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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风云乍起


1.我又没卖给你

  “噢,哦嗬嗬——噢!”
  悠扬的喊山声在树丛和岩石间回荡着。每天早上,金城中心的北山上都有人扯着嗓门喊山,或是“依依依”“啊啊啊”“也也也”地吊嗓子。伴着粗粗细细尖长短亮地喊声,第一缕霞光便抹上了天际。
  自从发现了这个好去处,江海涛便每天早上来爬山。看到那些赶早来喊山的人,起初他都替他们不好意思,不理解他们怎么能够张得开口,也许他们互相都不认识。时间长了才发现,这些人真的互相根本就不认识,正因为不认识才好放肆,认识了反倒张不开嘴了。喊完了,两手一抹擦脸,找个犄角旮旯练几乎太极拳,下下腰踢踢腿儿,再下山到广场上去蹦跶蹦跶老年迪斯科。江海涛发现了这个秘密,便也大脸一抹擦,对着一块岩石,扯着嗓门吼了一声。这一声连他自己都觉得吓人。旁边有个老先生说:“小伙子,是头一次喊山吧?不能这么喊,要这么喊,喊不了几声嗓子就劈了,喊山也要有个神劲儿,要悠着点儿喊。这样,你看。”老人家亮开喉咙,宏亮的喊了一声,那声音放开去像一条长长的风筝线神着一只风筝一般,既传得远又控制得体。江海涛接着他的喊法又喊了一声,果直舒服。
  从这天起,江海涛便和这位老者交上了朋友。
  江海涛爱交朋友,因此社交面极广,三教九流无一不有。所以他的消息特别灵通,知识面也宽得可以。哪行哪业、哪个椅角旮旯的事他都知道得多、知道得全、知道得深。这些朋友一经和他接确便如同中了魔一般把自个儿内心的秘密和自己几乎一辈子的酸甜苦辣一股脑儿地向他倾诉。他也就像磁铁和海绵一样吸附着。他的脑子几乎就是一个档案库,保存着他接确过的每一个人的奇闻轶事,有的连当事人自己都忘了。丛中笑挺纳闷,自己的老公咋这么能掏人家心窝子里的话?江海涛自得地一乐,说:“你咋嫁给我的?你要不把心自觉自愿地掏给我,能跟我过么?”丛中笑拧了他一把:“美的你!还不是你把自个儿的心当彩球抛过来,把我的脑瓜子打懵了也把我的眼打花了,才看上的你!?”江海涛说:“啥事一过你的嘴就变味儿。跟你说,这叫以心换心。”他的确是这么为人处世的。这使他在文学界获得了“江大侠”的别号。这种处世哲学使他获益匪浅。别的不说,反映到他的作品中,便常常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
  清晨的山风随着深呼吸直抵丹田。那空气带着一种树林的清香和湿润。
  江海涛喊完了山,觉得通体通泰,几天来积聚的郁闷随着那几声喊倾吐而出。对于沙金山的面目他的确看不透了。那天晚上,沙金山请他喝酒,他相信席面上讲的话全是真的。沙金山并不想拍《叶落归根》,然而仅仅过了一夜他就向华夏电影制片厂投资了。这还不算,前两天竟然又跟着陈天雷和司马龙、吴媚娘去了华夏,跟程正伟签订了双方合作拍摄《叶落归根》的协议。难道他甘愿上程正伟这个老狐狸的当?司马龙不是处处忠于沙金山的么,他申斥起陈天雷来几乎等于训儿子,怎么也跟陈天雷一起劝说沙金山去华夏签这个协议?难道司马龙不知道这里边程正伟使得是金钩钓鱼计?他知道!因为江海涛把程正伟的假预算揭了个底朝上。无论是沙金山、司马龙还是陈天雷,都不傻,他们不会听不明白。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这里边肯定有猫腻。没有猫腻没法解释这一切。但是这个“猫腻”是什么,江海涛猜不出来。商战在他看来是疯狂的。从京城到金城来,仅仅两个来月,他看到了很多,也想到了很多。他觉得,这一切简直可以写一部小说,一定极为生动,极为活灵活现,有血有肉。
  “哎,好!”听到他这个想法,金城电视台电视剧部主任邹至城拍着巴掌叫绝。他说:“这些年,听到不少作家下海,人人都说先解决温饱问题然后再写小说,到那个时候肯定有的写。结果十几年过去了,没见一个爬回岸上来,也没见一个写出来他们下海的感受。”江海涛在火锅里涮着羊肉片,笑道:“大概都淹死了。”
  邹至城:“哪呀,还都饿着呐。也不知道他们给自己定的温饱标准是多少。”
  饭桌上有人答道:“你没听说呀、十万块钱不算富,一百万块刚起步,一千万块小意思,一亿块钱才算富。”
  邹至城:“哇,真是水涨船高哇!”
  人们都笑了。
  江海涛是在早上喊完山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应该跟金城电视台的哥们儿们见见面的。当时,他做完了几个呼吸动作,抬头看到了山头上的电视发射塔。金城的电视发射塔造型十分别致,在全国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它看上去像一座玲珑剔透的十三层古色古香的宝塔。它借助了山势,省却了三百米的基座高度。在三百米高的山顶上再建起一座外表像宝塔的电视发射塔,使它成为金城的一座标志性建筑,与它下边的禅林古刹十分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就凭这座塔,金城人就够聪明的了。不像北京,搞了那么多名为现代化实为洋化的大型建筑,把北京这座文化古都搞得丧失了民族特色。哪天,再上山来,得把这座电视发射塔拍下来,给北京的朋友们看看。他们一定会十分欣赏。不知怎么,江海涛心中忽然泛起一阵不安。电视塔使他感到自己在一件事上做得非常不地道。到金城三个多月了,竟然没有跟在金城电视台的朋友们联系,他们到北京去办事可都专门登门去看望自己呀!江海涛越想越觉自己欠接。本来,他一到金城就想去电视台的,但是让陈天雷挡住了。他说:“看他们干什么,一帮小人!你少跟他们打连连。”陈天雷从没这样给他介绍过电视台的人,自己跟这些同仁接触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感觉呀。后来,仅仅因为菩提影视公司“政变”,改朝换代为“凤凰影视公司”,他整天卷在风暴中心,开会、策划、生气、争吵、发火。总之一晃便过去了三个多月。从山上下来,他便打了个电话给邹至城。电话那头传来了十分兴奋的喊叫:“哎呀老江,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江海涛老老实实的承认自己“到了很久了”。
  邹至城一下就猜他在陈天雷的公司。
  江海涛:“只能说原来是。”
  邹至城:“什么意思?”
  江海涛:“一言难尽。”
  邹至城:“哎,中午你有没有时间,我请你吃饭!不去别的地方,就到我们的发射塔,新建的,你肯定看到了。甭说里边棒极了,第十三层是旋转餐厅,这在外边根本看不出来。外边看着是十三层,里边是三十层。绝吧?建筑奇迹呀!旋转餐厅里川粤鲁味齐全着呐。你来,咱们吃四川火锅!”
