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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霜儿又回到了富凤阁。经过了这一次的出去进来,她觉得自己成熟了许多,似乎也苍老了许多,她再也没有让自己给楚相打电话,虽然也有按捺不住拨了电话的,但总是不等接通,就哭着压下了,她实在怕他听到她的哭声,更怕听到他那沙沉沉的声音……
  哭过一阵,她又拿起电话给应南拨了,还没说上两句,她又哭了,应南在电话那头怎么劝也没有用,足足哭够了半个钟头,才能咽咽泣泣地说话,应南说:“他这种男人,不管他有没有老婆你都不应该有所幻想的,他根本就是在游戏人生,玩弄女人,为他这么伤心不值得,你搬出来离开他,这是对的,就是你有本事也守上八年,把自己熬成芦柴杆似的,也换不了他的心。”
  霜儿说:“我把握不了自己,我想他,我可以说一分钟也不能不想他,我觉得我可能又会跑回别墅去的,那里是一个磁场,有强大的诱惑,死亡诱惑;……我只是一只可怜的小飞蛾,他就是美丽而又残忍的灯光,只要他来说一句话,或者一个电话,或者我自己忍不住就跑了回去的……”
  应南说:“你不如来我这里吧,已经开业了,生意还不错,你想干什么都可以。”霜儿答不上话来,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其实她从心底里舍不下楚相。应南等了许久见她不答话,只得说:“我周末回来看你,你等着我好吗?你想去哪里就哪里,这两天你呢先想好,周末我来了就带你出去玩,我知道你一定又憔悴许多,要不你的声音不会这么沙的。”被他这么一说,霜儿又哭了。
  荀常见霜儿又回到了富凤阁,无声瀑布又在心底里流,他知道霜儿回来肯定是跟楚相闹矛盾了。虽然自霜儿搬去楚相那儿住,他就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再往霜儿身上想,但做不到。在公司里霜儿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像股市动态似的,逃不过他的那双小眼睛,牵动着他的每一根末梢神经。
  霜儿回到楼里,第一天去上班,一出电梯就见到荀常像从前一样拿着牛奶和油条站在那第二个台阶上等她;她想躲,但躲不开,只得迎了过去;她更不想要他的早点,但他已把臂伸得直直地往她面前递。她没办法,只得避开他的目光接过他手中的东西,低声说了声:“谢谢。”就直往汽车站走去。
  楚相终是没有来追霜儿,霜儿既失望又伤心,她以为楚相肯定会跑来抓她回去的,就像从前把她抓上车似的,甚至想象过就是被楚相捉回去了,也不能从他,再怎么跑回来,除非他保证以后不再那样……种种设想都因楚相没有来而告终了,除了背人处抹泪,她已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安慰她那破碎的心灵。
  应南周末回来带她去了一趟民族村,他们两个品位差不多,所以足足在民族村里呆了一整天,应南也说不出更多的安慰词,只是不停地哄她照相,让她“笑一下,笑一点。”这天霜儿见着应南对她还是从前那样的一往情深,心情就好了许多,这是应南想不到的。最后两人在一家西餐厅里用餐时,应南问起了她去附近市的事,问她今后有何打算?霜儿的回答让他感到意外,霜儿说:“我还是不想去附近市,因为我去了那里,必到最后又是一个无言的结局,弄不好会毁了你的;你应该明白冬小姐为什么带你去附近市的,而且你十分需要那份收入,我不想再受伤害。”
  应南说:“我不离开那里不离开银粟,我绝对不会对你不礼的,这个你放心,我只是想你去了,我们像从前一样保持纯洁的友谊,绝不会让你再受伤害了,我实在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霜儿苦笑了一下,说:“时间长了,感情这个词谁都把握不了的,我真的不敢再想象有一天,你,我,冬小姐组成一个三角会是什么样子的,而且还有你的太太,还有大胡子,不堪设想,我还是不去了。你不要不放心,现在荀常一直在照顾我,我一直在想,是否要答应他的求婚。”
  应南听她这么说,暗暗地吃了一惊,忙问:“就是那个张小军的表弟?他不过是个孩子,头脑简单不成熟,怎么能保护得了你?”霜儿说:“再怎么说他还是大我三岁的,怎么说是孩子呢?他的可贵之处就是简单,不像你和楚相,你们都有相当复杂的家庭和恋情;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他对我的爱,我想我接受这简单一点的爱对我来说倒是合适些,我不想再怎么样了,我经受不起了。这一次爱楚相已经爱够了,我只想能得到一些关怀和爱护,不想再付出太多,纵然我现在还不爱这个荀常,但我还是想接受他的爱他的关怀。”
