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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副市长南北


  这次,大概是我平生第一次把自已编进了错综复杂的生活的经纬里,虽然并非初衷,而且更难预料编织出来的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图案,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线疙瘩。
  那天,我好不容易挤出点时间,到石母湖去看看。
  石母湖是叶江水库的人造湖;算起来还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一个阶梯。一九五八年,我在美术学院雕塑系的毕业班担任团支部书记,领了一个小分队到水库工地体验生活。工程指挥部当时想借重这批年轻的雕塑家做一点美化环境的工程,我还参与过一个挺气魄的方案设计。后来,由于种种原因,这个计划成了泡影。事隔二十五年,这会儿市政府决定把石母湖开发成旅游区,并要我具体筹划。我算是旧地重游,旧事重提。市委第一书记李燃同志,论辈份,我原喊他叔叔,他对石母湖的开发兴趣极大,说道:“你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石母湖开发也算你一把火吧,我呢,帮你拾拎点柴禾也该告老还乡了。”
  石母湖的确美,论雄伟,论奇峭,论妩媚秀丽。样样都够拿金牌,可惜至今鲜为人知。如果前朝有个把象苏东坡或欧阳修那样的风流太守,在这里留下几篇《赤壁赋》或《醉翁亭记》之类的文章,石母湖的名声就大不一样了。中国人是惯于承认既成事实的,而今,它就吃了这个亏。最近,好不容易招徕了西德维尔康姆公司的两位代表,引起了他们合资开发的兴趣,但至今连个协议书都未落实。石母湖的天生丽质逗得这两位德国佬雄心勃勃,可是远在法兰克福的总公司还以为这是个不毛之地。从他们打国际长途电话的口气中估摸,要大老板掏腰包还得费点周折。
  李燃同志和我一道去。我们没有邀请更多的人,生怕事情未成就吹得云天雾地。尽管如此,已有一位局长夫人头一天就打听我们行程。我早就风闻这位夫人想不经过考试便把女儿塞进旅游局。据她说,她的姑娘英语好得不得了,能唱三首外国歌,其中一首是《流浪者》里的《丽达之歌》。那就不是英吉利的“英”而是印度的“印”了。我生怕这位夫人硬要自己或把她女儿挤进车里来,天麻麻亮就上了路。
  我们赶到水库大坝,正赶上看山区日出。
  山洼洼看日出,比之海上另有一番风韵。海上的日出,太阳颇有点心胸博大的男子性格。山里日出,太阳却象羞涩的少女,半晌才在山峰后面探出半个脸,时不时扯过一片云雾,半遮半掩,倒是先把两侧的山峰急得满面通红。
  那时正是几座山峰被映得通红的辰光,尤其是大坝西端笔陡的石母峰。那峰,兀突奇峭,鬼斧神工地削出一垛花岗岩壁,没有一棵树,甚至不长一棵草。朝霞夕照中,它红得象一锭朱砂。石母湖,就因这块大石壁得名——原来峰顶有一块朝前倾的飞来石,远望去,恰似一个妇虫的发髻。可惜这块石头因为筑坝而炸毁了。我记得当时有一位同学为此喟叹不止。他许下雄心壮志。要在石母峰的峰顶,刻一个母亲的胸像。“前人能刻云岗,刻龙门,刻乐山大佛……我们为什么不能!”他拧着脖子,十分认真地和几个耻笑他为幻想家的同学辩论时的憨态。因为故地重游,又历历在月了。
  我把那位同学的大胆设想告诉了老书记。
  “他叫许屏,是吗?”老书记问道。
  我十分诧异:“你也认识他?”
  “你们到水库体验生活后,我接着来‘体验’了一阵子。我做了两年工程指挥部的政委……这个许屏,是你们这批毕业生中唯一要求留在工地上的,不是么?……”
  我点点头。
  “你有许多年没有和许屏来往了吧?”
  “打从分手后就没有往来过。”
  “他以后的情形体都不清楚罗?”
  我从老书记的目光里品出了一点蹊跷。
  “这个许屏很有才气吧!”
