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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饼老巴


作者:吴童子

  小城里有一条老街,人称“东关到西关,十里不拐弯”。这话有虚有实:虚的是没有十里路,顶多也就六里罢了;不过,不拐弯倒是实话。
  街面是明末清初铺的青条石板。想当年平坦如镜也曾兴过时露过脸。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御足就曾在上面写就过辉煌的一章。致使后人们诚惶诚恐,不敢挪动那石板一下,就跟眼下保护现场似的。年久失修,青条石板断裂残缺,街面弄得犬牙交错,黄包车拉在上头,比鸭子跩得还厉害。大饼老巴走在上头,就跟癞蛄爬进坷垃地似地颠颠簸簸起起伏伏。
  大饼老巴个头小,三尺来高。上身跟常人差不多,可两条腿却短得出奇,走起路来直通通的,就跟没有腿弯似的,肩膀一耸一耸,身子一侧一侧地朝前挪。
  要说奇,他卖大饼的样子就更奇了。虽说街面崎岖嶙峋,虽说人长得身矮腿短,可他把三尺直径的大饼匾子朝头上一顶,任凭身子波推浪涌,头上的匾子却不偏不摇。有人曾试着给匾子里端上一碗水,大饼老巴从东关到西关不带撒一滴的。有人欺他个头矮,走过身旁时轻手轻脚地捏走一角大饼。这时,匾子下准会传出:“嘿嘿,看得起就拿去吃罢。”人家难为情了,又不声不响地将大饼送回匾子。他又说:“嘿嘿,尽拿我老巴出趣。”说得人家舒舒服服下得了台。
  不过。有时也会碰上一些没道理的人,偷了大饼还装糊涂,要不就是耍赖少给钱。三拳高的大饼老巴打也打不着人,拉也拉不动人,人家一抬脚就能将他连人带匾踢进沭河里。想想自己还要在老街上做生意,弄出个对头来老捣蛋也不是个事。他只好忍气吞声,憋得脸红脖粗,扯起嗓子厉声吆喝道:“哪(个)吃大饼啊──狗日的!”只是末了三个字喊得含含糊糊,分不清是“狗日的”还是“滚热的”。那些人听了气得干瞪眼,又不好发作。三声叫过,老巴心也顺了,气也消了,脸上渐渐爬满了得意,身子一横一横地拨弄着两条短腿。趾高气扬地又卖大饼去了。
  其实,老巴并不算老,也就四十来岁。而且也不姓巴,是小城里那些促狭鬼在背后乱叫出来的。他们先是叫他“矮子”,过一阵觉得平了;改叫他“武大郎”,过一阵又觉得俗了,况且武大郎还有个潘金莲作伴,而他没有;后来不知谁开的头,叫他“巴锔子”,大家不好意思将这背后的称呼拿到桌面上来,干脆就简称他“老巴”罢,这也倒还体面些。小城里的人,大的叫他“老巴”,小的也叫他“老巴”,老的还是叫他“老巴”。“老巴”没辈分。他晓得了“老巴”的内涵后,也就是“嘿嘿”一笑──人家已经对自己客气了嘛──他认了,谁叫都应。叫长了,应长了,时不时自己也会冒出“我老巴怎么怎么的……”
  他是认了,可小城里那些有头有脸的真老巴们不认。他们想,作比在本宗本族中真出一个如此猥陋之辈都是奇耻大辱,何况他本来并不姓巴,怎可受得起人家“老巴”一声称?!
  无奈约定俗成。虽说他们几个真老巴在小城里有些势气,但在这事上却也难能翻云覆雨。走在街上,听得一声“老巴!”不由自主地要驻足回首,谁料人家竟是叫卖大饼的矮子,心里的腌臜气直冲得脑袋瓜子发涨。幸好其中不乏有识之士。有读过鲁迅先生书的,便仿照“豆腐西施”的模式,给“老巴”前头加上了“大饼”二字。──皆大欢喜!真老巴们自然地舒了一口通泰气,大家也觉得这样叫确实要恰当些。老巴听了也感到得慰。他想,出了名的人才有混号哩,一百单八将中谁没混号?“行者武松”、“浪子燕青”、“大刀关胜”,我──“大饼老巴”!听说北边地上那狗都不理的包子都出名,我老巴的大饼说不准也能青灰发热放他娘的一颗“卫星”!
  人的兴致好,天也越发显得又高又蓝。高得令人离地欲飞,蓝得人心里须须痒痒就想做出点什么事来似的。大饼老巴的眼里充足了神气,腿下拨弄得更起劲了。身子挺得跟冬瓜似的,那架势就象是天塌半边他也能顶得住。
  可是,还没等天塌下来,他自己倒是先塌了。
  三月里的雨水,滋润着冻土复苏。濛濛烟雾中的小城始现出淡嫩绿,跟年轻人唇上微青的绒毛似的,显得娇柔可爱且生机盎然。
  虽说是“春雨贵如油”,可大饼老巴并不稀罕它。街上的人们慌乱地躲着雨,而他却不急不忙地抽出匾底的油布罩好大饼,头上顶着匾比打伞还省事。看着身边叽哇尖叫的女人捂着胸口缩着脖子地狼狈窜过,他“嗷嗷”地叫着起哄。等那女人回头恶狠狠地剜他一眼,再咬牙切齿地毒咒几句,他便胜利者般地开怀大乐起来。这是他顶惬意的时侯。
  “哎──矮子!”一个发现新大陆似的声音从檐下传来。
  真扫兴──他抬眼望去,见是几个乡下人。少见多怪肯定是不常进城的,常进城的哪个不晓得大饼老巴?!他斜瞟他们一眼,阴腔怪调地说:“我腿矮──可孙(身)子不矮哩。”
  那几个人愣了半天才回量过来。其中有个常进城的,知道老巴根底,又反唇回他:“身子不矮又有甚用?八十岁没沾过女人也不算成人──白托生来作一回男人!”
