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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何时是佳期


  四月,早晚还有些寒意,但桑乾河两岸的沙果树和八达岭上的野花都已悄然开放。
  周天虹他们驻守的康庄,既是一个车站,又是一个颇大的市镇。街上店铺不少,还有一个小小的戏院,经常演些山西梆子与杂技之类,还算热闹。团部就驻在镇子边沿的一带民房里。除了晚上有几盏电灯,伙食略有改善,其余与过去几乎无甚差别。不同的是张家口的日军仓库储存了很多白糖,给部队发下不少;这样,凡是客人到来,都给泡糖水喝。另外,这一带盛产葵花子,几分钱就能买上一大包,可供几个人聊上大半天的。人们称之为“穷吹”。相形之下,与国民党的官僚们在抢占的大城市里,大闹“五子登科”,弄得天怒人怨,当然天上地下,无法相比了。
  但是不管人们对现实是否满意,毕竟有了一个短暂的和平。在这段时间里,团级干部们结婚的不少。因为这时条件放宽了,规定了二十五岁的团级干部并有八年军龄的,可以结婚,时人称之为二五八团。结婚的对象,多半是从冀中老根据地来的那些老相识或恋人。婚事极其简朴,公家给做一两床新被子,举行一个雅俗共赏、雅谑混合的仪式,两个新人同时啃一啃一只吊在空中的苹果,就可以成其好事了。尽管周天虹心里也痒痒的,但高红不在身边又如之奈何。
  这天,周天虹到驻西拨子的前哨连检查工作。看到我方的哨兵与国民党驻青龙桥的哨兵站了个面对面,彼此间仅有几步远近。我方的哨兵神情庄重严肃,全神贯注,武器技戴整齐,颇有军人仪表。而对方的哨兵,则显得军容不整,精神萎靡不振,吊儿郎当。周天虹感到暗暗满意。
  下午回到康庄,还没有进屋,就见团长徐偏笑嘻嘻地迎上来,说:
  “老周,请客吧,好事来了!”
  “什么好事?”周天虹随口问。
  徐偏向旁边的警卫员挤眉弄眼地笑了一下,然后冲着周天虹说:
  “你还不知道哇,咱康庄来了一个名角,要演一出《千里寻夫》!”
  “什么《千里寻夫》?”周天虹说,“是讲的孟姜女吧?”
  “不不,不是孟姜女,是新排的,比孟姜女可高明多了!”
  旁边的警卫员不说话,只是抿着嘴笑。
  周天虹正在愕然,只听上房的门儿吱扭一响,走出一个身材苗条,穿着银灰色列宁装的女同志。周天虹一看,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高红,脸上不由自主地堆下笑来。这种笑只能是从心底自自然然地流出来的。
  “老周,你说,这是不是一场《千里寻夫》呀?”徐偏一句话,引得大家哄然大笑,连高红也像八月的石榴裂开了嘴儿。
  周天虹再一次打量高红,她已经不是刚出监狱时那种面容枯槁可怜巴巴的样子了。经过大半年的休养,似已重新恢复了青春的生机,她的两只猫眼依然那样明亮,脸颊依然那样绯红,那样容光照人。只是那种天真活泼的稚气,已为一种久经锻炼的沉稳的风度所代替了。
  “你到底是从哪里来呀?”周天虹望着她问。
  “我已经调到张家口一个多月啦。”高红说,“现在在市妇联工作。因为早晚要来,也就没有给你来信。”
  “从军事上说,这就叫保持行动的突然性嘛!”徐偏说,“我觉得这才有点味道。”说过,又挥挥手臂说,“先吃饭去。你们那些体己话慢慢谈。”
  伙食自然比在乡村时要丰富一些。徐偏对同志的亲人来队总是特别热情。对高红尤其如此。这一点使周天虹特别感动。席间,周天虹说:
  “老徐,什么时候把大嫂子接来呀!”