  “在我们班上,他是高材生。艺术感觉极好!”
  “这不是你现在当上副市长之后,故意装出来的豁达大度吧!”
  “我还有点自知之明。”
  “既然是你那么佩眼的一个人才,你居然二十几年一点也不知道他的情况?”
  我怎么解释呢,迎着李燃同志带点责备的眼光,我只好苦笑一下,沉默了半晌,老书记用很苍凉的声调说道:
  “许屏犯了罪!”
  我一怔:“他犯什么罪?”
  “行凶杀人。”
  我顿时觉得腿有点发软……
  “幸亏没有把人杀死,但已经构成了犯罪行为。”
  “在‘文化大革命’当中?”
  “如果是那个时候的事情,我还能为他说上几句话。”
  “那在什么时候?”
  “偏偏是‘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
  “许屏现在在哪儿?”
  “你想去看望你的老同学?”
  “允许么?”
  “一个副市长想看望一个犯人还能不允许么?”
  我又和老书记的月光对视了片刻。他至少看出我之想看望许屏是真心实意的,他的眼皮垂下了,抬起手,指指水库里一个壶形的山口:“他就在湖中心的一个岛子上。”
  汽艇朝湖心驶去。一路上的湖光山色,都成了混沌一片,我哪儿还有一点游兴!
  转过山嘴,湖中心露出一座小岛,岛的顶端竖着一盏航标灯。除此之外,只有一间破旧的楼房。由于毗连的其他房屋已经拆除,连同这幢楼房的风火墙也扯去一角。尽管如此,我还是认出来了;这就是那年我们到水库工地体验生活时住过的房子。它过去曾经是这山区一个族姓的祠堂,后来改做了水库指挥部的招待所。我们住进去的时候,都为那幢建筑精美绝伦的砖雕和木刻赞叹不止。随便从哪个窗槅望去。都象嵌着一幅画。山里多雨,听斜风细雨在竹篁林里紧一阵慢一阵的敲打,更觉得画意上添了几分诗情。初出茅庐的艺术狂徒都说,在这天造地设的佳境里,如果再发掘不出灵感,活该跳江自尽。何况还有大跃进的热火帮天!可惜在一年后的创作汇报展览会上,没有几件作品勾人魂魄。一片平庸中唯独许屏那尊石雕出类拔萃。工人农民并不稀罕把他们塑造得象罗汉金刚,一个赛一个地似乎威力无比。他们恰恰都围在并不显眼处的那尊仁慈、端庄的女性胸像前流连忘返,甚至注意作者的名姓,并反复琢磨这个叫许屏的雕塑家为什么用了这么一个题:《力》。
  尽管在总结会上,有人批评许屏的艺术追求“缺乏时代气息”,甚至有人慷慨激昂指责那尊石雕“充满宗教气氛”,但在背地里,一大半同学暗暗喝采:“许屏真他妈的!……”这话里包含着钦佩和妒忌。
  我曾经悄悄地问过许屏:“这大概是你想到在大石壁上的模拟稿,是吗?”
