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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天还下着雨,整个世界尽在梦中,只有霜儿站在楚相的院门外。不明的天,不住的雨,相思的苦,情愁的恨,都侵袭着霜儿脆弱的灵魂。
  楚相打开铁栅门,见霜儿只在睡衣外披了一件薄绒大衣,雨水淋湿了她娇小的身子,凄然地站在雨中,雨丝像一道道利剑一样刺戳着她那单薄的身躯。楚相百感交集,扑向她,一把把她抱紧在胸口上,嘴里含糊地呼唤着:“霜儿,我的小妖精,我的妖精,你去哪里了?想得我好苦啊,你终于回来了!呵,你回来了,我的妖精!”
  霜儿倒在他宽阔的怀抱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一腔情愁了,小身子在他的怀里像一叶飘零的树叶,晃晃不止,只是不停地说:“我想你,想死你了,以为一辈子都不会见你了,可是……我真的想得你好苦呵……”
  进了院子,霜儿见到自己一盆一盆买回来亲手种起来的花,全部枯死了,只剩下百来盆的枯茎了,感慨道:“这花就都死了!”楚相抱着她进了又脏又乱的屋内,应了一句:“早死了,家里没有了你,什么都活不了的。”霜儿说:“可这屋子太大了,就像你的心一样,我守不住的,唉,我原想守着这个大屋子太累了,没想到守着荀常更累!”
  楚相问为什么,霜儿说:“我已经两星期没有睡觉了,嗯……我也来不及跟你细说,我这个时候来找你是……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我……我想跟你借五十万……我不知道跟你怎么说,我从来没有跟你提过钱的事……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楚相把她拉到灯光下细瞧,只见她娇容憔悴,人瘦黄花,吓了一大跳,忙问是怎么回事。
  霜儿经不得这一问,泪如雨下,哭道:“你救救我吧,救救荀常吧,他要死了!”楚相更是不解,看着她瑟瑟打抖,身上的雨水沿着大衣一片片地往下淌,不由得心头一阵阵地蜇痛,说:“我先给你洗个澡再说吧,你这个样子要病的。”霜儿说:“来不及了,我得马上赶回去,我怕荀常自杀。我这是趁他睡着了跑出来的,我怕的……我快不行了……”
  楚相不由分说把她抱进了卫生间,说:“边洗边说吧,你这个样子,他不死你倒先死了。”说着楚相把她身上的湿衣服全部除了个干净,开足了热水,把她抱在怀里冲揉着。
  霜儿好久没有得到这双强有力的双臂的拥抱和爱抚了,她像是久渴了一样抱紧了他粗壮的腰,把脸贴在他温暖的胸膛上,颤颤巍巍地告诉了楚相一切,完了又说:“你一定得帮我,要不我们两个全完了,我和他还有你的……还有孩子,我们一家三口全完了!”
  楚相听得怵怵的,怎么也想不到霜儿这么个弱女子,还得天天看守着一个欠了巨债不想活的人,觉都不敢睡,止不住也眼红了;又听她说还有了孩子,忙问:“怎么你和他有了孩子?”霜儿摸着小腹,指给他看:“喃,不是他,是他……是的,我有了孩子。”楚相也低头看她有着一块老鼠状胎记的小腹,是比先前丰满了,伸出大手轻轻地摸去,说:“霜儿,你真傻,你为什么要孩子?你自己的生活都没法保证,为什么又要多一个孩子来受苦的?”听他这么一说,霜儿大哭起来,捶着他的胸,骂道:“我哪里想要什么孩子的?还不是你们这帮臭男人,自己发泄完了,女人的死活就不管了,真不如和他一起跳楼算了,这……这活着真不是味儿,嗯,嗯……”
  楚相忙又劝:“你别这样,你别跟他一样想不开,你还年轻,你不能胡思乱想,你听我说,这钱我给你;但我劝你别要孩子,你们太年轻了,又没有经济基础,有了孩子以后的日子更难熬了……”霜儿咬了他一口,说:“你以为我要孩子呀?我没有办法呀,我怕,我再也没有勇气上那床了,上次……上次不是为着怕应南担当不起,不好向你交待……我才挺了过来的,你现在还来说这种话!你放开我,我走了,你的钱我们也用不上了,三条多余的讨厌的生命一齐结束了拉倒!”
  楚相见她情绪也极不稳定,不敢再多说什么,把她抱上了床说:“钱我一定给你,但你不要再说这些话,我舍不得你,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找我?不早点来找我?”霜儿说:“你不要我了,我还来找你干什么?你给了我钱,我感激不尽,以后我一定想办法还你,你送我回去吧,我怕他醒了出事。”
  楚相搂紧她不放说:“再等一等吧,这外面的雨太大了,等雨小一点我就送你回去,你也累了,睡一会儿。我看你这个样子,好心痛的,当初我不该让你走的,不该把你送给了荀常,都是我不好!”