  就这样,江海涛如约蹬上了电视塔。
  塔里边果然也雕梁画栋,古色古香。江海涛怎么也没弄明白,外边看着十三层怎么里边变成了三十层,那采光和照明是如何设置的?邹至城领着他参观了几层才恍然大悟。原来各类演播厅及节目制作间本来就无须采光,所以全部安排在全封闭的楼层。塔的中间是通天的天井,每层都有反映阳光的镜面幕墙,所以塔里并不暗若洞穴,反倒灿若艳阳。金城电视塔不仅是建筑杰作,还是科技产物。
  面前的鸳鸯火锅咕嘟咕嘟地响着。
  各种各样的涮料在桌面上码成了一座山。金城的“四川火锅”其实也已经和全国各地的一样徒有“四川”两字而无其实质了。四川麻辣以及涮料全部都本地化,演变为当地的面貌与风味了。江海涛在重庆吃过正宗的麻辣火锅,那个味儿以后他走遍全国再也没有尝到过。在厦门,他到“东方麻辣馆”去吃过,除了名字和徒有其形之外,一点辣味也没有了;在广州他吃过一次标明是“正宗”的四川火锅,辣还倒有点,但是唰的便全是老广们随口而入的的猫蛇狗免了;在乌鲁木齐吃的那次留下了点印象,因为那牛羊肉味道十分地道,可惜是毅然味太重了,没有麻辣。而在金城电视塔的这顿涮锅子更叫江海涛开眼,涮料全变成了肥牛、土豆片、冻豆腐、酸菜、白肉和血肠,因为是鸳鸯火锅,一边是红油的一边是清汤的,想吃哪边的任君自涮。
  邹至城:“陈天雷的菩提影视公司听说出了些变动?”
  江海涛:“岂止是变动,简直可以说是政变。”
  在座的人都很意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齐把目光投向江海涛。
  江海涛摇摇头,表示不可堪言。
  邹至城:“老江,在这儿的都是朋友,跟陈天雷共事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说句实话,他这个人不离开电视台,大伙就都没法工作了。不是别的,都胡子一大把的人了,谁没个尊严?如今都什么年代了,陈天雷竟然还在电视台里搞拉帮结派那一套。他主管的电视剧部才几个人响?被他搅得分成了三派,当是搞文化大革命呐?!谁说了都不算,就他的话一句顶一万句,训起人来跟训儿子一样,谁受得了?我们早就听说你到金城来了,在他的公司里当文学总监。我们大伙都特别佩服你老兄,能跟陈天雷这种人共事。不过,说心里话也真认为你迟早有一天会到电视台来会一会我们。”
  江海涛:“至城,你这话就让我惨愧了。这么长时间没来看各位,不是我跟陈天雷有多铁,更不是我江海涛忘了朋友。着实是因为陈天雷把菩提影视公司卖了,卖给了凤凰集团的总裁沙金山先生。沙总让我留下来收拾这个烂摊子,要不然我早就回北京了。我姓江的并没有邹老弟说的涵养。说实在的,眼金城电视台合作这么多年,虽然大多是跟陈天雷打交道,但真正见面坐下来共事,这是第一次,说老实话也是最后一次了。我真没有想到他会是这么一个人,小人。我倒十分佩服你们列位仁兄,能在他的手下忍受十二年残酷统治,十二年呐,各位!我几乎是见到他的第二天就跟他吵翻了!”
  那些事还值得讲述吗?江海涛迟疑了一下。他觉得再把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翻出来实在没有什么意思,讲给这些朋友听,顶多权当下酒菜增添点酒桌上的谈资和席散之后成为传遍电视台的“轶闻”而已。他江海涛没有背后议论人的习惯,也不想在陈天雷倒霉的时候再“落井下石”。不管怎么说,陈天雷还是有他的优点的,不能一概否认。如果这个人没有一点优点,他就不会在几乎是两手攥空拳的情况下,筹划和运作成功一百二十集的《武林传奇》了,这是要才华和精力的大工程。陈天雷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错在他的人品,而是他做为一介书生根本不懂得市场经济条件下自己办公司与他在电视台里搞电视剧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他走了老路,却跌进了一个万劫不复的破产深坑。这是他认识上的悲剧。至于人格上和品质上的问题,他不想去评论。每个人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他人格上和品质上的毛病在他变卖公司上究竟起了多大的作用旁观者往往自以为比他本人看得清楚,其实全然不见得。但是客观上被人抓住他人格上和品质上的弱点,进而据此把他逼人绝境,这历来是商战中的伎俩。尽管这种伎俩不道德,但是商战本身就是一种投机,在投机中又有多少道德的成分呢?
  出乎江海涛意料的是,他从电视塔的旋转餐厅刚刚回到神州大厦的十八层楼。便听到了阿兰的喊声:“等着等着,江老师回来了。”
  接电话之前,江海涛问:“谁来的?”
  阿兰:“陈天雷。”
  江海涛的第一个反应是:“沙总回来了吗?”
  阿兰:“还没有。司机小张已经到机场接去了。”
  江海涛拿起话筒:“喂,天雷吗?在哪呐?”
  电话中传了陈天雷的声音:“在金城。我刚刚到家,沙总还在路上,他离机场远嘛。”
  江海涛:“怎么样,顺利吗?”
  陈天雷:“还可以吧。喂,老江,听说你跟电视台的人联系了?”
  江海涛一怔。他刚下飞机,我刚从电视台回来,他怎么就知道了?谁的嘴这么快?阿兰?他看了一眼,只见她精细地挑着盒饭里的菜叶,有滋有味的品尝着,不时跟尹君伊说句什么,两个人嘻嘻地笑了。不像是她。再说她也没有必要把自己的行动告诉陈天雷呀。他扫了一眼,只见梁雨在门头喝汤,侯也夫不知哪里去了。是老侯?不可能。侯也夫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不会跟陈天雷打这种小报告,再说,打这种小报告图什么呢,公司已经不是陈天雷的了。
  想到这儿,大约也就是十万分之一秒吧,他立即回答陈天雷:“联系啦,怎么啦?”
  电话那头的陈天雷火了:“你跟他们联系干什么?”
  江海涛也不由得火攻脑门子:“天雷,你跟谁这么说话?他们到北京去办事都专门到我家去看我,有的还是你让他们去的呢。我到金城来,跟猫月子似的躲了仨月了。有朝一日这些朋友们知道我到金城来过,连看也不看看他们,你让我怎么跟他们解释?!”
  陈天雷:“你跟他们提到公司的事了吗?”
  江海涛:“提到啦。”
  陈天雷又吼起来:“你跟他们说这些干什么?!”
  江海涛:“人家是关心你!”
  “他们哪里是关心我,他们是整我!”
  “你怎么这么看问题?你在电视台工作了十二年,现在拉出去办公司,人家不关心关心你,问问你现在干得怎么样啊?这不是人之常情嘛!”
  “什么人之常情!你根本就不该见他们!”