  他点点头,眼睛里闪着雄心勃勃的火花。“我决定留在工地上了。”他对我说。后来果然如此。毕业分配时,他主动向高校毕业生分配委员会提出申请,并获得了批准。从此,我和他各奔东西,连一封信都没有通过。
  这些本来已经褪色的往事,随着那座小岛的步步逼近,也渐渐清晰起来。这山坡下,原来有一条因为水库建设者们的云集而形成的小街。那几年里,还相当繁荣。现在早已埋在水库里了,但我还想道过清澈的湖水。寻找那条之字形的青石板路,想象当年我们经常光顾的那间只有一个门面的馄饨铺子。这是一家夫妻店。男人在水库工地做些杂活,店子主要是靠那个我们叫她馄饨西施的女人在经营。她和西施同乡,虽然说不上有沉鱼落雁之貌,却也不俗,人也开通。山里人最怕我们画他们的像,说是会把魂勾去的,遇着个把楞头青,还会追着骂街,甚至把速写本都抢去撕了。唯独那对浙江人夫妻,喜欢我们画他们的像。画那女人时,男人笑眯眯地还在一旁伺候,这也是懂得做生意的门槛吧。我们一个月的零花钱,八成是心甘情愿地送到他们腰包里去了的。许屏是馄饨铺里的常客。我怀疑那尊石雕,就是把馄饨铺的老板娘做了模特儿,因为在工地上,要找一个理想的女性模特儿是难上加难的。但许屏否认,好事之徒嬉发笑脸地找那女人打听过,遭到了那个一向笑脸迎客的老板娘第一次白眼,她涨红了脸,操着西施家乡的土话嚷嚷道“罪过,罪过!许屏在石头上刻的是观音娘娘格,我可是个嫁了男人的腥气人……”
  我和许屏并没有深交,好象在同学中他和谁都没有太深的交往。他很少说话,即使偶尔交谈,眼神也恍恍惚惚,要不是他有个爱吃零食的习惯,在当时这群高谈阔论的艺术门徒中,几乎忘了他的存在。他的口袋里总装着花生、饼干、爆米花之类的小零嘴儿。他每件褂子和裤子的口袋几乎都被老鼠咬了窟窿。如今,要我讲出这个老同学的特点,最深的印象大概就是他插在口袋里的手——两枚细长的手指总是伸出窟窿,神经质地弹动。工地上也有音乐学院的同学,很羡慕许屏的手指,说是做钢琴家的好坯子,而我,则有点妒忌,真他妈的,这双手怎么就使石头和泥巴有了生命……
  我本来会和这位雕塑家交往得更深一层的,但他的一句话刺伤了我。“小丁!你可能成为一个很好的艺术组织者,但不会成为一个艺术家。”我认为他伤了我的自尊,疏远了他,甚至有点憎恶他的狂妄。但我自己二十多年的经历,已被他不幸而言中。我越想搞出点名堂,也就越感到力不从心,我雕塑的那些犯人,自己看了也觉得干瘪平庸,终于心甘情愿放弃了塑刀。十年浩劫,更把残存的一点艺术兴趣劫得荡然无存。五七干校,下放农村,从艺术之宫掉到基层,做了几年公社干部,自己被折腾之后也折腾过别人。严酷的现实使我深感拯救物质贫困比拯救精神贫困尤为当务之急。三中全会之后,没料到因为我的学历和在公社搞了两年基本建设的成绩,被李燃同志提升到这个市里当了市政建设局的副局长,两年之后,又被破格提拔到副市长的位置上来。眼看这几年政策开放,使老百姓吃得好了点,穿得好了点,腰里也有了几文钱,这又渐渐苏醒起一度几乎死亡的艺术灵魂。即使不是老书记提起,我也会看到那块大石巨壁而想起许屏来的。开辟石母湖,要大批的艺术人才,无疑他是该聘请的一个。然而沧海桑田,使得已成为副市长的我,将要会见的老同学竟是一个罪犯。
  老书记讲开头之后再也没有讲完事情的始末。他似乎很疲倦,倚在沙发座的高背上,合着眼皮打盹。也许是不便在其他人面前讲,也许是懊悔自己脱口而出引开了头,扫了今天的游兴……
  胡思乱想中,船已靠在岛子的码头上。