  这句话呛得他不吱声了,跟癞蛄遭雷暴雨似地直眨巴眼,摆阵公鸡似地塌了双肩,脊梁骨一虾差点翻了头上的匾子。凄迷的眼光窥一下乡下人,挪着疲软的短腿走了。
  乡下见了又不由地恻隐起来,懊悔刚才损得过火了。
  他们不晓得大饼老巴这个人,也不晓得他在小城里的人缘状况。小孩欢吃他的大饼,说他的大饼又暄又香;老头老嫚爱找他拉呱,再唠叨的话他也听得入神;平时人家有看会儿摊、捎点儿东西什么的,也尽请他帮忙,都说他又勤溜又让人放心;大姑娘小媳妇也常喊他拧件衣裳拎个篮子什么的,有时还请他捎花线时再顺带些火纸来。总之,人们眼里的大饼老巴没有年龄,心里的大饼老巴没有性别。知晓得他挺讨人喜欢的,其余也懒得去多想。讨人喜欢也就够了,不是吗?
  乡下人所提出的问题,从前也有人提出,只不过是玩笑一说而已,从没在人家和他心里留下什么痕迹,说完就了。他没想到,今天这话竟出自乡下人之口,而且态度又竟是如此严肃、刻薄和恶毒。犹如黑夜里的闪电,刹那间在他心头划过一道亮光。虽然闪电湮灭了,但却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这时他才惊奇而又悲哀地发现:自己最大的缺憾并不单单是身材矮小!
  打那以后,匾子里偶尔也会出现几块糊饼。不过,卖不掉也无所谓,他还是乐呵呵地走东关串西关。吆喝声比从前更亮了,人也更勤溜了,特别是听着女人一声请,那两腿搓得更欢更麻利了。
  过一段日子,人们突然发现,近两天没听着大饼老巴的吆喝了,小城一下子显得清静了许多。大热的天,女人们偷懒不想弄面,催着男人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作男人的去了。见大饼老巴萎靡不振地趄在床上,脸色黄巴拉叽的,眼里有几条红丝。说是夜里出恭冻着了。人家劝他吃饭吃药。又讲一些开心的事逗他高兴,提起小城里出了件蹊跷事:前天傍晚,西关有两个纱厂女工上茅厕。时间不大,一个女工咋咋呼呼地尖叫着跳起来,细看看,那娇贵地方塌了一层皮,两人吓得提不及裤子就往外跑。到外头,另一女工惊魂不定地告诉旁人:她亲眼看到一条拇指粗细绿森森的蛇窜下去了。直吓得男人们这两天都不敢上那茅厕。
  大饼老巴听了,先是一怔,脸都变了色,听到最后便“嘿嘿”地笑:“蛇──我日……”
  兴致起来了。他说他会逮蛇,过天去看看。引得人家一阵好笑。男人回去又学给女人听,女人将嘴一撇:“看他那两只老鳖爪子,蛇逮他还差不多。”
  不过,大饼老巴说到做到,以后人们常见他在那茅厕跟前转悠。有人笑他,说他魂丢那儿了,还说他沾上臭气,大饼就没人买了。可他仍旧而不舍。虽说没逮着蛇,人家见了也挺感动的。就连两口子吵架拌嘴,女人也会不屑地斜着眼梢损男人:“你也算男人?你连人家大饼老巴脚后跟的老茧皮都不如哩!”说得再有理的男人,这阵子也理亏似地嗫嚅了。
  一个晚霞烧得红里透着金黄的傍晚。暑气还没褪尽,狗舌头抽得跟卖西瓜的马尾掸子似地有气无力。人们收摊子上门板的时侯。大饼老巴顶着匾子进了派出所,当晚却没见出来。
  老街坊们纳闷了一夜。第二天都比往常早起了个把钟头,聚到一起嘈了一早市,也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直等到人们丢了饭碗,准备卸下门板做生意时,派出所里头传出话来,将小城东关到西关搅得沸沸扬扬。
  据大饼老巴供认:西关茅厕那条拇指粗细绿森森的“蛇”,竟是他手里掯着的一根杨柳枝。
  乍听没人信,可事实毕竟是事实,人们哗然了。特别是女人们听后都愣住了,愣了张大嘴巴忘了合,全然不顾人前不露齿的古训。她们胆颤心惊地发现了一个本不是秘密的秘密:大饼老巴是个人!而且是个男人!!
  刚被承认的男人出来后,关门闭窗好几天,也没人去瞧他。他又悄悄地重新顶起匾子出现在小城街头。脚步迈得很不自信,还老要用手稳住头上的匾子。吆喝声没了,只有遇上熟人才肯搭讪一句,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人家说他脸变白了,还闹着问他怎么想起作那事的,他支支吾吾地躲过不答,难以满足人家的好奇心。打那以后,起哄的多了,买饼的少了,有时一天也卖不出三五块的。有人连玩带笑地说他手脏。女人们见了跟躲瘟疫似的,再没有从前那样亲近自如了。遇着孩子要买大饼,作妈的非但不买,还说三道四指桑骂槐地呱落一通。
  他看着这些日渐生疏的人们,眼里跟长了一层白翳膜,目光如雾一般茫然。身子佝成一团,拖泥带水的腿显得更短更沉更无力了。
  就在一个冷清的早上,这双又沉又无力的短腿,又沿着这条老街,蹒跚着从东关到西关。在茅厕跟前伫立片刻,扔下一块大饼,朝小城投下一瞥眷恋,顶着大饼匾子出了西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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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联:江苏省沭阳县委宣传部 孙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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