  江海涛火冒三丈,对着话筒喊道:“陈天雷!我江海涛并没有卖给你!我见谁不见谁,我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根本就无权过问!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卖给你了,你也没教给我该见谁不该见谁,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告诉你,我江海涛是个自由人!”说完,他叭地一摔电话。
  梁雨吃了一惊。
  阿兰和尹君伊听到江海涛的喊声,不由得相视了一眼。
  这时候,客厅里哪怕掉下一根针也会象掉下一块铁一样发出巨响。空气凝固得如同冰冻了一般。
  江海涛气呼呼地摔着门子,进了自己那间办公室兼卧室。他一头倒在床上,心潮不平。陈天雷的电话使他无法忍受一种尊严上的侮辱。他陈天雷有什么资格、有什么权利这样监管自己?如果说这样交往才叫“朋友”的话,那他宁肯不要,一个也不要!有人说,在商品大潮下面没有朋友,只有利益驱动的金钱关系。他不同意。江海涛认为,人间自有真情在,只不过这种真情在泥沙俱下的时代潮面前被掩埋了而已。江海涛就从来也不看重自己在顺境交往的人,特别是自己不断得奖、成为文坛名腕时那些聚拢到身边来的人。他反倒十分珍惜那些在自己忍受寂寞、爬格子的时候交往的人,珍视自己在“文革”挨批时和下放劳改时结交的人。这种患难之交是真正的朋友。为此,江海涛说了一句后来流传颇广的“名言”:“朋友是历史筛选出来的。”看来,自己跟陈天雷的关系走到了尽头。不是历史筛选他,就是历史筛选我。江海涛和陈天雷只能做同路人,而不能做朋友了。
  正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传来阿兰的声音:“江老师电话。”
  江海涛不得不走到大厅,又抓起了电话筒:“哪位?”
  得,又是陈天雷。电话里的陈天雷已经换了一种声调,变得十分悲凄、十分可怜了:“老江,是我。你别放电话,听我说。方才我不该冲你发火,是我不对。我向你陪不是了。我们是朋友,只有朋友之间才会毫不顾及地骂骂咧咧,是不是啊?我真没想到你会生那么大的气,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老江,我承认这半年多来我的人生道路失败了,失败得好惨。你是了解我的,我陈天雷什么时候走过麦城?我抛下那么多的工资不要,自砸金饭碗出来办公司,有多少人等着看我的笑话呀!我经受不起舆论对我的嘲笑了。说句老实话,我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在金城呆下去了。公司办成这个样子,最后破败到把公司卖给别人,我还有什么脸见金城的每一个熟人?说到这儿,你该理解我刚才为什么在电话里发火了。我真是脆弱得经不起任何打击了。”
  江海涛一下子看到了陈天雷的又一面。他承认,陈天雷讲的是心里话。他是把自己当朋友才说这种话的。
  陈天雷:“老江,你如果能够原谅我的话,今天晚上请你到我家来,咱们一起吃华夏炒米。华夏炒米可是一绝呀。咱们好好聊聊,我有一些新的想法。”
  江海涛:“我不想吃炒米。”
  陈天雷:“那你想吃什么?”
  江海涛:“什么也不想吃。天雷,说实话,我现在脑瓜子乱得很!”
  陈天雷:“来吧来吧,也许我们在一起聊聊脑子会清醒许多呢。公司里现在的情况实在是太复杂了。我没有想到池田杏会在关键时刻出卖我,她一出卖,整个形势都变了,《猛男痴女》剧组倒戈,政变不可避免了;我也没想到司马龙会逼我走上绝路。当初我还真以为他为我找到了一个大救星呢。我哪里会想到他们设计的是一个陷阱!我现在是一头受伤的狗熊。没错,我不是别的什么,只是一头又伤又傻的大狗熊!”
  江海涛对着话筒说:“你别糟改自己了。”
  陈天雷:“我不是糟改自己,是真的。我没想到人心险恶呀!我这辈子算栽了。不过你了解我,我陈天雷绝不是那种甘为人下人的人。别看我如今是落泊的凤凰,有朝一日我还会翻过身来,还能风风火火地闯一番事业!”
  江海涛:“这我相信。”
  陈天雷:“我希望你马上来。”
  江海涛看看窗外,天阴得很,刚下午两点大厅里就点起了电灯,便对着话筒说:“要变天了。”
  陈天雷:“没关系。你打车一会儿就到,我等着你。”
  “好吧。”江海涛无可奈何地答应了。放下电话,他就后悔了。自己不是发誓再也不跟陈天雷来往了么?怎么经不住他的三言两语又发生了动摇?糟糕,自己的弱点又暴露出来了!不管是什么事,江海涛经不住任何人的好话、软话、奉承话。哪怕是自己咬牙切齿的人,只要在他面前掉两滴鳄鱼式的眼泪,他的心就会立刻被溶化,做出令人不解的行动来。在作协,他的一位鲁迅文学院的同窗学友,毕业后十来年也没发表过东西,压力很大,可这个时候的江海涛已经连续发表了六部中篇,正是春风得意、如日中天。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有人风传他的作品都是他那位在《小说精品》当总编辑的妈给发的。对此,他不屑地一笑了之。后来,同学聚会的时候他的一位好朋友劝他帮帮那位失意的同窗。江海涛便十分好心地把那位同仁的几篇稿子要来认真地一篇一篇读起来,读完之后他对那位失意的同仁说:“怪不得呢!我知道你的作品为什么发不出去了。果戈理说,被一块石头绊倒过两次的人,肯定是个蠢人。你这五篇小说犯的是同一个毛病。你得学会总结呀,不能傻写。”岂料这位仁兄一听竟说:“我是傻瓜,我是蠢才,干不了这行,大不了到作协的大门口当传达员去。”江海涛一看此兄不进盐酱,便把自己已经写完草稿的中篇小说给他,让他改一稿,并且说改完之后算俩人合作。那位仁兄拿回去吭哧瘪肚的磨蹭了八个月,他一看改的根本不行,只好自己又大改一遍,誊写清楚交给了“葱岭出版社”。小说顺利出版了并且一上架便成了当年的畅销作品。出版社寄来样书那天晚上,这位仁兄带着一瓶茅台来到江海涛家,两个人喝得酩酊大醉。这位仁兄借着酒劲哭着说:“老江,我过去太对不起你了,说了许多伤害你的话。今后你看我的,我一定对得起你。”江海涛当时还真是到了感激涕零的程度,也着实为自己的大度和侠义而感动了好一阵子。丛中笑却点着他的鼻子说:“你呀,也就是个现代东郭吧!几句好话一吹,几口猫尿一灌,你就不知道姓啥了。跟你说,那小子是属狗的,改不了吃屎!这些年外边睛说八道的那些话都是这个王八蛋造的谣。你以为白送他个挂名他就感谢你一辈子呀,做梦去吧!你等着,有他咬你的时候!”没出半年,作协大院里果然又平地刮起一阵谣言风,说他江海涛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是因为他在中宣部工作的岳父圈定的;而他在出版社得的“创新奖”也是他的好朋友内封的;他的剧本拍成的片子得“百花奖”是他花钱买的。这回江海涛长了个心眼,他不言声不念语地摸这股谣言的风源,查来查去,全都是他帮助过的那位仁兄散布出来的!江海涛想:人的嫉妒心怎么会有这般魔力?能将原本是人的东西变成狗,而且是疯狗?!从这次近乎于“血”的教训之后,江海涛一再警告自己,要谨慎。谨慎、再谨慎。可是青山易改,秉性难移,他还是不断犯傻。终于在陈天雷身上再次重演,心甘情愿的让陈天雷在自己的小说上署名却不得好报!唉!他想:生活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难道自己生成就是个挨宰的主?
