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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从未经历过的战场


  紧要的时刻到来了。
  门外响起了大皮靴的咔咔声,还夹一声吼叫:
  “出来!”
  高红往门外一望,一个翻译官带着两个日本兵、两个伪军,枪上上着寒光闪闪的刺刀站在门外。那个面孔白皙的翻译官,脸上似乎带着讥讽的笑容望着高红,问:
  “你认识我吗?”
  高红默不作声。
  “昨天,你打的就是我。”翻译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看你今天还敢那么厉害!走吧!”
  高红镇静地停顿了一刻,用手指把几缕乱发拢在耳后,又略略整理了一下衣襟,便走出门外。她微微地仰着下巴颏,没有看他们一眼,似乎他们并不存在。
  高红由日本兵押着走在大街上。不知怎的,街上已经伫立着不少的村民。男女老少都有,有的立在街道旁边,有的胆怯地挤在胡同口,有的躲在栅栏门里偷偷观望。他们似乎都知道这不吉祥的时刻。
  高红仍然穿着那件朴素的蓝布衣裳,长长的头发披在肩后,神态坦然地走在街心。她望望乡亲们,一个一个都是那么憔悴,用哀伤的怜悯的眼神看着自己。每逢和这样的眼神交汇,心里便感到温暖和一阵轻微的战栗。她懂得这眼神所包含的深情厚意。为了使他们不要过于哀伤,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点微微的笑意,仿佛是用笑意来答谢他们,抚慰他们。那意思好像说,乡亲们,同胞们,人生终有一死,这算不了什么,请不要过于为我悲伤吧,我谢谢你们了。
  高红有意把脚步放得舒缓一些,因此她的步态特别从容。
  审讯的地方,设在另一家地主的大院里。高红用眼一扫,立刻看出这不过是一种有意的安排。只见大厅的廊柱下,摆着一张黑檀木桌子,后面大师椅上,坐着一个留着小日本胡的日本军官。台阶下一边站着十几个日本兵,另一边站着二三十个伪军。中间凳子上放着一块大磨石,旁边摆着水盆,一个日本兵拿着一把战刀在霍霍地磨刀。更令人怵目的是院中有一棵大椿树,树杈上垂下一根粗绳。这一切阴森恐怖的举措,都在宣示着一个字:死,死,死。“哼,无非是说不投降就是死吧。”高红在心里鄙夷地一笑。
  刚要开始审讯,只听门外有一个女人的尖声叫道:
  “你们不能抓她!你们不能抓她!”
  说话间,从旁门里闯进一个女人。高红凝神望去,原来是秋月婶子。她望着自己,像是心都碎了,向自己一连走了几步,哀伤欲绝地说:“闺女,你怎么就被他们抓住了呢!”
  几个日本兵冲过来拦住她。她转过头冲着台阶上的日本军官说:
  “你们不能抓她,她不是八路,她是我的闺女!”
  “她的说什么?”留着小胡子的日本军官倒过头问。
  翻译官连忙躬身答道:
  “她说,那女子是她的女儿。”
  “哼,女儿?”日本军官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挥挥手,示意把她轰走。
  几个日本兵立刻过来赶她。李秋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面高声叫着:
  “太君!太君!我求求你们,放了她吧,她确实是我的孩子!”
  高红知道秋月婶子一向对日本鬼子怀有刻骨仇恨,今天跪下来完全是为了救她。但她却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屈辱,立刻大声说:
  “娘,起来!不能给他们下跪!他们没有人性!”
  “她的说什么?”小胡子又侧过脸问。
  翻译官犹豫了一下,又躬身答道:
  “她说皇军人性差一点。”
  “八格牙鲁!”小胡子激怒了,“把老太婆轰出去!”
  几个日本兵推推搡搡地赶着李秋月。李秋月一边哭喊着,被跟头趔趄地赶出去了。
  可是紧接着外面又是一阵喧嚷,涌进来十几个人。这些人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婆老汉。他们一进来,就扑通扑通地跪下了一片。
  “你们要干什么?”翻译官走过来问。
  “我们要保她!”一个头发斑白的老汉指指高红说。
  “我们要保这闺女!”其他几个老婆也接着说。
  “你们要保她什么呢?”
  “她确实是李大婶的闺女,不是八路。”人们又乱纷纷地说。
  “你们敢担保吗?”
  “我们敢担保。”人们又肯定地说。
  翻译官跑到台上,咕噜了一阵,小胡子军官凶神恶煞般地把眼一瞪:
  “把他们通通地轰出去!”
  人们又被赶出去。连那个旁门也锁上了。
  这时,小胡子军官轻微地但是颇为威严地打了一个手势,两个伪军就把高红推到台阶前站定。她的旁边,那个日本兵早把战刀磨好,高高地擎在臂上。
  “你的,要说实话!”小胡子军官恶毒地瞪着高红,“不说就死了死了的!你的明白?”
  高红默不作声。她觉得这种话没有必要回答。
  “你的什么名字?”他问。
  “李秀英。”高红回答。因为她想起秋月婶子说过,她有一个女儿名叫秀英,几年前就病故了。今天既然秋月婶子认她作女儿,她就想起了这个名字。
  “你的什么时候八路的干活?”
  “不,我不是八路军,我是老百姓。”
  “老百姓?”日本军官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你的事,早有人的报告,你的实话的说!”
  “不管哪个王八蛋报告,我真的是老百姓。”
  “胡说!”小胡子猛地把桌子一拍,“你的八路的女县长!”
  “什么,女县长?”高红心里一惊,但却哈哈笑道,“你看我像吗?我有这个资格吗?”
  “把她吊起来!”小胡子又把桌子猛地一拍,吼叫着。
  大椿树下,早就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听到命令,立刻像狗一样地猛扑过来。他们把高红拽到树下,用垂下的粗绳把她的腰紧紧捆住。接着发了一声喊,一用力就把高红吊在空中,离地面有两人多高。这些家伙整人很有一套,待将人空悬至相当的高度时,突然将手一松,人便从空中嗵地一声重重地跌在地上。这一下直摔得高红五内俱裂,头昏眼花,一时间不辨东西。耳际间只听得那些魔鬼哈哈大笑。
  少顷,高红微微地睁开眼睛,勉强挣扎着站起来,怒视着敌人:
  “你们这些法西斯,你们这些狗强盗!你们太无耻了,大野蛮了!你们披的是人皮,却毫无人性!”
  “她,她说的是什么?”小胡子问。
  “她还是说皇军没有……没有人性。”翻译官说。
  小胡子满脸通红,两个眼珠子瞪得像两个黑纽扣似的,大声喝斥说:
  “你敢骂皇军?我们怎么的没有人性?”
  高红也提高声音说:
  “你们在别人的国土上横行霸道,杀人放火,强奸妇女,抢掠财物,做尽了坏事,还能说有一丝一毫的人性吗?”
  小胡子怒不可遏地从台阶上跳下来,从日本兵手里嗖地一声把战刀夺过来,高高地亮起战刀,大声说: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高红坦然引颈就戮,默不作声。
  “说!你是不是八路军的女县长?”小胡子面孔狞恶地瞪着她。
  “看来你只有使用暴力了!”高红脸上露出嘲弄的笑容。
  小胡子怒吼道:
  “吊起来!再吊起来!”
  这时,翻译官跑过来劝阻道:
  “天气不早了,还是押到城里审问吧!”
  “好,押下去!”小胡子乘势作了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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