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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有关丹丹小姐的简历,我是这样记录的:丹丹,29岁,高中文化,身高一般,长相也一般,但很自重和自爱。十分爱好文学和新闻。成都市青羊区人。18岁参加工作,在一家丝绸厂当工人,后又当宣传干事。近年由于丝绸产品在国际上大滑坡,经济十分萧条,最终导致工厂倒闭,她也只好下岗。下岗后,她当起了自由撰稿人,主要是给报社写新闻,其次就是积蓄力量准备写作长篇小说。为了生活,为了实惠,也给报社写一些生活类的文章:女人如何选择内衣、相貌平平的女人如何打扮自己、女人魅力十谈……
  丹丹很坦然,直截了当地说,她打电话有两个目的,一是看我们有没有缘份,或者说有没有爱的感应。如果没有,当然也就只好算了。二是拜我为师。她说她看得出,我在文学上是个很有造诣的作家,长篇大作肯定都出版了好几部,她想在我的指导下学几招,以便日后写作长篇小说,挣点稿费养家糊口。
  我赶忙解释,说自己不是什么有造诣的作家,也没出版过长篇小说,只能算个文学青年。她却不信,说在事业上往往有成就的人都很谦虚。
  她问我有没有兴趣见面?
  我说有。
  这不是假话,我真的有兴趣与她见面,而且兴趣还很浓。
  一、我觉得她是一个很务实的女孩;二、我们会有很多共同语言,因为都很爱好文学;三、她是成都户籍,如果我们能结婚,孩子将来的上学问题也就自然解决了,用不着花钱买户口,更用不着花钱读高价书;四、我们如果没有缘份成为夫妻,那么成为朋友是绝对可能的。我一个外地人,也需要有这样一个具有共同语言的朋友。
  我和丹丹相约见面时,她却一定要坚持到我的家里来。
  我坚决不同意,害怕她是阿娇、小芳那样的骗子。这两个女人可把我搞怕了,一个是离婚专业户,另一个是假冒处女,我现在一想起就胆颤心惊。
  丹丹是个脾气倔强的人,再三要求到我的家里来,说如果我不答应,那就算了。我终于忍不住了,问她来的目的是什么?她果断地回答,来亲眼看看,了解了解。我说你是不相信我的征婚启示?她说是的,她曾经上了一回当,所以想来实地考察。
  接着,丹丹向我讲述三年前的一件往事。
  她订了一份妇女杂志。有一期,在十分显眼的位置刊出一则征婚广告:某男,未婚,30岁,英俊潇洒,酷爱文学,爱好写作,曾有文章见报端,觅25岁以下未婚女青年……
  丹丹来了兴趣,好像一下就找到了知己。她按照上面说的,给她写了封信。他很快就回了,并相约见面。
  不见不知道,一见吓一跳。他并非她所想象的那般英俊潇洒。俗话说,人不可相貌,海水不可斗量。丹丹最终原谅了他,认为自古以来就讲郎才女貌。他只要有才,相貌英不英俊无所谓,何况自己又不是美女。但是,最让她不能容忍的是他的“才”。他谈吐庸俗,才学疏浅,因丢失了身份证,花40元钱在市报上登了个“声明作废启示”,便自我吹嘘为“曾有作品见报端”。甚至还恬不知耻地说,妇女杂志上那则征婚广告,也是他的杰作,写得很美,文字精炼,像一首诗。
  丹丹讲完这个故事,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良久后,我才说,丹丹,欢迎你来考察,我可绝对不是那种人。
  那个星期天,丹丹准时来到我家。
  她很谦虚,称为我为李老师。我不敢当,也问心有愧,叫她称李先生或者李大哥。
  她虽然谈不上漂亮,但却很有女人味儿,没有粉饰,只有淳朴,像摇曳的树影,似澎湃的海风,席卷我的不仅仅是感官上的享受,更有精神上的愉悦。
  她的每一举手投足,都有内容可循。她的言笑,关联着她的精神核心,不像味道索然或味同嚼蜡的女人,纵使夸张的言笑,也掩盖不了空洞乏味的事实。
  “看来你没有吹牛,确实有套豪宅。”丹丹忍不住笑道。
  “我这人跟我的长相一样,一向都挺老实。这种人不行,最容易吃亏,最容易受骗上当。”我有些言不由衷,差一点把阿娇、小芳她们骗我的事说了出来。
  “我认为老实是人的一种美德,没什么不好。如果天下到处都是虚伪,那么人间就没有什么真情可言,也没有什么真理可言。”丹丹有点滔滔不绝。
  我们开始聊文学。
  丹丹说她从小就喜爱文学,16岁之前就读完中国古典文学的四大名著:《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
  还读了托尔斯泰、莫泊桑、莎士比亚的一些作品。16岁以后,她就开始创作了,直到现在。这十来年,她写了很多很多,可是没有一篇变成铅字,她不知是什么原因。
  我不敢说是她才华有限,或者是火候不到,功底不行,我只能说运气不好。随后我又问:“你跟编辑拉关系没有?”