  他坐上了出租车,朝陈天雷家所在的电视台宿舍区驰去。
  也许是厄尔尼诺现象作怪,金城的冬天忽然又温暖得如同早春的天气了。天上呼隆隆响过几声惊雷,抬头望去,半空中原本是飞扬的雪花可是接到手里却成了雨丝。天,早早的就黑了下来,那雨丝在车灯的照耀下闪着亮光,打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街的两旁千奇百怪的霓虹灯光反射到雨加雪的路面上,把路面映得光怪陆离。
  江海涛听着汽车轮子在地面磨擦出的沙沙声,心想,自己去干什么?是啊,别再便了,教训难道还少吗?到现在陈天雷也没说还回自己那部长篇小说稿子,我还去吃他的炒米?他的炒米就能换我的一部长篇小说?真他妈的浑!于是,他瞒了一眼司机:“回去!”
  司机一怔:“回哪?”
  江海涛:“神州大厦。”
  司机:“您不是要上电视台宿舍吗?”
  江海涛:“不去了。”
  司机往后瞧了一眼,在十字路口打着小回,掉转了车头。
  江海涛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那就是跟陈天雷从此彻底分手了。
2.你挽救了革命挽救了党

  滋啦一声,罗非鱼下进油锅里,整个厨房里立刻弥漫起一股呛人的油烟。头上的抽油烟机呼呼隆隆地转着,就是抽不走那油腻腻、淡蓝色的油气。
  江海涛扎着围裙在灶台上煎着鱼。
  《猛男痴女》顺利停机,沙金山邀请剧组的主要创作干部到金城来‘休息”几天,于是池田杏、爱新觉罗、宋虎等几个人便像英雄凯旋一般进驻了神州大厦。一连七天的吃喝玩乐,使宋虎一直没有机会与江海涛聊天。这天,他从下榻的海天宾馆打来个电话,说他想吃面条了,江海涛便立码到菜市场买了挂面,亲自下厨为他煮。正在水快烧开的时候沙金山来了,听说煮面是为了招待宋虎,便立马叫来了梁雨,给了他一千块钱,让他到菜市场去买螃蟹、对虾、海参、干贝和淡菜,既然吃腻了饭店的味儿,那就干脆自己烧菜。沙金山喜欢吃鸡,便又唤上司机小张,拉着他到郊区的鸡场去采购几只活鸡并且亲自下厨做“沙家煸鸡”,招待宋虎。事情由煮面条起始,越闹越大发,最后竟演变成了一顿足有二十道菜十八道汤的盛宴,宴请的客人也由宋虎一个人变成了池田杏、爱新觉罗等人都参加的“家宴”,主人自然也由江海涛变成了沙金山,出席作陪的又加上了侯也夫、梁雨。
  梁雨很奇怪,不知道宋虎头一次跟江海涛见面,怎么竟会张口让江老师给他煮面条?看江海涛正忙着临时设计菜谱,不便就问,只好问葫芦的拉上阿兰和尹君伊去采购。
  俗话说,不打不成交。宋虎和江海涛是在打了一架之后成为莫逆之交的。三十年前,北京电影制厂的导演宋虎接到了一个剧本《流浪少年》,蛮喜欢的。这个剧本题材新鲜,角度独特,从头至尾充满了童趣。厂里决定投拍。宋虎便请编剧到摄制组来跟主要创作干部谈谈艺术设想,同时也听听大家对剧本的意见。江海涛那时才二十郎当岁,年轻气盛,记不得因为哪句话了,宋虎跟江海涛发生了争执,宋虎说这个本子不如苏联早期的影片《河上灯火》,江海涛当时便顶了一句:“那你就拍《河上灯火》去吧。”宋虎口了一句:“这个本还不成熟。”江海涛很恼火,说:“你可以不拍,我又没请你拍。”宋虎不客气地说:“你牛什么呀?你以为你这个破本能得奖怎么的?”江海涛马上回击道:“不是吹的,这个本拍出来保准得政府奖!”宋虎说:“你吹牛!”两个人吵得不欢而散。不过宋虎并没放弃这个本子,而是立即开拍了。结果却被江海涛“不幸言中”,片子连获政府奖、童牛奖、百花奖。就这么的,开始了他们长达三十年的创作友谊。宋虎成了江海涛家的常客,见了面两个人也不下馆子,总是“来碗面条”。
  菜,在油烟和忙乱中做齐了。
  江海涛坐上桌,脚下却被轻轻地踢了一下。他朝身边看了一眼,是梁雨。不知道这小子为啥踢他,看来要暗示什么,可是他猜不出来,便轻轻碰了一下他:“来,帮我端盆汤。”
  梁雨跟他进了厨房。
  江海涛忙问:“什么事?”
  梁雨关上门:“江老师,注意饭桌上的情况没有?有谁没谁?”
  江海涛:“不就是没司马龙和吴媚娘吗?这有啥。本来就是我请宋虎吃面条。这不是越闹越大发嘛,我又没请池主任和爱新觉罗他们,是沙总请的嘛。”
  梁雨嘿嘿地笑了。
  江海涛:“笑啥?”
  梁雨:“你是真没看出来还是装糊涂哇?这是公司未来的领导班子!”
