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55


  蓝棠陪伴景峰在北京治疗过了一个春节,还过完了一个春天,景峰的病便痊愈了。到了北国姹紫嫣红,万花齐放的初夏,这一双名不正言不顺的野鸳鸯不能再在景峰的疾病和他弟妹的掩护下比翼连理了,他们必须分手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上去。
  蓝棠这么多年了,好容易才得跟景峰过了一个团圆年。朝夕相处同衾共枕的日子里,他们冬夜共听北风嘶,春早同赏园中花,想到这种日子也许以后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了,蓝棠不由得伤心不止。景峰心里比她更是难过。两个人头几天就不肯多说话了,只怕勾起双方的伤感,上了飞机更是一声不言,只是死牵着一只手不肯松开,听着耳机里唱着:“我给你我的手,我给你我的爱,我给你我的生命……”抹眼睛。下了飞机两人还牵着不放,到了出口处了,景蓝不得不提醒他们:“小何自己开车来接蓝小姐。”他们这才松了手,站外已经有许多人等着了。
  景峰高大醒目,接他的人都在招呼他,他只得越过蓝棠迎出去。蓝棠那双水汪汪的眸子就系在他身上似的,何乔在外边向她招手都没有看到。景蓝上前推了她一把道:“小何在那边。”蓝棠这才转眼看见了何乔,心里好像什么感觉也没有,似乎已经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样子了。景蓝推着她直往何乔这边来,推得她跟不上步子。何乔一下了捉住了她的两只手,她仍觉不到久别重逢的喜悦。
  何乔却沉浸在万分欣喜中,拿了她的行李,把她拉上了一辆新车,兴奋道:“这车漂亮吧?才拿到手,第一个就来接我的女皇来了,以后这就是你的专车,我就是你的司机兼保镖。”蓝棠却冒出了一句淡淡的话:“你会开车?从来没有听你说过的?”何乔依旧喜滋滋的,没有理会她的冷淡,道:“刚学的,这东西一学就会,回头我教你。”又说:“买了个车证,叫了个老乡去代考了试,这个地方只要有钱,什么都行得通,要正规的上驾校没有一年半载的哪里能拿到本?这里的学车证也太严了,要三个月脱产,我们这些跟时间赛跑的人哪有时间?”
  蓝棠却睃着眼儿直往车外瞟,看景峰在跟一大帮人握手寒暄。景峰也错开众人见到蓝棠上了小何的车,便跑过来跟他们告别。何乔忙推门下来跟他招手,蓝棠却在车内含泪望着他,没有说话,也不肯摇下窗子,景峰强作欢笑拍着车窗与她告别,挥手让何乔启动走了。
  一路上何乔便把公司的情况说与她听,怎么得到景峰和他弟弟妹夫的关照,工程多得做不过来,上个月又扩了办公室,现在租了半层楼,八百多平米了,用了三十多个人,又找了两个老朋友来帮忙管理,就这样还做不过来,转出去了几个项目;这个月就买了两部车,一辆货车和这辆轿车。又说到了年底,他还要买栋别墅送她。
  蓝棠这才开了口,说:“景峰又给你联系了两个利重的大工程,他说回来再给你引荐。”何乔更是高兴得晕头转向,本就是生手,再加上这一乐,把车开得像醉汉似的,差点撞到人家车子,那车像避瘟疾似的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倒把蓝棠吓着了,吐了口气,忙说:“吓死我了,不许说话了,认真点开车,这不是闹着玩的。”何乔也出了一身冷汗,不敢轻浮了,一招一式的认真把着车。
