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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要提起墨云当初来这儿所受的苦,那真是一本血泪史两把辛酸泪,前天晚上她跟蓝棠说起,还眼圈发红呢。所以后来有任何人来投奔她都被她拒绝了,尽管她每次回家都是衣锦还乡,海阔天空的气派。这次蓝棠来也是宗明说到最绝处,蓝棠已经没有退路了,而且蓝棠已经离婚了,不是未婚女,她这才答应了。
  蓝棠听宗明说过墨云在学校的时候,是上进心极强的三好学生,一直当班长,学校文艺委员,能歌善舞,人又长得水灵灵的,很得班主任的喜欢。读高中时暗恋上班里的一个成绩特别好的男孩。高中毕业那年恢复高考,那男孩考取了上海名牌大学,而墨云什么都没考上。那个时候,大学对墨云的诱惑太大了,惯爱出风头的墨云便不甘心,一边工作一边继续复习,并与那男孩书信来往,但总不敢把心思挑明,怕被拒绝,脸上下不来。
  过了两年,墨云考上了电大,她觉得脸上有点光彩了,想找个机会跟那男孩把关系挑明。没想到就在那个寒假,她看到那男孩臂弯里挽了个女孩,也是她的同学。这件事对她的刺激很大。隔了不到一年那男孩又公费出国留学了。又过了一年,那男孩回来跟那个女同学结了婚,并带着那个女同学出国伴读去了。以后她再没有见到过那个男孩。那个女同学连电大都没上,又瘦又黑,跟她活观音墨云比起来,简直是天上地下了,她绝想不到那么优秀的男孩会爱上这种女人。好几年的时间里她竟弄不清楚爱为何物!以后她交了好几个男朋友都没有成功,那件事给她留下的阴影太深了。年纪渐大,她看看自己一事无成,她不甘心,她不肯就那样庸庸碌碌地过完一生,她要有所作为,要风光出头。她没有钱,没有基础,出国就像天方夜谭。后来她看到两个同学借调到深海,回家就变阔了,而且深海连着香港,也许能找到出国的途径,便提着简单的行李南下了。
  她刚来的时候很苦,只得在印染厂女同学的集体宿舍里搭铺,白天穿着高跟鞋在外面找工作,挨家挨户地敲人家办公室,问要不要用工,夜晚要等到十二点多才轮到用卫生间洗澡,好在第二个星期就找到了工作,是一个香港公司在这边设的办事处。这办事处在这边没有注册,工作人员也只是她,和一个隔三差五从香港过来的经理。一间屋一隔二,她当大门坐着,里面半间是经理室。工资在当时就算高的了,一千元一个月。她便用三百块钱租了间房子。可是干了四个月,那经理就失踪了。经理跑了十几天她都不知道,还天天坐在办公室里给那经理接着电话,记录着事件。她的工资过了七八天了,她便有些急了,往香港打电话,听到的只是中英文的电话录音。又过了两天,便有人找米了……这时墨云才知道她的老板是给人家兑外汇的,这一次骗了人家偏远地区的两家进出口公司的钱就逃之夭夭了。墨云什么也不知道也被拘禁了两天才放了她出来。吃了这一惊吓,她胆子便大起来了。
  几个月下来,她那出国念头更迫切,她想去香港寻找机会。香港的普通工资都是上万的,凭她的才貌双全,找一份工作还是没问题的。她当时的野心只是如此。她向母亲要了二万元钱,一个夜晚她和其他几个人跟着蛇头穿过两个小山洞,翻过一个山便到了香港。
  到了香港她才知道上当了,原来蛇头跟她说的香港工作好找,又多钱又轻松,指的是到那些俱乐部当色情女子。
  那些和她一起来的人,有亲戚的找亲戚去了;其他的女人都是知道她们来这边工作的性质的,都欣然去了,因为她们有的在深海也就干这行的,来香港只不过是想把皮肉价卖得更高些,用自己不花钱的资本极快地换取金钱。但她跟她们不同啊,她有理想有抱负,偷渡出来身上还带着英汉小词典,她怎么能够接受这个现实?!那些女人都走了,就剩下她一个了,还哭哭啼啼地缠着蛇头,求蛇头给她想办法。蛇头没办法,只得让她在他家住了两天。她彻夜未眠,抓着把工具刀坐在放工具的库房里,蚊子的叮咬她已经不觉得了,只是在黑暗里眨也不眨地盯着关不严的门,破损的窗。
  第一夜蛇头想吃死蟹占她的便宜,当一推开库房的破门,只听一个声音喝道:“你想干什么?!”同时黑暗里刀光闪闪,蛇头忙掩饰道:“我看看……你睡了没有……那你……那你睡吧。”第二天蛇头便跟她说:“你如果愿意,我们村里有个拐子可以娶你……”她一口回绝了。
