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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 副市长丁南北


  我确实够疲倦的。一个下午开了两个半会,另外半个会我借故溜出来了。现在屁大的一点事也要周吴郑王都请来,没完没了的扯皮,而且一开会,副市长非得拉到台上坐着——还不象过去,我有时还可以借会养神。反正台上讲的那套听过也忘了,不听也能记个大概。——我下过许多次移风易俗的决心,但移到现在也不见起色。每次都免不了要我讲话,也无非是那些忘记也行记住也行的套话。我看着台下那些听我讲套话的套面孔,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在本子上记呀记的……真觉得滑稽,唉!包括我自己在内的芸芸众生……
  溜号的半个会的时间,我到西干线的工地去转了一圈。洪总工程师把我拉进了他那间设在活动房子里的临时办公室。“老兄!你怎么搞的,和伍老太太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她今天下午到建设局里来,发了通脾气,说她人还没有走,茶就凉了……她说,和西德商人谈判的前前后后,要向她汇报,不能把石母湖当殖民地卖了!还说,第二轮谈判,派到西德去的代表团成员,她要亲自审查……”
  我只好苦笑,这原委不需要深究。有前因,伍玉华老早就在钻营这个出国机会,我一直没有表态。也有后果,大概是引出了许屏的事儿之后,伍公子自以为抓到了什么要挟的本钱,不是中午他已经急不可待地亮出底牌了么?“你要犯大错误的!……”
  我确有点后悔,过早在外国商人面前推荐我的老同学了。
  我得请这位比我阅历多的工程师帮我拿拿主意。他是我的老朋友。解放前,他在大学里学历史,由于忽然间悟到搞历史是可怕的职业,一夜之间下了决心转到建筑系。我当了太守后,他先是疏远了我几天,看到我还没有端架子,和他依旧称兄道弟,便自告奋勇要做我的智囊团首席顾问。这个顾问送给我的第一句箴言是“高处不胜寒。”我下决心不掺和在宦海的漩涡里,便是受了他的影响。
  我把许屏是怎么样一个人,照着朱竞芳描绘的种种,都告诉了他。但还保留了朱竞芳自己的隐秘……
  他呷了一口茶,抽了一支烟,慢条斯理的说道:“古今中外,都有些执拗追求一种事业的怪人。其实。怪人出得多的时代,往往是文化思想最繁荣的时代。最近,我看到一条消息,黑龙江的一位十八岁的小青年,徒步万里,执着地要到神龙架去探险,考察到底有没有野人?甚至自己都留起了长头发和长胡子,以便混迹在野人中间,看起来荒诞可笑,但那小伙子做的是大学问,他想考证人类进化史一个可能失落的链环……了不起呀。玩命呢!但是叫我干,我没有这个勇气,且不说要养家活口,连想都不敢想——嘿嘿……亏我还是学过几天历史的呢!——你们这些当领导的,一布置什么学习都是雷打不动,象我。都五十开外的小老头了,还要一个星期两个下午象小学生一样听组长读报,指定题目叫你讨论,我哪里有工夫想什么野人呀!……算罗!我们这一辈是注定当庸庸碌碌的芸芸众生了……”
  我刚才正想着这个词——芸芸众生……
  洪工程师谈兴正足:“看到那个小伙子的行动居然上了报,我大吃一惊……这才是中国的希望,中华民族的希望……你这位太守如果敢启用许屏这样的怪人,那是了不起的政绩!……”
  “这不是和你教我的座右铭背道而驰么,我还没有想出办法来呢。已经被寒风刮得直哆嗦了……”
  他笑了,无可奈何的笑。……“有什么办法呢!阁下既然已经被推到高处了,就但愿你别让风刮下来!”“
  “我的身板骨子不硬朗呀!……”
  结果是我望望他,他望望我,莫衷一是。
  告别洪工,我又弯到李燃同志家去。铁将军把门。警卫说老书记到北京去参加一个老战友的追悼会去了,我只好悻悻离去。我有点埋怨他了,把这个担子撩在我一个人肩上。他还说要帮我拾把柴禾,原来拾了个错综复杂的许屏案件。怪不得伍老太太亲自出马。现在正是她独揽大权的时候嘛!我想,她迟早又会背了那只雪白的药箱,尖起嗓子训斥我:“同志!你的阶级观念哪儿去了!竟会替一个凶杀犯来要阿斯匹灵!”