  应南许久接不上话来,喝了一阵酒才说:“这是你个人的私事,我不想强加于你,有人能照顾你我也为你高兴,不过你还是先接触一阵再说,不要把婚姻赌在一个太年轻的男人身上,究竟他还不成熟,会有许多变化的。”
  霜儿也喝了口水,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只是想和他相处一阵再说,我在这个地方无依无靠,我想要有他这么一个可以依靠的人给我依傍,结婚也许过两年再说,至少置上房子户口什么的再想这些。”应南又问:“他现在做什么?你真要跟他结婚,他能不能给你置上房子?”霜儿说:“他在我那儿炒股票,按目前的情况来看,置房子成家还不成问题。”
  应南疑惑道:“他这么有钱?”霜儿说:“他从家里弄了点钱也有五十万的,来这里炒股票,又透了些支,现今他已经赚了一百万了,最多的时候都赚过两百多万的。”
  应南没有话说了,又过了许久,说:“那你叫他赶快收手撤离股市吧,你们用这一百万安个家,随便做点其他实业性的买卖,你是从期货上出来的,这个市场你是知道的。”霜儿说:“我也说过他的,他也答应了我的,但他还想再挣一百万,他说用一百万给我置家,一百万给他去干事业。”
  应南说:“想是可以这样想的,但做起来未必做得到,股市风云莫测,你千万不要大意。”霜儿说:“目前看来还不至于,而且他非要赚两百万,我也不能在这样的牛市中非去强他,过一阵再说吧。”应南只得加了一句:“你千万小心呀,这股市赚的钱莫嫌多少,跑得快是最要紧的,人要能知道什么叫激流勇退。”霜儿点了点头。
  霜儿和荀常在尴尬和向往中互相摸索着接触,慢慢地又进入了正常的交往,一如从前的同进同出,耳鬓厮磨,只是荀常再也不提求爱求婚的事了,霜儿倒希望他再提出来,不管自己答不答应,都能增加自己摆脱楚相的信心,其实她哪里肯放弃楚相的,只是把他深深地埋到了心底里。
  一日霜儿接到了家中的电话,是嫂子打来的,说是母亲病危速归。电话没听完,霜儿就天旋地转起来。
  荀常说要陪她回去,她不肯,由荀常送到机场独自登机了。
  飞机播音员在说:“本次航班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到达目的地……”到了,终于回家了,离开已有一年多的家乡!
  米霜儿透过机窗看着脚底下盘旋的故乡,虽然已是初冬,但仍是一片翠绿,古老的长江运河哺育了这一马平川,富饶美丽的江南水城,可以说除了深海外在大陆的版图上真是找不到比这小城更美丽的城市了。
  米霜儿还依稀记得几十年前,姓米的一家从这个城市下放到农村去了。这家有个十多岁的女孩长得美若天仙,只可惜生下来只有三斤多,先天不足,母亲在她二只耳朵和鼻孔上穿了眼挂了金环,以此来拴住她,还真的给拴住了,长大了,上了点年纪的人都说她活脱脱一个林黛玉转世,只是这世道谁人家也养不起,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时值样板戏风靡天下的时候,谁见了都会叹一声,这个丫头太像李铁梅了,比铁梅还让人怜爱,只可惜那么弱的身体,谁家也不敢娶!弟弟小姐姐二岁,倒是长得圆头虎脑的,壮壮实实,因为女儿从小长到大,在医院里的日子,比住在家里的日子多,虽然夫妻二人在同一厂里当双职工,但生活仍是十分拮据,生下二个孩子便没有再要孩子。但到了农村,没过二年,米霜儿便悄悄地在她妈妈腹中作茧成形了。
  米氏夫妇为了这块多余的肉着实烦恼了一阵子,农村没有节育措施,当时城里闹武斗,许多城里人都跑到乡下逃难,米多夫妇当然也不敢贸然进城,只望武斗能早日停止,米太太好进城扼杀这即将要吃饭的嘴。等到一个漂亮健康的女婴呱呱坠地,城里的武斗也没有熄火,夫妻二个抱起这个新的生命,当即忘记了贫困的痛苦,父亲透过簸箕大的窗,看到外边夜里下的一层霜还没有化,喜滋滋地对疲惫不堪的妻子说:“这个小丫头就叫霜儿吧,我们少吃一口,作米霜煮汤吃,也要养大她的。”这时婴儿的姐姐已经十四岁了,虽然弱不禁风,但已亭亭玉立,崭露出绝世容光来。哥哥也是个半大小伙子了,新生命的诞生,给这个家添了不少的欢乐,尤其是哥哥整天都将妹妹背在身上,这也是家庭安排给他的职责。
  可是,霜儿还不到三岁,这个发誓要把她养大的父亲却“自杀”了。米父原来是厂里的一个电工。下放到农村,那年头正好普及用电。米父便常帮人家拉线接灯,更有许多农民因对电及电路电灯的一窍不通,就请米父买了材料帮他们安装,装好了再算钱。据说米父因此便干起了投机倒卖的事,在一次政治运动中被群众揭发出来了;每公尺线米父赚二分钱,每只灯便赚了五分,才一角二分钱一只的拉线开关,他竟能牟取二分钱的暴利……本村及邻村共有二百三十多户人家请米父做过活的,据当时统计米父二年中赚了四百七十多元钱。因这些钱大部分都变成了药灌到米大小姐的肚子里了,小部分也变成粮食进了米家大小的腹中了,退赔不出来。就把米父关在大队的土牢里,最后死了,说是抗拒到底,顽固不化,畏罪“自杀”了!