  “咳,”徐偏叹了口气说,“我不能同你们比呀,我那口子没文比,没有出过门,再说俺娘又有病,她一天不是忙里,就是忙外,不是地里,就是家里,哪里出得来呀!”
  周天虹说:
  “那也该叫她出来看看,住个半月四十天的。你要不好意思,我派警卫员给你接去!”
  徐偏把手一摆说:“算了!”
  大家吃了个酒足饭饱,然后周天虹和高红就回到自己的屋里。
  一坐下来,周天虹就有些埋怨地说:
  “你来一个多月了,干吗就不说一声呢?”
  “看把你急的!”高红笑着说,“我一分配工作,就忙得脚手不沾地儿。先是让我到宣化龙烟铁矿,考察工人生活情况。那里的工人,被日本鬼子搞得苦极了。许多人都是从根据地抓来的。不给工资,只给一碗饭吃,没完没了地干活儿,死了就扔在后山上,到处都是骷髅,死人骨头。我到那里看了一下,真是目不忍睹,有的骷髅还在山坡上伸着手,像是要爬上来。可见人扔到这里的时候还没有死呢!你说惨不惨!过去我们在延安学过政治经济学,似乎没有说到还有这样一种剥削方式!”
  “这是一种什么剥削方式?”周天虹气愤地说,“既不是资本主义的,也不是封建的,这简直是古代的奴隶制,甚至比奴隶制还要残酷的奴隶制!日本鬼子每到根据地扫荡一次就要抓上成千上万的老百姓,给他们到矿山上去挖煤,直到扔到‘万人坑’里为止。”
  高红接着说:“从龙烟铁矿回来,接着又让我去解放妓女。哎哟,你别看张家口这城市不算很大,光妓院就有好几十家。这些妓女多半都是良家女子,被骗或者被卖到妓院去的。她们见共产党来了,就到政府里去控告。每个人都是一部血泪史。谈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有一个叫杨小脚的老鸨儿,勾结官府,虐待妓女,坏透了,叫我们把她毙了!”
  “没想到,你干的事儿还真不少呢!”周天虹高兴地说。
  高红受到称赞,浅浅一笑,随后说:
  “日本人占领过的城市,那是很肮脏的,简直就像一包脓疮。如果不下大力气改造,怎么能成为一个新的城市呢?”高红说到这里,抬起头笑着问:
  “你知道张家口这地方有多少抽鸦片、吸毒的吗?”
  周天虹摇了摇头。高红接下去说:
  “张家口附近有个万全县,这个县抽过大烟的成年人,占一半以上,其中吸毒成瘾的竟占三分之一。为什么吸鸦片的人这样多呢?因为日本人来了以后,为了扩大经济掠夺,就让这一带种罂粟,一个县就种了五万亩。这样吸毒的人就越来越多。光张家口的烟馆就有三十多家。这些吸毒成瘾的人,没一个不是倾家荡产,卖儿卖女,卖老婆,最后有的把亲娘都卖了。这些吸毒者有男也有女,最近又让我筹备一个女烟民戒毒所,你想我怎么能不忙呢!”
  听到这里,周天虹笑着把手一摆,说:
  “好好,别说这些了,我对这些表示谅解!”
  说过,沉下来不言语了,只是歪着脖儿瞅着高红笑。
  “你笑什么?”高红问。
  “我想问你个事儿。”周天虹略显迟疑地笑着说,“咱们俩的事儿什么时候办哪?”
  高红的双颊不自觉地泛起红潮,抿嘴一笑,反问道:
  “你说呢?”
  “依我说,最近就办,越快越好。”
  “不要那样着慌吧。”高红沉吟了一会儿说,“你总得让我在那儿站定脚跟儿才行。我的意思:今年八月中秋如何?”
  高红一言出口,周天虹那股热情的火从心头燃起,立刻扑上去,把高红紧紧地搂在怀里,接了一个酣甜的长吻,然后低声地说:
  “就依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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