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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传奇


  看着玻璃柜中泛着灰白色光泽的头骨,我问晓风:
  “当所有的欢乐与痛苦到了最后,生命中还会有让人平静离开的传奇吗?如果有,什么才有资格充当最后的传奇?”
  一片静寂。只有头骨那两个空洞的眼窝,仿佛在微微地颤动着;两道阴暗的却带着些暖意的白光,从那丧失了瞳仁的地方,射进我心里,让我隐隐感到正在逼近的恐惧。
  我不由得转过头去。
  忽地一阵风,不知从何处刮来,刺痛了我的眼睛,又酸又麻,泪不觉就流了下来。
  风一瞬就过去了,我拭去眼泪,却发现,空旷的博物馆里,除了我,只有那些砂粒一样留存下来的生命的遗迹。

  到底是从哪一个夜晚开始,我已不能清楚地回忆。我失去了在午夜之前入眠的能力,甚至,在梦中,我也不能够平静。
  很久以来,我感觉不到欢乐,真正的欢乐。一直,我试图通过阅读和写作来遗忘,实际上却是一次次地加深了怀念;怀念的背后,我感觉到自己的孤独和无助。我歌我笑,最尽兴的时候,却听到自己的心在恸哭。
  如今,我只有在梦中探索生命的真实了。
  我仿佛是在追寻血液中流逝了的一切激动,追寻的过程中,我能短暂地沉湎在旧日的好时光里。
  尽管,故事的结尾,只是一句没有回答的询问。
  这个梦,和我曾与晓风一起走过的日子一道,构成我每日心灵的轮回。

  想来少年时代我是过于唯美和理想主义了。这种唯美和理想的光辉极大地影响了我,使我未成年时就向着生命的高处成长,但它绚丽而危险的阴影最终却笼罩了我青年乃至一生的幸福。我还记得高中时候写过一首叫做《颂扬苦难》的诗,我对承受和改造苦难的能力与信念充满了自告奋勇的悲壮感和成就感,而根本没有估计到自己可能的退缩、失败,甚至崩溃。我低估了心灵的苦难的巨大破坏力。
  自童年结束,我就幻想和渴望完美的爱情。我暗自发誓我将用一生的心血来换取我爱的人对我的爱,我将不惜为她而死。
  终于,二十岁那年,我无力自拔地觉察自己陷入了从未如此的狂热:
  我热爱自己的血流出的场景,热爱死亡的灿烂。我为自己殷红的血液浸透一首十四行诗的手稿而激动不已。
  几个月后,当晓风毕业,像一只彩蝶飞离校园,我才让自己明白:我是在用自戕式的快感和刺激,来企图抵消晓风的离去带给我的痛苦。

  我始终不能停止一种痴入骨髓的妄想:
  如果一切能重新来过。
  如果;我愿用我的所有来交换一段完整的幸福。
  但即使在梦中,我也不能够让自己的幻想镀上美丽的光辉。

  惟独不能忘记的是那些日子。
  由一个初春的雨夕开始,故事却没有等到冬天过去,哪怕仅仅是冬天到来,就风一样地从十月的露水边掠过去了。
  凉凉的露水从此透凉在我心里。
  作为秘密的快乐,晓风写的那首诗我还藏在那年的日记里。我知道她是为我写的。她写那首诗,是在读了我献给她的长达百行的长句体《爱情诗篇》的当天夜里。
  至今,我在回味昔日的时刻,仍能清晰地听见当时自己欣喜地喃喃轻诵的声音:
  你是我的等待
  我是你的安排

  对我,和晓风在一起度过的日子,也许是我这辈子所能享受的唯一的爱情了。
  也是我永远永远的传奇。

  然而,当世界变得越来越冷漠,当辉煌的沦丧趋于强大,当我再也不能回忆,生命中还会再有让我血液沸腾的激情吗?

  除了在独处的深夜,或者在如今偶尔抒写的诗中,我拒绝伤感的语言。
  同时,我是个被语言拒绝的人。在那命运中关键的时刻,因为激动而口不择言,辞不达意。这最终导致了晓风的离去。
  其实,那一刻,我心中只有一个字;只有一个字,不能说出。
  我因而难以判明分离到底是谁的过错。冷静下来后,我无力指责。
  晓风,现在,我想对你说的是:其实我们都是软弱的,又是偏激的,错误和歧途临近时,我们没能及时避开;相反,用相互伤害,进行了对一个传奇的背叛。
  而内心里,我们是多么珍惜这个传奇啊,我们知道它对心灵和以后日子的力量。
  而它的力量,仅仅在拥有了我们时才巨大,当我们分别离去时,一切,就都消失殆尽了。

  我还是不能平静。一切我都能想得分明,除了自己的心。
  因为一个传奇,我的心灵长满荆棘。
  因为一个人,传奇才有了意义。

  看着玻璃柜中泛着灰白色光泽的头骨,我问晓风:
  “当所有的欢乐和痛苦到了最后,生命中还会有让人平静离去的传奇吗?如果有,什么才有资格充当最后的传奇?”
  “传奇是没有最后的,它永远在我们心中。”
  “什么?”
  晓风凝视着我的眼睛,好一会,才喃喃地说:
  “是……爱。”
  一瞬间,我看见广阔的时空中,开满了亘古不谢的花朵。一瓣瓣,是我们的爱意交错……
  微微笑醒的时候,我看到我黑暗中的眼睛里,流出了晶亮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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