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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乡,教会仍然派她到锦鲤去。这次她可不做传教工作了,因为上了年纪的人,不能多走路,所以教会就派她做那里的小学校长。天锡与她住在一起,她很注意教育他。杏官在城里住,反感觉到孤寂,每常写信要天锡去住几天。
  玉官每要把她对于安妮便是雅丽的怀疑说给杏官知道,卸又防着万一不对,倒要惹出是非来。她想好在她的小叔子也死掉了,若她不说,再也没有知道这事的人,于是索性把话搁住。她觉得年来的工作非常有兴趣,不像从前那么多罢虑。教会虽然不理会这个,她心里却很明白现在是为事情而做事情,并不要求什么。建德间中也有信寄回来,有时还给她捎钱来。这个使她更喜欢,她把财物都放在发展学校的事业上头,认识她的都非常地夸赞她,但她每说这是她的忏悔行为。
  两三年的时间就在忙中消失了。玉官办的学校越发发达,致她累得旧病不时发作,不得不求杏官来帮助她。杏官本也感觉非常寂寞,老亲家同在一起倒可以解除烦闷。她把城里的房子连同玉官的都交给了教会管理,所得的租金也充做学校经费,那锦鲤小学简直就是她们办的。
  地方渐次平静,村里也恢复了像从前一般的景况,只是短了一个陈廉。一想起他,玉官也是要对杏官说的,可是他现在在南洋什么地方,她也不知道。她只记着当时他是往婆罗洲去的,就是说出来也未必有用。在朝云初散或晚烟才浓的时候,她有时会到社外的大王庙那被她常坐的树根上少坐,忆想当年与陈廉谈话的情景。衰年人的心境仍如少年,一点也没改变,仍然可以在回忆中感到愉悦。
  锦鲤几个乡人偶然谈起玉官的工作,其中有人想起她在那里的年数不少,在变乱的时候,她又护卫了许多妇女,便要凑份子给她做生日,藉此感谢她。这意思不到几天,连邻乡都知道了。教会看见大家那么诚意,不便不理会。于是也发起给她举行一个服务满四十年的纪念会,村庄的人本是爱热闹的,一听要给玉官做寿,开纪念会,大家都很兴奋,在很短的期间已凑合了好几百元。玉官这时是无心无意地,反劝大家不要为她破费精神和金钱。她说,她的工作是应当做的,从前她的错误就是在贪求报酬,而所得的只是失望和苦恼。她现在才知道不求报酬的工作,才是有价值的,大众若是得着利益就是她的荣耀了。话虽如此说,大家都不听她的,一时把全个村庄布置起来。
  传道先生对大众说既然有那么些钱,可以预备一件比较永久留念的东西。有些人提议在社外给她立一座碑,有些说牌坊比较堂皇,玉官自己的意思是要用来发展学校。杏官知道她近年对于名誉也不介意,没十分怂恿她。她只写信给建德,说他母亲在乡间如何受人爱戴,要给一点东西来纪念她。建德接信以后,立刻寄五千元,还说到时候他必与安妮回来参加那盛典。
  玉官知道建德要回来,心里的愉快比受那五千元还要多万万倍,纪念大会在分头进行着。大众商议的结果,是用二千元在社外建筑一道桥,这因为跨在溪上的原来只有一道木桥,村人早应募缘改建,又因大王庙口是玉官常到那里徘徊的地方,还有对岸的树林,政府已拨给学校经营,所以桥是必要修筑的。
  动了四五个月的工程,桥已修好了。大王庙也修得焕然一新,村人把它改做公所,虽然神像还是供着,却已没有供香火的庙祝,桥是丈五宽,三丈长,里面是水泥石子的混凝体,表面是用花岗石堆砌起来的。过了桥,一条大道直穿入树林里头,更显出风景比前优秀得多。
  纪念会的日期就要到了,建德果然同安妮一起回来,玉官是喜欢得心跳不堪。她知道又是病发了,但不愿告诉人。安妮算是给她很大的面子,所以肯来赴会。当时也与杏官见过面,安妮却很傲慢,好像不大爱理那村婆子似地。她住了一两天就催建德回南京去,最大的原因,大概是在水厕的缺乏。
