来,说救人要紧!车上都是血水污物,张三关也顾不上这些了,将田寡妇床上的凉席揭下来,往三轮车上一铺,尔后将如同死人一般的田寡妇抱上车,骑上车子便往医院蹬。秀娟跟在车后大步小步撵着,边追边叫男人快点蹬快点蹬。
  医院都认得张三关,听他把情况一说,医院里便忙了起来。有JL个医生拿着碗正欲去食堂打饭他都慌忙转身,拎着白大条便向手术室跑。
  张三关叫秀娟在手术室门前守着,骑上三轮车往公司跑去喊田彪。田彪一听,不好意思来,被张三关劈头盖脸骂了一通,说都到啥时候了,你还婆婆妈妈的,还不知你嫂子和孩子怎样了呢!
  一个小时之后,门外三个人才听到手术室传来孩子的啼哭声,都不由松了一口气。不多会儿,手术室门开了,主刀还没来得及说话,秀娟便迎头问:“母子都平安吧?”主刀说:“你们要是再晚来一步,孩子的命就保不住了,孩子是开刀拿出来的,是个男孩。可他的母亲,我们是无能为力了!”秀娟问:“田嫂怎么样?”主刀说:“你们给她准备后事吧。”三个人立马愣了。半晌,张三关拍下田彪的肩膀,说:“你进去看嫂子最后一眼吧。”
  大兰在医院里住了两天便回来了,当时她吃的安眠药又不多,又及时洗了胃,所以第二天就没事了,在抢救室观察一天,然后就回家了。
  家里现在正是忙的时候,房子盖好了,里里外外都需要人手拾摄。老好那天叫一口气憋着了,虽没大碍,却精神不行。人一旦没了精神,吃啥都没有胃口,干啥都没有劲头。他只能在院子里扫扫拾拾,也不能干重活。家里只靠大水一个人。
  就在这天下午,二兰从河南回来了。她雇了辆卡车,将新买的碾米机、磨面机、榨面机、挂面机,还捐了一台自动售米机,一车拉了回来。孔凡冒刚才来看大兰还未走,就和大水周南一起将机子卸下来,抬进了新房里。老好见二兰平安回来了,又买来这么多新机子,几天来头一次露出了笑容。他问二兰:“走了有半个月了吧?”二兰边洗脸边回答:“连来加去一共十六天。”老好又问:“此去还顺利吧?”二兰莞尔一笑:“这趟远门使我长了不少见识,虽说吃点苦,想这是为自己,也就觉得不苦了!”她望一眼喝茶的周南,“要不是小周帮忙,真不知怎么将这些东西运回来。”周南说:“我只不过给你当当保镖,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二兰说:“没做什么?要不是你托熟人的话,这些机器根本开不出现贷,再说要不是你的关系,咱们能买个出厂价?这几样起码省了一千块钱呢!”周南说:“你别虚乎了,哪能省哪么多!”二兰往脸上抹杏仁露,屋里顿时弥漫出一股清香。她拿了把梳子梳拢头,边梳边和周南说:“今晚我请你到‘小上海’吃一顿,想吃什么自个点。”
  二兰不在意和周南讲话,孔凡冒和大水在一分心里都不是滋味。老好看出来了,就说:“请小周吃饭改天吧,你先进屋瞧瞧你姐姐吧。”二兰这才想起来,回来半天还没见大兰的面,忙问:“姐姐怎么啦?”没等别人答话,便手挑门帘进里屋去了。
  大兰本来是面朝外屋的,听妹妹进屋来,忙扭过脸将身子转向里面。
  二兰趴在床边,问道:“姐,你怎么啦?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大兰是闭着眼的,见二兰一个劲地问,也不好装睡着了,睁开眼说:“没什么。”
  二兰见大兰面色苍白,人也比她走之前消瘦许多,未曾说话眼里泪盈盈的,就知道她走后可能家中发生什么事情,就问:“姐,是不是对面那个姓张的又来找你麻烦?他别吃柿子专捡软的捏,我去找他!”
  大兰急忙转过身来,一把将二兰拉住了:“妹,你听我说,不是张三关。”
  “那是谁?”二兰诧异了,“那是谁,你说啊,姐!”
  大兰见瞒不过,便将小林来三关镇闹事的情形简单说了一遍。
  二兰一拍床沿:“你告诉我,那个姓林的是哪个单位的,我进城找他,我就不信,世上竟还有这种不要脸皮的男人!”
  大兰几乎是哀求着说:“妹,好不容易才将他撵走,你别再生事了!”
  二兰:“他来我们家闹事,给你造成这么大的伤害,我和他找个地方说说理还不行吗?”
  大兰说:“你不知这其中的原因,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姐一步走错,才落得如此下场。”
  二兰说:“姐,没事咱不找事,摊了事就不能怕。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愈怕有事愈有事,还不如爽当当真刀真枪跟他们斗一回!”
  大兰叹一口气:“妹,你要是可怜姐的话,就别去找了。”
  二兰也不由叹一声,半晌说:“你一肚子委屈还不愿讲出来,他们就是欺负你软弱。你何必折磨自己呢?你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有谁去抵你的命呢!要摊到我,我才不死呢,我就看着他们能恶到啥程度,能恶到啥时候,我就不信,他们能嚣张一辈子!”她见大兰又流泪了,便不在说什么,扯开话题,说一些闲话。看看窗外天暗了,这才起身去准备饭。
  周南回当铺了,孔凡冒没有走,十几天没见二兰了,他想租二兰说说话。他去街上买了几样熟菜,又买了一瓶酒回来,说是给二兰接风洗尘。二兰说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摆的什么谱呢!孔凡冒说大人物怎么的,还不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咱们老百姓也不比他们少什么,为何不可以乐一乐呢!二兰说孔凡冒说的对,我去将小周喊来,咱们今晚好好地喝一杯,不醉不归。
  孔凡冒想阻拦二兰别去喊那个姓周的,又找不出适当的理由,只好干瞪眼,心说我这几十块钱又白花了,暗叹一声,自劝自道,权当喂狗了吧!