  是啊!这朱竞芳!还卖什么关子!……
  “对不起,我让你等了一个小时。”
  “既然您把这一个晚上时间都交给了我,我就得充分利用。”
  “那……长话短说吧!”
  “恐怕我做不到。……您不是想解决他的问题么!这么执着追求的一个艺术家……您的老同学……您不了解他的灵魂……能判断是非?我实话告诉您。他是行了凶,可惜没有把那个人杀死!……法院里有人有意启发我的那个呆子,几乎明说了,‘许屏,你只是一时冲动,误伤了对方吧!’您知道他怎么回答?‘不!我真想杀死他!我真想杀死他!……’……至于这个对方,我晓得您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和现在的身分了。你们今天中午不是在马路上交谈过了么?他还亮出了被害的伤疤。对么?您奇怪么,我也有我的朋友。”
  唉!我竟在上下左右的各种眼光的包围之中!
  又过了一个小时。
  我一点倦意也没有了。我仿佛亲眼看到了许屏往自己胳膊上砍了一斧子的血淋淋的情景……我觉得自己的血也快喷出来了,脑门子的动脉腾腾地弹跳,几乎胀裂。
  窗外,陡然起了风,把窗户吹得咯咯的响……
  我一圈一圈地踱着步子。“后来许屏怎么了?”
  “怎么?您不难想象,一大摊的血,骨折……送医院去的路上,他几次都想跳到江里,是我硬拽住了他。我在他耳边轻声说,你新做的那座石像,没有被砸掉,我把它藏起来了。这才救了他的命……从此,他又成了劳改犯。地道的犯人,手上打着石膏,脚上带脚镣,这是最最重的犯人的待遇……”
  跟着风过,接下来是电闪雷鸣,顿时下起大雨来。这个怪人,不,怪杰,照迷信说法,上应星宿,要不,哪会有如此凑巧的地恸天哀……
  雨已经泼进屋里,我不得不去关窗,怪!窗帘后面拖着一根电线,电线一端延伸到窗外的不知何处,而屋里的一端,吊着一只微型话筒。的确是话筒,我再外行也认出了这个象仙人球似的、用钢丝网起来的玩意儿的作用。它就藏在一盘仙人球后面。我气昏了!
  虽然我也看过几本描写现代化间谍活动的小册子,但总认为是海外奇谈,而就在眼前——出现了这个衣黝黝的钢丝小球……太卑鄙,也太拙劣,甚至太上气,十足的土气!也难怪,想窃听这屋里声音的那位人物,显然没有先进的间谍设备。他是仓促成军,只好土法上马……
  我差一点想顺藤摸瓜,当场逮住那只黑手,我也差一点朝那只话筒大喊一声:“阴谋!”但我都役有这样做。我只觉得手脚一阵发麻!我也不知道是气愤得发了麻,抑或是害怕而发了麻,
  好半晌,我才设法使自己平静下来。我默默把窗帘拉上。拉窗帘的声音也会灌进监听者的耳朵的,让贼提心吊胆琢磨主人是否已经觉察,未始不是一种乐趣。
  我没有让坐在沙发上的这个女人觉察。“现在请你谈谈许屏为什么行凶的经过吧!”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发颤。
  她突然问我:“你听说过纸铐吗?”
  “什么?”