  霜儿跟他这么厮磨情绵的心底的暗流又动了,睡在他的怀里轻轻地问:“你现在还会要我吗?”楚相说:“要!什么时候我都不曾不要过你,只是我不是个合适你的好男人,我会喜欢太多的女人,这对你这样的女孩太不公平了,你希望我能只对你一个人,我做不到,也没有努力去做,所以你受不了。而且我不想结婚,不想有太多的麻烦,我知道我对你这样痴情的女孩是不合适的,我有自知之明,所以我一直都不让自己去追你。但我真的是从心底里喜欢你,忘不了你,我希望你跟着荀常能幸福,可想不到……你还是回来吧,回到我的身边,我尽量对你好,也许并不合你的意,可总比跟着荀常强多了,比你现在的日子好多了。我绝想象不出你这样柔弱的人还要去照顾看守一个绝望的人,太苦了你了。”
  霜儿被他说得又哭了:“我跟着你觉得累,我想因为你太成功了,你的魅力吸引了太多的女孩,我受不了……我想我嫁一个平常的男人,普普通通的男人也许好些,可没想到荀常这个我想嫁的,又愿意娶我的男人,没有半点根底,经受不起这场股灾的打击,一下子就被击溃了。在这个比幼儿还脆弱的男人面前,我既要像妈妈一样坚强,又要像情人一样的温柔;为他的失败担惊受怕,现在还要怕他自杀。这半个月里,我自己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有睡过一个实觉,还要哄他吃,骗他睡,跪着求他不要死……楚相我真的没有想到跟一个不成熟的男人,更累呀!要不是强求自己一定要挺住,一定要挽救他,扶着他,我早就倒下去了……我多想再回到你的怀抱呀,就是睡上一个钟头的觉,也是踏踏实实的……”说着就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楚相抱着她,轻轻地拍打着,哼着:“喔,睡吧,我的心肝,我的妖精,你就睡上一个钟头吧,苦了你了,我的妖精货。喔喔……”霜儿也是累坏了,应着楚相那熟悉的拍子,和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很快就睡着了。
  霜儿一觉就睡死了,楚相也因着刚刚入睡就被霜儿弄醒,没有睡成,这会儿见着霜儿睡在他怀里,那么香甜,看着她瘦了一圈的小脸儿,眼睛湿湿的,更舍不得叫醒她,想让她多睡一会,又为她的未来担忧,想着这么两个孩子,什么都没有还负着债,说结婚就结婚了,还有了孩子,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荀常这么脆弱的男人能面对以后的生活吗?霜儿能挑得起这副生活的重担?还是让她跟着自己吧。但他们又有了孩子,她怎么能回得来,再说这个时候让她回来无疑是将荀常往楼下推,这怎能行。真是当初不该让她走的,把她交给了一个负不起责任的男人,也是自己伤害了她,要不她不会那么快就钻进荀常的怀抱的。到如今自己还能为她做点什么呢?她为着一个一点价值也没有的男人,这么地受着煎熬,为他雨夜跑出来借钱,还不改初衷地要嫁给他。承受起这么沉重的债务……在这种金钱社会下,这种女孩还能有几个,就是正式夫妻又能有多少这样的?而我的老婆连见孩子一面也折成价的,霜儿她的心太好了,可惜好人总是没有好结果……楚相这般忧来愁去的也就睡着了。
  荀常在霜儿走后不久就醒了,不见了霜儿,知道她去找楚相借钱了,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见霜儿久也不归来,心里又妒又恨,想着霜儿这个时候在楚相的怀里,无名火胸中升起。哐的一声把手中的茶杯砸了。但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又身无分文,纵然愤怒之极也无可奈何,只得咬牙切齿地呼道:“霜儿就此永别,我跳楼了!”
  他说完就猛烈地推开阳台门,冲上阳台。看着天连着雨,雨连着天,密密的雨水冲刷着黎明前的乌云,遥远的东方已有一丝灰光在开始渗透这无边的黑暗。他想用这最后的一点点夜雾来掩盖自己的恐惧,冒着大雨的狂浇站在扶栏边,低头朝下看。见下面是一楼人家的院子,院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是空旷的水泥地坪,雨水落到地面上哗哗的急湍而去寻找着它们最后的归宿,最后的漩涡在院灯的光影里漂浮着磷火般的折光。他想自己也要像这雨水般一样落下去寻找最后的归宿了。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赤着精瘦的上身,下身只有一条短裤,雨水已经浇湿了他单薄的身子。他觉得自己应该体面一点,不能就这样跳下去,这到底是自己在世上的最后一个形象了,不应该太随便。便回到房里淋了个浴,又细细地刮了一遍脸,打开衣柜找出了他理想中的衬衣、西装、领带、鞋子、袜子,一件件仔细而又认真地装扮起来,完了又用吹风把头发吹干了,虽然只要一上阳台就又湿了,但他还是一丝不苟地吹顺了头发,随后又对着镜子端详了许久、许久。希望能在镜子中的那个人的脸上找到什么他要的东西,其实他实在不愿意就这么一跳下去全完了,他希望有个人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出现,给他指一条光明的生路。可是他不说话,镜子里的那个人更是默默无言,只是瞪着双小得还有几分迷人的眼睛看着他,并希望他给他答案。等了许久,他突然想起,镜子里的人就是第一次去证券公司找米霜儿的那个人,绛红色的丝质领带,淡灰的高级西服,刮得干干净净的小白脸……掐指算来已经大半年了,却又好像是在昨天;那个时候的霜儿对他来说犹如雾中看花水中赏月,朦胧而又诱人,只要一看到她那双弦月似的凤眼朝他一闪,他就止不住的心醉神迷,心心念念想要摘到这株鲜花。为此自己不停地在股海中奔跑、下单、赚钱,以求得到向她求爱的资本,甚至不择手段地偷拍了楚相和上官仪春的隐私。