  吃饭的时候,二兰硬把大兰拖起来,拉在自己的身旁坐了。孔凡冒本来想和二兰坐在一起的,后悔刚才手脚要是利索一点就好了。心里有点儿不高兴,脸上却装作无事人似的。他先和老好碰了杯,又和大水碰了杯,最后和大兰二兰姊妹俩喝了个双杯。唯独没和周南喝。周南也不计较,根本没注意这些事,边喝边将这趟出去的所见所闻讲给在座的听。愈听孔凡冒心中愈有些嫉妒,他见二兰的目光者盯着周南身上打转转,就更加来气。心说你周南比我长得漂亮,流洒,这一点我承认,若论嘴皮子你不一定比我强,我不能叫你独霸这张酒桌,想到此便主动提议给大家讲个小故事。他说:“有个男人好喝酒,成天不归家,喝醉了便趴在街上睡。老婆很贤慧,怎么劝也不劝转男人的心。一天男人又去外面喝酒,女人写了几个字,托人带到酒桌上,男人打开一看,见上面写着:‘孩子他爹,人在外,少喝酒,多吃菜,够不着,站起来,吃不完,带回来,喝醉了,捎信来。’男人看了这几句顺口溜,心里很感动,打那戒了酒。”
  孔凡冒这段故事本来是他瞎编的,所以没有引起轰动效应。他不甘心,又怕姓周的抢了他的话根子,忙又说,最近镇里人事有些变动,书记调县政协当副主席了,黄镇长任党委书记兼镇长,成了名副其实的一把手,听说从县里还调来个副镇长,这个人你们也许都认得,就是上次泰发开业坐小车来的那位粮油公司经理吴良本,还是三关镇的女婿呢。据说是犯了什么错误,才被发配到这儿来的……
  对于这种人事变动,一般人听了也就是听了,也感不到任何惊喜与冲动,唯独大兰听了这个消息,两眼马上直了,她本想向孔凡冒打听细一点儿的,见孔凡冒又端起酒杯与大水喝上了,就没好意思问。
  吴良本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被发配到三关镇当副镇长(正局级),从城到乡已经意味着充军了,又降了半级,你说这事令他可恼不可恼!
  但他心中是有数的,估计与张三关那封匿名信有关。那天,县委组织部王副部长找他谈话的时候,问他有什么想法,他一再表态服从组织分配,听从组织安排。王副部长很满意并暗示他到了新的工作岗位要检点一点儿,他就明白这话中的含义。他和王副部长虽没有过深的交情,见面还是挺客气的。不过这种话又不好直接问,得瞅准时机。他知道王副部长喜欢喝酒,晚上便提了两瓶茅台去了他家。王副部长见吴良本提了这样贵重的酒,又是批评又是客气,在口口声声下不为例之中才将酒收不了,既然收了人家的东西,就要为人家办事。要不,人家凭白无故怎么给你送酒呢!无非是想掏你肚里一句话。这一句话虽然简单,但不可明明白白讲出来,只有轻描淡写、拐弯抹角地借助眼神、手势,嘴里哼哼啊啊地,将要说的话说了。虽不怎么透彻,你回去一悟就悟出来了。吴良本是个明白人,只要人家轻轻一点他就晓得个大概了。言来语去便弄清楚了,原来崔成借他有了这点儿过错,趁机将他的小舅子安插到了他的那个经理的位子。
  下了王副部长的楼,吴良本便在心中将崔成回祖操王人地骂了个遍。
  那天晚上,吴良本把要调到三关镇一事和女人玉芝说了。玉芝一听这个消息,不免一愣,心想,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怎么去了乡下呢!这里的事情男人没和她说,她也不想问,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男人跟着走,别说去不远的地方,若是去了新疆西藏这种地方,你能说不跟着去吗!
  吴良本说:“过两天我就去三关镇报到,你打算跟不跟我去?”
  玉芝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随你的便,叫我去我就去,你不想叫我去我就留在这儿,全凭你一句话。”
  吴良本本想不带女人走的,那样自由些,后来一考虑不行,玉芝还是很年轻的,打扮打扮还是很惹人注意的,留她一人在家她不放心,后来便说:“不说和我一起共患难吧,起码可以相互照应一下。”他说这话是很动情的,弄得玉芝心中酸酸的,也很激动。她什么话也没说,当晚便开始收拾东西。该打包的打包,该装箱的装箱。吴良本着女人忙得那个样子,忽然觉得老婆还是自己的好。油瓶倒了也不扶的他,竟也动手帮助女人收拾东西。那晚他们睡得很迟,半夜里,两口子还甜甜蜜蜜地过了一次夫妻生活。
  这天,县粮油公司来了两部货车,将吴良本的家具、行李、杂七杂八统统装了上去,正好满满的。镇党委书记兼镇长的黄景光开了部小轿车亲自来城里接吴良本两口子。因为是熟人,也没多少客套,握握手便上了轿车。吴良本原来住的房子,组织部通知他暂不交,说他什么时候进城开会办事情方便。吴良本说无所谓,不交便不交。对于这种事,他吴良本向来看得很淡,只要掌握大权,别说是房子,什么东西没有?
  镇委镇政府在招待所办了五桌,为吴副镇长接风洗尘。镇里股级的或者享受股级待遇的干部全部参加欢迎会。黄景光晓得张三关与吴良本熟悉,叫孔凡冒将张三关也喊了来。之前,张三关真不知道吴良本调到三关镇这一情况,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封匿名信能将吴良本玩到这个地方来。他本不想参加这个场面的,后来一想还是来了,他想看看,如今的吴良本还是不是那盛气凌人的样子
  酒桌上一碰面,吴良本和张三关都感到很尴尬。张三关说:“吴经理,真没想到你会调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小镇来。”吴良本借着酒意:“这还得感谢你老兄,没有你的帮助,我怕很难如愿以偿!”张三关听出吴良本话中的意思,装憨道:“你如今是我们的父母官了,今后你还得多多照应照应。”吴良本说:“那是应该的!”二人举杯。接着吴良本将玉芝喊过来,对张三关说:“你们是同乡,今后工艺如果有做不到的地方,还请张经理多多包涵。”他诡秘一笑,转身去和别的干部喝酒去了。
  张三关问玉芝:“最近怎么样?”
  玉芝说:“那是那个老样子。”
  张三关又问:“过得还舒心吧?”
  玉芝说:“凑凑合会吧!”