  他们在路上顺路找了一家新开的无锡菜馆,吃了晚饭,算是给她接风。何乔不停地把公司的事说与她听,年轻人能这么一步登天似的得到这么成功,急于要在娇妻面前炫耀。蓝棠却一点精神也没有。累得眼睛都小了,坐了几个小时的飞机,一直跟景峰拉着手,把一条膀子与肩都连损了,当时一点没觉着,这会儿酸得花生都夹不起来,便用左手勾着右肩捏。何乔问怎么弄的,她说不知道。何乔忙换了个位置坐到她的右边帮她捏,并说:“也许是提箱子累的,等一下吃完了早点回去睡吧。”蓝棠就真的越来越没精神,哈欠连天,眼泪汪汪。何乔见着她病恹恹的样子,又担心她被景峰传染了,又怕她伺候景峰累坏了,忙问:“怎么,哪儿不舒服?我给你电话,叫你乘这个机会在北京好好检查一下的,你倒是听了没有?不要被他感染了。”
  蓝棠有气无力地答道:“查了,什么都正常的,只是你老婆生来是这样儿,扛不得一点累,神仙也没有办法的。”何乔便催侍员快快地上菜。这菜也上得真慢,蓝棠索性伏到桌子上了。何乔一边捏着她的肩,一边说:“要不给你来一盅燕窝补一补吧?”蓝棠像猫一样伏在桌上白了他一眼道:“你刚有了两个钱就烧着了?这一百多块一碗,还不知有多少燕窝呢,我真要吃,自己买回家炖,不知省多少呢,再亏也不差这一时半顿的。”何乔见着狐媚样,真不知怎么爱才好了,顾不得人多就伸头在她的颊亲了一口。蓝棠忙推开他,眉儿一颦,哼了一声:“讨厌,只怕有人不知道你会疼女人。”见菜上来了,她忙叫住伙计说:“把饭也上来吧。”又转向何乔:“好了,别看了,你老婆脸上又没有花儿,快点吃吧,累死我了。”何乔只得呆笑着端起了饭碗,两人连酒也不喝了。
  晚上回家,蓝棠心里很是别扭,总是想躲避何乔。接到墨云的问候电话,知道墨云的悲惨境况,就想马上上去看她。被何乔止住了,说水都给她放好了,姐妹俩有什么话明天说不行?已经累得这个样子,还不知自爱。蓝棠没得办法,只得早早洗了钻进被窝熄了灯。何乔上床来要亮灯,她死活地不肯,只说有沙眼怕亮。何乔也顾不得许多了,抱着她使劲地不放。他年轻火旺,只顾自己身上的熊熊烈火,哪理会女方的心思,便缠绵不尽云雨不断。蓝棠通身不适,又不好多固执,只是忍着。
  第二天,蓝棠上楼看墨云,见她脸上起了一层焦斑,头发枯黄人干瘦,肚子大得像得了鼓胀病,虽陈度已走了好多天了,她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整个人简直变了样。屋子里更是一塌糊涂,一件整齐的家具都没有了,都给陈度败坏了。蓝棠吃惊不小,忙上前问寒问暖的,又嘱她要多保重身子,又问肚里的孩子准备怎么办。
  墨云一把泪一把涕地说:“你说我怎么办呢?那个短命鬼把我害到这个地步,你看我如今人财两空不算,这条命也得搭上了。我已经三十八岁了,这七个多月的肚子去小产,不是要我性命吗?若要是生,穷苦都不说了,我讨饭也会把他养大的。只是你知道的,陈度这种人以后出来要再找上门来,我这一辈子不是完了吗?”蓝棠问:“他现在抓住了怎么说的?审判了没有?治多大的刑?”墨云道:“他哪有那么快,他又不是单纯地偷盗,本身白雪的账上就有许多问题,再加上他的同伙还在逃,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判呢,我倒希望他立即枪毙了,我生这个孩子也就不怕了,如今怎么办呢?”
  蓝棠道:“我听景峰说像他这种没有公职,弄的钱他又没有挥霍到,一般不会判死刑的,至多也是死缓,一般说十年到二十年间,还可以减刑。”墨云道:“我也打探了,人家都这般说法,你想想他过了十年八年出来,又没本事又没钱,劳改犯连工作都不好找,他知道我这里有他的儿子,不又缠上门来?不是敲诈勒索,就是赖下不走,你说我到时不是更要死吗?”蓝棠道:“这种人到了那个田地你还弄得过他?但要是做掉这个孩子,真是太可惜了,真是不能够的,到底是个孩子了,生下来不知多好玩呢,你们两个又都长得牛高马大的,这儿子以后肯定能当体育冠军!”说到孩子,她就忘形了。墨云道:“现在还去想他什么冠军不冠军的,你倒是帮我出出主意,怎么办才好?”