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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天涯各分散


          “别离没有对错
           要走也解释不多
           现代说永远已经很傻
           随着那一宵去火花已消逝
           不可能付出一生那么多!
           ……”



  当大家收拾行囊打理心情准备各奔天涯的时候,《现代爱情故事》的曲子响彻了整个校园。生活使人们变得现实而且从容,想想热恋时说什么地老天荒,爱情不死是多么滑稽,真正的生活的艰辛可以泯掉人的所有的尊严,包括肉体,何谈爱情?说爱情不死险了一厢情愿的天真以外,还有就是对现实的残酷缺乏预见性。幼稚的岁月里会想,假如某一天爱情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实际上爱情死了活着照样有意义,人总能为自己的存在找出充足的意义,这便是人的高明之处。大学最后一个学期里几乎百分之百的男女恋人都轻轻松松地结束了过去,有了新的开始——爱情其实是个无处不在的东西,已经是现代人的基本生理需求,和环境没什么关系。
  大学毕业前往往是男女恋人们打破旧格局形成新格局的季节。爱情从物理学,尤其从分子运动学或热力学的角度来看是一种非稳定平衡体系,这种非稳定的科衡体系在受到就业工作及前途等重大的外部冲击之后重新作用寻求新的均衡点是很正常的事。以89级商学系为例,实施毕业前爱情再定位的女生至少包括乌苏娜、范杰茜、朱丽叶、陈心仪、颜如冰、沈含秋等人。
  前文讲过,乌苏娜辛苦四年,本以为系里会由于对少数民族学生的优惠政策给她一个留京指标,至少能帮她安排一份工作,可事实证明这只是她自编的幻梦而已。乌苏娜的现任男友正读研究生,马上毕业,他自己的工作都没着落花流水,自然帮不上乌苏娜小姐。乌苏娜更觉孤单,系里不帮忙,家里人没本事,男朋友出只有拥抱亲吻等床上功夫或草丛里的功夫,于是对男友的讨厌油然而生。忽然记起男友读本科时的上铺室友正在外宇宙美利坚上海同济大学读硕士,有茅塞顿开的感悟和兴奋,于是翻开几年前的通讯录,找到那位留学生留下的地址,那留学生姓麦克尔,不妨称之为麦硕士。乌苏娜羞涩而激情地给麦硕士写了封信,仿佛又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地岁月,一面写一面祷告着麦硕士在美利坚的上海县一是地址没变,二是还没有结婚——有没有女朋友倒不在乎。可见生活能教会任何天真的女孩以激情和大胆。那麦硕士在美利坚城上海县学无寸进,穷困潦倒,被激烈的生存竟争折磨得心力憔悴,寂寞难耐时唯有手淫和看三级片聊充自娱,忽见天降情书一封,自然欢喜得不得了,兴奋得登了摩天大楼顶上喊了几百声自由女神万岁,被警察以“声音超过80分贝”为由罚监一个月。于是麦硕士和乌苏娜便闪电式地仅仅通过信件便定了婚,约定黄道吉日只等麦硕士飞到乌苏娜的家乡毛里裘斯举行婚礼。这期间乌苏娜的信件象雪片一样从外宇宙星系彼岸寄来,上面全是美利坚上海县的英文,让商学系的男生着实开了眼。因为有了这远在上海县的未婚夫,乌苏娜又找回了做人的尊严,再不是班里自卑自怜的少数派了,而是趾高气扬的少数派,且养成了集邮的习惯,活灵活现地给大家展示她收集的美利坚上海县发行的邮票,并指着第六一张邮票上的人物讲解人物背后的美利坚的典故。她说美利坚时不说“美利坚”,也不说“unitedstates of America”,而是直接说成“states”亲狎得让人感觉美利坚那些黄毛动物全是移民,而她才是地道原种的美利坚上海县人。