  张三关明显感觉出刘玉芝话里有些酸楚,他心中一时也不是滋味。
  这时,吴良本端着酒杯笑嘻嘻地又走过来,趁人不注意,偷偷趴在张三关的耳根上说道听说我那一万斤粮食都卖出去了?”停停又说:“你张三关真不简单,小道消息竟编排得如此天衣无缝,实在令人佩服!”说罢“哈哈”一笑,歪歪扭扭端着酒杯走了。
  “他和你偷偷讲了什么?”玉芝轻声问。
  张三关微微一笑:“老吴向我生意怎么样。”
  “还不错吧?”玉芝问。张三关说:“还行吧?”
  她便感到被一种排山倒海般的热浪推操着,浑身不由人地掀起一种冲动。
  这几天,宋家忙着安装机子,一家人就大兰清闲。经过上次的事情,大兰过后想了很多很多。特别是在医院是受的那个痛苦,她终生都不会忘记。她发誓今后再不做这种傻事了!那些丧尽天良的坏人都活得透欢的。她为啥要轻生呢?她忽然想起来了,暑假已放十多天了,为啥至今没有传健的消息呢?是因为什么事耽搁,还是他变了心不愿理她了呢?。
  今天是个无风的日子,火爆爆的太阳静静地从窗户的玻璃上射进屋里,就像个火炉那么烤人。不多会儿,大兰便感到浑身汗浸浸的了。她拿过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继续胡思乱想。
  吱呀呀,外屋的房门被推开了,大兰估计是家里人来拿什么东西的,也没多想。这时她听见脚步声渐渐近了,接着见门帝一掀,进来一个人,她不由抬头一望,一下怔住了,身不由己站起来,手中的蒲扇掉了,仿佛有块磁铁似的,一下将她吸到了那个人的身边。她口中喃喃道:“传健,真的是你吗?”传健声来人笑了:“你好好看看,我不是传健是谁呢?”压抑在她心底的痛苦与悲哀开始翻江倒海,搅动着五脏六肺,半晌哽咽道:“你怎么到现在才来!”传健说:“学校组织我们历史系毕业班的学生最后一次游览长江三峡,在重庆遇上暴雨,耽搁了两三日才开船,前天夜里才赶到家。”大兰说:“刚才我还在心里念着你呢,没想到竟将你给念来了!”传健说:“精诚所致金石为开嘛!”这时她便感到被一种排山倒海般的热浪在推操着,浑身不由掀起一种冲动。她紧紧抱着他,许久才分开。
  大兰到外屋倒一杯凉开水端进来给传健,然后依偎在男人的身旁:“你走这么久,为什么连一封信都不寄给我呢?”她明知这么说是委屈了他,可她还是想证实一下。传健说:“我几乎每个星期都给你写信,有时甚至写两封,但一直没有收到回信,我就觉得这里面有问题,果不其然,等我一到家,才知道我给你的信叫父亲给扣下了,真是岂有此理!”她猛然想起什么,问道:“你到这儿来,家里都知道吗?”传健点点头:“昨夜和他们舌战了一夜,最后谁也没说服谁,今天一早他们还闹到车站,给我下通谋,说如果我再执迷不悟的话,他们就不认我这个儿子,而且永远不许我进宁家的门!”他见大兰低头不语,问道,“你在想什么呢?”大兰撒谎说:“我什么也没想,在听你说话呢!”传健又接下去说:“我真想不通,他们做了半辈子宫,为啥封建意识那么严重。他们觉得这样要挟我,我就会妥协了,正相反,更加坚定了我的决心。我现在已经毕业了,我要靠我自己的努力,辛勤地工作,多挣些钱,决不靠宁家一丝一毫一分一厘,靠我的双手去奋斗,像模像样地将你娶进*…·大兰你相信我吗?”眼泪在她的眼圈里打转,她一把抓住传健的手,“我信,我信。”
  此刻大兰心中很乱,她知道传健爱她是真心的,也相信他说到哪定会做到哪的,可她心里却不能平衡。她想,宁家不同意这门亲事,我要是再怂恿传健,那不是太自私了吗?既破坏了他们父子母子之间的关系,又影响了他的前途。依他的条件,找一个比我强得多的女孩子可以说不费半点力,那样,他们宁家就会和睦了,他呢,有了他父母亲的关系,将来会有更大的发展,也就更好地施展他自己的才华和专长。和我结婚等于坑了他,我只会给他添麻烦,影响他的幸福,增加他的痛苦,也许因为我他一辈子碌碌无为,那样我才是罪人呢!爱情是神圣的,是建立在双方的幸福之上的,如果我破坏了这种幸福,破坏了这种神圣,那还有什么爱情可言呢!再说我和他的距离的确相差很大,现在看不出来,将来不久,也许就不自然地出现裂痕,到那时双方不都更痛苦吗?晚痛不如早痛,晚割舍不如早割舍。她这么想,她如果和他分手,他将来会幸福的。她只要他能幸福,她宁愿做出这种牺牲,固然她也很爱他。她认为这才是爱,真正的爱!
  “你怎么不说一句话呢?”他在她的腮上吻了一下。
  大兰默默地盯着传健的脸许久才说:“传健,我说一句话你别生气!”
  传健被逗乐了:“怎么会呢?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
  大兰想了想,终于说道:“传健,你和我结婚,一辈子不会幸福的……所以我想我们还是及早分手的好!”她将脸背过去。
  传健被大兰这突如其来的话弄乱了心,他将大兰的身子板过来:“大兰,你是开玩笑的吧?”
  大兰将眉眼一低:“我是认真的!”