  老书记睁开了眼。他连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说道:“……我想,还是不陪你上去为好。碍着我,你们老同学反而不便深谈。瞧!这一来,咱们原来打算轻轻松松逛一天的计划又告吹!得!我过三个小时来接你。这时何够了吧?……”
  可见老书记并未瞌睡。他的这番安排是缜密思考过的,讲话的口气,就象在市委常委会议上做总结。
  山坡上的杜鹃花开得正红。飞来飞去的斑鸠似乎不怕人,就在我头顶盘旋,咕咕咕咕地谈情说爱。连松鼠也象是从来没有领略过人的厉害,傻乎乎地蹲在枝梢上,转动着忧恍惚惚的眼睛。
  这本来是一个生机盎然的季节,连山峰都是活的,山谷里荡漾着雾气,那便是山在呼吸。对!山在呼吸。我记得这是许屏的话。他对山水的锺情,自有一股超越凡人的灵气。那些不惧怕人的小动物莫非也是和他长期相处的缘故。我记得许屏在那年就有这个本事,靠他床铺的那个窗口,常常有一对松鼠光临,在许屏的手里啄食小核桃和花生。我们常常取笑许屏那恍恍惚惚的眼神象松鼠……我不禁又回过头去望望现在的那只松鼠,甚至怀疑它就是二十四年前和许屏交上朋友的其中一只……但决不是那一只,这只松鼠正年青呢。它呆呆地望着我,那双眼睛里是询问的目光……是啊!我走了一里路,还没有遇上一个人。
  但我毕竟看到了这里作为一个劳改场所的痕迹,那片周围围着铁丝网的采石场便是。李燃同志讲过的,许屏就在劳改犯的采石队里干活……
  可是这个采石场里也没有人影。
  隔着铁丝网,是一圈用高大的杉木围起来的“獐苑”,那是我们来开水库工地时就已经建造起来的人工饲养獐子的场所。原来的设想是很美妙的,水库蓄水后,这个孤零零的岛子是天造地设的獐子的乐园,但没想到獐子的天敌豹子也会游泳,于是又架起了这座丈把高的杉木围墙。我记得在我离开这儿时,已经养上几只獐子,后来的命运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如今,这个獐苑早已倾塌,剩下的几根杉木,也都朽了。
  这岛上唯一有人烟的地方就是那座曾经招待过我和许屏的小楼,它的烟囱正飘起一缕炊烟。
  我踏着残缺不全的石级朝山顶走去。那幢原来饰满砖雕木刻的二层楼房,本来的粉墙黑瓦和镶在中间的赭红色栏杆,统统都变成了不知所云的暗灰色。屋檐下支撑的几根杉水准是从獐苑的围墙上拆下来的,更显出它风雨飘摇的惨相。
  许屏莫非就在这所现在讲不清派啥用场的破屋子里?这又算是哪门子的劳改?我正一肚皮纳闷呢,迎面已看见一个妇人站在门洞前。她倒象是知道我来而专门接待我的。也不奇怪,我注意到一条电话线通到这个楼里。一个副市长来访,自有人会通知这里的……
  走近几步,我楞了,那布满皱纹的脸,不正是刚才在船上我还想到过的馄饨铺子的老板娘么!
  马上证实了。老板娘的口音并没有变。她先开的口:
  “原来是侬!我说是哪位副市长呢,肯到这地方来看望许屏……”
  我本来马上应该问:“许屏在这里么?”但却转了口,问道:“你还认得我?”
  “哪能勿认得呢!”她还象二十几年前开馄饨铺子那样利索,说着话已端过一条板凳,抹得干净,请我坐下,笑了起来。“侬不是许屏他们的小头头么!我记得清楚……那辰光,你们三五一伙来吃馄饨时,依总喜欢管着这些大小伙子:‘注意群众纪律,不要随便画人家像!’嘻嘻……依天生是管人家的做头头脑脑的命……我前三年死去的男人说侬的长相就是做官的富贵相……果然,做起副市长来了,在过去,是州府太守,百十万人口的父母官呢!”
  我问道:“你一直没有离开这里?”