  据说当时米父死得很惨,浑身上下没有一块不破的皮,一说是硬是撞土牢的墙撞死的,又一说是用自己的裤带拴在直不起腰来的土牢的屋顶上的梁上吊死的(那梁是只梧桐干,比玻璃杯还细,这些都是霜儿从母亲的嘴里得知的)。死尸也没有让拿回家,说是因米父罪行严重,只许家属远远地看了一眼就火化了,米太太当场疯了。
  四十来岁的一条壮汉就这样死了,米家也就此败完了。米太太整天披头散发,在村里窜来窜去寻找米父,米大小姐悲伤过度,旧病新愁,一倒不起了,三岁的霜儿满地爬着叫饿,一副重担便落在才十五岁的男孩身上。哥哥背着霜儿满村子追寻着妈妈,有时因霜儿拉了一泡屎,妈妈便跑得没影了,待霜儿拉完屎,哥哥再背着她追妈妈,妈妈已经跳到河里找父亲去了。哥哥扔下霜儿跳下冰冷的水里把妈妈捞了上来已经没有气了,赤脚医生做了半天的人工呼吸,才把妈妈的魂追了回来。赤脚医生对队长说,需要及时治疗,还有痊愈的可能,再闹下去,无药可治不说,性命都难保。
  队长是米父专案组的组长,米父自杀使年轻的队长在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不到三十岁二鬓就生出了白发,米父的尸体火化后,他便将土牢里的另二个“犯人”释放了,听村里人说那阵子他胆子一下小了几许,尤其是怕鬼,太阳下山了,就不敢迈出家门一步了。听到米母性命又难保,队长不由得颤抖起来,说一定要想办法送米母进疯人院,不能让这个女人也死在他管辖的领土上。只怕这些冤鬼日后找他索命!虽然拼命地学大寨,但仍是连年歉收,年底口粮都是勉强分发下去,哪有富余的钱送米母去治疗?为了这事队长又急出了三层白发!