  “纸做的手铐。”
  我摇摇头。
  “那您很幸运!‘文化大革命’中你没有挨过这种刑罚?”她似乎非要我发誓,确确实实没有戴过甚至连听也没有听说过之后再讲下面话。“……否则,您决没有勇气过问许屏的事的。”
  我确实茫然……
  “发明这种折磨人的刑具的人,如果在中世纪,罗马教皇应该封他做红衣大主教。我不知道它的发明权该属于谁,但在这里是伍玉华的杰作。太简单了!也太聪明了!随便拣一张纸,挖两个窟窿,叫他想给戴的人戴上……就这么,您明白了么?”她做了个手势。
  我莫名其妙地跟着点点头。
  “多么聪明!大天才!看起来象小孩儿玩官兵捉强盗,简直是儿戏。也许您会觉得那玩艺儿算什么狗屁,轻轻一挣不就断了?可是当时被戴上纸铐的那些大走资派,大权威,没有人敢挣断!他们老老实实听着伍玉华的吆喝:‘拿张纸’!谁都老老实实拿起了一张纸。还有人干脆准备了一叠。生怕匆忙中拿错张报纸,亵读了上面的粗黑体字……又是一声吆喝:‘挖两个洞’;又谁都急急忙忙在纸上抠了两个窟窿。‘把手套上!’一个个乖乖地把两只手伸进了自己挖的洞眼……您信么?”
  我听明白了。因为听明白,浑身发冷,似乎有一股寒气从骨头缝里钻出来。我埋下了头,听着这个女人有点发抖的声音。也许是我自己在颤抖,所以觉得她的声音也抖了;
  “难道您真是装糊涂!……假使您在那个时候已经是副市长——当然,您也不会逃脱做‘走资派’的命运——有人训斥你:‘你这个混蛋!修正主义修到家了……赶快请罪、拿张纸来……挖两个洞……把手伸进去……’……唔!也许您也会同样老老实实的您戴上了纸铐,还要愁眉苦脸装出自己是罪孽深重的样子,其实谁都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何况当时是把这些大人物统统拉到山顶上,排好队,隔着湖就看见象征舵手和灯塔的那块石壁。石壁上刻着血红的字……许屏真傻,他以为用自己的血就能保护石母峰的圣洁了?!呸!为了刻林副统帅的那几个字,周麻子从半山腰摔下来,活活摔死了。”
  我闭着眼,虽未身历其境已如身历其境。
  “……您也许会安慰自己:这只是一种象征性的刑罚,比货真价实的脚镣手铐好些。不!不!象征?象征什么!象征愚昧么?不对!被一张纸两个洞铐得老老实实的人当中,有博古通今的大文人。象征权力么,也不对!被铐住的人当中随便哪一位都握着一个部门甚至几个部门的大权。……在他们当中,还有曾经南征北战叱咤风云过的英雄好汉,在敌人的飞机大炮前都没有眨过眼,那时也居然听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念几段红宝书之后,象被人用符咒使了定身法,直挺挺举起双手,大汗淋漓,生怕套在手上的那张纸挣破了。真象中世纪的天主教徒,生怕撕毁了他们好不容易弄来的赎罪券。”
  我忽然由浑身发冷变得通体燥热,我灵魂被撕碎了。我害怕起那个藏在窗帘后面的小玩意儿来了。它比我的耳朵更加灵敏地把每一句话都记录在我尚未知道的藏于何处的录音磁带上。有朝一日;会端出来再放给我听,那真够我呛!就凭我现在容忍一位素不相识的女人这样肆无忌惮地揭开虽属过去但至今尚未触及的阴暗。那些戴过纸铐而如今又大权在握的头头脑脑能受得了吗?我一头冷汗,我呆呆地望着那个女人冷冰的脸,听着她嘴里吐出来的阴森森的话。我相信那是真实。真实往往是阴森地站在你面前的……
  “……但这副纸铐又确是象征。象征着两千多年的封建幽灵,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还大摇大摆地在你我面前晃荡。伍玉华不愧是大天才,他不学无术却无师自通。深深懂得划地为牢的哲学奥秘。他不必用棍子,用刀子、他鞭挞了你的心灵还能叫人家多少年后都不敢揭开自己耻辱的伤疤。你到这个市里工作也好几年了,不是还没有听哪一位书记或者哪一位委员以及部长、局长,象揭露其他迫害那样讲过纸铐吧!但是,我相信绝大多数人早已明白过来,唯其越来越明白,也就越隐藏得深。立了贞节牌坊的节妇遭到了强奸,比大姑娘更羞于张口。伍玉华最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敢毫不在乎地要挟市委常委里的几位老糊涂,提名让他进市政府的领导班子……和您竞选。假使中国也有竞选总统,他肯定会发表电视演讲……怨我直言,您的政治手腕比之这位伍公子,差远了!”