  前文讲过,陈心仪早在大四之前便和唐诗分手了,换了一个本校的研究生,是一个极丑但极爱出风头的黑皮肤舞棍。陈心仪的老爸是外宇宙某特区的高官要人,毕业自然要回到父母身边,锦绣前程铺好了等着她呢。那个仅会在舞场里耍姿势而不会在官场里耍手腕的男友自然得不到陈心仪父母的承认,陈心仪是个精明的女孩,棋琴书画的雅致可没有泯掉她对世俗荣华的渴望,断没有为了爱情不要前程的道理,自觉得和这位舞场男友也该结束了,于是早早地回家和高中时代的同窗好了起来,准务在家乡共创美好未来。至此陈心仪已经和唐诗设什么来往了,好在唐诗也从失恋的泥潭里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又有了新的女友。
  朱丽叶这孩子也不甘示弱,勇敢地扯下天真烂漫的面具,趁着在一家合次企业实习的当儿,娴熟地捆住了那里的外宇宙中国城老板。我们知道,中国城是外宇宙最富裕最富有文化韵味的城市,那里的人口最多,原因是大家都想往中国城移发。朱丽叶勾引到了中国城的老板之后,再看自己以前的那一系列,竟颇有些舍不得。等住进中国城台湾村的顶级豪宅再请他们来给自己擦鞋吧,小姑娘这样想着,虽然自己嫁了大老板,自己的那些男友怎么着也不应该忘记,人总要有良心,别的不说,自己这些难度高而创意新的性技巧还不都是从他们那儿练的,没有这些怎么能勾住见多识广的富人呢?朱丽叶自恃天生丽质,柏京户籍,素来不参加系晨的任何活动,与同学关系很淡,更不把掌管分配大权的莲达放在眼里。如今即将从外宇宙柏京城远嫁外宇宙中国城了,更要与学校划清界线,几乎难得回商学系一次,偶尔回校也行色匆匆,用手不断地在鼻端扇着,是高贵的夫人难以忍受校园污浊空气而常表露的动作。
  仅从着装上来判断,我们的朱丽叶小姐确已属于高尚人士,盘着圆球形发髻;戴深色宽幅反光墨镜;眼毛又粗又黑,求导后将变成数学上常见的星形流线图形;嘴唇猩红光亮,辐射着长波谱线;耳环很大,和马戏团“狗钻火圈”的那个圈差不多大小;浑身上下珠光宝气,有金有银,全是稀有金属,准备抢劫银行的歹徒见了朱丽叶小姐一定会立时改变作案计划。
  朱丽叶小姐衣着新潮,用料极少但极考究,商学系那帮出身寒微的纺织品专家虽学富五车未必懂得朱丽叶衣服的原料。朱丽叶小姐下身黄色短裙,上身无袖短衫,短裙的上边界和短衫的下边界之间袒露着大片的条幅状的白嫩的肚皮,短衫的下边线又正好穿过肚脐眼,使人容易想起一几何学公理“通过直线外一点有且只有一条直线和已知直线平行”,考虑到肚皮是曲面,上述公理应有所修正。
  毕业手续纷繁复杂,再加上莲达喜欢作梗,直弄得一般同学焦头烂额,而朱丽叶小姐在老板兼未婚夫的陪同下驱车来学校一次便告成功,然后悄然离去,临走时冲莲达冷冷地丢了一句:“记住,七月一号我们来领毕业证,希望到时候能顺利找到你。”
  范杰茜小姐则更不必说,她更换男友的频率大约一月一次,和女人生理周期差不多。或者说她根本没有男友和非男友的概念,利之所在,情之所在。高仕达四年来一直追求范杰茜,表现之一就是高仕达坚持不懈地为了范杰茜而营私舞弊,连续把“三好学生”、“优秀干部”等等荣誉一股脑地塞到范杰茜的兜里,这可是拿政治前途赌爱情,高仕达自然明白其中的危险,却无以自拔,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范杰茜从来没有真正地拒绝过他。这种来都不拒的品德使范小姐找工作时如顺水行舟,游刃有余,短短两个月便在五家大公司找到五个高仕达的替代品。
  不只商学系,其他系也一样上演着毕业后爱情重组运动,那正是外宇宙人文经济大学的风气。
  最轰动的新闻是李院汀小姐嫁给了外宇宙俄罗斯城市里的江南农民企业巨子。据说那个姓伊诺科夫的农民虽斗字不识,却天生的商海奇才,乘俄罗斯(俄罗斯是外宇宙共产主义的叛徒)改革开放之风,艰苦创业十余载,家财已有数亿,在俄罗斯的江南一带已是数一数二的巨富。对于这段商海英雄和人文经济大学才女的传奇恋情几家大报纷纷报导,说的是那位年轻的富翁成功之后,物欲享尽,繁荣过眼,空虚难耐,文学自己雅兴不够,缺乏文化功底,于是驾奔驰跨火箭携信用卡到外宇宙人文经济大学选购良妻,希望下一代既有钱又有学问,不但占有金钱能买到的一切,还要占有金钱买不到的一切,可谓贪矣!