  蛇头过了一天又说:“我有一个亲戚,很有钱的,五十多岁,你要是愿意,他可以包你当二奶(妾)。”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的墨云顾不得许多了,心里想着见了面再说,这情人总是有点情吧,不会立即就逼我上床的,总比在蛇头的破仓房安全点,再说有钱人总不会比这蛇头还猥琐吧。
  当即蛇头找了辆车把她送进了城里的一座公寓里,那老头已经等在那里了。墨云一看这眼前的小老头都傻眼了,站着比自己短一头,骨瘦伶仃,头顶已秃了大半个,不多的几根发已经全白了,哪是五十岁,怎么看也是七十将至的人了,好在精神倒还饱满,脸色红润。墨云心里打着算盘,心想拖一天算一天吧,反正这种老不死的,怎么也不能让他糟踏了自己,就冲着他很有教养地笑了一笑,算是招呼。老头叫周富志,眼珠子从她头上溜到脚下又从脚下溜到头。
  只见墨云高高的个子,好漂亮的一个饱满丰润的鹅蛋脸,身材肥瘦有度,圆圆的一双大眼睛,樱桃小嘴还没有眼睛大,浑圆的脸上青春逼人,尤其是那裸露着的细长脖子,凝脂赛玉,洁白如银,谁见了都止不住地想要伸手摸一把才好。一双颀长的玉腿,不着袜子,白嫩生生地暴露在西短裤下,灯光下白亮闪闪的。只是那一脸的倦容无法掩饰,让人好不怜悯。周老板见了好不吃惊,疑是贵妃再生,仙女下凡,竟忘乎所以了。足足呆了有几分钟,才问了姓名,年龄,来南方多久了,老头努力讲着比划着,最后只得用笔继续了。
  墨云边赔着笑,边打量着这屋子。是个带卫生间的小单间,只有一个房间,一张大床。天已经不早了,墨云支持不住了,眼皮不住地往下合。老头便说:“不早了我们早点休息吧。”这一声便把墨云的瞌睡都赶跑了,张着嘴问:“你也在这里睡?”老头说:“是啊,蛇头不是跟你说好的吗?你肯跟我,你就在这里住着,以后我再给你想办法。”
  墨云的泪就下来了,说:“我跟你,我一定跟你,但……但,你给我几天时间,我们才刚认识……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有个准备……”墨云已经早过结婚年龄了,又读了电大,自认为才高貌美,孤芳自赏,又为那个留学生拖了几年,所以一直持价不下,一直没有找到真正喜欢的男人,至今还是个处女,把这事置生命之上。她给老头子又是叩头又是作揖,只是这种事死也不从。
  老头火了,香港是个经济社会,花钱买货,哪有这种事的,便恶狠狠地说:“我不是开难民营的,难道你长得漂亮我就会收罗你?!告诉你,你肯就乖乖的,你不肯明天就给我走!”墨云只是坐在墙角里抹眼泪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借的钱已经花了两万多,她妈妈为了她能出国,给她借了高利贷,以后怎么还?但是再这样下去,她肯定不死也得疯了。她已经四夜没有睡了……最后想来想去,还是死都不能从,她咬牙切齿地说:“好,我走,我这就走……”说着就提了自己的包要走,决定下楼去。
  老头子见她铁了心,知道她是个正经女子,产生了怜悯,说:“这样吧,你先在这里住几天,等你想到了办法再走,有什么事给我电话。”还下去给她买了一包食品回来,并告诉她:“白天不要出去,晚上出去好一点。要是被警察抓住了,千万不能说我收罗过你的,只说是被人骗来香港的,什么都不知道,这样最多遣送回去,要是说花钱偷渡的反而要判刑。”墨云感激地点了点头。
  她便在屋子里睡了两天,她已经走投无路了,很想立即下楼找警察给遣送回老家。但一想到已经花掉的两万多元钱便又惆怅了,这钱回去怎么还?就是两年不吃不喝,也挣不够这个数,到时利息就翻一倍了。在深海打工除掉衣食住行,最节省一个月只能攒三四百元,连还利息都不够啊!又想到那鸡皮鹤发的周老板……她望着窗外万家灯火,真恨不得一闭眼从窗口跳下去算了。
  可她是个坚强而又现实的女人,绝不会放弃一线生的希望。她想起了惟一可以联系的人,就是和她一起偷渡来香港的两个女人。那两个女人曾给她留下了要去投靠的朋友的电话。当时虽然她和她们同流,可她从心底里瞧不起她们,她知道她们在深海就是做皮肉生意的,只是想到香港能把价儿卖得高点。她知道她们也帮不了什么忙,但还是跟她们联系了。那两个女人知道她的处境后便再劝她不如跟周老板算了,别人想找人包还找不到呢。但她死都不应,最后那两个女人给她想办法,道:“你不如跟我们先坐坐台,不给睡,只陪吃陪唱的,一晚上小费起码五六百元,你长得靓,不用一个月就把两万块钱挣回来了,再回去也好。”她想想这样也不错,卖笑不卖身,一样保了身节。