  “命里注定啊!打你们走后,我也打算收摊子。后来这岛子上办起劳改犯的石矿,生意也不错,就留了下来……”
  “我转了一圈没有看到犯人嘛!……”
  “你也算吃素碰到月大,他们刚走。调到海阳县去修什么名胜古迹了……”
  “许屏也走了”
  “当然啰!……刚才水库打电话来,说一个副市长要来看望老同学,我笑话他们呢!一大帮子人换码头,你们还不知道……”
  我心想,连市委第一书记都不知道呢!不知李燃同志自己有何想法,我其实已从不少事情上敏感到,这个一年后即将离休的老书记,在不少人心目中,已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了。
  我苦笑了一下。
  我记得这个过去馄饨铺的老板娘叫钟嫂。她已经冲了一壶茶放在我身边,说道:“你大概二十几年没有尝过这山上的野茶了吧!……”
  我道了声谢,又想起了许屏……
  当地老乡说这山的阴处,有几株茶树是什么朝代的一个老和尚种的。他养了几只猴子,唯有猴子摘的茶才算神品,因为猴子吃山里野果,决不沾油腥,手最香。许屏听这个传说时,那神情就象贾宝玉听刘姥姥讲她庄北小庙里成了精的泥胎。在钟嫂的铺子里吃馄饨时,他寻根刨底地打听那些猴儿何处去了……
  钟嫂也想起了这段笑谈。她说:“这个许屏天生有股子傻气!你还记得不,老许一次进山真遇上猴群,兴高采烈地追着猴子跑了几里路,回来时垂头丧气,一碗馄饨涨干了汤都没见他吃一个。我问他:‘碰着什么倒霉事落魄丧魂到这地步’,你知道他怎么说:‘什么猴子不吃油腥呀,那几只猴儿把我带的一包桃酥抢得精光!’……”钟嫂说罢,笑得前仰后合,末了,陡地收敛笑容,抹了抹不知是因为笑淌出来还是别的什么思绪引出来的眼泪,说道:“许屏可是个好人!……”
  我点点头。但我觉得这附和的点头,脖子伸缩得很勉强,也许是我的这顶副市长的乌纱太重的缘故。我意识到自己的表达感情的肌肉已被压得有点僵化。凡事都不要忙着表态——这是我给自己定的诫律。
  钟嫂的眼睛是很厉害的。她盯了我一眼,说道:“你领导过他,还不晓得他的为人?……冤枉!这么一个菩萨心肠的好人竟在这个岛子上折磨了半辈子。”——
  “半辈子?!他不是七七年犯的案么?”
  “你真是一点也不清楚老许的底细?……他打从六0年春天起,就和劳改结上缘了!阿弥陀佛……”
  我无法控制我感情的起伏了。钟嫂也从我惊愕的神情上看出我的确和这个老同学二十余年未通音讯,带点责备、也充满希望地说道:“你不该把老许忘了。兴许你这次来就是来解决他的问题的……是么?……”
  我被她的带点恳求的目光逼视着,又生硬地点了点头,但我马上又后悔自己怎么又轻率地表了一个不该立即表的态。说心里话,直到那时。我还没有过解决许屏的什么问题的意愿,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我还没有作调查研究……
  我的思想活动依然没有逃过这个女人的眼睛。她又给我彻了一遍茶,说道:“你想了解老许这二十多年的遭遇,不难,找他的老婆问问,便清楚了……”
  “喔!”我又听到了一个大新闻。“许屏有老婆?”
  “怪!人家也是一条男子汉,不该娶个妻室?”
  “不!……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答辩着。但什么意思我自己也讲不明白……我确实越来越纳闷,既然二十几年一直在劳改,又哪来工夫讨老婆。
  “管你是什么意思吧,既然蒙你看得起老同学,特地上这个岛子来,那就请你一定抽点时间……我会叫许屏的老婆去找你的。你千万别怠慢人家!也许别人会在你耳朵边讲这个女人如何如何,呸!统统是嚼蛆!她可是一位鹤立鸡群的人物,就凭她大半辈子守着一个犯人,岂是一般女人做得到的!人家不象我,有学问,有相貌……你别不耐烦。……说定了!我打个电活,叫她到市政府找你,你不能摆架子,叫警卫挡驾,或者支派个把秘书应付应付……”她说着便转过身,要进屋去打电话。“……别把我钟嫂还当过去卖馄饨的,非得挂着笑脸伺候你们!我现在和儿子在这里守航标灯,也算工人阶级吧!你是州府太守,我也凑合个岛国的太后。托付你的事别当耳边风啊!”一片爽朗的笑声里,她的背影隐进了门洞。
  我忽然想到,这次带点戏剧性的会晤,莫非是老书记安排的!