  她说:“拉过,编辑好像都很正直。”
  我说:“九十年代的第一主题是下海,第二主题是女人。
  按理讲,你在这方面是很容易出人头地的,因为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调动了整个社会对女人的兴趣,使之直观、表面化。浮现在表层的是挂历、书籍和杂志的封面。而最实质的是一种奇怪的现象,影星、歌星中,女性总比男性走红。高傲的著名的文学评论家,也屈膝为文学女新人作评,甚至站在大庭广众之中摇旗呐喊。一些严肃作家也逐渐把目光从沉重、危险的政治转向女人,不论是纯洁的女人还是风流的女人,无论是幸福的女人还是痛苦的女人,她们都写,而且还大有市场。生理学家、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在强烈的好奇心的刺激下,也从各个角落、各个层次向女人最隐秘的深处探索。“
  丹丹说:“无论是商品经济计划经济还是市场经济,它们在提高了女人的社会地位的同时,又把女人变成商品向社会出售,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可我不是商品,所以这辈子也不想向社会、向他人出售,因为太肮脏了。告诉你,曾经有一位副主编向我暗示过这事,却被我毅然拒绝,我宁愿不发表作品,也不愿丧失自己的人格。”
  我说:“出现这种现象,实际上是一种文明的病痛,进步的痉挛。”
  丹丹赞同我的说法。沉吟一阵,她说:“们心自问,我至今没发表过一篇文学作品,这方面不是主要的,只能说多少有点关系。最主要的,我觉得有可能是自己的功底不行。有一位很正直的编辑,也曾经对我毫不客气地说过这句话。我认为,要想在文学上有所建树,必须打铁全靠本身硬。”
  我表示赞同,并取笑说这是她的一句名言。
  我们兴致很好,真像遇到了知己,心里有许多话直往上涌。我们聊了文学后,又聊人生,聊环保,聊社会,聊腐败,聊美国,聊俄罗斯,聊物价……几乎什么都聊,只是没聊性开放和性解放及性生活。我们都很谨慎,话题决不涉及那些方面,因为必竟是第一次见面。
  用一句外交辞令来概括,双方谈得很高兴,在许多问题上都保持着相同或相似的看法。一句话,我们有很多共同语言。
  通过接触,我发现她是一本很有内容的书,封面的色彩并不花哨,氛围也不辉煌,但显得朴素而高贵,和那些光芒四射的封面有着本质的区别。并且内容也不错,细细一读,就会感到她的优秀和可爱。不论岁月怎样流逝,不论纸张怎样古旧,好像都不会削弱她的内在魁力,因为是来自她生命的内部,源源不断,绵绵不绝。
  令我纳闷的是,丹丹从上午到下午,从不谈自己婚姻方面的事,也不问我这方面的事,仿佛我们是老朋友,都彼此了解。
  还有,她也不主动问我对她的感觉,她像忘了。其实,这才是今天的重要话题,我一直期待着。
  临到傍晚时分,她准备告辞时,才平静地问:“李老师,你看得上我吗?”
  我还是那句老话:“感觉不错,只是还需要进一步交往,爱情是在了解的基础上进行的。”
  她点点头:“哪我们什么时候又见面?”
  我说:“随便,这段时间我都有空。丹丹小姐,我忘了问你呢,你对我如何?”
  她说:“要是不感兴趣,我就不会登t]拜访;要是不感兴趣,我也就早走了。李老师,我希望我们能够走到一起,这不仅是生理的需要,也是事业的需要。我们会在文学上并肩战头,或者我干脆退居二线,给你做后盾,当一个贤妻良母,让你在文学创作上大显身手。”
  -一我说:“我的才华肯定不如你,还是让你大显身手吧。”
  她说:“第六感官告诉我,这方面你肯定比我行,我只能算你的学生。到时,你把我的那些废搞好好修改一下,说不定还是一笔财富。”
  我说:“行,行。”
  她沉思一会儿说:“这几年,我也谈过几个男朋友,可总是高不成低不就。对于你,李先生,我好像有点一见钟情,甚至还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我忙说“谢谢”。接着又实话实说:“我已跟20多个女性见了面,你虽然相貌平平,但却是她们中最优秀的一个……”
  她一阵高兴:“真的吗?”