  上午,明凤感觉身子不舒服,就没有去公司。她在屋里躺一会儿,觉得有些闷热,便拉张凉席到院里树荫下凉快凉快。母亲去邻居家串门去了,家里只剩下她和嫂嫂秀娟。这时她见嫂子从屋里出来,便问:“一夫睡了吗?”秀娟说:“刚喝了半瓶奶睡了。”明凤说:“这孩子真会闹人!”秀娟叹一口气:“遭罪!一夫这孩子也是怪可怜的。出世没见过娘是个啥模样,明明有个爹吧,又不能认”!明凤说:“我哥哥就多事,按理,一夫就该由田彪带着,怎么他也是这孩子的叔啊!”秀娟瞟一眼小姑子:“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哄个吃奶的孩子呢!”明凤没好气地说:“谁叫他造的孽呢,小叔子和寡妇嫂子干出这种事,真是丢死人了!”秀娟说:“你千万别往外说啊!”明凤撇着嘴:“我没那个闲工夫!”稍时又说,“我真觉得一夫这孩子可怜,将来长大了,万一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叫他怎么在街上混呢!”秀娟说:“这能怪得了他吗?孩子是无罪的,他能挑选父母吗。”明凤半晌没有话,突然一下想起什么,马上一笑,说:“我哥真有意思,怎么想起来给取了一夫这么个名字,像日本鬼子名字似的!”秀娟也被逗笑了,她瞅一眼明凤:“就你故事眼多!你哥说,一夫是田嫂的遗腹子,取了个谐音,所以取名叫一夫。”
  又坐了一会儿,秀娟站起身说:“不和你闲嗑牙了。”然后进屋将儿子小扣去年穿过的毛线衣拿出来拆。明凤说:“嫂子,我帮你拆,你框。”秀娟说:“你身上不舒服,歇着吧。”明凤说:“这点活累不着!”说罢接过秀娟手中的毛衣便拆。秀娟笑笑,去屋里搬出一只方凳,翻过来,拉开架子往凳子腿上缠毛线,边缠边说:“明凤,嫂子看你这几天和从前有点儿不大一样。”明凤不由一惊,扯毛线的那只手停住了,眼瞅着秀娟,想听听下文,见嫂子仍旧低头框线,便说:“嫂子就睛说,我哪儿和过去不一样啦!”秀娟虽没抬头,也能猜出小姑子脸上的表情,便将话岔开:“对了,嫂子忘了问你了,你和大水到底咋样了?”明凤装糊涂:“什么咋样?”秀娟“哟”一声:“怎么,这事还瞒嫂子啊!”明凤说:“瞒爹瞒娘,也不敢瞒嫂子啊!”秀娟撇嘴一笑:“这就对了。和嫂子说实话,大水对你怎么样?”明凤拆毛线那只手扯慢了,忽而又快了起来:“反正不错。”秀娟问:“怎么个不错法?”明凤说:“实际我也说不清楚,一会好一会歹的!”秀娟说:“你对他呢?”明凤说:“那还用问!”秀娟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明凤半晌才说:“我喜欢他!”秀娟说:“是不是喜欢到很不得将心掏出来给他的那种感觉?”明凤脸一红:“嫂子又取笑我了!”秀娟将脸一板:“嫂子不是取笑你,嫂子是关心你。你想过没有?一个姑娘家,遇到这种事是正常的,但不能过火,过火就要出事情。好了还好说,要是不好哩,一辈子就完了,你说对不对我的妹子!”明凤点点头。秀娟继续说:“你和嫂子讲真话,你和大水的关系到了啥程度了?”明凤欲说什么又停住了,半晌脸一红说:“嫂子,男和女在一起了,你说这是不是不好?”秀娟警惕起来,她瞅着明凤的脸问:“你和大水……是不是那个了?”半晌明凤才点头“嗯”了一声:“这几天,我老觉得身上懒洋洋的,一点劲儿也没有,还经常想吐,却又吐不出来,难受死了!”秀娟不由一愣,停下手中活,低声问道:“身上来了吗?”明凤有些不好意思:“已经过了七八天了,不知怎的还没有来!”秀娟急得哭笑不得:“憨妹子,别是怀孕了吧?”明凤见嫂子那个表情,自己也吃了一惊:“嫂子,只一次难道说就能怀上么?”秀娟指了明凤的脑门:“你真傻,傻得叫人心疼!”继而问:“这事大水知道不知道?”明凤摇摇头:“怎么好意思告诉他呢!”秀娟瞑怪道:“做那事好意思,说说却不好意思啦?”明凤满脸排红,稍时说:“嫂子,如今你看怎么办呢?”秀娟想了想:“第一步你抽空和大水说清楚这事,看看他是啥态度。如果他愿意的话,你俩也老大不小的了,秋天将婚事办了算了。如果他提出其它的,或者想晚一晚,那么你只有去医院做掉。那样的话,不如愈早愈好,晚了人就要受罪了!”明凤说:“嫂子,流产是不是很受罪?”秀娟苦笑一下:“嫂子没做过,我哪里知道!不过听人家说,你这才个把月的,估计不会太难受。”她望一眼明凤那张因害怕而颤兢兢的脸,笑着说:“当时感情一冲动,就什么也不管了,这会儿倒有些害怕了。”明凤斜一眼秀娟说:“嫂子,你和我哥谈恋爱那会也这样吗?”秀娟说:“咋样?”明凤说:“一天不见就感觉掉了魂似的,就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说,可见了面又感到没什么话可说,就想脸对脸静静那么坐着,坐多久都不烦!”秀娟笑道:“这就叫恋爱!值吗我的傻妹子!”
  盛昌粮行重新开业的头天下午,二兰专门给书记兼镇长的黄景光送了张请帖。有两层意思,一呢,黄景光是全镇的父母官,应该到场。二来,他在盛昌有“股份”,理应来祝贺。第二天一早,黄景光安排安排就准备去盛昌粮行的,想去又不能自个去,拉哪个干部都觉不方便,便想起孔凡冒来。孔凡冒正写什么材料,听说去盛昌,心里只不得想去,但还得拿拿劲,就说:“书记,我这个材料还急等着哩!”黄景光问:“有多急?还能比我的事急!”孔凡冒忙赔笑脸:“不急不急,最多我晚上少睡会儿觉。”两人走到大门口,正好遇见副镇长吴良本,黄景光突然想,何不叫他一块去挡挡门面呢!就说:“老吴,和我去街里一趟。”吴良本说:“有事?”黄景光说:“盛昌粮行今天重新开业,这不,给我送了张请帖,我不好不去。你是老行家,一块去看看。”吴良本本不想去的,一想到听说大兰回来了,便想趁机去看看,说:“去就去吧,反正上午没大事。”三人说着话向街里走。
  盛昌粮行门前结绸挂彩,二兰别出心裁,不知从哪儿请来一班鼓乐队,呜哩哇啦略不龙吟吹打了多半天。老好也舍得花钱,叫大水买来一千响的大地红,“碑僻叭叭”将满条街都惊动了。看热闹的人捂着耳朵问大水:“这是哪儿产的狗日的炮?”大水说:“测阳的。”看热闹的人又说:“真他妈的响!”
