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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棠先到电影院门前的小馆子里吃了一碗蒸饭豆浆,便去售票处看有什么电影,一场是成龙演的功夫片,一场是美国的惊险动作片。蓝棠没有多大兴趣了,再加上时间又不对,便进电影娱乐城逛了一圈。这个娱乐城是在老电影院的旧基上重新盖的空心高楼,完全模仿大都市里的娱乐城,没有一点旧戏院的影子了。一进门便是电子游戏厅,许多半大不大的孩子和一群贪玩的男人,在里面乒乒乓乓地拼着命消耗身上太多的精力,再往里便是几个服装柜鞋柜之类的,里面的货色对蓝棠这种从南方回来的人来说,更是不值得一看了,再便是几家饭菜馆。蓝棠用了五分钟便逛完了全市最大的电影商城。
  出了电影院,蓝棠便踱到了一处前几年盖在运河边上的仿古建筑,只有二三百米长,很短的一条街。蓝棠记得幼的时候,这条小街就算是大街了,也算得上是城里的商贸区了,因为这个地方是码头,以前的果品公司、水产公司、杂货公司等都设在这近水边,运输便利;现今已经凄凉了,虽然新盖的仿古的明清建筑很有诗情画意,挑檐飞角,粉墙黛瓦,可清净的河道已不再见昔日的清明上河的繁荣了。现在的大多数货运已经改成了陆路,河码头拆了,这些公司也都挪走了鸟兽而散。
  原码头的位置上竖了一块碑,上面写着:“毗陵驿……乾隆御笔”。这便是十分有名的名胜了,《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写道宝玉是在这个地方与贾政告别,随茫茫大地渺渺真人归大荒山青埂峰下去了。原书如下:
  
  且说贾政扶贾母灵柩,贾蓉送了秦氏凤姐鸳鸯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贾蓉自送黛玉的灵也去安葬。贾政料理坟基上的事。一日接到家书,一行一行看到宝玉贾兰得中,心里自是喜欢。后来看到宝玉走失,复又烦恼,只得赶忙回来。在道儿上又闻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家书,果然赦罪复职,更是喜欢,便日夜趱行。
  一日,行到毗陵驿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净去处。贾政打发众人上岸投帖辞谢朋友,总说即刻开船,都不敢劳动。船中只留一个小厮伺候,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先要打发人起早到家。写到宝玉的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毯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贾政又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宝玉未及回言,只见舡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说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贾政不顾地滑,疾忙来赶。见那三人在前,那里赶得上。只听得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那个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贾政一面听着,一面赶去,转过一个小坡,倏然不见。贾政已赶得心虚气喘,惊疑不定,回过头来,见自己的小厮也是随后赶来。贾政问道:“你看见方才那三个人么?”小厮道:“看见的。奴才为老爷追赶,故也赶来。后来只见老爷,不见那三个人了。”贾政还欲前走,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旷野,并无一人。贾政知是古怪,只得回来。