蓝棠也认真的头痛起来,两人想了一刻一无所获,只是胡乱地编故事。蓝棠说:“不如送给我算了,我正想要个孩子呢。”墨云道:“给你更要不得了,你们那么有钱,以后你何乔把公司拆卖了给他都不够,他这种人,你拿他简直是没法。”说着又泪花花的了,一提钱她总是最心痛。接着她又道:“他从白雪那儿偷了几样东西放我这儿,一个翡翠戒指也有一两万的,还有一对不值钱的仿古董表,最后他竟说,戒指值几十万,仿古董表是蒋介石送宋美龄的订婚礼物,两百年了,要值上百万。吃了我几年,服伺了他几年,最后倒欠他几百万!如今我这面子也全没了,也不瞒你了,我已经山穷水尽了,连首饰都卖光了,最后两只表一个戒指,还被他逼走了。你说说看我哪一世里作了天大的孽,要遭这样的报应!你说这样的人再坐上几年牢,我们还是他的对手?不要说敢留着他的儿子了,就是不留下他这孽种,还怕他来纠缠呢,还能留下这孩子?!”说着便又哭得哽哽咽咽的。
  蓝棠见她如此伤心,也不好太责怪她,只是她从前过分地贪财图利,财色迷了心窍,连陈度从别的女人那儿拿来的东西她也要,如今到这个地步完全是她自找的,怨得着谁?!但她嘴里仍劝道:“事到如今,你也不要再伤心了,我看这孩子也是命不该活的,要做就早些打算吧,越拖越危险,你要是没钱,我给你,你开口就是了,我伺候你,我们终是姐妹。人生一世谁都有个三灾六祸的,谁能保得一世无事的?我从前要不是你,也早死好几回了,尸骨都不知上哪儿了。”说着也落下泪来,抹了两把又说:“你说哪家医院好,怎么弄,我给你联系。”
  墨云也止了泪,用手擦着脸道:“这两天我也打探了一下,都说这个手术还是红十字医院好,就去那家吧,只是离家远了点,辛苦你了。”又擤了两下鼻子道:“我拖着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如今我身边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想把妈妈接来的钱都没有,又怕她伤心又怕她生气。她六十多岁了,一世要强,却生出我这么不争气的女儿。”
  蓝棠道:“你不要打肿脸充胖子的了,你要是想她来,就立即给她电话,钱你不用管了。你这辈子苦就苦在要面子死好虚荣,什么都要做顶尖的,其实站顶尖上的人是最痛苦的,往往都是强颜欢笑。你如今三十八岁了,再不是充英雄的年龄了,其实应该怎么好就怎么过,别人说的是别人的事,你感受的才是你自己的事。我从来不去管别人说什么,从小就这样,也是被妈妈骂坏了,她不喜欢女儿,多嫌我,就成日的看我不顺眼,朝骂夜斥的,这也不好那也不是,皮也骂厚了,到后来我只当她耳边风,不但从不听她一句,反而她越骂的事越要干,最后她也没有法了。十几岁就跟宗明谈恋爱,想自杀就自杀,想结婚就结婚,想离婚就离婚,她根本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也根本不当她一会事。说起来也吃了不少的苦,上男人的当也有,但终不至于像你这样。你若是不为虚荣,早跟陈度结了婚,总不会到今天的地步,大不了离婚。如今社会离婚也没有什么可怕的,男人真要爱你也不在乎你离没离过婚的。究竟我说你还是放下面子的好,你想你妈妈,就叫她来。你这么大年纪做这个手术,我又不是有经验的人,自己还一天到晚七病八痛的,真怕到时候误了你的事。”
  墨云仍是犹犹豫豫的,虽是害怕,总是面子上下不来。最后她跟蓝棠编了个故事,哄她妈妈说是胎儿有问题才打掉的。说她老公在美国,前几个月她也在美国的,刚回来,是因为胎儿不好,才回来做手术的。又说她老公要考研回不来。蓝棠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又拿她没办法,她如今这个样也确实叫人同情,只得问道:“你妈妈知道你结婚了?去美国了?”