  后来有人给队长出主意说:“米家夫妇是下放下来的,在城里有单位的,找原单位联系一下,请单位出医药费送米母去医院,那是国家单位是党领导的,我们大队也是党领导的,大队支书(队长兼支书)出面找那边的支书联系一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队长摇着一只装有马达发动机的船进了一趟城,但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对方单位对已经下放划出户口的职工不再提供劳保福利,队长脸色灰暗地急急赶在太阳下山前回了家。”
  另一个人给他出主意说:“这样的困难户留在我们村里,不说治不好这母女俩的病,就养活他们一家一年都要上千斤稻的,不如把她们送回城里去,他们单位不管,我们贫下中农也不能接受!”几个人一研究,觉得也只有此为上策。队长亲自跑到米家的小破屋里,跟病榻前的姐姐说:“我把你们送到城里是为你们好,只要你父母的单位能收下你的母亲,以后你们子女的户口也就能全部回城,你们再在乡捱下去,只怕你妈和你都难保性命,以后你那还未成年的弟弟和妹妹靠谁去?我们把你们送到你妈妈厂门口,给你们搭个棚子,你们就落地生根,谁也不敢把你们扔下河去,你们天天在厂领导的眼皮子底下苦熬,他们也是不敢见死不救的,究竟还是党领导的嘛,只要厂里能接受了你妈,送你妈去医院,你们一家就得救了。”十七岁的姐姐不知是该答应还是不该答应,只是听着,不知怎么复话。
  第二天,天蒙蒙亮,他们被真的送进城里去了,队长和几个农民在厂门口的河滩上,给他们搭了个挡得小风摭不住细雨的芦席棚,扔下他们一家四口和四五十斤粮及一些破烂财物,划着马达船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回乡下去了。
  也是这么一个深秋初冬的时节,米霜儿一家在这河滩上住了二个多月,直到有一天西北风刮掉了芦席棚的屋顶,他们一家才离开了河滩,那是江南古运河的一个河滩,进入冬季,水位下降,应该不会进去水的。米霜儿坐在飞机上这样想着,因为她对三岁时候的事情到底是记得不很清楚。
  她靠着模糊的记忆,妈妈、姐姐嘴里吐出来的一些破碎片断,凭着独特的直觉在飞机的迫降声中继续想象着逝去的旧梦。
  十五岁的哥哥背着三岁的霜儿,挽着重病的姐姐,艰难地奔波在市政府、信访处、民政局、街道办、派出所、居委会、厂党委的办公室门口。姐姐一次又一次地晕倒在领导的办公桌前。清晨出门口时,总是哥哥背着妹妹挽着姐姐,迎着曙光而去,傍晚逆着夕阳归来,却常常哥哥背上背的是只有游气的姐姐,而三岁多的妹妹不得不紧跟在哥哥的脚后,走一步喊一声:“我饿。”
  疯子妈妈坐在芦席棚子里,时哭时笑时骂人,供广大干部群众参观访问接见,自然也接受到许多慈善人士的募捐,有钱(都是些角票、分票,偶然也有一张一元的)、米、咸菜这三种东西。待到兄妹三个回家,捡起这一天的收获,填饱四个人的肚子还没有问题,究竟还是好人多的。
  辛劳了一天的哥哥到了晚上依旧是最辛苦,生炉子,打水做饭依旧是他的事,霜儿只会用细嫩的指头帮姐姐数一分、二分、五分的硬角子。晚饭大多是粥,雪白的江南大米熬出来的粥很香,粥一开锅,香味就从棚外飘进棚里来。小霜儿这个时候最高兴从地上爬起来拿起属于她的搪瓷碗,欢呼:“喔,吃饭了,吃饭了!哥哥,我要糖拌拌。”粥就着咸菜一家人的肚子就没有问题了,可小霜儿就喜欢吃甜,老要糖拌粥。那年头糖是计划供应给城里人的,哥哥哪里找糖给妹妹吃?只得买了一包糖精回来哄她,每次拿二粒糖精拌一碗粥给妹妹吃。糖精不是好东西,多吃是要中毒的,姐姐常这样说,但哥哥还是拌了给霜儿,看霜儿小嘴吃得甜滋滋的,心里又是高兴又是痛。直到进城的第二年领到糖票,哥哥立即去买了一斤糖回来,就拌粥给妹妹吃。小霜儿见到哥哥放了一勺糖大叫:“太多了,太多了,哥哥,只要二粒就够了,留着霜儿慢慢吃。”哥哥闷着头很快拌匀了粥,边喂妹妹边说:“快点吃,这是糖,你吃吃看,这才是粮,这是糖来的。”霜儿吃了一口道:“这么多糖还是不甜,哥哥这次买的是假的,不甜。”哥哥又加了半勺,更是努力搅动着粥一句话也不说。十六岁的男孩竟掉下二滴泪在粥碗里。
  姐姐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总是要掉眼泪,霜儿坐在出租车里闭着眼睛继续飘浮在她的那个时空里。
  这个城市终于敞开襟怀收留了他们,收罗了疯子妈妈,收罗了小霜儿,收罗了姐姐,收罗了哥哥,还治好了妈妈的疯病。党挽救了他们一家。霜儿记得芦席棚刮掉的那天,母亲厂里来了几个人,帮他们把东西搬去了厂里的一间有二个玻璃窗,地上水泥浇得光光的大屋子里(仓库),小霜儿高兴得只是跟姐姐说:“下雨棉鞋也不会潮了,我的脚再也不会冻了。”
  想到这里,米霜儿用一只手捂住了闭着的眼睛,有二滴泪被抹在手掌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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