  蓝棠每读到这里也觉古怪,且说贾政从金陵安葬完贾母等回京,又是“日夜趱行”急急回去,怎么会走到毗陵来了?这真是要不得的兜远路了,贾政完全可以从江陵往北而去了,怎又往东行一百多里到毗陵泊息?要么就是曹夫子离开江南多年,驿站有点记不大清楚了;也许是高鹗糊涂了,再不就是他们认定大荒山青埂峰是毗陵境内的“一小坡”,宝玉“前经茫茫大土渺渺真人携带下凡,如今尘缘已满,仍是此二人携归本处。”所以贾政被“古怪”地引到这里与宝玉诀别,一行千古风流的公案至毗陵才得了结。
  蓝棠就出生在离这碑亭不到三百米的红十字医院里。从小就生长在这碑的附近,却一直不知道脚下踏的土地有这么多的风流积垢,直到十来年前这块“御碑”被复古出来,才明白故乡的风韵。如今漂流在外,夜来思乡,每每便要给梦境里的旧乡涂抹脂粉。
  这里的宽街小巷有着许多可以让游子丰富想象的名字。对着御碑的小巷,名叫蓖箕巷,这个巷子里原来住着许多做蓖箕的人家。不仅是这条小巷,就这附近一带的人家从前都在家制作蓖箕,这里的蓖箕曾经有着悠远而宏大的名声的。从前宫廷里的蓖箕,一直都是靠这儿的江南女子纤纤酥手,红线细竹编出来的,常州人管这个作业叫“擖蓖箕”。
  蓝棠小时候,总是呆呆地立在人家门口看人家擖蓖箕,一看半天,有时竟忘了吃饭。看到那种能在蓖箕三分宽的脊骨上画花鸟鱼虫的工匠,她更佩服得五体投地,要把那工匠当成大画家来崇拜,因为她画不出来,只有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人家飞快地画着。一下午,匠人能画几百张蓖箕。她常常要感叹:“半天能画几百张蓖箕,真是好本事啊!”而近二十年来,由于人们头发里不再长虱子了,所以蓖箕被淘汰了,好像只有日本人还需要一点中国的蓖箕。但已不是买回去日用的了,只是用于奠祭亡灵用的,也许日本人怕死了的人没法洗浴洗头会长虱子,所以每每便要买上一些中国蓖箕化给先人。如今的大街小巷再也看不到坐在家门口的竹椅上擖蓖箕的姑娘了。现在要看这昔日桃花般的东西,也只有在工艺品店的旮旯里才可能找到它。
  她记得清清楚楚,她的家附近河道交织,纵的横的都有,更有不少石孔桥。在她家方圆一公里内便有四五座这样的桥,她经常在这些桥上经过、逗留、玩耍。她记得她家门口的石孔桥脚下住着一个美丽的大姑娘,可人家说她是疯子,蓝棠没有见她发过疯。那个女人也是擖蓖箕的,她是用一把长锉子把蓖箕的齿锉尖了。蓝棠老是蹲在她家门口看着她锉齿,把一堆一堆的蓖箕锉好,然后码好捆扎好。蓝棠觉得她做得那么好很了不起,要让蓝棠干肯定不如她。那大姑娘从来不跟人说话,只是微微笑着,永远微微笑着;她头顶里扎一根红头绳,穿一件花衣服,那个时候城里的大人这样打扮是要叫人笑话的。好在蓝棠还没有懂得什么是潮流,她觉得那大姑娘的辫子又长又黑扎着红头绳好看。后来这个女人嫁了个男人,好像是入赘,他们依旧住在桥脚下。这个男人很难看,长着个小小的三角尖脑袋,小小的三角眼,她还生了个三角头三角眼的儿子。蓝棠后来看到这个女人再也不擖蓖箕了,在门口的阳光下喂竹坐车里三角头的孩子吃粥。再后来桥折了,河道拓宽,蓝棠就不知这个女人的去向了。