  她离开了公寓住到了那个女友简陋的居室里去了。可事实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她在深海苦练了几个月的白话,到了这边,连跟人对话都困难,香港流行的又都是粤语歌,她根本陪不了歌。那些好色男人望着江南妹一身洁亮的好皮肤,便龇牙裂嘴地说:“不会唱不要紧,只要床上功夫好就得了,钱一定不会少你的!”便用酒拼命地灌她。吓得她只得悄悄地溜了,出了三天工只拿到了一次小费,而且那些粗俗猥琐不堪的男人,就连周老板的样子都不如,心里想有得被这些男人摸来摸去的,真还不如跟周老头子睡了。
  到了这一步她心里还不甘。她再也不想受这些下流男人的侮辱了。她找了一家小馆子当洗碗工,每天干十几个小时,只有四千元一个月的工资,不到一个星期那十指尖尖如笋的手,指丫全部烂开了,整个手泡得发白,脚成日蹚在污水里泡得没了个形,还要担心警察来搜巡。这样还是逃不了受侮辱,那两个肥头猪耳的厨师,一空手就到她身上捏一把,还说:“瞧这个靓女,洗碗洗得这么辛苦,不如我们两个养活你啦!”那鼠头鼠脑的老板更是乘没人就捏着她的脖子亲嘴,一双脏手在她身上乱摸。她又气又恼,但又没办法,只想咬着牙,做上几个月,把两万块钱挣回来就回家。
  可刚到两个月,有一天老板来叫她说,外面查来了,让她跟他去躲起来。她吓得围裙都没有解,便跟着老板从厨房后门穿过库房,一直到了最后面的仓房。里面放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无非是一些锅碗笼碟之类的,她进去了正要找藏身之地,却听得背后老板把门插上,她马上警觉地转过身来,问:“你怎么不出去,要干什么?”老板露出了一嘴黑牙笑了两声,蛇眼珠子里露出凶光,向她扑过来。她抓过手边一只铁锅砸了过去,把鼠老板砸倒了,也顾不上老板死活跑了出去。又跑回了那两个女朋友那里,也不敢把真相告诉女朋友,怕老板真死了要抵命,只是说遇上警察查店跑回来了。
  这次她连去警察局自首都不敢了,只怕老板死了,警察要缉拿她。在女朋友的屋子里躲了两天,又躲不住,怕连累了女友。第三天夜里,她拦了一辆的士,离开了女友的屋子,到了另一个食街去,在一群排档里挨家挨户地找工作,还好当晚就找到了一个洗碗的杂工。苦巴巴眼巴巴地又熬了快一个月,也打听到那个老板没有死,想到等工资拿到了,就去自首回老家算了。可就在开工资的前两天,只听得堂口有人叫警察来了,她和其他两个偷渡者,放下东西便没命地跑了。她又跑回女友那里,躲在屋子里心惊肉跳了一个下午,最后想明天去算了工钱,就去自首。
  可就在这天夜里,开始了大规模的清扫非法入境者。她刚刚睡去就被外面的嘈杂惊醒了,辨清楚外面的叫喊声,她知道是警察来了。她想起了周老板的关照,忙把假身份证从窗口扔了出去。刚想嘱咐那个因不舒服没有出工的唐小姐时,门已经被打开了。
  警察问他们要证件,唐小姐把假身份证递了上去,警察一看就说是假的。唐小姐还想狡辩,警察说:“就你这口音都不是香港长大的!”马上把唐小姐上了手铐。问到墨云时,她只说是被人拐骗来港的,当即就和那唐小姐分监到两处。隔了两天,他们被大批地押过境来,监到郊外了。过了几天墨云的哥哥从老家赶来把她保了出来。唐小姐却因偷渡罪被判了两年劳教。她从心底里感激周老板。
  经过这次磨难,她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不想再出去了,想呆在老家老老实实地上班算了。可她没想到生她养她的故乡,她才出来就不再亲她了。先是单位除了她的名,户口本上也给注明了某年某月某日从香港遣送回原籍的记录。她避过了香港警方的处罚,却逃不出世俗的偏见,那些无心肝无立场喜欢热闹的街坊邻居,到处都用希奇而又恶毒的目光盯着她看,有些不太认识她的还“慕名”到她家门口张望,弄得她连门都不敢出。那扇院门怎么也挡不住那些荒唐人的指戳。更忧心的是借的二万块高利钱没有还!这种躲躲闪闪的日子不比偷渡好到哪里,而且老家已没了生机,她只有再一次提着小皮箱南下了。