  周南以当铺的名义给盛昌送了块大号的贝雕匾,上面用红广告色写了两行字,头一句是:财旺福旺运气旺;下一句是:人旺家旺生意旺。
  孔凡冒瞧周南那个得意的样子,心里很不是味,怪自己一时疏忽,忘了带点庆贺的东西来。忽想起黄一把不是在这儿吗?这事现在不鼓动啥时候鼓动呢?便趴黄景光的耳边:“书记,是我的过错,刚才忘了带点什么东西来了,咱们空着手总不大好吧!”黄景光说:“你去商店转转看看买个什么东西好。”孔凡昌脑子一转:“不如买两只花篮吧,又好看又大方。”黄景光说:“你看着办吧。”孔凡冒又说:“以镇委会和镇政府的名义行不行?”黄景光想想说:“也行吧。”
  不多会长,孔凡冒一手提着一只花篮过来了,你看他那个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他的个子不甚高,买的花篮又特大(他觉得大花篮气派),托底拿吧,怕拿不好掉下来摔坏了,边上又都是花不好抓,只有提花篮的把。这样,他的个子便不够用了,只好将两只胳膊格过肩,那花篮刚好不碰地面。为了防止万一,小肚子还得吸着一口气,脚尖还得翘着起来走,老远看上去,就像只展翅的老鹰,翅膀两端活像挂着两只红灯笼,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他好不容易将两只花篮提到盛昌粮行,门东边放一只门西放一只,又将写着三关镇委会、镇政府那两根飘带理顺当了,这才喘一口气。他掏出手绢擦擦额头上的汗,两只眼便去搜寻二兰,他想叫二兰知道,这两只花篮是他孔凡冒的功劳。找了半天也没见二兰,一抬眼见周南正不怀好意地望着他笑。周南笑什么呢,他是笑孔凡冒刚才那个拉屎的架子。孔凡冒心中暗骂:你这个驴日的奸笑什么?你觉得你和二兰去河南跑一趟就了不起了!脸盘子俊有什么了不得的,再能你也是个个体户。你能和我孔凡冒比吗?孬好我也是个国家干部(暂时没转正),大小也是个文书。你姓周的算个什么东西?充其量是个油痞子罢了!我孔凡冒比得了你!你不是送二兰一块匾吗?看着没有,老子一句话,还不花钱,便提了两只花篮来。这两只花篮的钱够你买十块八块匾也不止,还用的是镇委镇政府的名义,了得不!你认为你送了那块破匾就了不得了呀,还题了两行什么鸟字。论文才你更嫩了点儿,你只配拔拉算盘珠子,毛笔这玩意是你这种人握的吗?笑话!
  二兰带着众人在门市参观了售米机和售面机,又到东西屋看看新安装的磨面机、碾米机、挂面机、榨油机,并谈了以后的设想,她计划招收几名工人,派出去学习机械技术,然后将几部机子开起来,使全镇老百姓都能吃到最新鲜的粮油。下一步,她准备将堂屋改盖成两层楼,下面当仓库,上面住人。黄景光听了不住地点头,连说好好。连搞了十多年粮食的吴良本也不由得在心中佩服二兰这个年轻的女子有头脑。不由暗喜,心说张三关啊张三关,这回有你好看的了,不要我动手,就有人和你作对了!
  吴良本摘下墨镜,趁人不注意,一双小眼往后屋寻觅,心说这么久怎么没见大兰的面呢?这时,只听后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的竟是大兰。她手中拿着几只刷干净的玻璃杯子,正准备送到前屋给客人们喝茶,猛抬头一眼瞅见了吴良本,虽说前两天就知道他被“下放”到这儿来了,没想到能在这时候碰到他。
  “你回来了?”吴良本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大兰。
  大兰不由一阵恶心,冷冷地说:“我回来不回来碍你什么事!你能屈尊到我们这个小地方做官,真是我们老百姓的‘福’呢?”
  对于这种挖苦,吴良本倒不在乎,低声说:“你回来了,我也跟着来了,这说明我们有缘分呢。你说是不是?”
  大兰脸上不由一红,半晌咬唇:“你好自为之吴副镇长!”说罢端着茶杯向前头去了。
  吴良本望着大兰的背影,将大兰的腰、臀部、腿琢磨了好一阵子,这才带上墨镜,随后往前面走。
  门市柜台上一拉溜摆了几只茶杯,孔凡冒忙着帮助大兰往杯子里放茶叶冲茶,之后一杯杯端给客人。他第一杯端给黄景光,第二杯端给吴良本,又端给老好、二兰,大水等人,唯独不给周南,他有心叫周南难堪的。哪知二兰将手中的茶杯递给了他。周南接过茶杯,有意朝孔凡昌望望,那意思是说,你孔凡冒不是不给我端吗,照样有人给我端,气死你!孔凡冒也觉察到了周南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只顾低头喝茶,心里好一阵不得意。
  大家又说了一阵闲话,正要离开,突然从门口风风火火跑进来一个人,众人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泰发粮油公司经理张三关。
  张三关双手扯着一面紫丝绒旗子,上写着“同行是一家”几个草体大字,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来晚了,我来晚了!”他走到二兰面前,“一点意思不成敬意。”
  二兰对张三关贸然前来深感意外,急忙站起来,双手接过旗子,说:“多谢,多谢!”
  黄景光带头鼓起掌来,笑吟吟地说:“你们两家是邻居,又是干同一行,今后你们要相互照应,相互帮助,就像这面旗子上写的。”他品着那行字,连说,“好,好,写得好!”
  明凤在嫂子一再催促下,这天晚上去宋家找大水。大兰、二兰都不在,只有大水和老好在后屋看电视。老好迷迷快快打着吃儿,见明凤来了,立刻来了精神,吩咐大水将桌底那个大西瓜放在凉水里泡泡,起身去找来砧板和菜刀,等大水洗好瓜,他便开始切瓜。明凤说:“好叔,我刚喝的是绿豆稀饭,你别忙话。”老好挑一块大的西瓜递给明凤说:“夏天多吃瓜好,败火去暑的。”明凤只好接过来,放在身边的桌子上,说肚子里撑的慌,稍停再吃。老好也不好多劝了,他见大水一门心思看电视,心说这孩子真不懂事,人家明凤是来找你的,你怎么不冷不热的呢!又一想,可能是我在这儿不方便,便唤一声小黑,说和我出去退还去,尔后对明凤说:“你玩你的,我出去走走。”
  等老好出了门,大水便将身子磨正了,两眼紧盯着电视屏幕,连看也没看明凤一眼。
  电视里正播放香港电视剧(春去春又回),正演到余家大少爷余创世,将杂技团老板的女儿子君骗到一间小屋子里,欲强奸,又未敢,最后等沈子君醒来。只听余创世说:子君,我求求你,你能说一句爱我的话,我立即放你走。子君说:你明知我心里不爱你,何必叫我骗你呢?余创世说:只要你说一句你是爱我的,哪怕是骗我的也成。子君说:我能骗你,但我不能骗我自己!演到这里,明凤禁不住自言自语道:“这个余创世真是个人才,明明知道人家子君不爱他,为何还死皮赖胜地苦苦逼人家呢!”大水双眼未离开电视,讥讽地说道:“有些人就是这样,人家愈不爱他,他愈沾得紧,你说怪不怪!”