  经常在河边上出没的还有一个疯女人,也很漂亮,只是一双斗鸡眼儿。这真是个疯女人了!蓝棠认为。这个女人经常蓬头垢面的在街上走着,一边走,一边喊:“宝宝,宝宝。”蓝棠从大人的口里知道这个女人是被父亲强奸了,并怀孕生下了一个孩子。“老子跟女儿生出来的孩子头发是朝上生的,竖直在头顶上的!”后门口三角眼的老太婆常这样说道。蓝棠以为老太婆的话是千古真理。这个疯子的孩子好像是送人了,好像是死了。这个女人便天天在这一带的大街小巷窜着,边笑着边喊宝宝,并把前襟抬起做出腹部隆起的样子。看到有人注视她,她便走到跟前,隆衣服,连连地说“宝宝,宝宝……”蓝棠现在才想起来,这个女人是要告诉人她的故事。这个疯子在河道上窜了好几年,衣服的下摆总被她扯成一条一条的。蓝棠不记得她什么时候消失的了。
  蓝棠家下游的不远处还住过一个更漂亮更可怜的女孩,人叫她活观音。这个女孩是这家人家大儿子的徒弟,这女孩初中毕业就进工厂学徒,不久就跟师傅好上了。可这个年轻的男人并不懂得爱惜女人,经常令女孩怀孕并人流。女孩无知,人流了当天就去上班,并继续跟男人睡觉。有一次她人流了回家被妈妈知道了,妈妈绝不相容,拿起棍子便把她从床上打了起来,女孩光着脚,深夜大雨里跑进了男人家。没有多久她便置下了病,说是医药难救。
  女孩便听信母亲的话不肯死在医院里,要死在男人的家里,这人家只得把她接回了家。蓝棠上学要经过这人家的门口,每天路过便要去看这个高挑个儿大眼睛说话娇声嗲气的女人。蓝棠记得这个女人在这人家磨了一年多便死了。她记得刚看到这个漂亮女人的时候应该是初冬了,她和其他几个看热闹的孩子一样站窗外,看躺在床上的女人跟两个年纪大的女人说话。女人说:“我要他给我买的毛货(呢料)衣裳,他今天上午去买的,就这件,还好看吧。”蓝棠见她穿着一件红底黑条格花呢的上衣,老女人说:“你不要便宜他家,你还能吃多少穿多少?”“我叫他给我买一斤紫红色全毛绒线,我赶紧打起来穿了,慢了就来不及了。”女人接着说。
  蓝棠现在想来女人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点哀伤都没有。
  慢慢的女人就瘦下去了,身子显得更长了,眼睛愈大了。见到蓝棠这些毛孩子趴在窗台上看她,便要摸着墙过来唾他们赶他们走。再接着就听见她在屋里娇娇弱弱地喊:“我闷死了,我闷死了,我要外边去坐坐。”大概没有被同意。那个时候也没有电风扇。女人又喊:“带我到公园去走走吧,我受不了。”接着她坐到了屋角里的马桶上。窗口的人便看不到她了,只听她喊:“痛啊,啊唷,痛死我了。”老女人说:“我给你弄点热水焐一焐吧。”
  再没有多久,女人就下不了床了。到了夏天,这个垂死的女人在小平房里就呆不下去了。这人家也不再为这事害羞了,便用一张竹躺椅把她搁到门口的大树底下。这时候女人的样子已经吓人了,言语也不再委婉动听了,敲竹壳似的响:“我难过啊,我要死了,我饿得呀,我痛啊,搁死人了……”这时她已不大能咽东西了。吃倒还能吃,只是嚼嚼吐吐,流点汁下肚,每顿要吃一锅饭一锅菜。蓝棠每天刚放学了就去看她吃饭。有时女人见看她的人多了,便发起脾气来把嘴里的食物喷向人群。一直到天冷,女人搬回屋里就再也没有出来了。
  蓝棠最后一次从小窗子口看到女人样子已经十分恐怖了,有人抬着她的腿在给她擦身子,那两条腿就像长大的骨架上套着个松大的皮兜儿,腿根上还拴着一条跟着她进坟墓的经带。女人已经不能说话了,也不能动了,只是转着凸出来的眼珠儿瞪着窗外的孩子,鹰爪似的手似乎要去抓被子来遮羞。给她擦身子的一个老女人说:“好了,好了,不要慌,马上给你盖。”并对另一个老女人道:“她还晓得难为情呢,还怕人看,真是作孽啊!”