  机会千载难逢,外宇宙人文经济大学的女生趋之若鹜,身手各显,各自展示自己的特点。那富豪不动声色,不苟言笑,神情肃然,集十年商海沉浮之老炼,反复斟酌,不敢轻易拍板,比外宇宙新西兰牲畜研究所的动物学家挑选良种母马更认真十倍。经过几番口试、笔试、体形体能测试及家政能力的综合考察,李院汀小姐在众多的竟争者中脱颖而出,以总积分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荣获与该富豪的交配权,在记者咔嚓咔嚓的镜头面前,李院汀小姐从容自若,有大家风范:“人生的任何选择都是上帝的选择,即使人有主观意识,而那主观意识的来源以及在人生选择中的参与程度也是由上帝选择的,因此人无所谓幸运与不幸,我会尽力做一个贤内助,不辜负上帝给我的机会。”林这段话里大致看出李院汀小姐还是读过一些书的。
  自然地,李院汀小姐忙于婚事很少在校园露面,偶尔走在人行道边会被人指指点点,说这位衣着朴素的女孩便是校园新贵,身价几亿。李院汀小姐有了真正把握财富之后的豁达,用不着象朱丽叶小姐那样披金黄色挂银,把所有的财富罗列在身体表面,反倒比以前更成熟,步态轻盈从容,待人得体大方。
  饶是如此,裸荒见了李院汀免不了要绕路走。想想便觉得脸上发烧,裸荒刚入学那年去弗雷格林山游玩时竟爱上了李院汀小姐——人家和你拉拉手让你闻闻脸上的粉脂味你便毅然决定要与人家终生厮守,这是多么滑稽?当年李院汀凛然正色拒绝裸荒的追求说“我们只是Onedayfriend”的时候,裸荒还觉得李院汀娇傲得过了头,骄傲得不可理予,并暗下决心将来一定如何如何成功让李院汀日后因为拒绝自己的求爱而后悔。“李院汀我要证明你不选择我是错误的”,裸荒想起当年在日记里写的话,今天缍明白自己在李院洒的生活里是多么无足轻重。也许大一那次弗雷格林山之行她早记忘没了影,而裸荒却执拗地把那一日游戏变成一块重石,在自己的心头压了四年,这是一种怎样无谓的精神负重?看着李院汀从自己身边轻盈从容地走过,裸荒只觉得自己浑身猥琐。这样的女人你爱得起吗?裸荒问自己,发誓要忘掉那次弗雷格林山秋游的记忆,沉醉在和李院汀的兴奋里简直和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好莱坞的顶级名模的照片手淫一样,都是难以启齿的羞耻。裸荒不仅觉得羞耻,更觉得自卑,完全绝望的自卑,是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终于发现自己只是只癞蛤蟆之后的那种彻底的自卑。
  情变失意和伤感使外宇宙人文经济大学变成滥交的天堂;空气里弥漫了性器的恶臭和福尔马林的味道;避孕套胡乱挂在秋海棠和夹竹桃的枝叶间,随风舞着,象电脑绘制的正在拓扑正在演变或衰变的时空隧道;精液在郁金香的叶脉间按康诺尔辐射线规整地展开,面积虽然有限,但周过的长度却无限;自恋狂、变物癖和失忆症患者抱着钟摆的切线滑来滑去;谁也不知道语言和表达的失灵,象身处毫无媒质的真空,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象没有任何参照物的参照系,连相对运动也无法判别;机构正加速膨胀,教育的成果成级数增长,裸荒无处可逃,一身惶恐,象亚物质结构的微元,疑迷地审视着自己的存在以及存在与存在之外的关系;《现代爱情故事》的歌声变成纯粹的洛伦兹振荡线,从脚心的天池穴侵入肌腱和神经,精神的绝对温度已经很低了,象单一封闭体系无限多次对外做功的结局;喃啊咪吒佛,善斋!