  明凤不晓得大水的话里有话,便顺着的话说:“这就是痛苦了,爱的却不能爱,不爱的却死活地缠着。”
  大水说:“怎么说发贱呢,不爱的却主动送上门,爱得死去活来,被爱的人心中却想着另外一个人,你说可悲不可悲!”
  明凤说:“这都是编戏的人在那胡编的,生活中这样的事少,整天都忙得团团转,哪有这些闲情去谈情说爱呢?”
  大水猛的转过脸来,用调侃的语气说:“那你经常来这儿又是为的什么呢?”
  一句话将明凤的脸说红了,心也说凉了,半晌唤道:“我为什么你心里明白!”
  大水又将脸转向电视:“我不明白。”
  明凤不想和大水打嘴官司了,她想趁这时来家没人,得赶快将要讲的话讲出来,就说:“大水,你把电视关了,我有话和你说。”
  大水回头望一眼:“你要讲什么?”
  明凤说:“你关上电视我对你说。”
  大水无可奈何按一下电视开关:“有什么话你快说,今晚就这一集,一会儿就演完了。”
  明凤心说,我要是讲出来的话,就怕你没有心思再看电视了。她偷望一眼大水,说:“大水,我身上已经……那个了。”
  大水一下没明白过来:“你身上哪个了?”
  明凤瞅一眼大水,没好气地说:“你说哪个了,你干的好事呗!”
  大水挠挠头,自言自语道:“我干的好事?我干的什么好事!”
  明民以为大水有意装糊涂的,带着气说:“我怀孕了!”
  大水吓了一跳:“你、你怀孕了!”
  “已经四十多天了。”稍停又说,“我今晚就是来告诉你,你看怎么办?……我嫂子说,你若是同意的话,咱们秋天就将喜事办了,如果你要是觉得时间紧了点,你就得陪我去医院。”
  大水脸一摆:“你说什么?叫我陪你去医院……”
  明凤见大水像是生人似的望着她:“你不陪我去叫谁陪我去,若是医生问起来,叫我怎么回答!”
  大水说:“你想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关我屁事。”
  明凤一听这话,心里有些急了,拍着自己的小腹:“不关你的事?那我肚里的孩子是谁的?”
  大水没好气地一扭脸:“我怎么晓得你肚里的孩子是谁的呢!”
  泪水一下涌上明凤的双颊,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昼夜思念的男人竟是这般不通情理,心里懊悔死了,心说我明凤命怎么这样苦的呢,找这个没良心的男人,他不体贴人也就罢了,还说这种绝情绝义的话。天哪,我明凤真这么下贱吗!她越想越恼,越想越气,抬起手打着自个的脸:“我下贱,我不要脸!”
  大水也后悔刚才说话有些重了,他怕吵吵嚷嚷的叫街上人听见,便抓住明凤的手,不让她动弹,轻声劝道:“你别这样行吧,刚才是我听到那事吓坏了,说话没分寸,我不该那样对你说话,现在我给你赔不是这总行了吧!”
  明凤生来心就软,被大水三句好话一说,一肚子委屈一会儿就烟消云散了。
  大水见气氛缓和了,从晾绳上拽下条毛巾,上前给明凤拭泪:“刚才我心烦,才说出那种话来,你千万别往心里去。”稍停又说,“去医院那件事,我考虑半天我还是不能带你去,”他见明凤欲说什么,忙用手制止,“你听我说,我要和你去医院的话,一传十传百,街上人不就全知道了吗?我想我们之间还没到公开关系那一步。这件事我没和干爹说,你家里也不知道,哪能突然冒出这等事来呢!再说,张家两家还有些过节,现在说这种事怕还不是时候,以后看情况再说你看这样好不好?”
  明凤认为大水讲的这番话不是没有道理,可这种事是藏着掖着的事吗?再说肚里的孩子一天大一天,到时想瞒也怕瞒不住了。她望一眼大水:“这样拖下去,我肚里的孩子怎么办?”
  大水想了想,说:“明天我找人要个偏方给你吃,又方便又好,灵得很。”
  明凤说:“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大水说:“听我姐过去说从前女人有了这种事都是这么做的,也没听说谁出过什么事。你放心吧,我会害你吗?”
  明凤还是有点儿不放心:“我是担心……”
  大水“哎呀”一声,手一摆:“你怎么这样不相信我的呢?难道我还能骗你吗!”他拿了块西瓜叫明凤吃,明凤摇摇头说不吃,他便咬了一口西瓜,尔后抱起明凤的头,用舌头渡给明凤的嘴里。明凤慢慢地咽着瓜,心里感到无比甘甜。当大水渡第三口的时候,她便止不住“咯吱”一声笑了,笑得无拘无束,便将刚才那阵不愉快彻底地忘了。
  每个人在天上都有自己的星座,却不知哪颗星是她的呢?
  送走明凤,大水又打开电视机,(春去春又回)已演完了,换成国产什么电视剧,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头绪,便将机子关了,一个人坐在那里瞎琢磨。
  刚才明凤说她肚里有了孩子,的确吓了他一下子,这可怎么办呢!张家要是知道了,肯定要和你拼命呀!对于明凤,他也说不清楚是咋回事,他觉得明凤长得不错,也怪有女人味,可就是爱不起来,不知怎的,那晚怎么神差鬼使做了那种事的呢!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不爱人家你和人家睡什么没?本来想替你干爹家出一口气的,耍要那个明凤的,没曾想闹成这样,帮了倒忙!这怎么办呢?他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任何法子来。不过,刚才明凤已经答应吃偏方将孩子打掉,如果这样的话,事情还是有转机的。只要能把她肚中的孩子打掉,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只要没有把柄,今后她明凤即便说破了嘴,他死不承认她又能怎么着!