  建德在乡人的眼光中已是个大得很的京官,因为太太说要早日回京,便不得不提早举行这个纪念典礼。玉官在那天因为喜欢过度,倒是晕过几次,杏官见这情形不便教她到教堂去,只由她歇着。行过礼以后,建德领着大众行献桥礼。大众拟了许多名字,最后决定名为“玉泽桥”。当时的鼓乐炮仗,喧闹得难以形容,加以演了好几台戏,更使乡人感觉这典礼的严重。
  第二天,建德要同安妮回到城里,来与玉官告辞。杏官在身边,很羡慕这对夫妇,不觉想起她的亡女,直向建德流泪。玉官待要把真情说出来时,又怕安妮不承认破口骂人,反讨没趣。她又想纵然安妮承认了,她也未必能与他们住在一起。她也含着眼泪送他们过了那新成的玉泽桥。
  回到学校里,左思右想,又后悔没当着安妮说明情由。等到杏官来,她便笑着问她假如现在她能找着她的丈夫或她的丢了的女儿,她愿意先见谁,杏官不介意地回答说那是做梦。如果她能见到女儿一面,她已很满足,至于丈夫恐怕是绝无希望的了。说过许多话,玉官忽对杏官说,她要到城里去送送儿子和儿媳妇上船去,杏官因为她精神像很疲乏,不很放心,争执了半天,她才教杏官陪着她去。
  她们二人赶到城里,建德与安妮已经到口岸去了。幸而船期未到,玉官与杏官还可以赶到。她们到教会打听,知道建德二人住在洋牧师家里。见面时,安妮非常感动。她才起头觉得玉官爱她的儿子建德是很可钦佩的,玉官对他们说她的病是一天一天地加重了,这次相见,又不知什么时候再有机会,希望他们有工夫回来,说得建德也哭起来了,他允许一年要回来探望她一次。
  玉官在那晚上回到杏官的药局,对杏官说她还有一件未了的事要赶着去办完。杏官不了解她的意思,问了几遍,她才把要到婆罗洲找陈廉的话说出来。她说,自从她当了洋教士的女佣以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受着杏官的恩惠。原先她还没理会到这层,自从南京回来以后,日日思维,越觉得此恩非报不可。杏官既知道陈廉的下落,心里自然高兴万分,但愿她自己去。玉官从怀里取出船票来,说她日间已打听到明天有船往南洋去,立即买了一个舱位,只有她知道怎样去找,希望杏官在家里照顾天锡,料理学校,她也可以藉此吸吸海风,养养病。
  第二天一早,杏官跑去告诉建德说他母亲要到南洋去休息休息,当天就要动身。他也不以为然,说他母亲的心脏病,怕受不了海浪的颠簸,还是劝她莫去为是。来到药局,玉官已上了船,于是又同杏官和安妮到船上去。建德见她在三等舱里,掖在一班华工当中,直劝她说,如果要走,可以改到头等舱去,何必省到这步田地。她说在三等舱里有伴,可以谈话,同时她平日所见的也都是这类的人,所以不觉得有什么难过之处。安妮是站都站不住,探一探头便到头等舱的起坐间去了。杏官看看她的行李非常简单,只有一个铺盖和一个小提箱。她笑问玉官说,那小的箱子装些什么?玉官也笑着回答说那还是几十年随身带着的老骨董:一本白话《圣经》,一本《天路历程》,一本看不懂的《易经》。玉官劝他们不必为她担忧,她知道一切都无妨碍,终要平安和圆满地回来。她指着建德回头来对杏官说他还是她的女婿,希望她不要觉得生疏起来。她此行必要把事情办妥才回来,请她回锦鲤静候消息。又复劝勉了建德一番,船上催客的锣才响起来。
  杏官们上了舢板,还见玉官含泪在舷边用手帕向着他们摇幌,几根灰白的头发,也随着海风飘扬。到了岸边,船已鼓着轮,向海外开去。他们直望到船影越过港外的灯台,才各含着眼泪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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