善斋!时世扰人,光阴模糊,一切都象雪花闪闪的古老的黑白片子;嚓嚓的刀勺相碰声,呲呲的炒菜声,还有狗吠声,读书声,教授的呻吟声和远古来的风声扰乱了沉睡的英雄梦;身体象煮了几遍的回锅肉顽强地抗拒着衰老和疲惫;跳舞的人依旧很多,一切都是老样,舞厅依旧,灯光依旧,音响依旧,还是一帮无聊的人,一帮流氓或自以为高尚的大众,一帮渴望奇迹的人,兴奋里夹杂了许多无可奈何的情绪。
  裸荒看着几对搂在一起的正模拟性交的男女,愈发觉得自己象没头的苍蝇,在没有方向的夜里飞行。理想、奋斗、英雄、强者必胜、灵魂、爱情、精神不死等等概念象混乱的蝗虫撞来撞去,一切糟乱透顶,疏懒的四肢在虚无的空气里漫不经意地随意荡着,总希望还能抓住些什么。
  这时候桑月来了,没有时间和地点,彼此看了一眼,寒喧着,虽然是同班同学但最后一学期不上课,大家见面的机会少多了。彼此说着前途叵测的话,又彼此轻松地笑,然后随着舞曲拥在一起。他们跳舞,漫无边际,从黎明到深夜。桑月说她的男朋友本打算和她一起毕业后去另外的城市,在那座陌生的城市里桑月的父母已给她和她的那位男朋友准备了大好前程,谁想男友最近又在柏京城找了一个富家女孩,那小子见柏京的前程更是大好,自然和桑月说声再见道直播珍重。四年唧唧你我便在一杯咖啡间化为烟云了。裸荒说:“很抱歉,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只会陪你跳舞。”桑月却撅起薄唇,把裸荒抓得更紧:“我以为你会给我说些更动情的话呢,其实这又有什么呢?我早看开了。”裸荒心里也很清楚在这样浑噩的年代谁不爱谁了和谁爱上谁了一样,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个时代给我们最大的痛苦是让我们无法把握永恒的感觉,虚无弥散了童年以来建构的最顽强的理想,我们甚至不再为自己而活着,我们废除了一切概念和意义,我们拒绝超越和升华。裸荒再不企求上帝会在明天回报他幸福——谁知道明天真的会来?他只想把握稍纵即逝的快感,从容不迫心平气和地堕落而不是刻意地自杀才是人生的至尊高手。有什么比不幸更幸福的?
  裸荒想起大学入学以前写过的口气象造物主一般豪情冲天的《英雄之梦》;又想起因为秦聊的缘故曾梦想着毕业之后继续去外宇宙美利坚读书;想起去年元旦晚会时曾为了欧阳轻而发誓做一个成功人士,三十岁的时候要成为亿万富翁,要用整版的《柏京日报》邀请欧阳轻参加自己的生日晚会……裸荒想起那么多事,以前发誓做这些事的时候,仿佛那梦就在眼前,成功在即,他几乎没有怀疑过梦想必定成真,而岁月渐逝,这些梦想竟一个个狞笑了脸,仿佛在嘲笑裸荒的愚笨和自不量力。这是为什么呢?无数梦想和期待的大学生活何以竟这样悄无声息地走向幻灭呢?何以四年苦苦奋斗和彷徨竟换来四面八方的嘲讽呢?
