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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厂职工民主选举厂长,类似西方的“全民公决”。这种情形在中国工厂里并不多见。全厂一千多名职工,来了八百多人。投票现场设在破烂不堪类似猪圈的职工食堂。上级派来的工作小组维持着秩序。投票之前,工人阶级对民主选举这种方式感到好奇,会场乱哄哄的,使人想起当年的庙会。投票开始的时候,工人们郑重起来,他们毕竟期待着选出一个好厂长,带领大家朝前走。工人们鱼贯而行,小心翼翼走向投票箱。几个老工人手持选票,已经泪水涟涟了。虽说临近退休,但大中华玻璃纤维厂永远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因此选举厂长在他们心目之中就等于选举父母官。泪水,也就显出悲剧意味。凡是目睹这个场景的人,都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所笼罩。中国工人似乎走到了历史的关头。
  投票现场蓦然变得很静,只有一颗颗心脏咚咚跳动着。
  傍晚五点钟,开始唱票。选票主要集中在三个人身上。贺允旺的名字竟然出现在一张张选票上,出乎人们意料,名列第三。将近六点钟,唱票结束,出人意料一个名叫江有礼的小个子居然以微弱多数当选。公布选举结果的时候,江有礼正举着双筒猎枪在滨海地区的芦苇荡里打野鸭子——谁都认为他是《千万不要忘记》里的丁少纯的转世灵童。
  猎枪卡壳。江有礼只得骑上摩托车驮着四只野鸭子疾驶一百公里回到市里。天色大黑走进家门,妻子叫他江厂长。他这才知道自己已经当选了。在此之前,他是厂里的供销科副科长。一供一销,他干了十二年。当选厂长之日,距离我国恢复对香港行使主权还有一百四十四天。江有礼收起猎枪对妻子说:“刀枪入库啦,以后你再想吃野鸭子就自已花钱买去吧。”
  妻子知道从此断了野味,大义凛然说:“如今真是假冒伪劣大泛滥,三·一五刚过去才几天,你就当上厂长啦。”
  身材瘦小但目光炯炯的江有礼坚决认为,国有企业里的厂长,其实并无真货与假货的区别。如今当厂长凭的全是小聪明。小聪明的特点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从不放空枪。大智慧就不同了。大智慧讲的是大晴天带雨伞,口不渴就掘井。可是如今恰恰不是大智慧的时代。如今全中国到处都在学习中国女排的“短平快”。恨不能一夜之间就能得到十年的经济效益。讲究高瞻远瞩的大智慧,就像三伏天放在冰箱外边的包子,一天准馊。因此江有礼心中的格言是:天冷,加衣服;天热,多喝水;野鸭子飞起来,才开枪。
  除了打猎,江有礼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京剧。京剧是国粹。热爱国粹的人,往往显得成熟并在生活之中显得博学多才。打猎破坏生态,理亏。爱好京剧属于弘扬民族优秀文化,利国利民,理壮。江有礼唱老生,工言派。他家的客厅里挂着两张照片。一张是他母亲的遗照,另一张则是四大须生之一的言菊朋先生的剧照《卧龙吊孝》。
  此时江有礼正在给野鸭子拔毛,门铃叮咚响了起来。他说:“千万不要是野生动物保护委员会的……”
  身材肥胖的妻子是邮局的营业员,说:“看吧,你刚当上厂长,就有人登门送礼来啦。”
  开门之后,走进来的是工会主席安乐绪。安乐绪天生一张大嘴,逢人就笑,给人一种血盆大口的印象。安乐绪走进门来首先祝贺他当选厂长,总共得五百四十四票。然后他坐在沙发上点燃雪茄,猛抽几口屋里就成了烟雾蒙蒙的仙境。江有礼咳了一声,问安乐绪有什么事情。
  安乐绪说有。江有礼就猜测安乐绪是为困难职工请命来了。安乐绪哈哈大笑告诉他,本市今年举办第二届全国京剧票友大奖赛。市里专门下达了任务,既然是主办城市,就要脸上有光。无论金牌银牌还是铜牌,最好统统落在本市选手囊中,不要让外地选手拿去。因此这届组委会阵容强大,侯副市长亲自挂帅,自上而下形成一股压力,颇有城市保卫战的味道。本市凡是小有名气的京剧票友,无论是黑头青衣老生花旦,无一漏网,统统被组织起来,投入紧张的排练。江有礼也算是言派知名票友,早早就上了“名单”。
  安乐绪说,江有礼别看你今天当选了厂长,在京剧票友大奖赛的名单上,照样是本市的一名选手。今天市总工会宣传部长打来电话,专门询问吊嗓子的琴师是不是已经落实了。从明天开始就要紧锣密鼓进入排练阶段了。
  江有礼笑了。大中华玻璃纤维厂的困境没人过问,拉胡琴唱戏的闲事却层层有人查进度抓落实。针对年初这座城市承办的全国大型企业篮球锦标赛以及即将举办的全国京剧票友大奖赛,已有民谣加以讽刺。
  其一:上半年打球,下半年唱戏,就是经济搞不上去!
  其二:球迷多,票友多,哪也比不上企业下岗工人多!
  江有礼对安乐绪说,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是头等大事。领导干部必须带头讲政治。这戏,我一定要唱。只是拉弦儿的刘宝盈停薪留职半年多了,四处找不到他的踪影。这是当务之急。
  安乐绪颇有同感。他说已经派人四处明查暗访,正在顺藤摸瓜。实在不行,只能登报寻人了。
  江有礼不同意登报寻人。他说目前厂里经济状况不好,要为革命节约每一个铜板。安乐绪突然换了一个话题,问江有礼担任厂长之后究竟有什么新的打算。
  江有礼笑了:“你的意思是让我继承前几任厂长的遗志,接着卖厂?”
  安乐绪说:“我不知道卖国主义者的下场是什么,反正卖厂主义者的下场明摆着呢——贺允旺就是最好的例子。”
  江有礼摇了摇头:“老安,咱厂是不是应当召开第八届职代会啦我看你还是集中精力筹备这届职工代表大会,我给你十天期限!”
  安乐绪怔了怔:“职代会形同虚设,你身为厂长有什么议题吗?”
  江有礼说:“当然有议题最大议题就是开展全厂职工掀起‘如何走出困境’大讨论,自己给自己壮胆,自己给自己鼓劲,自己给自己斟酒,自己给自己夹菜……”
  门铃叮咚一响。妻子开门,走进一位客人,本市房地产开发集团总经理廖得宽。
  江有礼朝着安乐绪一笑:“看吧,无论你卖与不卖,廖总登门买厂来啦。”
  廖总乐乐呵呵说:“江厂长,我给你道喜啊!”
  江有礼操着京戏里的台词问道:“喜从何来呀?”
  安乐绪大嘴一咧,笑了:“江有礼是爱厂主义者不是卖厂主义者。”
  廖总不以为然:“商品社会里的市场经济,无论什么东西都是可以买卖的,人口除外。”
  江有礼对廖得宽说:“干脆您就倒卖一次人口吧,把我给卖了,卖到哪座庙里去当和尚我都愿意。”
  廖总觉得面前这位新任厂长别具一格,跟以往历届厂长都不一样。至于什么地方不一样,他一时半会儿还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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