  “?”江海涛听他这么一说,反应是不可能。难道沙金山不要司马龙和吴媚娘了?这绝不可能。他刚刚和他们俩一块从华夏海签完合拍《叶落归根》的协议书回来,怎么会过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发生如此巨变呢?想到这儿,他摇了摇头说:“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公司刚刚发生了一次地震,可不能跟着再来次地震了,那就永无宁日了。”
  梁雨没有吱声,端着汤出去了。
  江海涛却没了出去喝酒行令的兴致。前天沙金山回来的时候,把草签的合拍《叶落归根》的合同给江海涛看,说相同的文本签了四份,四份全拿回来了,准备盖完章再寄去两份给对方。江海涛草草地翻看了一遍,往桌上一扔:“谁拟的?”沙金山说是司马龙和陈天雷两个人拟的。江海涛说:“怪不得呢!这份合同你要是签了就擎等着上当受骗吧。这回他程正伟怎么不说成本是六百万,却变成八百万了?就是八百万也不够。这还不说,启动资金让咱们掏;咱们拿八百万成本的三分之二,他只出二百万,还是他们厂的管理费,这就是说他们一分钱的现金也不出,到最后利益却和咱们对半分。这还不算,连咱们该拿的这一半利润也要扣下,去搞什么滚动拍摄,而下边要滚动的是个什么戏,谁也不知道,那部戏你还得再掏四百万。等那部戏拍完了才一块分利润。要是赔了,咱们一下子就赔进去一千万,而他程正伟的华夏电影制片厂则是捞足了管理费和劳务费,他参加这两部戏拍摄的职工也捞足了酬金,一个子儿也不赔。要是赚了,他还分一半!他程正伟里外都捞得足足的。这是什么协议书哇?明明是做个套让你钻!他陈天雷跟程正伟联手坑你,这一点不奇怪,奇怪的是司马龙和陈天雷联手搞的这份协议书还搞成了这么一个绞索。沙总,关于《叶落归根》的事,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嘴上也快磨出趼子了。如果你执意要拍,我无话可说,因为钱是你的,公司是你的。我只能这样对你讲,这个协议最好不要盖章。”沙金山十分认真地听完了之后说:“江老师你放心,我是不会上当的。”难道说,今天席面上没有司马龙和吴媚娘,便是沙金山告诉江海涛的一个信号?大概是。
  正在这时,传来了宋虎的喊声:“老江,猫月子呐?”
  江海涛这才离开厨房,重上桌面。
  酒大概已经喝过三巡了,梁雨靓丽的脸蛋变成了粉红色;宋虎的两颊也飞起了红晕;沙金山拿着XO给江海涛倒着,几乎有一半倒到了酒杯外边;池田杏只顾抿着嘴嘻嘻地笑着;爱新觉罗几乎趴到了桌子上;只有侯也夫眯着笑眼。
  沙金辉:“江老师,喝!”
  宋虎:“来晚了,连罚三杯!”
  池田杏:“对!今天这顿莱做得好吃,你必须得多喝!”
  江海涛连忙摆手:“我不行。”
  梁雨:“江老师,今天不同往常了,要多喝一点啦!”
  爱新觉罗举着杯子说:“江老师,今儿这酒得多喝!为了沙总,也得喝。要是没有沙总,《猛男痴女》这部戏绝对拍不下来!沙总在剧组处于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力挽狂澜,挽救了革命挽救了党啊!来,为了沙总,干杯!”说完,像喝凉水似的把一大杯XO倒进了肚里。
  宋虎:“真的。要不是沙总出面,这戏就完了。陈天雷把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撂在那儿了!组里的人都是冲我的面子来的,我怎么跟大伙说?该咋是咋,沙总功不可没。”
  沙金山听得心里高兴,只是示意喝。
  宋虎抿了一口。
  爱新觉罗吸溜了一下鼻子,声音哽咽地:“沙总,你了不起呀!关键时刻挽救了革命挽救了党啊!”
  池田杏碰了他一下:“别说了!”
  爱新觉罗:“这有什么,就是挽救了革命挽救了党嘛,伟大,光荣,正确!”
  侯也夫:“他喝多了。”
  爱新觉罗:“我才没喝多呢。来,沙总,干!”
  这顿饭江海涛吃得很不舒服。饭后,沙金山把大家拉到了东京梦乡去桑拿,侯也夫借故家里有事先走了。谁也没想到爱新觉罗一进东京梦乡便吐了,吐得地毯上沥沥拉拉一片。沙金山抱着他躺在休息大厅的沙发上,为他接着吐出来的污物,给他揩着额上的冷汗,怕他凉着了,又向服务生要来了几条毛巾被搭在他的身上。江海涛连着进了三次蒸气室,又跳了两次冷水池才觉得身上舒服了些。他揩干净之后。从侍浴先生手中接过宽大的和式浴服,束上腰带便进了休息大厅。
  宛若仙曲的音乐在灯光昏暗的休息大厅里柔和地弥散着,似有若无。
  江海涛靠在沙发上,半躺在宋虎身边。
  宋虎不知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声称他已经按摩完毕还睡了一小觉并嘲笑爱新觉罗把XO当啤酒喝,现在大概还没醒过来。江海涛知道侯也夫曾经把《叶落归根》给过宋虎,便探询他是否想拍,宋虎一口否认,说那个本子谁拍谁擦屁股。
  江海涛笑了。
  宋虎:“你在这儿跟他们干,不回北京了?”
  江海涛:“看看再说。”
  宋虎:“《猴拳》那个本你看过没有?”
  江海涛:“听侯也夫说过,没有看过。怎么,你想拍?”
  宋虎:“不想拍我抓它干嘛?哎,那个男的和那个女的怎么没来?”
  江海涛知道他指的是司马龙和吴媚娘,便说:“不知道,大概他们有什么事吧?那二位是沙总的心腹,什么事儿只要他们俩不同意,你就别想成喽。你不是想拍《猴拳》吗?你该跟他们说一说才是。”
  宋虎:“这么厉害?”
  “能不厉害吗?男的是公司主管财务的常务副总经理,女的是法人代表。”
  “怪不得呢。在九华山我就看出来了,尤其是那个女的,没她,《猛男痴女》沙总就不会投钱了。”
  江海涛笑笑,没有吱声。
  因为沙金山扶着仍旧迷迷糊糊的爱新觉罗过来了,池田杏也穿着和服浴袍从女部来到了休息大厅。他们躺在大厅的另一角。
  梁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宋虎:“哎,公司里有个小伙子挺帅呀。”
  江海涛又是一笑。看来,宋虎看人是三眼不离本行,挑演员。其实宋虎自己就是演员出身。刚开始,他并不是电影演员,而是文工团的娃娃演员,也是被电影导演挑中去拍电影的。走上演员的道路,对宋虎来说充满着偶然。他的家在东北松花江畔的同江县,查查上八辈子的家谱,都没出过一个识文断字的人。他的爹早就死了,死在关东军在兴安岭挖山洞的时候;娘拉扯他姐姐四处讨饭,那时候娘怀他已经八个月了。有一天,竟把他生在一户人家的猪圈里。娘受不住,产后就死了。姐姐只比他大四岁,坐在猪圈里哭。那家人家还真不错,收留了他和他姐。那家人姓宋,他们姐俩也就跟了人家的姓。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宋虎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了,反正从小他就跟猪特别亲,会走路就往猪圈里跑,帮助妈妈给猪食槽子里倒泔水,跟姐姐一起拎着根小棍可草甸子跑着放猪。也许跟猪有着不解之缘,宋虎从小就不吃猪肉,而且见了谁家杀猪就哭。这种日子没过两年,日本鬼子又把他的爹娘抓走了。那天,他在大草甸子上放猪,见鬼子进村,没敢回去。等他天黑了摸回去的时候,村子已经烧了,姐姐也没了。他守着猪,跟幸存下来的乡亲们继续熬着那当亡国奴的日子。到他十四岁那年,小鬼子投降了。他高兴得又蹦又跳,跟着东北民主联军后边转了好几天,就想参军,可人家嫌他小,不要他。有一天,忽然有个女的骑着马来了,从猪圈里拽出了他。
  “宋虎!”那个穿军装的女的叫着。
  他上下打量了半天,突然眼睛一亮:“姐?!姐——!”