  裸荒又想起舒琴,那个有夫之妇,那个有一个富可敌国的丈夫的女人,象妖魔一样吸引着裸荒,裸荒可以为她死去,却无论如何无法给她她所需要的财富,因此他们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偷偷苟欢,既卑微又可耻而又见不得人。紧张和恐惧使他俩不得不数着钟点做爱,经常被早泄的苦恼折磨着。情欲就是这么了不起,它不但给富人以荒淫和早衰,竟也使裸荒这样的小人物不思进取,毫无廉耻和自尊地拜倒在它的脚下。
  顾不上那么多了,顾不上那么多了,裸荒不敢想下去,不敢拿出旧日列满梦想的帐本一一核对,那样他会羞愧得死去。他只想搂着身边同样寂寞的桑月,在片刻虚假的欢娱里静静地和往事干杯。
  于是和桑月不停地跳舞,不分日夜。桑月低着头,轻声和着《卡萨布兰卡》的舞曲,把手搭在裸荒的腰间。当灯光和傍晚的吉它声轻轻滑过,裸荒的手背触到桑月的的背,感觉到彼此的汗毛交织在一起,象缠绵的海藻;当沉潜的沙哑从舞曲里悠悠溢出,裸荒的手背和桑月的手背无声地摩擦,然后翻转,象自动翻面的唱片;裸荒用指尖撩拔桑月的手心,象乐师拔弄敏感的竖琴,桑月的手颤栗着扭动着,伸平五指,两只手重叠的瞬间桑月有片刻的晕厥,因为掌心在那瞬间渗出汗液,粘粘地,两只手被巨大的磁力吸在一起,再也不肯分开。
  桑月踩着华尔兹的步伐问裸荒:“我们会天长地久吗?”裸荒不回答,只把桑月的手握得更紧,静静地体验时光的流逝,体验着夏日的寒冷,体验着在虚幻里建构起来的谁也不知能够维持多久的幸福。大学岁月悠然即逝,他俩都一无所获,失落和茫然堵塞了他们的眼,而他们却又在这样没有来由地苟欢里把所有的茫然和失落轻易地忘记!舞厅的灯灭了,他俩还牵手坐在花园里,不说一句话;宿舍楼的灯灭了,他俩还牵手坐着,不说一句话;路灯熄了,路边的人影稀了,他俩还牵手坐着,不说一句话。当在际飘来的管风琴音再一次反灵魂卷入混沌的时候,裸荒的手和桑月的手同时蠕动起来,绞在一起扭动着,象春日悄然苏醒的蛇,激情从缠绕的指尖溢出来,滑腻腻的。汹涌如潮的渴望从遥远的心海卷来,一浪高过一浪,使他的唇和她的额头终于跨越理智的高墙粘在了一起,摩擦着,彼此的脸都有些烫。桑月发间浓重的香波味迷散了裸荒梦里多年驱之不散的幻象,当他的唇划过桑月的额,划过她的眼,划过她的鼻,停驻在她的双唇时,幻象消失了,一切模糊起来。裸荒仿佛从浊浪翻卷的海洋回到了家园,感到了纯粹的真实,巨大的真实感使他变成饥饿的野狼,用尽生平的力量去啃桑月去吮吸桑月。桑月很动情地迎合着,仰着脸把整个胸脯贴在裸荒的怀里,双手贪婪地在裸荒背上抓着,手指过处,裸荒感觉凉凉的,那凉意即刻又被接踵而来的快感蒸发了,连同裸荒的飘忽的竟识。他又游荡于浮世万象的半空里,不知是梦是醒,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
  桑月睁开了眼,坐直身子,一手托腮,问裸荒:“裸荒,我们这样算是什么呀?”裸荒不语,没有说爱她,那样太假,会破坏了美好的气氛,只说了句:“我也不知道”,又把桑月的脸扳在怀里,包含满热情、富含快感的接吻娴熟地把桑月的疑惑和莫可名状的尴尬掠走,抛向茫茫夜空,只让她在激情的网里无可救药地迎合着,情不自禁地呻吟着,急迫地喘息着,扭动着,把绵软的舌尖尽力伸到裸荒的嘴里的各个角落,着了魔似的在那里汲取快乐的源泉。
  从早到晚他俩在情欲的泥潭里翻滚,大口地呼着气,嘴里满是溃疡,眼角也长了绿疮,嗓子里有火苗呼呼外冒。他俩仿佛不知毕业离校的日子在眼前,只是被纯粹的快感驱使着向着时空的纵深挺进,挺进!当裸荒的手越过桑月炽热乳房挑起内裤越过平滑的腹肌一毫米一毫米地向时空纵深挺进时,裸荒记起小时候在乡下用石磨磨小麦糊的情景,小麦糊又滑又粘,那里裸荒还是光屁股的小孩,小麦糊粘满了他的屁股,那小麦糊粘满屁股的感觉竟和抚摸桑月的感觉混同起来。