  想到这些,又打开了自己的那只箱子,找出了那张算是有点价值的照片,望着照片继续游荡在他的思路中,想到霜儿美丽的胴体散发着醉人的女人味,曾令他醉死梦生,伏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愿意终生做她的奴隶,爱护她照顾她……但如今自己兑现不了了,狠心地撇下她自去了,泪水又涟涟。又想到最后患难与共的日子,自己走上了绝路,不时对一个柔弱的女孩发脾气,流露出弃世的念头,但她却对他还是不改初衷愿意生死相随……世人有几个女人像霜儿这样的?和她相爱一场,人生还不算虚度!自己要是活下去该多好啊,自己竟能有这样的女孩相伴人生。想到就此放下霜儿,又心如刀割,这尘世的眷恋怎能舍得?再一想到债务,他又无法正视,根本不敢想象未来的生活,没有勇气想一下“活”这个字。
  左痛右疼,还是放不下霜儿,想到这么久她还没有回来,一定又落入了楚相的魔掌受尽了屈辱,就是借到了钱,以后自己就要在这污辱中苟且偷生,实在是生不如死;还是走吧!望着手中的照片,想到应该给霜儿留一封遗书,这么久以来自己都没有把这个秘密透露给她,现在再不告诉她就没有机会了,自己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她能活得好,让去附近市找应南才能给她幸福。楚相这种人是不可能给她幸福的,更不能让她跟了自己,毁了她美丽的生命。
  字字血声声泪地给霜儿留下了一封遗书,把那张楚相和上官仪春的照片夹在了里面。
  接着又给父母留了一封遗书,再抬头看窗外天也亮了,雨也止了,自己也该走了,站起身来又对着镜子理了理领带,把泪眼擦干了,准备就此而去,忽地想起,一会儿霜儿回来躺在楼底下的自己已不是这个样子了,一定是恐怖之极,那样对她太残酷了,她怎么受得了,她会疯了的,不能让她看到自己最后的样子。想着就给楼上的表哥张小军打了个电话,请他下来一下,说有急事跟他说。放了电话飞快地在刚才写坏了的一张废纸上写下:
  表哥,请你代我把遗书给霜儿和我父母,看住霜儿千万不要让她步我后尘。她找楚相去了,你一定给我看住她,这是最后的心愿,我帐上还有七千元钱,我的后事也拜托了,谢谢!永别了表哥,永别了股市!
  时间已是十分紧迫,容不得他再犹豫了,放下笔,把大门锁拧开,就大步跨上阳台,又看了看楼底下被雨冲刷得发白的水泥地,闪着死一般的白光,不由得吃了最后一吓,本能地想再退回来,但腿一软就重重地跌了下去。
  张小军接着荀常的电话,还在梦中,先骂了他几句:“你他妈的什么屁事,非这个时间来电话,晚一点不行吗?”荀常却说:“请你马上下来,十分要紧的事,求你务必下来救霜儿一命!”就放了电话。
  张小军的梦给吓回去了一半,忙披了衣服下来,到了七楼见门掩着叫了声“荀常”,就推门进来了;懵懵懂懂地见着阳台上有样东西落了下去,像是件衣服,又该是件重物,听到落地重重的一声闷响,格子门窗都晃了一下。
  便叫“荀常,荀常”,不见有人答应,又推开房门也不见房里有人,心想也许是霜儿病了送霜儿去医院了,嘴里骂道:“妈的!叫老子下来,又不等老子了。”低头看见桌上有个纸片,被阳台上刮进来的风吹得瑟瑟的,张小军也随着风打了一个颤,捉住了纸条。
  看清纸条后,立时浑身都紧竖了汗毛,瞌睡吓得无影无踪,忙跑到阳台上去看。荀常四肢八开地趴在地上,有三四个人围着他打转转,大概是一楼的住户。立时吓软了腿,好像自己也跳下去了,下意识地蹲下了身子,蹲了好一刻才醒过神来,打开门就往电梯跑。从一楼人家进了院子,呼叫着蹲到了荀常的身边,抱住了他,叫了荀常几十声,嗓子都哑了。荀常睁开半个眼睛望了他一下又合上了,气越出越粗,嘴唇扇了一下。张小军忙贴了耳去听,只听见极弱的两个字“霜儿”,便什么都听不到了。张小军哭着叫着跳着求大家帮帮他,有人说已叫车去了,有人说也报警了,荀常的身底下开始有血水渗出来……
  在车子送往医院的路上,荀常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正好是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东方开始发红了,红彤彤的霞光映红了东方小半边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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