  姐弟两人猛地抱在一起。
  宋虎哭了,打着姐:“姐,你这些年上哪去了?你扔下我到哪去了?!”
  姐姐什么也没说,只是哭。当天晚上,姐把家里装猪食的破缸给了邻居,把破房子挂上锁,把宋虎抱上了马背,带着他狂奔了一夜,到了部队上。就这样,姐姐带着他参了军,进了文工团。那是一九四五年十月。在文工团里,他演孩子;大了,就演小战士。一直跟部队从哈尔滨铁流滚滚地打到海南岛,也演到了海南岛。越演,他的演技也越发炉火纯青,后来被崔嵬、成荫、凌子风等几位导演发现,先后在他们拍的几部电影里出演了一些角色。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以后,年纪大了,便改行当了导演,自然,也就以职业的眼光来审视从他面前晃过的每一个人了。
  江海涛:“这小子叫梁雨。”
  宋虎转了个话题:“这回《猛男痴女》,陈天雷真他妈不是东西,你猜他一集给多少钱?”
  “多少?”
  “三千!打发要饭的呐?!”
  “那你当时怎么答应的?”
  “不是为了朋友嘛!陈天雷没钱,说的挺可怜的,让我无论如何拉他一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说不干吧不仗义;干吧,给的真他妈的少,都不够塞牙缝的。如今哪有给这么低的,传出去都让人笑话。我的徒弟都一集五千了。”
  江海涛不好说什么,只好什么也不说。
  宋虎接着说:“这回,我跟池田杏说了,《猴拳》除非不拍,要拍一集不给一万,不干。”
  江海涛了吃了一惊。这主儿,真敢要哇!他觉得再谈这个话题心里就该极度不平衡了。自己一部长篇小说,起五更爬半夜的,吭哧瘪肚爬半年格子,写上它三十万字才得十几万块钱,当个导演干半年就能捞它二十万,相差也太大了。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没说。作家历来清贫。生活、时代、环境可真能改变人呐。自己几年跟宋虎没在一块工作,这个主儿竟变得这么看重钱了。唉,都说是人能改造世界,看来世界也能改造人。
  第二天,沙金山打电话把江海涛召到了三十二楼,给了他一套《猴拳》剧本,对他说池主任讲了这个本子不错,他准备投资三百五十万拍。
  江海涛吃了一惊:“多少集?”
  “十集。”
  “十集三百五十万,那一集就合三十五万,太高了吧?”
  “池主任说,大成本才能搞出大制作。她准备请香港演员和台湾演员联合出演。”
  江海涛又吃一惊:“不用宋虎了?”
  沙金山:“宋虎要价太高。陈天雷请他拍戏一集给他三千他都干。他口口声声说我够意思,关键的时候没把他扔在九华山,我给他一集六千他都不干,张口就要一万。还交朋友呢!有这么交的吗?他原来跟陈天雷也是朋友,怎么不跟他要一万去?哼,我让他一分钱也别想在我这儿捞!”
  江海涛:“谁跟你说他要一集一万啦?”
  他在装糊涂,故做惊讶。但是,他真的糊涂真的惊讶。说他故装,是因为他知道宋虎开的价码;说他真的,是因为他的确不晓得沙金山是怎么知道的。联想到那天沙金山逼陈天雷向他检讨,他躲来躲去就是不领情,怎么也不肯接手修改《叶落归根》,第二天沙金山就知道了;再联想到他跟电视台的人在电视塔吃“四川火锅”,当天中午陈天雷就知道了;加上这次宋虎在东京梦乡的休息大厅里悄悄跟他说的拍《五祖拳》的酬金的事,沙金山知道得也挺快,使他头皮发麻。难道公司里有监控器?不像。尽管沙金山有钱,那钱也没多到没处花,非得买监视器监督公司员工的一言一行不可。难道沙金山料事如神?也不像。他承认沙金山是个聪明人,不聪明不会在短短的十几年就积攒起如此大的家业,可再聪明也不可能把压根就不在现场的事知道得有鼻子有眼儿啊!看来,只有一种可能了,那就是公司里有人爱打小报告,爱嚼舌头根子,爱拨弄是非。这种家伙人们一般蔑称为“长舌妇”、“扯老婆舌”、“小人”。想到这儿,江海涛几乎出了一身冷汗。这哪是搞艺术的影视公司啊,简直是一个是非之地,是个陷阱!
  沙金山:“你不要问是谁跟我说的了。”
  江海涛只好说了句双关语:“真没想到。”
  沙金山:“算啦,不提他了!”
  江海涛知道,宋虎从此从沙金山的名单上抹去了。正在这时,从沙金山的住室里走出了池田杏和爱新觉罗,江海涛不由一怔,一下子便想起了梁雨在饭桌上踢的那一脚。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一阵发紧。
  爱新觉罗咧开嘴笑了。
  江海涛打着招呼:“你好点了么?昨天晚上可把沙总忙活坏了,连澡也没洗上,你老兄没完没了的光在那儿喊挽救革命挽救党了。”
  池田杏:“还没见过有他这么老实的人。”
  爱新觉罗自嘲地:“我是头一口喝XO,没想到这酒劲那么大。”
  沙金山:“江老师,一会儿我带他去补一补洗桑拿。爱新觉罗还没洗过桑拿呢,昨晚上他白去了。你去不去?”