  趁钟嫂打电话的时候,我浏览了一下我的故居。那年,我和许屏分住在东厢房用苇子隔开的两间房里,每间四个铺位。这格局几乎原封不动地保存着,但苇墙上裱糊的报纸换过无数次了。我很想把一层层报纸揭开来看看。那年贴在我床头的报纸上,有一条醒目的通栏标题:“迎头痛击右倾机会主义,坚决保卫三面红旗!”虽是无意中得之,却被同学们看作是我故意贴的座右铭。座右铭就座右铭吧,反右派的风暴中,我虽然凑合个积极分子,但校党委总批评我书生气太重,而书生气和右倾思想几乎是同义语。有那么一条座右铭随时敲敲警钟未始不可。但哪料到同学们因此在背地里称我是隔墙之耳,以致于隔壁房里有什么动向传到学校里去时,都怀疑是我告的密。我甚至疑心许屏之疏远我也是这个缘故。
  又看到了这垛千疮百孔的苇子墙,我不禁喟叹做人之难。我心目中的座右铭,早已经不是那条过时的口号,而是:千万别掺和在人和人的纠纷之中。可是阴错阳差,这回却卷在一个复杂的案件中了。我虽然没有调查,但从老书记和钟嫂的口气里,已经预感到这决不是一桩简单的案件,已露出错综复杂的端倪。自从接到副市长的任命,我一直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安。我并非没有自知之明。眼下,小说里和电影里描述的那些改革者的形象,对于我,都是一种高不可企及的目标、我没有他们的雄才大略,更缺乏雷厉风行的作风,自然也没有他们坎坷跌宕的命运。有时,我甚至怀疑市委常委怎么会向市人大推荐我这么个平庸之材。莫非委任状应该递给另一位也叫丁南北的人!但这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我在副市长的办公室里已待了六个多月。六个多月,我想方设法躲开一切人事上的纠葛,挂着一团和气的笑脸,周旋于上下左右之间……今儿个是怎么搞的,我竞听任一个过去卖馄饨的女人的调遣,由着她的摆布,似乎我已非把许屏的事情调查个水落石出不可……我已经在她面前几次点过头了。
  钟嫂的电话没有打通,本来我可以很体面地撤下来了,但迎着她那种火辣辣的真挚的目光,我很动感情地回答了她:“你放心!我会找许屏的老婆了解情况的……”
  “说定了?”
  “说定了!”我找了张纸,记下了许屏老婆的住址,和能够通知到她的电话号码。
  由于我的慨诺,钟嫂吁了口气,那是从心田深处透露出来的一种信赖的声息。
  我觉得,我再次点头时的脖子的关节自然了些。
  因为思想里有了一种极其复杂的负担,我都记不清是怎样告辞这个岛国太后的。我依稀觉得她泪汪汪的面影仿佛是某一出戏里一位平民百姓碰上了一位青天大老爷时感激涕零的模样。
  我的心为之一颤!我算哪门子的青天!但我已经有了这样一种自省,敷衍这样的女人是会一辈子内疚的。
  我站在这个岛的顶端,环顾四周。啊!作为一个管束犯人的场所,真是太理想了,放逐拿破仑的圣赫伦岛,也不过如此吧。
  我不免为我的老同学一阵心悸,他居然二十余年都被隔离在这个四面是水的孤岛上!
  我将要解开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谜?
  老书记准时把游艇开到这个岛子上。
  上了船,没有等我开口,老书记便说道:“你扑了个空吧!我也才知道他们调走了。”
  我没有说什么。原来打算从李燃同志处问个始末,但我发现船舱里增加了一个陌生女人,她坐在角落里。阴影中,她的一双眼睛亮得刺人,她在打量我。
  老书记介绍道:“这位是朱竞芳同志……”
  我马上想起这个名字就是钟嫂讲的许屏老婆的名字,不由得楞了。由此可见,李燃同志在知道我是许屏老同学之后,想解决许屏问题的心情是如此迫切。
  我一时竟找不出一句话,哪怕是寒暄的辞令。我只是礼貌地伸出手去,她稍稍迟疑,也伸出了手,目光还是在上上下下地打量我。这目光并不友好,甚至带点挑战性。她看看李燃同志,好象在说:你把我介绍给这个白面书生样的副市长,他有能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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