  我连连点头,这算是对我最高的奖赏了。我问道:“许屏也戴上过纸铐?”
  “轮不到他这样的小角色。对付小角色可以直接施以肉刑,罚做苦力。或者干脆套一副纯钢的脚镣手铐。中世纪教皇发行赎罪券,穷苦老百姓哪里买得起!纸铐,是用来对付头面人物的。头面人物最怕掉头面,懂吗!伍玉华是一个不错的心理学家……副市长同志,有许多事物的逻辑,是很难用正常人的思维去解释的。不是伍玉华怕人家揭了他的底,倒是那些被侮辱了的人怕把纸铐这段事重新端出来。犯罪犯到这个份上,才算高手!……”她又冲了一遍茶,“我现在扼要地把许屏行凶的原因讲一下,……啊!都快天亮了……您能耐着性子听我这么些不着边际的议论,我很感激。”
  我还是第一次从这个女人嘴里听到感激二字。我苦笑了一下:“讲感激,未免过早。”这是因为窗帘后面那小玩意儿,我在斟字酌句。
  她是聪明的,会意地一笑。
  “……就因看见了纸铐,许屏的信条摇晃起来。‘文化大革命’后期,造反派巴偃旗息鼓,那些戴过纸铐的头面人物也重新有头有面。他——这个没有任何法律根据的犯人,也不了了之地回到原来的破楼。又一次的人去楼空。可是,空楼里还有许多张剜过两个洞的纸扔在地板上、楼道里。他时不时捡起一张,翻来覆去地看,象是看一本天书,又象是看一张符咒、他会看得眼睛发直,肌肉抽搐。我害怕了,以为他得了神经病。他确也已到了发疯的边缘。他没日没夜地象一只蹲在崖上的猴子,没完没了地望着湖那边。……石母峰依!日是石母峰,山顶上的灯塔已经拆除,刻在石壁上的字也用水泥填平,但山河和人一样,都留下劫后的伤痕。残阳如血,石母象淋了一头一脸的血……我执意要离开这倒霉的岛子,他却无动于衷,身体和灵魂,都焊在岛上了。”
  “他还摆弄雕塑么?”我问道。
  她摇摇头。“……我特意把斧子,凿子,塑刀,转台都给他准备好,他连看都不看……本来。就这样拖下去,听任岁月的长流把一切都冲淡也就算了,偏偏那个鬼又到岛上来了……”
  “伍玉华?”我脱口而出。
  “还会是谁!”
  “什么时候?”
  “七七年春天,‘四人帮’已经垮台后半年了”
  “那个时候了,他来干什么!能捞到什么?”