  江海涛自然说不去了。
  他想好了,自己该回北京了,越早回去越好,那里毕竟是自己的家,那是一个绿色的港湾,尽管丛中笑对自己有时似河东狮吼,但是那是他十分乐意的一种享受,是他十分自得的一种安全感。
3.这茶不知是什么滋味

  茶叶被水冲击之后,先在水面上打着旋,然后便一片片地张开来,飘呼呼地沉下去,积淀在杯底。那浅褐色的浆汁渗出来,染满了一杯,弥漫出淡淡的茉莉花香。
  每天这都是侯也夫最惬意的时候。
  可是,最近几个月来他几乎已经享受不到冲茶品茗的这种快感了,那不是因为他没有钱买茶叶,而是因为他没有心情去捕捉这种惬意了。陈天雷到华夏去了,临走前对他说他是作为公司的代表到华夏电影制片厂筹建双方联合录制《叶落归根》的工作的。对这,侯夫认为自己没有发言权,也不想插手这件事。自从那回他给陈天雷拟的协议书盖了章之后,沙金山便把原本由他保存的公司公章和法人代表吴媚娘的法人章以及沙金山自己的总裁私章都收了上去。沙金山连问也没问陈天雷盖章的事,只是说他要出差去签一个合同,所以公司所有的章他都要带上。侯也夫知道,这是收权,并且是沙金山对他私自给陈天雷盖章表示的不满,但是却没对他提出任何警告和批评,够团面子的了。尽管如此,侯也夫还是不顺心了好几天。通过陈天雷的出走,侯也夫发现公司恐怕已经与程正伟的的电影制片厂签订了合作协议书,可是却没有一份协议文本交到他的手上存档,这可是个严重问题。他是办公室主任,负责管理公司所有的文档及合同原件,如果他这里没有,万一出了问题怎么办?侯也夫越想越觉得问题严重。这种“严重感”来源于经验,来自于历史,绝不是凭空紧张。他从小在家乡念过几天初小,这在部队上已经算是个知识分子了。打下济南之后他被抽调到团部,当上了机要参谋,负责保管机密文件。刚上任,他就闹上拉肚子,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吃了什么不洁的食物,反正是一天到晚没遍数的蹿稀,吃啥药也不好。偏偏在这个档口接到了一份秘密文件,还没来得及送给首长,肚子便有些发坠,憋不住地想拉。于是他一路小跑着钻进了房后用秫秸围起来的茅坑,扒开裤子刚一蹲,揣在怀里的那份秘密文件便掉进了粪坑。糟啦!自己怎么就忘了藏在怀里的文件呢?那粪坑又深,积满了屎尿,成群的苍蝇在里边嗡嗡着打旋。侯也夫一惊一吓,登时满头大汗,屎也没了。他想用手捞,够不着;想出去找根根子,又怕什么人来方便偷走了文件。急得他只好守在茅坑门口,谁来也不让进,谁吵也别想进!问为啥,他也不说,就是不让进。愤怒的作战参谋告到了团政委那里,说他侯也夫现在改行了,管上了全团的拉屎放屁,谁也不让使茅坑,已经引起公愤。团政委只好亲自赶来看个究竟。侯也夫把他拉到茅房里,心情沉重地检讨自己失职。看着那份飘在茅坑里的文件团政委命令通讯员找来了老乡家捣粪肥的二齿钧子,让侯也夫捣碎它,也别捞了,捞出来怎么看?于是侯也夫便奋力捣起来,直到把文件捣个稀巴烂。搞完之后,他捞了个记大过的处分。自那以后,他再也不拉稀了。不过,这次突发事件给他留下的印象伴随了他一辈子!他能不担心公司的文件保管吗?出于责任心,他跟司马龙谈了,向他要这份协议书,司马龙却矢口否认有这份协议。这让侯也夫非常生气。因为他知道,公司从菩提影视转为凤凰影视,这中间几乎所有的文件全部保存在司马龙的个人手里,他这里甚至连一份复印件也没有,一旦需要的时候到哪里去找?公司文件司马龙私藏这本身就违背起码的档案管理原则。每次他催讨,司马龙都打出沙金山的旗号,说是沙金山让他保管的,这就让他不好开口了。为此心里一直窝着火。
  噼,叭!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鞭炮声。奇怪,金城禁止燃放鞭炮已经差不多五年了。五年来,尽管人们过年和平时喜庆时感到别扭,少了许多气氛,以至发出“自绝民族传统”、“过哑巴年”,等等许多牢骚,但是毕竟还是守法的。今年怎么了,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放起鞭炮来了?了得!
  梁雨跑来:“侯主任,有人放炮了!”
  侯也夫:“不像话,这不是犯法吗?”
  梁雨:“犯什么法呀?咱们也放得啦。”
  侯也夫:“可不行!梁雨,你敢放我就敢批评你!”
  话是这么说,梁雨还是欢天喜地跑出去了。是啊,这声炮竹倒是提醒人们,中国人过了几千年的春节又要到了。江海涛在前几天已经回北京了,看样子不会回来了,因为他临走的时候对侯也夫说:“在这儿呆的这几个月比在北京呆三年还累。”侯也夫没说什么话回应,这个时候说什么话都不好,只好不说。其实,侯也夫打心眼里还是希望江海涛回来的。因为他觉得他跟他还有心照不宣的地方。那次江海涛因为《叶落归根》在董事长室里跟程正伟矛盾正酣的时候,忽然吴媚娘出来叫他,说是沙总让他进去。他一进门,陈天雷当头便问:“老侯,你在电视台一个戏拿多少责编费?”侯也夫不知道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便照实说:“剧本稿酬的百分之二十啊。”“不料陈天雷一下蹿起来:“我管着电视剧部,什么时候给你开过百分之二十?再说啦,一个责任编辑干什么啦拿这么高的酬金?”侯也夫当时闹个下不来台。在《叶落归根》这件事上,他本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没成想你不惹事儿,事儿偏来找你。陈天雷的话明明等于把他说成了“不劳而获”,说成了要在这部戏上狠捞一把的伪君子。他的三角眼一下瞪大了,不客气地诘问:“既然责编不劳而获,你还设责编干什么?”陈天雷却反唇相讥道:“你不为钱,你上我的公司来干什么?”侯也夫一听立刻站了起来:“天雷同志,别忘了是你请我来的!”说完便起身离开了董事长室。后来,是沙金山硬把他劝住的,不然的话当时他就回家,再也不来了!他有什么必要背着一个下海进公司的目的是为了“捞钱”的恶名呢?作为一个正师级的离休干部,他住在四室一厅的干休所里,每天完全可以打打门球,甩甩扑克,跟老同志们一起唱唱歌,到处去参观旅游,安度晚年,他的儿女们也是这样劝他的。可是侯也夫也说不上是为什么,没有离开。他总觉得自己有一种责任,这种责任心是赖厅长为代表的“组织”上赋于他的,也是他经过解放军这所大熔炉锻炼出来的。他不能眼看着这家在自己手里仅仅经营了半年的公司垮下去。他想以自己的经验、自己在省里、市里和电视台里的关系,把公司运作上正规,那时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去颐养天年了。不然的话,熟悉他的人问起来,他怎么回答人家?告诉人家公司黄了,公司乱套了,公司政变了,好听吗?因为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呐!
  梁雨真的拿着一挂鞭回来了。
  侯也夫一看,严肃地说:“梁雨,不许胡来!我再说一遍,如果你敢放,我就处分你!”
  梁雨哧哧地笑,不知他是听进去了还是根本就不当回事。
  侯也夫端起茶杯,糟糕,一口还没喝就全凉了。他端起来喝了一口,这茶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大厅里传来了争吵声。类似的吵嚷声侯也夫不知听过多少回了,但哪次也不像这回吵得这么凶,像是有千军万马在厮杀。
  侯也夫:“梁雨,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梁雨跑出去。不大的功夫,他蔫头耷脑地回来说:“要钱的。”
  侯也夫一怔:“跟谁要钱?”
  梁雨:“我也不晓得啦。阿兰和尹君伊在跟他们吵。他们的人好多噢,来了十几个哟。”
  侯也夫一听,便扯着嗓子喊:“阿兰,阿兰!”
  梁雨帮着喊:“阿兰,候主任叫你!”
  阿兰气呼呼地从大厅走过来。
  侯也夫关上门,问:“到底吵什么?”
  阿兰:“一帮来讨债的。”
  侯也夫吃了一惊:“咱们公司欠人家钱了?欠多少?欠了就该给人家嘛,到年根底下了,也该清欠了。”
  阿兰:“哪里有钱呀?”