  我严肃地说:“真的。我认为,爱情是一个人综合素质的体现,决不能以貌取人。”
  她深情地注视着我:“你说得很好,李老师。”
  我说:“你一定要走吗?能不能明日一早回去?请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她一下笑了:“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我一定要回家,不然父母会牵挂我,我说过回家吃晚饭。”我说:“你可以打个电话回去说说吗?”
  她说:“不好意思,我家还没安电话。”
  丹丹走了。
  但我并不感到失望,因为我留她的本意不是为了性,而是想与她多聊聊。我觉得对她产生性念头,不仅是对她的一种沾污,也是对爱情的一种亵读。对于我这个很有“性”趣的大二来说,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我亲自把她送到大门口,掏出20元钱叫了一辆出租车。
  两天后,丹丹给我打来电话,热情邀请我到她家作客。她说这不是她的意思,而是父母亲的意思。我知道,这是她的借口,其实就是她的意思,因她说过,父母亲从不管她的个人问题,只是很着急,提心她当老处女。
  我愉快地接受了她的邀请,同时也想到她家去看看。
  那天上午,我提着沉甸甸的礼品,轻轻地敲响了她家的门。
  丹丹仿佛知道是我来了,马上开门迎接。她一副麻脚挽手的样子,腰上还系着围裙,显然,她是在忙碌午餐。
  我一进屋,她就向我作介绍,这位是她的母亲,那位是她的父亲。她赶忙向伯父伯母问她。她母亲双腿残废了,坐在轮椅上理葱。她父亲大约60岁了,穿着一件乌不溜秋的白色体恤,正坐在床上抽叶子烟。他见我进屋了,立即起身迎接,满脸皱纹里,全是微笑。
  我被丹丹安排在床边的一张破旧的老式沙发上坐下后,她就去忙碌她的事去了,在窗前的菜板上切着肉。她父亲叫我别客气,请抽烟请喝茶。这时我才发现,沙发上的扶手上,早就准备好了一包烟和一杯茶。
  她父亲问:“小李,我们家房子十分扁窄,你看不惯是不是?”
  我忙说:“不不不……伯父,来一支烟吧。”
  他说不,抽纸烟不管瘾,他一向抽叶子烟。
  我一边抽烟,一边打量着这间房子。的确很扁窄,最多不过30平方,但却塞满了许多东东西西,坛坛罐罐,而且还一房多用,既是他们一家人的客厅和卧室,又是他们一家人的厨房。屋里只有一张床,显然是老俩口的。我不知道丹丹是睡在哪里的,总不至于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吧?
  伯父怕我无聊,便打开了确柜上的电视机。我真没想到,在彩色电视十分普遍的大城市,丹丹家竟还看着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
  要不是屋外的一条小街上人声鼎沸,我不敢相信我是在一个城市居民家作客,因为大瓦房里的一切都与老家农村相差无几,甚至还不如老家的个别农民。我怎么也没想到,在大都市繁华的外表里,会生活着像丹丹家这样的贫民。
  午餐丰盛而可口,全是丹丹的精心杰作,可我胃口并不怎么好,心里总是沉甸甸的、酸楚楚的。他们却很高兴,又是给我敬酒,又是给我挟菜,把气氛搞得其乐无穷。
  吃完饭,丹丹父亲主动承揽了洗碗的任务,叫丹丹陪我到她的房间去坐。这么说,丹丹还有一间闺房。我心里不由一阵欣慰。
  可是我失望了。这哪里是一间闺房,只能说是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的小小空间。这里原本是屋橹,她家因房子扁窄,就用砖头砌了间偏房。丹丹告诉我,她从6岁起就住在这里;一直到现在,整整23年了。她说她的几十万的习作,也是在这里写成的。
  房屋虽小,但收拾得十分整洁和干净。挨床的墙壁上,是一个简易的巴壁书架,有四五层,摆满了中外文学名著。小小的书桌上,一盏老式台灯老实地沉默在那里,等待着主人开启。它旁边则是一排书籍和一堆杂志。
  丹丹从床下的纸箱里,找出一大摞捆好的手搞,说这些都是她这几年写的,凝聚着不少心血和汗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段想到她写了这么多,足有一尺高,少说也有七八十万字。我被惊呆了,一种崇敬之心油然而生。
  丹丹要解开绳子,顺便拿一篇习作给我看,并叫我提提意见,却被我制止了,说没有心思看,改天再说。她问我怎么没有心思?我说心情很沉重。
  “是不是我们家引起的?”