  “我的太守!难不成您也和许屏一样,都是外星球来的生物?……不过您不象!伍玉华,他居然以一个艺术同行的身分来看望许屏了,又一口一声‘许老师’……你吃惊么?……嗨!确确实实是这样。他拍拍许屏的肩膀:‘……许老师,我一贯信奉您的格言。仁慈就是力!’我转眼一想就明白了,准是我的憨大那年鬼迷心窍地向他讲了一次道。我冷笑道:‘你这位大司令真是仁慈呀!’他眉毛一挑:‘我还不仁慈么!’他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挖了两个洞,还在我面前扬了扬:‘瞧!……那些当权派不都是我伍玉华一手保护下来的?!’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朝我和许屏谄笑道:‘许老师……还有朱竞芳同志,你们要给我做一个证明,证明我是冒着风险,在“文化大革命”中保护了咱们市里一大批老干部。我父母也是老干部,我都顾不上他们,披星戴月,守在这个岛上,日日夜夜为了这批最宝贵的财富……你们无论如何应该给我作证。我决不会辜负二位……’听他这么说,我起初还只是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是当他的脸凑到我面前时,我忽然想,怎么人这个称号里,竟然也会包括这么一种怪胎!一阵血冲到脑门子里,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应该用双手扌卡在这个白面书生的脖子上,把他扌卡得眼睛翻白,脸皮发紫……我要亲眼看到这个鬼在我的手里断气……我要听到他颈脖梗子折断的声音……只有这样才解恨!在我思维急速跳跃的时候,我竟没有发觉许屏是怎么离开的。当我的血已经凝聚到手指尖,立刻要朝那个鬼脸伸去……我自忖没有力量能掐死他,但我要把这张枉披一张人皮的嘴脸撕下来!让伍玉华脸上留几道疤,看他怎么回答人家。这些疤是怎么来的。但是,我的手还没有伸出去,许屏从屋里冲出来了,他大叫一声,一个箭步跳到了伍玉华面前,手里举着一把凿子……我眼睛里金星直冒,只听得一声尖厉的叫声,伍玉华双手蒙着脸,嚎叫着,拔腿就逃……许屏一凿子凿在伍玉华的胳膊上……他还要追,我却一下子清醒了。我使劲抱住了他。他象一头发疯的野兽,拼命的挣扎。我哪里抓得牢他!他猛地一推,我跌出去几步。他还要追,我跪在地上,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脚。我看见滴在地上的魔鬼的血,尽管心里感到一阵痛快,但毕竟明白过来了:杀人是要偿命的,我苦苦地哀求起来:‘屏……你不能动家伙……把那把凿子给我……要杀的话,由我!你有用!你还要刻石母峰……我反正已经是一块废料,我……我去……’我讲的是心里话,如果说那个时候,我还有用处的话。就是和那个姓伍的小子拚了,同归于尽!许屏一下子怔住了。就在我们两个又扯又拉,发懵发怔的片刻,伍玉华逃掉了。……”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就是所谓行凶杀人的过程。……存心杀这个鬼的话,我还来得及追上去。但是我们毕竟不是杀人的坯子。……许屏行凶,我是唯一的证人,我两页纸就把证词写完了……但我总想写厚厚一本书,证明这个所谓的杀人犯有着一副多么难得的菩萨心肠。但是,又有谁愿意看!……”
  “谢谢你,你的这本书的草稿我已先看到了。”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还该讲什么,默默地望着她咕嘟嘟地一口气又喝完了一杯茶。
  “这后果你可想而知。逮捕,坐牢,审讯,判了十五年徒刑,又被发配到这座冥冥之中和他结上不解缘的岛上来。这是唯一的一次有判决书的劳改,所以,我没有资格陪伴他。我只好等待。等着公正二字,真正降临到许屏头上。”
  “在我之前,你对市里别的领导同志讲过么?”
  “从来没有那么详细,人家压根儿没有打算听详细的。我也明知是白费口舌。政法大权握在伍玉华的娘老子手里!我的胳膊能拧动这条大腿?”
  “李燃同志挺关心许屏的事呀!……”
  “他是个忠厚长者。”她几乎用哭一样的声调迸出了几个字:“……但是他也戴过……纸铐!”
  我的头脑里被什么轰了一下,不由地又想起窗帘后面。
  “你觉得老许的问题怎样解决才好?”
  她圆睁起眼,生起气来:“市长大人!是您应该问一问自己,这样一位天才,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扔了?国家舍得吗?……”她站了起来,连手都没有伸给我,径自拧开了房门。
  我追出去,她已走到楼梯口。我留住了她,说道:“我现在只好这样向你说:我设法先把许屏借调出来,让他参加一项工程……同时进行甄别调查。”
  “什么工程。”
  “也许就是老许梦寐以求的……”
  朱竞芳的脸刹时亮了,象沾着露珠的花瓣,虽然已经是萎缩的花瓣,但添上点湿润,还是透出一丝残红。
  她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噔噔地下了楼。
  话说出口,”我顿时又有点不安……我有没有这点能耐呀……副市长!