  他们在这样粘粘糊糊的泥潭里连续挣扎了两个多月,象注射了吗啡一样疯狂而毫无节制。在树荫下、在楼道里、在厕所边、在食堂门后,他们把任何阴暗肮脏的角落变成肉欲的天堂,闭上眼睛便急急地拥抱接吻,气味和喘息招来无数媾和的昆虫和飞蛾。他们反反复复、游游移移、离离合合,亲了再亲,抱了再抱,每晚都要换十来个地方,才能找到安静的角落,那是正儿八经无法自拔的日子。
  裸荒站在时间的齿轮上,咬紧牙关抗拒着,却经不起桑月把头俯在自己的腿间抱着性器天长地久地舔吸,粘液汩汩如泉,头顶着天诧异的繁星,耳听着淫荡的夜风,双手死死钳住桑月的双乳。他俩象两条吞了大量春药的狗,再也无法自持,毫无廉耻地在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城摆出各种动作做爱。一次次地潮起潮落使裸荒最终倒在海边鲜草一样腥骚味里,连呻吟的力气也没有,身体象被人抽走了大半血,死尸一样伏在桑月的腿间,隐约地听着桑月喃喃自语:“这样下去,我们该怎么办?这样下去该怎么办?”校园的林间传来《现代爱情故事》的歌声:


            “你我情如路半经过
             深知再爱痛苦必多
             愿你可轻轻松松放低我
             剩了些开心追忆送走我
             皆因了解之后认清楚
             …… ”



  想来那确是艰苦岁月,裸荒为了有一个充分亲热的地点而颇费心神,没有房子,没有床,更没有地毯和琴师,他只求能有一个干净而安静的所在,荆棘丛生或露天旷野都不在意,就这样一个小小的梦想他都实现不了,这使和桑月很卑夷,因为她希望能在房间里做爱,而不是拎着内裤在校园里到处跑。裸荒也觉得对不住桑月,都怪自己太没本事,一文不名还想做爱,可见性欲多么了不起,它竟能让一个最卑贱的人也有了天堂的感觉。找不到安静的窨他们有时只能在教室旁边的平台上趁着天黑互相摸索,五米开外就是马路,而这羽毛球队场大小的平台周围横竖躺着不下十对男女,有时甚至能听到别人接吻的声响,不过恋人们颇有公德,谁也不高声谈话,彼此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气氛。
  裸荒和桑月曾在雨夜的棕榈树下迎着风雨做爱;曾在漆黑教室的讲台上做爱;曾在图书馆窗下抓着窗格子做爱;曾在小卖铺后面的竹林里做爱;曾在堆满杂物的工地里做爱;曾在弥漫着化学芳香气味的实验室里做爱;曾在“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毁于随”的石碑下做爱……多年后裸荒想写下毕业前的那段日子,脑子里总是一片空白,只有和桑月摆出野兽的姿势性交的记忆,才明白那段日子被欲火烧成了灰烬,再没留下其他任何痕迹。性欲把那几个月的时光一笔抹去,变成由纯粹性交组成的原始壁画,永远印在裸荒空洞而苍白的记忆里,想来便觉得恶心。
  性高潮的时候,桑月爱裸荒爱得泪流满面死去活来,裸荒是她精神的支柱,没有裸荒她的生命没有意义,裸荒是她唯一的唯一,她对裸荒的爱情一生不变。裸荒很感动,费了很大辛苦辞去了柏京城外宇宙空间控索局的工作,(在滑稽的外宇宙,调动工作是很困难的),追随桑月去了别外一个陌生的城市。不久桑月便不爱裸荒了,说她以前说的话都是假的,没有裸荒她的生命也有意义,裸荒并不是她的唯一,她对裸荒的爱情不是一生不变,而是一生的错误。于是裸荒开始流浪,在势利而滑稽的外宇宙一边飘泊,一边写诗,偶尔还会记起那首《现代爱情故事》:


             “离别时笑笑明晨剩我一个
              潇洒里也会记起当初
                若你的心中孤单再找我
                若你的心窝中空虚再找我
                不必痛苦当忆起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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