  “是的,我没想到你生活在这样一种环境里。”
  “有啥办法呢,我们还得要生存呀。我相信,明天会好的。”
  “你母亲是怎么的?”
  “我10岁那年,她到一位朋友家去吃晚饭,回家时不幸掉进了一个没有盖子的下水道里,摔断了双腿,从此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唉!真不幸。伯父看来退休了吧,每月能领多少退休金?”
  “爸爸退休三年了,他在一家国营小旅馆烧锅炉,经济效益很不好,每月只能领两百多元。”
  “伯母有没有收入?”
  “她从来就没有职业,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收入。”
  “你现在又下了岗,一家三口就全靠伯父的那点收入了?”
  “基本上是这样。所以我必须写稿赚钱,不然家里就会喝西北风。”
  “你写那些东西每月能挣多少稿费?”
  “差不多三四百元。虽然不多,但能糊口。”
  “三四百太少了,能不能找个其他职业,或者是经商?”
  “现在的职业不好找,而且经商也不是那么容易,一是没有资金,二是风险太大,搞不好就意味着亏本。我觉得当自由撰搞人好,一、这是我喜欢的职业;二、确实比较自由;三、也顺便把家也照管了。”
  我不再问什么,点燃一支烟抽着。小小的偏房空气不流通,烟雾不易弥漫,呛得丹丹直咳嗽。我只好将烟灭掉。
  “李老师,你是不是觉得我家太穷了?”
  “有一点儿。”
  “嫌不嫌弃呢?”
  “有什么嫌弃的,穷则思变嘛。”
  “有的人就不这么想。我要的几个男朋友,几乎都嫌我家太穷,说与我结婚后负担重。李老师,你有没有这种想法。”
  “没有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
  其实这种想法是有的,我一进屋就有,而且还十分强烈,只是我不好对她说,害怕伤她的心。
  我呆了一会儿就走了,觉得那间屋太闷热,心情也烦躁。
  临走时,为了表示我对两位老人的尊敬,给了他们400元钱。
  可丹丹再说也不要。我一再解释,说不是给你的,而是给两位老人的,以表晚辈的一片心意。她依然不收。我有点生气了,将钱硬塞在了她父亲手中。
  丹丹把我送到很远的公共汽车站,也没回去的意思。直到我上了车,车开远了,她才慢慢转过头。她那一往深情的样子,好像我是上战场,生命未卜,或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面了。
  那天晚上,我彻底失眠了,主要是思考我和丹丹的事。
  老实说,我现在对她的爱产生了犹豫。人,一旦对某种事情产生了犹豫,其思想就会动摇,其心里就会矛盾。
  继续爱下去吧,那就意味着我和她结婚。可我又不愿意,因为她家太穷了,而且还有一个残疾的母亲。结婚后,那就意味着我这个男子汉将义无反顾地挑起全家人的重担。可是,我的双肩没有力量啊,因为我没工作。虽然有四五十万存款,但对于一个没有相当可观收入的家庭来说,是算不了什么的,何况大城市生活水平又高,物价又在不停地上涨。还有,结婚后,万一丹丹要把她父母接过来一起生活呢,不是负担就更重了吗?这是很有可能的,丹丹是一个孝顺女儿,她决不会让她父母呆在那间阳暗潮湿的破瓦房里。那时,即使我坚决反对,她也会置若罔闻,我行我素。我最大限度与她间翻脸,赌几天气,总不至于为这事离婚吧。如果那样,我家的开支就更大了,而且还打破了往日的宁静,说不定我还要肩负起背“丈母娘”下楼散步的任务。这一点是肯定的,我不背,谁背?既然他们跟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不但要管好生活,还要负责他们的生疮患病,她们万一得了一种病,我要花几万元才能治好呢我简直不敢往下想,恨不得立即中止与丹丹的恋爱关系,可是我又有些舍不得,因为丹丹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姑娘,真的。在我看来,她是一朵在寒冬里开放的梅花,朴素而充满芳香,给冬天和大地不仅带来春天的明媚,也给人们带来一种人生的启迪。
  尽管如此,我经过一连数天的考虑,还是放弃了她,纯属无奈。为了自己的利益,我不得不忍痛割爱,尽管心里有些舍不得,有心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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