  我急忙赶回办公室,打开抽屉,找了一把小刀,我要把那个可爱的录音话筒割下来,嘿!这份心理,真有点孩子恶作剧时的乐趣。
  等我撩开窗帘,大吃一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真是什么都没有了。干干净净;不露痕迹,一眨眼工夫,最多两分钟……
  我想追下楼去。偷声音的贼不会跑太远。我又想立即拿起电话,通知保卫科。但磨蹭半晌什么也没有做。我后悔为什么不在一发现它时就断然措施。晚了!我自以为挺老练,抓到了这种小家子气的窃听手段,足以使人振聋发聩,但却空空如也。
  我又气,又恼,就象嚼了一嘴苍蝇。
  还有两个小时,广播体操的音乐就该响了,副市长又将开始一天的案牍之劳形。预制构件厂的扩建,水泥仓库的翻修,西城果子巷的拆迁,科技情报大楼等着电梯运到,一座合资经营的饭店催着方案……我居然摒弃了三个晚上连同一个通宵,陪着这位女士,听她象一条河一样,淌过二十多年的苦水……把我搅得思潮起伏,居然差一点拍案而起:“得!许屏的事一笔勾销……!”
  冷静下来之后,我手脚又有点发麻,这一场盘根错节的官司我陪得起时间么?一个刚上任的副市长!虽然我也已四十五岁,但是坐在市委会议室环顾四周,几乎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事业和身分上,我都必须带着双重的谦恭,才敢悄悄跻身一隅。新旧交替时的年轻化是那么好化的!眼下,上层的领导班子尚未彻底调整,中层更加人心惶惶,事业上的人事更迭和庄稼季节的青黄不接都是性命交关的时候。我本来就常常自省,怎么在市一级机构调整尚未全面铺开的情况下,偏偏挑了我这么个平庸之才做试验品!幸好,我如履薄冰地干了半年,上下左右评价我这个副市长,都称为随和,好听一点叫平易近人,任劳任怨,还挺尊重老一辈,可惜,还没有到开我追悼会的时候。我的随和能随到骨灰盒子里去?!随和到别人在我窗口挂着窃听话筒也一笑置之?!唉!
  这会儿,我脑子里堆起了一个超现代派的雕塑。发锈的钢筋。闪亮的铝合金电梯指示灯以及一副纸做的手铐。我几乎被这一堆毫无联系又偏偏拧在一起的东西撑得几乎炸裂。得从炸裂的头颅骨缝里把这副纸铐取出来,付之一炬,拉倒!但是这副纸铐却夹在骨头里,变成了铁铐,镜在天灵盖下面了。
  倒霉的石母湖之游,游得我象失去双桨的小船,没主意在漩涡里打转转。
  我盲无目的。冲出房门,下了楼,走到市府大院的院子里,不知不觉来到车库。
  值班调度很礼貌地招呼我:“丁副市长,你好早!要车?”
  我居然点点头。
  “上哪儿?”
  “石母湖!”我脱口而出。
  汽车驶上郊区公路,司机转过脸问道:“您那么早就到水库去?”
  我漫不经心地嗯了一下,何必解释,连我都解释不清。完全是忽然间的心血来潮。
  “你们都辛苦喔!”司机并非恭维。
  “辛苦你了!”我礼貌地回答着,猛一怔,想到他讲的是“你们”——换句话说,在我之前还有别人也要过车。我问道:
  “刚才谁要车了?”
  “伍处长!要伍书记的车!……”
  “那么早!”
  “是喔!现在领导作风都变了。”
  意料之中!我差一点问这位伍处长手里拿什么。唉!我也那么傻!几合磁带,装在口袋里不就完了,即使他带一架四喇叭的大录音机,我又如何?如果这小子索性耍无赖:“副市长,想听听么?……”我还能揍他一顿?我还是只有叹口气的份儿。
  “现在路上车不多,能开快一点么?”
  “已经八十公里了!我可要负责首长的安全!”
  噢!我现在是“首长”了。这个原来在部队里的称呼现在通行于地方。真是首长,要做到令必行,禁必止。我能发什么令?能命令把许屏立即放出来,彻底平反么?倒是随时可能听到更大的首长朝我发出斩钉截铁的指令:“那案子是铁案!不准你插手!……”
  我耳朵嗡嗡地发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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