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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里稀稀拉拉地立着庄稼。棒秸细得跟芦柴似的,枯黄里透出微乎其微的青色,在空旷萧落的大地上表现着苦熬挣命的精神。
  庄里,那一座座趴在地上土灰连着土灰的房屋,象一个个无声无息的茔园。偶尔飘出一缕青烟的烟囱,如同冒着硝烟的枪口,一样吸引人们瞪圆吃惊的眼睛。一阵鬼风卷起灰沙一柱,愈卷愈烈,但最终还是无力地放弃了。西斜的日头没精打采,好象玩把戏的使出浑身解数而没能得到掌声和喝彩,涨红了脸匆匆往台下去。
  沉沉暮色的缓缓降临中,似乎可以听到大地发出的深深叹息。不知是在感慨又度过一个难熬的白天,还是在恐惧凶险叵测的夜晚。
  昏暗的天色里,打庄西渠堆上下来两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前头的瘦小,后头的细高微驼。进了庄,到茂良家矮塌不齐的土院墙前,后一个弓腰低头才拱过不高且窄的院门。说是门,其实就是土墙上开一长方形的窟窿,连扇虚掩的棒秸笆子也没有。
  前一个进门就叫:“大,先生上家来了。”三喜边叫边进了屋。
  屋里一阵慌乱。一家人忙打床上爬起来,迎出门外。将先生请进屋,环子这才点着灯。先生坐下了,他们一家倒跟客人似地手脚无措地站着。虽说老师年纪不大,可茂良心里一直保持着儿时对先生的敬畏。
  先生直接了当地说明来意:唐松喜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近几天突然没到校,不知是甚原因,所以我们找到唐梅喜,听说了你们家的情况。校长让我来请唐松喜回校上课,下学期的学费可以全免,书本由我们老师解决,希望你家不要耽误了孩子的前途。
  茂良听了很为难。家里早就断了粮,连饭都吃不上,怎供得起两个念书的。眼看下先生又找上门来,说是一个大子不要,这样的好事哪去找?可是肚子都填不饱还上学作甚?在家里倒是能跟鸡似的刨点吃的糊弄一下肚子。老师说大喜成绩好,要是真能念出书来,叫家里给耽搁了,不是又对不起孩子一辈子嘛。何况这也是对唐家有益的事。
  环子怯怯地对他说:“还是叫三喜在家,让大喜念吧。”
  茂良难为地拿不出主意。
  “不行!”大喜瓮声瓮气地说:“我是男的,在家还能帮着做些事,再说少跑还能少饿,小妹念吧。”他躲在人后暗处,没人知道他淌眼泪。
  “哥你去念,你的成绩好,明年就毕业了,我是女的没得甚,哥有出息就好了。”三喜哭着央求大喜。
  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让。环子帮着先生劝茂良。
  过了好大一阵子,茂良才松开抱头的手,抬起头来望着先生,浮肿的脸上满是谢意和歉意:“先生,叫你烦心费腿了,学校这么看得起他,就叫他先念,反正快放假了,下秋再说吧。”
  送走了先生,这才想起没留先生吃晚饭。茂良有些懊悔,怕先生怪他们家没有礼数,说出去人家会笑话。
  其实也没甚可吃的。环子揭开锅盖,锅刮得山响,盛出四碗清汤照影的稀饭,碗里一两片青黄野菜叶,和幽幽灯光下的四张脸色一样难看。一块巴掌大黑糊糊的贴饼,掰成三小块分给他们,环子只端着稀饭吸溜。三喜咬一口饼,跟咬了舌头似地大张着嘴,过一阵才美味香甜地啃嚼起来,好象她就欢喜那又苦又涩又酸又怪的味。大喜看看桌上,不声不响地将饼推给娘,汤倒在大跟妹的碗里头,便起身出去了。环子要喊他回来,茂良看着儿子的背影,说一句:“随他吧。”
  饭后,一家人各自上床养精神。三间堂屋,,大人们住东头房,三喜住西头房,当间没住人,条几上供着歪歪倒倒几个牌位。两间西屋占了一间弄饭的锅屋,大喜跟叉把扫帚扬场锨占一间。
  月光透过牛肋骨似的小窗,淡淡地映在床前。茂良出神地望着窗外,在想心事。
  他想起晚饭时大喜的背影,一下子觉得儿子长大成人了,心底突然泛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感叹:自己在世上已经熬过四十多个年头了,四十多年的酸甜苦辣,四十多年的喜怒哀乐,跟一个个浪头似地将他推向一个彼岸。甚时到达彼岸,彼岸是甚样,他没想过,也没空去想,只是一心一意地守着祖上传下来的罗盘,照罗盘指的方向走。他幸喜看到儿子成长起来了,站到他身旁同他一道守这罗盘,即使他突然倒下,罗盘的继承人也不会偏了方向。他感到欣慰。觉得是对得起祖宗了,对得起大喜,对得起大喜的亲娘──那个矮小善良的苦命女人。可他想到最后,又感到这辈子有些窝囊。环子的事,他同福山怕是难有机会说清楚了,孩子以后又怎办……
  身旁的环子也没睡着。刚才的事情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大喜将她当亲娘,也疼她这个娘,还疼三喜这个不是妹的妹。她的心里翻江倒海不知是甚滋味。唐家爷俩对她们太好了,可她给他们带来了甚?只有灾难跟欺骗。她和茂良说不清自己的事,也说不清三喜的事。多少回想说又张不开嘴,她倒不是顾忌自己的名声,而是怕打破窝里的温馨,给这个相依为命的家庭造成裂痕。茂良承认三喜是他的骨肉,也就承认了她环子在这个家的地位。她很难想象说明白之后是甚样的结局。她将希望寄托在三喜身上,只要三喜孝顺大敬爱哥,她的良心就能得到些安慰。那回,福山的皮带抽向三喜,同时也将她抽醒了:世上人要是以心换心,陌路人也能为知己;如若心心不通,亲骨肉也会成仇敌。
  茂良肚子“咕咕”地响,提醒她摸索着翻身下床。
  亲近的人都有一种息息相通的感觉。她刚拉开棒秸笆门,大喜在黑暗里就晓得是哪个了。
  “娘。”他叫一声。
  她摸到他床边,问:“大喜,饿了吧。”
  “不饿,娘。”
  “瞎说,不吃东西能不饿、?”
  “吃了,嚼一把棉籽又喝饱了水。”
  她鼻子一酸,眼睛潮润了:“那东西能吃?有油的再加上冷水,会窜稀的。”
  “嘿嘿,窜稀还好哩,上些天想屙还屙不下来。”十七八岁了,横高竖大的汉条子,在娘跟前还跟小孩子似的。
  她心一阵揪疼。挨着床边坐下来,摸着他的头轻声慢语地商议:“大喜听娘的话,吃了吧。”说着,将晚饭时那块饼塞向他嘴。
  大喜跟着了火似的炮仗,猛地打床上坐起来,他嚷道:“娘,你作甚?我说吃过了,还来缠人家,你走吧我要睡了──真烦人!”一翻身就蒙头睡下,不理她了。
  环子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啪嗒啪嗒”往下掉。大喜冲她发火,
  她心里高兴,只有孩子跟亲娘才这样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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