  第二次到深海,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她换了三个工作。第一家的经理要占她的便宜,她便炒了老板。第二家干了不到一个月,关门了。第三家老板又是个咸色佬,家中的高利贷逼得急,她实在没有办法,咬着牙豁出去了,便半推半就应了老板。没想到那男人对她的处女身一点怜爱都没有,反而讪笑她这么大年纪还是雏儿。当听到她提到家中欠债时,男人掏了几张票子放下,说:“我贷的款比你借的债多得多了,谁帮我还?”提上衣服推说有事便走了。墨云又气又急,差点昏过去,真想一死了之。
  正好周老板从香港打电话给她问个信,并说明天过来请她吃饭。第二天吃饭时周老板看到墨云满脸愁容,便询问怎么回事,是不是身体不好。经他一问,墨云的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想到三万元钱的债,想到花三万元钱受的苦,想到街坊邻居的白眼,这泪就如雨下。老头子忙给她递纸巾,问清了怎么回事,便说:“这事你早告诉我就是了,这一点点小钱,看把你逼到这种地步,叫我好心痛,好了,别哭,我明天给你把钱送过来。”说着便像哄小孩似的抚着墨云长大的背脊哄骗。
  周老板第二天真的把钱送过来,并送了一大把花给她,她也就在酒店的客房里陪周老板春风一度。看着墨云一身洁白晶莹的香肉,把老头子喜得眉开眼笑,恨不得一口吞下肚去,只可惜力不从心,连翻她个身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了,她却强颜欢笑,泪水在心头淌。
  没过多久,老头子知道她除了他之外没有别的男人,不要她上班了。她也就更现实地答应了他的要求,并要他给买套房子。
  过完春节老头子花了十几万在富凤阁给她买了套房子,并随着买房把她的户口从老家迁进富凤阁。户籍的交换,被遣送的记录才消失了。墨云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样她当上了这房子的主人,悠闲地过起了二奶的日子,衣食住行都不劳而获。饱暖思淫欲,但仍有一种饥饿折磨着她。周老板已经是精枯水干的人了,而且一个月才过来三四次的。她不得不向往外边的风流俊士,再加上年龄的不断增加,婚姻无着,也就背着老头子寻找机会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蓝棠在胡思乱想中斜在床上睡着了,朦朦胧胧地听见墨云在外面敲门,叫她起来,一起出去吃饭。她说:“你们去吃吧,我不出去了,等会儿煮碗面就行了。”墨云却说:“那不行,周先生特意来请你吃饭的,你怎么可以连面都不见呢?”蓝棠听她说的有理,便下了地,见窗外天已经昏暗下来了,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开了门出来。
  蓝棠见到那个干瘦老头,吓了她一跳,失声叫了声“呀!”她怎么也想不出来这个骷髅上包层皱皮的小老头子,竟会是墨云嘴里经常唠叨的男朋友。墨云总说她男朋友对她很好,心地好人又善良,知道蓝棠来了,星期天要过来请蓝棠吃饭。
  老头子为了显示他阔绰,也是对蓝棠的盛情,特地在花都酒店的潮州菜馆包了个厢房。明亮的灯光下,蓝棠、墨云、周老板三个人坐在一张巨阔的大圆台上,有一个温柔娴静的女招待站在下首的副桌上给他们一碟一碟地分菜,每上一个菜,女招待便分成三小碟端上来。洁白的日本细瓷,龙凤花纹的镀银餐具,再加上女招待的玉手不停地上菜,在蓝棠面前晃来晃去,令她眼花缭乱很不自在。她看着那一道菜换一沓盘子,成沓成沓的碟子往下换,也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是否饱了。周老板还在不停地跟她说着什么,她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像个外星人似的,茫然地坐着。