  没多久,这个女人便死了。死前给那个男人留下了遗言:一不许男人再娶,二要把她的骨灰放在房间里的五斗橱上。她娘家叫了一大帮人去男人家闹了个落花流水,杯盘碗碟碎得就不说了,蓝棠隔了一天在他家门看到瓦粉瓷片装了四五箩筐,听说桌子都劈了几张。可没隔多久,男人就娶了个一脸雀斑的乡下姑娘,两个亲亲热热地挽着手在河道上走。
  女人总是受害者,总是牺牲品,蓝棠也是这样认为的。
  往南的后马路上,那年盖了一栋十二分漂亮的二层小楼房。小楼刚完工大门刚刷红,门口地上墙上就被泼满了粪,臭气熏天。蓝棠正好路过,听说是这家人家的女儿长得有几分姿色,便跟一个司机恋爱,让那司机帮她把家里的房子盖好了,便甩了司机,司机便带了人打上门了。
  这新楼房对面的老宅子里住着一个医生,蓝棠认识的,那是蓝棠住院时结识的。那人姓陶,也算不上什么医生,是个下放知青,年纪很大了,蓝棠记得他有二十七八了,因前途无着,便找了人通过关系,去到医院见习见习。老医生是他父亲的朋友,老医生便让他管理蓝棠这些不太要紧的病人。他得知蓝棠住得离他家不远,出院时随口叫蓝棠去他家玩。那时的蓝棠见到医生这些神职的人可是敬佩得五体投地的。
  那天傍晚她真的找去了陶医生家。进门见到客厅里有沙发书橱,她便呆住了。十四岁的蓝棠还没有跨过这种人家的门槛。她家里,当门便是床,哪里谈得上客厅?沙发更是只在小人书里、新闻片里见到过了;尤其是贴着墙壁站着的五只书柜,让她吓得昏过去,她想一个人读了这么多书,那将是什么人了呢?她的班主任,那个总是将当时最大面额的一张拾元票子放在的确良衬衫透明口袋里的小伙子,家里也只有桌子上放了两排书呀!
  还有让她惊讶的是,陶医生妹妹的房里透出绿色幽暗的灯光,蓝棠还没有见过绿色的灯。陶医生的妹妹跟女伴在房里嗑着瓜子吃着巧克力,陶医生进去抓了点出来给蓝棠吃。蓝棠又要昏过去了,这不是过年呀?怎么会有瓜子吃呢?巧克力是更不要说了,过年也吃不到的,蓝棠不记得巧克力是在这之前吃过的,还是只听说过名字而已了。
  最后听到陶医生讲他父亲是工程师,这回她真是五雷轰顶要死过去了,工程师是多大的知识分子啊?!在此之前蓝棠还没有见到一个工程师的人,可那晚上她仍没有见到这个神圣的人物,他父亲不在家。
  就在这天,从陶医生家回家的路上,蓝棠决定重新修改她的人生目标。在此之前她的目标是长大了要当家门口酱油店的主任,可以管好几个人。这时她决定长大了要当工程师,当了工程师可以有那么多的书,有那么大的文化。啊,那才是了不起啊!
  现在蓝棠想到这里不由得发笑。中午已经过了,肚子饿了,她也不看时间,随脚穿过街,往那家挂着写有“酒”字的白牙边蓝幌子的酒家走去。走到门口见门楣上写着三个十分漂亮的瘦宗字“穿月楼”,多好的名字!蓝棠便推门进里了。一进到里面只觉得寒气袭人,实在不能久呆,便要了个炒菜一个鲫鱼汤一碗饭。她坐在位置上等饭,越等越冷,只得蜷紧了身子缩着脑袋去看墙上的几幅上不了水准的字画。她身边挂的一条幅是行书李白的诗: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故乡。

  她又想起这个城里还有一更出名的驿站,就在她座位前的窗外,隔河她可以看到一条叫水梳街的老街。故乡的木梳与蓖箕是齐名的,故有宫廷梳蓖之称。不过那条街稍远了,蓝棠幼的时候走不到那边。木梳街的那一头,便是有名的兰陵驿,现在那一带都叫兰陵,并把兰陵作为常州的代称,还在那位置盖了个“兰陵公园”。
  有一本叫《金瓶梅》的书,署名是兰陵笑笑生写的。这个笑笑生到底是谁,研考了几百年,也没有人能确定是谁,但兰陵人倒是确定的。蓝棠没有看过这本书,只是听说过。据说不是一本好书,她也没有想过要读这本书,她不好猎奇,甚至对故弄玄虚的东西很是讨厌。
  菜很快上来了,吃完了,她觉得累了,便要回酒店。她站在路边等车,再次看着飞翘的古城角,不由得笑了一声:“原来以为深海的故事多,这个城里的故事也不少啊!”
  不几天,墨云惦着股票开盘,又怕陈度把她的家糟蹋了,陈度身上的钥匙没有拿下来,便赶着要回去。蓝棠算着景峰要回来了,便两个人又买了机票回到深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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