  墨云避开她的目光道:“去年我出国去,就跟她说去美国读书的,因为我妈妈是老师,她喜欢孩子读书,知道我去美国留学她不是就有了在邻居亲戚面前抬头挺胸的资本了?唉,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没本事只得哄哄她,让她高兴高兴。她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我要天上的星星她都能摘给我。我出来的时候,家里那么穷,我要去香港,她就咬着牙借了四万块高利贷给我,她后来跟我说,要是我挣不回钱,把钱花了,还不上,她就自杀去,绝不连累我。你说我,你说我能再让她伤心吗?”说着又哭了。
  蓝棠也不好再怪她了,也为她妈妈感动,收回目光道:“只要能够做的我会帮你的,只是你自己考虑成熟点才好,把话编得像些,不要前说后打嘴,露了馅了就不好了。”
  隔日蓝棠就把墨云送进了医院,住院检查安排手术。墨母来了,见着如花似玉活观音似的女儿,如今变成这个样子,一句话没有出口就老泪黄黄的流了一脸。老太太口口声声道:“我的儿,你怎么这么命苦,这么多年在外吃了这么多苦,如今好容易有了归宿,去国外过了两天好日子,就又要受这份罪。好好的孩子怎么就说不好要落掉呢?我们从前生那么多也不做什么检查,一个个生下来都好好的,偏就你这个不好的,是不是医院查错了?我看还是等生下来再说吧,如今都已这么大了,再有两个月就能生了。”她说着抹着脸,涂得眼泪鼻涕到处是的。
  墨云也是泪如雨下,还是编谎哄着她妈妈。蓝棠怕她编破了,只得把她妈妈劝出来说:“医生要她静养,太悲伤对手术不利,她的身体又不很好,血压也高,还贫血血色素很低,说心律也不正常。”墨母更是伤心道:“怎么糟到这个地步呢?从小她的身体不知多好,还是体育健将。你倒是告诉我,她老公是不是真出国去了?她老公你见过没有?到底是结婚还是谈朋友?还是被那男人骗了?”蓝棠倒心虚了,只得道:“我一直在北京的,前天刚回来,真的不清楚她的事。她老公我去年见过的,高高大大的长得很帅,去年他们同出国的,正式结婚没有就不清楚了。嘿,现在也没人计较这个,国外更不在乎了,只要他们两人好就行了。”墨母道:“你知道那人真对她好吗?”蓝棠只得咬牙道:“好,这个我清楚的,去年走的时候两个人好得像膏药似的,一刻都扯不开。”墨母还要问什么,蓝棠忙岔开道:“要不你也进去歇一歇吧,不要跟她说话了,我去问问医生情况,打个电话。”说着就往医生办公室去了。
  墨云打了催产素,在床上整整被产痛折磨了两三天,都生不下来,痛得呼爹叫娘的,一声声地叫唤着要蓝棠拿药给她吃死算了,实在不是人受的。医生看她实在生不下来,建议剖腹。她妈和她都坚决不肯,剖了就要两三年不能生育,对她这个年龄还未生育的女人来说,不是雪上加霜?更是没有生育的希望了。墨母只得哭着握着她的手,给她鼓气,叫她:“再挺一挺就好了,再坚持一下就好了,我们从前生那么多不也都生了的,不会死的,一生下来就好了!”蓝棠听到她声嘶力竭地呼号,像刀子扎在心上,想想做女人真没意思,苦到这个份上,还死命的想生孩子,真是女人太可悲了!
  墨云到最后仍是没有生得下来,倒把子宫挣裂了,突然大出血,血喷如柱。把墨老太吓得半死,又是半夜里,蓝棠拖了两夜扛不住回家了。墨母跑到走廊里把躲在什么角落里打瞌睡的助产士呼叫了出来。这助产士还是个年轻的实习生,跑来一看先把她吓得没了主见,还是墨老太让她赶紧去叫另一位年老的助产士,这一下稚气的小姑娘才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了。墨老太又叫吓呆了的临时雇来的小保姆去给蓝棠打电话。
  到蓝棠和何乔赶到,医生还没有来。墨云已经昏死过去了,脸如土灰,只听那个四十多岁干瘦的助产士说:“麻烦大了,现在正在联系手术医生,连子宫都保不住了,血库里血浆也不够了,要到别的医院去借了。”墨老太急了,道:“什么,子宫都要切悼,那怎么行?她还要生孩子哪!”这助产士的性子不比兽医好多少,骂道:“还要生?好好的孩子现在要流掉,以后不要生?!早跟你们说开刀,你们横竖地不肯,如今命都难保了,还要生孩子?!”
  墨母急得直哭,叽里咕噜怨骂墨云道:“好好的孩子就不要了,你这不是作死吗?我们从前生那许多也不像你这般遭罪。如今这医院也不像医院了,连医生都叫不来,我的女儿怎么办呢?怎么一点救星都没有啊?”老助产士回道:“早叫你们手术,你们死活不肯。现半夜三更的叫人去,人从家到这里也要一会儿的,怎么能怪我们医院?她到这个月份,胎儿长得老大了,骨盆还没有开,硬靠这催产素起得了什么作用?她又是这么大年纪,骨骼僵硬了,能怪谁?只怪你们自己!”蓝棠看着墨云血水似的往外涌,也不知如何是好,又见墨老太哭得拍手跳脚的,只得拉着她劝。
  正乱着两个医生来了,把蓝棠她们都轰了出去,很快拿出手术单要签字,说是要连子宫切除。墨老太还一味地犹豫不决,禁不住蓝棠何乔连声喝劝,只得画了押。他们眼见着墨云像尸体似的盖在白床单下被推进了手术室。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