  隔着桌子,周老板一直眯缝着那双小眼珠子打量着她。她只得低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杯子。周老板说:“蓝小姐这次来了,多玩几天,好好地把这个城市看个够,有机会去香港玩。”墨云在边上说:“她这次来了不走了,正在找工作呢。”周老板哦了一声,又说:“好,好,以后就在这里吧,别回家了,让你表姐帮你找个男朋友。”墨云拍了他一下嗔道:“第一次见面胡说些什么呀。”周老板裂出一嘴红白整齐得碜人的塑料的假牙笑了一下不吱声了。蓝棠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但明白他们说的是她,脸颊便赤热起来。又见周老板拉过墨云,在她耳朵低语了一阵,墨云便笑了起来,弄得蓝棠更坐不住了,起身去了趟洗手间。
  等到蓝棠从洗手间回来,这位善良的周老板憋不住,咬着舌头叽哩咕噜讲了一通四不像的国语。蓝棠一句也听不懂,不回音,又怕失礼,便问墨云道:“周先生叫我去骂什么吧?”她的话一出口便把墨云逗笑了,笑得格格的,那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常常把哈巴狗惊得狂吠;笑着身子便在椅子上摇了几下倒到周先生的肩上,周先生承揽不住,瘦小的身子连着椅子向后仰了,好在椅子高墙近,斜在墙上没倒下去。酒洒了老头儿一身。吓得墨云忙又抱住老头把他给扶了起来,给他擦西服上的酒,并问:“没有事吧?没撞着吧?”老头脸色煞白,颤着枯裂的唇说:“还好,还好,没事,蓝小姐让你见笑了,你表姐就这样的。”蓝棠这一次不敢答话了,想着这对情人倒也是有趣,男的弱不经风,女的倒像条壮汉。
  吃完了晚饭,周先生便要过香港去,墨云去送他,蓝棠也只得跟着,好在花都酒店离海关不远,富凤阁也在海关边上。外边刮起了大风,可能是台风的预兆,墨云紧紧地挽着周先生,生怕他被风刮倒或者吹走了,其实周先生只是步履有点蹒跚,精神还是很硬朗的。在大风里两个也不说什么话,只是静静地往前走着。蓝棠手里提着刚才打包的两个点心,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两个后面看着他们的背影。尽管墨云不穿高跟鞋,但还是高出周先生一头。墨云的一头乌发犹如瀑布,而周先生的几根白发在风里飘摇着,像残冬里的几根茅草。风把周先生的裤腿吹瘪了,腿杆不比擀面棒粗多少。蓝棠看了看墨云裸露着藕段似的两条玉臂,不由得格外担心起周先生的两条细腿来,看来他的腿连墨云的臂也拗不过了!她怎么也无法在前面的女人身上找到那个女班长先进团干部,坚持参加了三年高考才考上电大的墨云了!
  蓝棠正踩着他们两个的影子往前走,不想影子突然散乱了,打断了她的思路,抬头看,见一个卖花女孩绕到了老头子的臂上,只见墨云伸出结实的臂,劈手提了过来,训斥了一顿推了出去。越往海关走,脚边的乞丐越来越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残的废的,奇的怪的什么样的人都有,一个个拿着搪瓷盆子伸向人流,叽哩咕噜地乞讨着,周先生和墨云就像根本没有看见似的,蓝棠却止不住要看那些乞丐。蓝棠也知道他们好多都是装的,这些乞丐下了“班”换了衣服一样下馆子。但看到一排排残废得十奇八怪的人,心里好不凄凉。心想这些人活到这种地步,还活不够似的苦苦挣扎,我怎么说还是个健全人,都不想活下去了……也许这是不应该的,也许宗明说得对,自杀也是有罪的!又想:刚才在酒店三个人一顿饭就二千多,而酒店门外的台阶下就坐着乞丐,苦苦地牵着周先生的腿管却分文讨不到。原来在这个地方是天堂和地狱同在的,只隔着一道门,还是一道玻璃门。蹲在天堂里的人可以尽情地欣赏地狱里的人受尽苦刑,惨不忍睹;身在地狱里的人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天堂里的人恣意纵欲,胡作非为!现实是多么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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