  这时,老好带着小黑从外面回来了,他未进门先咳嗽一声,意思是叫屋里人有个防备。一进门,只见大水一人在屋里,就问明凤走了吗?大水告诉他早走了。老好吸着烟,和大水啦队,说明民这孩子我是看着她长大的,我瞧她对你也有点儿意思,你俩在一起也很般配,哪天有机会,我去找三关娘说说,给你们撮合撮合。大水不想和干爹这么扯下去,怕会扯出什么事情来,就说干爹你擦把脸睡吧,累了一天了,你也该早些休息了。
  明凤推开院门,只嫂子一人坐在树下乘凉,她将凉鞋退掉,坐在秀娟身边的凉席上:“你怎么还没睡?”秀娟说:“不是在等你吗!”明凤笑道:“到底还是嫂子疼我。”继而问,“娘睡了吗?”秀娟点点头。明凤又问:“哥呢?”秀娟说:“不知在哪儿喝的,醉儿八尺的,连澡都没洗便睡了,我刚才想喊他起来喝杯茶,怎么喊都喊不起来。”停停秀娟想起什么,问道:“见到大水了吗?”明凤说:“见到了。”秀娟说:“怎么说的?”明凤说:“他说先叫我将孩子打掉,等条件成熟了再说。”秀娟说:“他说什么时候带你去医院了吗?”明凤说:“他说去医院太招眼,想找个偏方给我吃。”秀娟一听连连说不行:“你听他鬼话!现在哪还有这么做的?过去医疗条件不允许,这种事又不能张扬,只好偷偷吃点药将胎儿打掉,听讲很受罪呢!现在有这个条件,何必再去受那个罪呢!再说那种偏方谁敢保证不出问题呢!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话,后悔也来不及了!”稍时又埋怨明凤道,“你怎么听信他这种病药的呢?他不带你去医院安的什么心?其实去医院流产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如今人也开放了,思想也不像过去那么封建。所以你别听大水胡扯,就让他带你去医院。弄个绳扣将他套住,他才不会耍把戏,不然的话,到头来,吃苦的是你自己。”叹一口气又说,“你得防备大水一手,我总觉得他对你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明凤心中也犯嚼咕,联想起大水这段时间对她忽冷忽热的,热起来,像三伏天的鳌子,冷起来,如同寒冬腊月屋檐下的冰溜溜。两三年了,她也不知他心中是怎么想的,她到底爱不爱自己呢?爱

  有多深呢?嫂子说得对,我不能轻信他的话,反正我现在已是他的人了,什么也都给他了,我又不是和人家乱七八糟胡乱搞的,即便外人晓得了,这又怕什么呢!有闲话也不要紧,一旦结婚就什么闲话也没有了。我得试探试探大水,像嫂子说的那样,叫他带我去医院做手术,大大方方的,孩子是他和我有的,要做掉的话,理应由他带我去。他要是不同意,说明他心中有鬼,起码说不是真心的!我和他已经这样了,他不会赖账吧!如果那样的话,他大水便没良心了,没人性了,就不算个男人了!这是往坏处想的。要是朝好处想呢,也许他有他的苦衷,一个大男人,还没有领结婚证,就带女孩子去医院做流产手术,丢人不丢人呢!要是有人在他面前说三道四的,叫他的脸往哪儿放呢?他又是个要面子的人。她想大水先前说的张来两家那种恩怨也不是没点儿道理的,现在两家关系虽说有些缓解了,可哥哥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他不知同意不同意呢!哥哥要是知道自个怀孕了,他能轻饶大水吗?他在街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叫人家指指戳戳那有多难心呢?如果去医院做手术的话,过不了一顿饭工夫,哥哥准会晓得的,他会怎样呢?明凤不由埋怨自己,当时不该一时性起,做出那种丢人现眼的事,现在真叫人难为死了!
  秀娟见明凤沉默不语,便劝道:“事已至此,也别想得那么多了。只要大水陪你你去医院做手术,就等于承认了你们的关系,以后我找老好叔将话说开了,不就什么事没有了吗?”
  明凤叹口气:“我心里老是害怕……”
  秀娟说:“害怕什么呢?”
  明凤说:“我也说不出来,反正就感觉会出什么事!”
  秀娟说:“你别胡思乱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也许我们这种担心都是多余的呢!”
  到底入了秋,夜晚天气便有些凉爽。街上纳凉的人少了,早早归屋,填补一夏的缺觉。狗们也都乏了,也不去过问身边的脚步
  声,养生歇息,不再引颈长吠。
  大兰去宁家取忘记的衣物,二兰独自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睡。以往姐妹俩在一起说这扯那,说乏了扯累了便都不言语睡了。天气再热,哪怕身底湿了个透也照睡。今夜倒反常了,翻来滚去的,如同席子有了葛针似的,总也睡不安稳。
  睡不着便不睡,半依半靠在床头想一些生意上的杂事。想着想着,便不由想起她的邻居周南来。她觉得他这个人还是挺好的,对她也好像有点儿意思。上次去河南,他出了不少力,生活上对她也照顾得无微不至,令她非常感激。回来之后,凡是宋家的事,他都积极来帮忙,随喊随到,隔三差五还主动过门问问,打听有没有什么事,就好像她是宋家的伙计似的。
  二兰拉亮灯,从枕下模出周南那张照片,放在脸前细看,不由给他相起面来:一张男人的四方脸,宽宽的脑门,微微前凸,两道眉毛粗且黑,双眼叠皮,通梢鼻子,大耳朵厚耳垂,一脸的福相。她想,今夜的失眠症结在此,是眼前这个男人搅得她心神不宁的。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了,说是有批货要出手,急急慌慌去省城了,临走时倒是和她讲的三五天就回的,她便扳着指头数日子,估计今明天该回来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记挂着他,是不是自己爱上他了呢?自个苦笑一下,心说,别那么自作多情了,一个大闺女三更半夜想男人,真不知有羞耻二字。他将照片又放回枕头下面,伸手挽灭了灯。闭上眼数数,数到五六百又倒数回来,仍没点儿困意,还憋了一脑门子的歼。她索性不睡了,悄悄拉开房门来到院子里,心想凉快凉快,也许会好睡些。
  夜静,四处潜伏着神秘。星星密密匝匝默默闪烁,一道银河径渭分明将星空一分为二。她记得小时候娘常指着银河教她辨认牛郎织女星,又将牛郎织女的故事讲给她听,猛然想起今天就是七月七,怪不得今夜天空格外辉煌的嘛!她仰脸望天,人说每个人在天上都有星座,却不知哪颗星是她的呢?