  侯也夫更懵了:“怎么又没钱了?”
  阿兰:“他该人家的,人家也该他的。外边那几个是房地产那边的,欠了人家七百万,欠了一年了,可别人欠沙总的欠了六十多万美元呐。”
  侯也夫真是不知道这钱上的事是怎么的了。在一九五O年的“三反五反”运动中,他因为使用了一小瓶针管那么大的汽油擦洗刚买的一条料子裤上的油渍,就被大会小会的批评,说他犯了“贪污和浪费”的错误,是“极大的犯罪”;因此受了“党内警告”处分,档案上至今还记着他这个价值两千元的污点。两千元是那时的币值,折合现在的人民币是两角钱。这次教训足以使他记取一生的了。从那以后,他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绝不沾钱!发了工资他点也不点,回家就如数交给老伴,在单位里领导分配他做什么工作都行,绝不接受涉及经济的工作。所以阿兰给他讲的话,他几乎搞不清是怎么回事,特另是年前司马龙和吴媚娘还从沙金山那里拿走了整整十万块钱,买了几箱子茅台酒、红塔山烟,按司马龙开的名单,由司机小张开着车前去给“关系户”送春节慰问品。光送礼就送了十万块钱的,这让侯也夫万分震惊。沙金山是个黄金铸成的形象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怎么仅仅两天后就如同阿兰说的“哪里有钱”了?那么,平常沙总花的钱是哪里来的?公司拍片子的钱又是哪里来的?侯也夫真的糊涂得不能再糊涂了。
  在大厅里的十几个人听说里屋还有位“侯主任”,便忽地一下子拥到办公室里来,吼着嗓门骂:
  “妈的,如今还真成杨白劳的天下了,欠账还欠得这么有理!”
  “不行!债不还你们就别想过年!”
  “赖了一年了,到了年关还想赖啊?”
  阿兰和梁雨连话都嚷不出来了。
  侯也夫面孔冷峻地坐在办公室旁,见这帮人几乎把手点到了他的鼻子上,便生气地说:“你们是哪个单位的?有理不在言高,你们喊什么?你们知不知道这里不是房地产公司,这里是凤凰影视公司!谁该你们的账你们找谁去!再在这里无理取闹,我就喊警察了,告你们一个私闯办事机关,妨碍正常办公秩序!”
  那帮讨债的人立刻蔫了。
  阿兰:“对呀!房地产公司该你们的债你们找房地产公司去。我们影视公司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呀?”
  有人底气不足地说:“你们不都是凤凰集团的吗?”
  侯也夫:“是一个集团的又怎么样?我们还是一个国家的呢!一个集团的也是独立核算。我们影视公司和你们单位都是中国的企业,能说你们的就是我们的吗?”
  显然,侯也夫在这里使用了狡辩术,但是还真把那帮原本是理直气壮的讨债人驳得哑口无言。可他们又不甘心就这么空着手回去,于是双方便僵持下来。阿兰一看说:“请你们离开,我们要封门了。如果你们不走的话,我们要报警了。”说着真的拿起了电话。讨债的十几个人只好灰溜溜地走了。阿兰乐得直夸姜还是老的辣,梁雨只顾嘿嘿地乐,惟独侯也夫乐不起来,直觉告诉他,凤凰集团潜藏着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像是休眠的火山,正在那里蕴育着、涌动着,说不定哪天就会喷发出来。他不由又端起了茶杯,一喝,这茶竟然是苦的。
  梁雨很机灵地接过他的杯子跑出去倒水。
  不知道什么时候冰怡来了。冰怡已经很久没有来了。阿兰回头瞅见了她,高兴地:“冰怡,你怎么来了?哎哟,你这身衣裙真好看。”
  冰怡恬静地笑笑:“沙金山不在呀?”
  阿兰:“真不巧,他出去了。”
  冰怡:“离开金城了?”
  阿兰:“不知道。”
  冰怡:“阿兰,别人要说不知道我还相信,你要说不知道我可就不相信了。谁不知道你是他的管家婆?他上哪去,有没有钱,什么事能办什么事不能办,你就不能不知道了。”
  阿兰急忙解释:“我真的不知道。”
  冰怡笑笑,那笑很神秘。
  阿兰:“我知道你是为了催那笔钱。沙总已经跟澳大利亚那边联系了,催他大姐夫快点把钱还给你。冰怡,照说这事跟沙总真的没有关系,但是沙总真的在给你想办法。我说这话,你要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冰怡:“你这么说,我就信了。”
  侯也夫听她们这么说着,心里想:得,又是一个催债的。沙家到底欠了多少债,外边又欠沙家多少债,这是谁也说不清的数目字。看来阿兰真的知道。找个机会得向她摸摸底。刚想到这儿,侯也夫便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吃惊,怎么自己忽然对经济问题而且是别人的经济问题关心起来了?他情不自禁地摇摇头,真是难得清静、难得糊涂哇!
  阿兰拉着冰怡的手进了董事长室的门。梁雨送来了沏好的茶。缕缕热气如青丝一般从杯口冒出来,盘绕而上,瞬间便把茉莉花的香气弥散得整个房间清沁扑鼻。
  侯也夫忽然又想起那十万块钱的礼品。一瓶茅台三百多块,一条红塔山一百五十多块,这么厚的礼谁敢收哇?怪的是居然都送出去了!这使侯也夫不由得对那些接爱礼物的人感到悲哀起来,一个人的品质就值这么点钱?这种悲凉之情瞬间便消失了,因为他忽然想起写礼卡时,每一张的落款都写的吴媚娘和司马龙的名字,上面既没有公司的名字也没有沙总的名字,可这十万块钱却实实在在是沙总掏的。司马龙填礼卡时阿兰在他们身边,她偷偷地看了一眼,过后她曾对侯也夫悄悄地说礼卡上的名字她一个都不认识,而沙总的关系她是都知道的。侯也夫当时没有引起注意,现在一想便觉得这事溪跷。
  “侯主任!”梁雨喊。
  侯也夫从谦想中回过神来:“什么事?”
  梁雨:“封门了。”
  侯也夫:“阿兰和那位客人不是还在里边吗?”
  “她们走了。”
  “噢,走了。那好,封吧。封门以后你该回家了吧?坐车赶趟吗?”
  “赶趟。坐汽车到我们家也就跑三个小时。”
  门咪当一声锁上了,贴上了封条。
  梁雨临离去的刹那间说:“侯主任,沙总对司马龙和吴媚娘送礼的时候光签他们俩的名字非常生气,那不是等于沙总掏钱给他们自己撑了脸面吗?沙总原以为他们是给自己的朋友们送礼呐。所以,昨天便回乡下去了。原来,司马龙和吴媚娘是打算请沙总到他们俩的家里过年的。”
  侯也夫这才恍然大悟。不知为什么,他对沙金山醒悟到上了司马龙和吴媚娘的当有一种快感,好像这种快感里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成分。侯也夫连走路都觉得轻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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