  时间久了,她也感到身上有了凉意,便欲进屋,不由地瞅一眼周南楼上的窗子,见玻璃上有灯光,心猜疑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呢?大概是刚到吧,要不怎么没听见动静的呢?他这一趟出去顺利不顺利呢?有什么事情没有呢!她这么寻思着,身不由己走到小周的楼梯口。当她的脚刚迈上第一阶台阶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心说我这是怎么啦?深更半夜的,一个大姑娘家爬人家男人的楼,要是被人撞见,又不知扯出什么闲话来呢!正欲离开,猛然听周南的房门响,见他手中端着洗脸盆正预备下楼,二人一见,都不由一怔。二兰忙说:“我看你的灯亮了,不知你回来了,还是走前忘记关了所以……”周南说:“我也是刚刚才到的家,猜想你睡了。”二兰说:“我去给你提一瓶开水来。”周南本想说:“不麻烦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连说:“谢谢谢谢。”
  二兰回屋提了一瓶开水,一步一步走上楼来,到了门口,她便叫一声小周,说水放在门口了。小周在屋里说:“烦你给我挺进来吧。”二兰感觉这么晚了,又都穿得这么单怕不方便,听小周这么讲了,又不好意思不进去,只好推开虚掩的门。
  这么久了,二兰还从未进过周南的房子,不由感到很新鲜。
  屋里摆设很简单,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一张小圆桌,东墙边放一只很实在的六层物品柜。上层摆着各类书籍,下五层杂七杂人满满摆着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一把玫瑰娟花,一头黄牛根雕,一只鹿头骨,一把小提琴,一只玩具狮子狗,一把大号桃红折扇,一把紫砂茶壶,一尊弥勒佛陶塑,一串场销,一副玉阈子,一读袁大头,一只银项圈,一把象牙筷,一只白铜水烟袋,一块劳力士怀表,十二肖像兰田玉雕……。
  “你这只柜子可以称作百宝柜了!”二兰说。
  周南正在洗樱桃,甩着手上的水过来,笑着说:“二兰小姐对这些东西还有兴趣吧!”
  二兰说:“我反对粮食有兴趣,其余我一概无雅兴。面粉潮不潮,白不白,米里有没有砂子,麦子干不干,大豆里有没有泥土,我注意的是这个!”
  周南不以为然地指着柜上的东西说:“你别小看我这些东西,都是很值钱的。”他拿过那把桃红折扇,“这把扇子是艺术大师梅兰芳先生用过的。梅大师一生演女性,曾用坏了无数把扇子,而这把扇子却是他在舞台上用的最后一把。”他又拿起那把小提琴,“这把小提琴虽是洋货,却是我们中国人拉的,所以我不承认它是外国的东西。你听说盛中国这个名字吧,这把小提琴曾是他用过的乐器。此人现在已经去了香港,他的出走是我们艺术界一大损失?”他放下琴,手指无意碰响了琴弦,屋里传来久久的回声。继而说,“你看那只雕没有,是只槐树根,本不值什么钱,可经过名家一摆弄,它便成了艺术品,名人的艺术所以就值钱了。你晓得这只根雕出自谁手么?”二兰摇摇头说不知道。周南说:“大名鼎鼎的新加坡根雕艺术大师苏成龙。”他用调侃的口气说,“新加坡的老祖宗也是中华民族!”稍停又说,“你看那牛,四蹄蹬开,似有生烟之感,二角尖锐,有锐不可挡的气势,头颅高昂,代表不屈不挠的性格,两腹肋骨清晰可辨,给人一种质朴‘默默无闻的精神境界’。这只根雕是苏老先生一生得意之作。”他指着那把紫砂茶壶说:“这是宜兴产的,却是一般陶瓷店里买不到的。这把茶壶很稀奇,稀奇就稀奇在它一年只生产五把,每把价格要在一万以上。”他看二兰睁眼不相信的样子,说,“你别以为我吹牛皮,这把茶壶之所以这么昂贵,除了物稀为贵这种说法而外,还在于这把茶壶泡出来的茶与一般茶壶泡出来的茶不同,香味独特,一两口茶不变色,三五日茶不馊……”周南还欲说下去,二兰打断他的话:“听你这么一讲,你这只柜子里的东西全是宝物了!”周南说:“可以这么说。”
  二兰离开柜子,周南忙随后将屋中唯一那把椅子搬给她坐下,又将写字台上那筐樱桃端过来给她吃。二兰捏一颗樱桃放在口中,眉头不由皱起来,连说好酸好酸,周南说:“下午路过车站,我看着新鲜也未尝就买了,哪知这么酸呢?”二兰说:“其实我是很喜欢吃酸的,像麦前的青杏,我一口气能吃十来个呢!这些日子不知怎的,一碰到酸东西牙就疼。”周南说:“有空的话还去看看医生。”二兰说:“不妨碍吃喝看它做什么呢!”周南说:“看看就放心了。”二兰想起刚才的话头,说:“啊。才听你这一番内行的话,过去真是小看了你!”稍停又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呢?”周南说:“解放前我爷爷在南京鼓楼开了一家当铺,挺有名的,叫顺德当铺。这些都是我爷爷教给我的。”二兰问:“你老家是南方人?”周南点点头:“我在南京生活了十八年,读大学之后离开的。”二兰有点奇怪:“你一个大学生,怎么到了我们这个铁矿的呢?又怎么想起来开当铺的?”周南略一沉吟:“我大学毕业后,就想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所以要求到了利达铁矿,我觉得那儿是我施展才华的的地方。一到这里,才知我的想法错了。所以这才干起我爷爷的老本行。怎么,你感到奇怪吗?”二兰微微一笑没说话。周南一屁股坐到床沿上,半晌声音颤颤地说:“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为了你……”“为了我?”二兰诧异了,两眼紧盯周南看。周南歪过身子,手指墙上:“不信你看看。”二兰看见墙上贴满了她的生活照,更加奇怪:“你怎么会有我的照片呢?”周南说:“这都是平常偷拍的,我想你不会因此而生气吧!”二兰哑然了,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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